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尝试着吸一口气,要命的剧痛立刻攫住了我的整个胸腔。
我听到自己在呻吟。
再次睁开双眼。
我躺在医院的病床上。
身旁的台子上有一台生命指征检测仪正在发出规律的“哔哔”声,输液管钻进厚厚的绷带,将静脉输液袋里的东西通过埋在我左臂里的留置针送进我的血管。我的另一条胳膊和双腿上也都裹着纱布。可更令人不安的却是一块透明的塑料隔板,它将我连同病床一起,整个包了起来。我只能看到外面有些模糊的影子和轮廓。我听到有人在说话,声音很远,很模糊。
我努力回想昏迷前最后的画面,可不知道是药物的缘故,还是因为这一身的伤,找回记忆很是花费了我一番工夫。
我躺在一间地下室的泥地上。那是一栋维多利亚式的民宅。我们是在丹佛执行突袭行动。发生了爆炸。我想坐起来,可胸腔里炸开的疼痛让我动弹不得。
我只能躺在黑暗中,想着,不知道行动小队的其他人都怎么样了。
不知道我是不是快要死了。
疼痛模糊了时间,所以我不知道自己当时在那间地下室里究竟躺了多久之后才终于听到纷乱的脚步声重重地踏着楼梯下来。一支全副防护装备的医疗小队围到了我身边,看到我实在疼得太厉害,有人仁慈地给我用了些管用的药物。
我沉入了幸福的暗海。
再之后,便是在这里醒来了。
我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嗨,洛根。感觉怎么样?”
声音是从床头柜上的一个小扬声器里传出来的,比通常女性的声音略微低沉一些。
“吸气就痛。”我说,“很痛。”
“一到十级的话,你给你的疼痛打几级?”
“七,有可能到八。”
“你的右手边有一个小手柄,上面有紫色按钮的那个。按几下,就可以释放吗啡为你镇痛。”
我下意识地伸手去按,又停住了。我用过吗啡,是在内陆帝国
的一次突袭行动之后。那次行动失败了,我的第一任搭档丢了性命,我自己肚子上也挨了一枪。我还记得当时被那玩意弄得太飘飘然,几乎连最简单的对话都没办法完成。可眼下,我还需要先弄清楚一些东西。
“这是哪儿?”我问。
“丹佛医学中心。我是辛格医生,重症科医生。”
我深吸一口气,带来又一阵疼痛。
“我这是在重症监护室?”
“对。”
哇。自从新病毒和已知疾病的新突变持续席卷全球,重症监护室的床位就常年供不应求,大多数时候根本弄不到。要么是基因保护事务局通了什么路子把我弄进来,要么就是我的情况真的相当糟糕。
“我要死了吗?”
“不,你现在的生命体征状态还不错。”
“这塑料壳子是干什么的?”
“你还记得昨天夜里发生了什么吗?”
“我参加了一场突袭行动,有东西爆炸了。”
“一个简易爆炸装置在那个地下室里被引爆了。你可能有感染风险。”
一阵令人麻痹的恐惧笼罩了我。
“比如说?”我问。
“某种病原体或者毒素之类的。”
“那我究竟感染了吗?”
“现在还不清楚,我们正在化验。我只能说,你看上去不像中毒了的样子,你的各项器官功能都很正常。”
“其他人呢?我们一起行动的人。我的搭档纳丁,还有那支特警小队。”
“他们也在这里接受隔离观察,但只是以防万一。爆炸发生时他们已经全部撤出了地下室,他们的防护服没有破损。”
我难受得在床上动了动。
疼痛在加剧,紫色按键在召唤我。
“我的伤怎么样?”我问。
“断了两根肋骨,另外还有三根有骨裂。你的左肺被扎穿了,不过已经做过手术,处理好了。另外就是双臂和双腿上有不少碎冰碴造成的割伤。”
“就一次爆炸,这么严重吗?”
“你当时是在密闭空间里,体内的器官里充满了空气,和外界压力波之间有气压差,因此造成了一些伤害。幸运的是,没什么致命伤,也没什么不能恢复的伤害。”
我评估了一下疼痛的程度,感觉注意力已经涣散得和使用吗啡差不多了。
于是我连按了好几下紫色按键。
解脱立竿见影。
失重感和暖意立刻漫过我的身体。
“我看到你启动了吗啡泵。尽量睡会儿吧,洛根。我过几个小时再来看你。”
我又一次醒了过来。
可这次的感觉有点不一样。
有什么不太对劲。
胸口依然有放射痛,可身体也疼了起来,而且热得不可思议。床单湿漉漉的,汗水流进了眼睛里。我已经不是在呼吸了,完全是在急促地喘气。
生命指征监视仪的“哔哔”声密集地连成了片。
有人站在我的床边,正拿着注射器往我的静脉注射管里推药。
“怎么回事?”我问。
我的声音听起来很飘忽。吐字很含糊。
那个医生或者护士垂下眼睛,隔着防护服的面罩仔细看了看我。我想从那双眼睛里判断出情况有多严重,可它们很快就转开了。
有声音从面罩上的扬声器里传出来。听着像是之前跟我说话的那个医生,但我想不起她的名字了。
“你发烧了,洛根,烧得很高。我们正在想办法把你的体温降下来。”
“多高?”
