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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犹疑着该从何入手,思绪飘渺,我游移的笔端指向她。即将要抵达的故事里的女孩——莺莺。她姓崔,曾在四个类似的故事里出现过,展现出截然不同的精神风貌。分明不是一个人,却总被误认为是同一个人。这些故事使得她好像不断地在轮回。

她在前生的故事里,叫作莺莺,为了区别,我更喜欢叫她双文。那个故事后来被唐朝一个姓元的书生写成了《莺莺传》,他费心狡辩此事与他无关,但人们对此深表怀疑。在后世的故事里,她依然被叫做莺莺。一个宋朝姓赵的书生有感她的遭遇,为她创作了凄美的《商调蝶恋花鼓子词》,那是《莺莺传》的说唱改本。一个金朝的姓董的书生据此写出了《西厢记诸宫调》,另一个姓王的书生更在前人的基础上将她的故事写成了《西厢记》,广为流传。

我现在将试着为你描述她的脸,那是一种叫人惊颤的美。当你望向她,你会觉得自己将要被吸纳。你不由自主地融化,化作液体,还要心甘情愿地流向她。

张生那年见到的,正是这样柔弱而无坚不摧的美。他领受的,也是出于这样强大的美的摄压和绝望,张生瞬间陷入万劫不复的绝境。电光火舌的碰撞。她霸道地斩杀了他所有的生机,切断了他的退路,叫他不得不放弃抵抗,任她宰割。

唐朝的某个春天。山西的普救寺中,幽静无人的佛殿里,邂逅使年轻的目光更明亮。

她娇艳的脸庞使牡丹失色,娉婷的姿态叫弱柳为之自惭。她使人窒息的绝艳容颜,使张生脱口而出: “呀!正撞着五百年前风流业冤。颠不刺的见了万千,似这般可喜娘的庞儿罕曾见。则着人眼花撩乱口难言,魂灵儿飞在半天。他那里尽人调戏亸着香肩,只将花笑捻。”

她正和红娘闲谈: “你看啊,这僧房幽静无人到。这满地的青苔绿得像流动的碧水,那落花飘下,却不知水要流到那里去,这岂不是自惹闲愁。”

张生见到她的人已经魂不守舍,即次听到她的声音,更是心醉神迷,在心中大叫: “我死也!” 露出十足的花痴相。

莺莺的话透露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幽怨。连她自己也不明自己为何总是郁悒不乐。

旁观者清,我们曾在《牡丹亭》里看到了这种似曾相识的情绪。杜丽娘已经够多愁善感了,可是如果跟崔莺莺比起来,杜丽娘绝对是个性格疏豪,心地坦荡的姑娘。关于崔莺莺深沉善变的性格,后面会逐步揭示出来。

她习惯将心事埋的很深。她甚至不是完全信任身边的丫鬟红娘。这样一个心机深沉的小姐,纵然红娘聪慧非常,仍看不穿她隐隐勃发的幽怨。红娘只看见了张生,一个贸然出现的男人。她急忙拉她回避,像一个尽责的女保镖。

“那壁有人,咱家去来。”

莺莺没有惊慌地低头疾行,她不忘临去时对张生回顾。这临去时的秋波一转真是要了花痴的命!她一时远去,她如这春光模糊,美的亦幻亦真,却叫他呆立当地,久久难以回神。

“怎当他临去秋波那一转!休道是小生,便是铁石人也意惹情牵。近庭轩,花柳争妍,日午当庭塔影圆。春光在眼前,争奈玉人不见,将一座梵王宫疑是武陵源。”

她目光的注视是强力的摧毁。他的四书五经全被焚毁,用仁义道德所构建起的城池轰然塌陷。他在一片瓦砾上仍苦心瞻仰她惊世骇俗的美。

他当下决定,便不往京师去应举也罢,转身对小沙弥说: “敢烦和尚对长老说知:有僧房我借半间,早晚温习经史,胜如旅邸内冗杂,房金依例拜纳,小生明日一定来。”

追女仔的第一步就是要找机会接近她,并且坚决地活跃在她周围。这一点张生做了很好的示范。

张生第二天一早准时出现在普救寺,下血本打点好了长老,拿下了厢房作为阵地。恰好,遇上了出来传话的红娘。张生对莺莺爱情的忠贞度是绝对可疑的,这厮一眼见着红娘就在心里怜香惜玉起来。暗自盘算: “好个女子也呵!大人家举止端详,全没那半点儿轻狂。大师行深深拜了,启朱唇语言得当。可喜的庞儿浅淡妆,穿一套缟素衣裳;胡伶渌老不寻常,偷睛望,眼挫里抹张郎。若共他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他叠被铺床。我将小姐央,夫人央,他不令许放,我亲自写与从良。”

得陇望蜀和前列腺一样是男性的高发病。我的这个论断,又一次被张生用行动证实了。真叫人恨啊!这边和莺莺八字还没一撇,那边已经算计到她的侍妾身上,还牛逼哄哄地自鸣得意,如果她们不许,我就要拿出我大丈夫的威风来,亲自写下从良文书,纳她为妾。

“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你叠被铺床。” 这句话宝玉对紫鹃也戏言过,同样没得到好脸色。宝玉怎么说也和黛玉青梅竹马,他们的事已经是半过了明路的,无人不知。宝玉和紫鹃开这样的玩笑还有点由头——这也算他半真半假地跟黛玉表达爱意,尚且惹得黛玉撂下脸来,哭哭啼啼: “如今新兴的,外头听了村话来,也说给我听,看了混帐书,也来拿我取笑儿。我成了爷们解闷的。”

黛玉生气是对的。这轻薄算是无礼,可不比寻常玩笑。她如果听之任之,连她自己也要被人轻贱了。

倘若莺莺知道张生一开始就有这个贼心,且不知怎么心寒。

《西厢记》里,张生和红娘的对手戏是很多的,都多过于他和莺莺。红娘后来成了张生的爱情盟友,但她可不是一开始就对他另眼相看有好脸色的。

张生一脸花痴像地跑到红娘面前自报家门: “小生姓张,名珙,本贯西洛人也,年方二十三岁,正月十七日子时建生,并不曾娶妻。”

红娘看着这位突然出现的路人甲,深深觉得他莫名其妙,反问他:“咦!我问你了吗?”

张生锲而不舍地搭讪: “敢问小姐常出来么?” 红娘怀疑地看着这位天外来客,心想我家小姐的行踪我凭什么跟你报备呀?你谁啊?敢这么出言无状,亏你还是个读书人呢!

红娘决定以彼之道还之彼身,祭起圣人之言之乎者也一通猛训,义正词严地打击张生慷慨激昂的色心。张生短时间内也的确是被她打击得不轻,一时铩羽而回,充满自怜自伤的小情绪: “小姐呵,你不合临去也头望。待扬下教人怎扬?赤紧的情沾了肺腑,意惹了肝肠。若今生难得有情人,是前世烧了断头香。”

在红娘面前,张生难有昂首挺胸的时候,从第一次交手起,一直维持着女强男弱的情况。红娘看着他垂头丧气地离去,没在意。

“花痴书呆子。”她好笑地想,转身入内给崔母回话去了。 XQkeY/fagF1+5hpbFpWCuxUME+jGRWGNlK9ZKOI9pN1e7ZS5QGBq5qrsaDJ/2z7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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