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男人姗姗来迟,让她等足了三年。
我们必须相信,某些人的命运之间暗自有着奇妙的呼应和重合。虽然相隔万里,在各自的生活轨道上行进着,冥冥中却息息相连,他们处境相似,心境相通。一旦相遇了,就会像齿轮一样紧紧咬合在一起。
杜丽娘命中注定的爱人柳梦梅,在遇上杜丽娘之前,也做了一个梦。那个梦来得好蹊跷,像是早有预谋。
他梦到一园,中有一个美人立在梅树下,不长不短,如送如迎,对他含情脉脉: “柳生,柳生,遇俺方有姻缘之分,发迹之期。” 那一双眼睛就像要将他融化。这多情的书生对梦中美人难以忘怀,因此改名梦梅,以春卿为字。
应该有很多次,杜丽娘遥想着梦中情人的容颜。一遍一遍的幻想,无法停止呼吸那样无法停止思念。她孤独的,孤独到,只能思念素未谋面的情人来维持生机,她不知道在遥远的南方,她的恋人早为她烙下鲜明的印记。
杜丽娘忧闷无端的时候,柳生也每日里情思昏昏;两个人一个幽居小庭深院,一个闷坐果园;身边一个是小丫鬟,一个老仆人,都是贴心但不知心的人;杜丽娘倚栏远望的时候,柳生正和他的穷朋友韩秀才登台远眺,攀今吊古言怀抒志,两人一样怀才不遇;在杜丽娘游园的时候他也许正在游寺(实际上去打秋风,拜谒一位姓苗的官员,请求他赐予银两作为上京赶考的路费)。
虽然懵懂无知,彼此走的每一步却都在朝着对方靠近。
三年后,饥寒交迫,贫病交加的柳梦梅来到南安,病途中被杜丽娘的老师陈最良所救,带到梅花观中。他一无所知从来生来,忘却了前生发生的所有事情。
百无聊赖之下他信步走进了一个园林。在园子的太湖石缝里拾到一个檀木的匣子,这匣子里藏着一个女子的春容图。
打开这副春容图,柳生开始魂不守舍,心思回不到诗书上。他本以为画中人是仙。当他发现画中的女子既不是观音也不是嫦娥,而是一个美貌的凡间女子时,他随即陷入了铺天盖地无可救药的相思之中。
“成惊愕,似曾相识,向俺心头摸。待俺瞧,是画工临的,还是美人自手描的?问丹青何处娇娥,片月影光生毫末?似恁般一个人儿,早见了百花低躲。总天然意态难模,谁近得把春云淡破?想来画工怎能到此!多敢他自己能描会脱。”
且住,细观他帧首之上,小字数行。呀,原来绝句一首。“近睹分明似俨然,远观自在若飞仙。他年得傍蟾宫客,不在梅边在柳边。”
呀,此乃人间女子行乐图也。何言“不在梅边在柳边”?奇哉怪事哩!”
感情泛滥是源于一个男人的自信。莫非这“他年得傍蟾宫客,不在梅边在柳边”道得是我?柳梦梅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内心为之雀跃不已!
这首无名诗如同一把直抵心窝的匕首。它让柳生无可救药地坚信自己和画中的美人有着命中注定的姻缘。书生憨态可掬, “拾的个人儿先庆贺,敢柳和梅有些瓜葛?小姐小姐,则被你有影无形看杀我。”
——现在换柳生为丽娘相思成灾了。
这望梅止渴的书生凝神望着画中人。他觉得自己正隔着尘世间迢迢的山水眺望,却在咫尺之间。她一对柔情似水的眸子,就照在他脸上。
为我笑,他出神地想,且为我流泪。这么一双奇异的眼睛。在遥远的他乡,这样神秘的美人,不枉他,咽下途中每一里路的凄凉,千山万水跋涉到此。
他莫名地爱上她了。就像她当日莫名的爱上他一样。
“待小生很很叫他几声:‘美人,美人!姐姐,姐姐!’向真真啼血你知么?叫的你喷嚏似天花唾。动凌波,盈盈欲下——不见影儿那。咳,俺孤单在此,少不得将小娘子画像,早晚玩之、拜之,叫之、赞之。”
他手舞足蹈地对着她的画像顶礼膜拜。这傻孩子整天对牢一幅春容嘀嘀咕咕,连梦里也不怠工。一千一万声神仙姐姐只怕都叫过了,终于感动杜丽娘的鬼魂现身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