“非常高。”
我说了句什么,可就算我自己来听,也像是在呓语。
塑料隔板上的门打开,另一个全副武装的医护人员走进了我的胶囊中。
“辛格医生,我拿了些冷敷包过来。”
“谢谢你,杰西卡。”
辛格医生放下注射器,把盖在我身上的毯子掀开。我浑身大汗淋漓,绷带和病号服都湿透了。
辛格医生细心地把我的头从枕头上抬起来,让杰西卡把冷敷包绕在我的脖子上。
我想问我是不是要死了,可这些字眼夹杂在斑斓的色彩里,冲了出去。我真真切切地看到它们从我的嘴里喷出来,像一连串炸开的烟花。
我在高烧的恍惚梦境中呻吟,汗如雨下。我从没经历过这样的梦境。
奇异,空幻。
不断重复。
惊悚,可怖。
再一次醒来时,我的烧已经退了。
胸口还是疼,但不像之前那样疼得人眼前发黑了。
我一个人躺在我的胶囊里,辛格医生的声音重新回到了扬声器里。
“你好呀,洛根,感觉怎么样?”
“好些了。”
“你可把我们给吓坏了,你烧到了四十一点二度。”
“我倒是也不想创这么个纪录。”
“我们不希望看到这样的高烧。烧到那个程度,脏器损伤、惊厥,甚至死亡都有可能发生。”
“是什么引起的?”我问。
“还在化验,但没有细菌感染或传染病的迹象。所以,就这一点而言,我们在考虑病毒的可能性。”
见鬼。
不知道哪个跟基因保护事务局有仇的变态玩意设下了这么个陷阱,他们甚至还录下了爆炸感染的全过程。
比起某种合成病毒正挥动着砍刀大肆攻击我的身体,更可怕的是人们制造病毒的另一个理由:病毒是将外来基因信息送入人体细胞的绝佳载体。换句话说,借助它们,就可以让人体受到某种具备DNA改写功能的变异剂感染。
至于我,躺在这间隔离病房里,一想到自己可能已经感染上了某种类似“镰刀”的病毒,某种DNA编辑器,想到它或许眼下就在改写让我之所以成为“我”的基因编码,这比单纯受到病毒感染还要可怕无数倍。
“这里有人想跟你打个招呼。”
一个新的声音透过扬声器传了出来。
“洛根?”
我笑得太开心,感觉嘴角都要裂开了:“贝丝?”
“是我,我就在你隔壁。”
听上去她像是在哭。
我也忍不住哭了起来。
她的声音里有一种家的感觉——不管发生了什么,这个女人总是爱我的——我这才意识到,只差一点,我就要在一个简易爆炸装置的爆炸和闪光里离开她了。
“你什么时候到丹佛来的?”我问。
“昨天。一接到消息,艾娃和我就搭超级高铁赶过来了。”
“艾娃也在?”
“嗨,爸爸。”
“天哪,嗨,宝贝,听到你的声音真是太好了。”
“我也是。”
“他们怎么跟你们说的?”我问。
“没说太多。埃德温说你去的那个实验室爆炸了。医生说你可能在爆炸中被感染了,所以需要隔离观察一段时间。”
“对不起,我把我们的周末搞砸了。本来我们三个应该在谢南多厄的。”
“等你出院了,我们就去。”艾娃说。
“你没耽搁学校的课吧,宝贝?”
“没有。”
“我可不希望你再落课了。我差点被炸飞也不是理由。”
“我觉得是大理由。我带着电脑呢,刚才一直在休息室里做功课。”
“好啦。”贝丝说,“他们说,我们得让你休息了。”
“你和艾娃就在这里吗?”
“我们哪儿也不去。”
那天夜里,我又烧起来了。
我努力想要睡着,可疯狂的梦纠缠着我不放。我被困在幻觉里逃不出来,感觉我就在自己的身体里,看着病毒入侵我的细胞。到后来,连我自己也变成了病毒,自我消融,穿过细胞壁,将基因指令送进去,挟持它的系统,制造出更多的我,更多的病毒粒子。
不断地复制,复制,复制……
我坠入了一种火热而狂乱的清醒中。
穿着全套防护服的护士在往我的脖子上缠冷敷包,把冰块倒在我的胸前。
我在呻吟。
胡乱地呓语。
“我是病毒。”我说,“我是病毒。”
辛格医生在发号施令:“六百毫升干扰素,推注。”
我抬眼望进医生的面罩里:“我感觉到了,它在我的细胞里。”我说。
辛格医生没理我,只抬头去看一个护士:“再拿一些冰过来,快。”
我的塑料胶囊王国里开始下雨,只是跟我以前见过的所有风雨都不一样。
每一颗落下的雨滴都是一个闪着暖光的字母:
腺嘌呤(Adenine)、鸟嘌呤(Guanine)、胞嘧啶(Cytosine)、胸腺嘧啶(Thymine),四种化学碱基组成了脱氧核糖核酸。
DNA。
漫天飞舞着核酸碱基。
它们斜斜地飞着。
组成了转动的漩涡。
沿着塑料隔间的板壁滑落。
无穷无尽、神秘的基因图谱序列,来自这个地球上所有的生命体。
字母四溅,我能感觉到它们落在了我的脸上。
我把它们吸进了身体里。
生物密码的洪流,不断变换,变异。
我的头着了火。我在想,要破解这些密码,只要破解了,我就能知道,这病毒究竟在对我做什么。
醒来时,我的床边坐了一个身穿防护服的人。肋骨的伤似乎好些了,烧也退了,只是满身的疲累像是从骨头里往外渗出来的一样。
那个穿防护服的人转过头来,面对着我。
我抬起眼睛,看到了我老板的脸。埃德温·罗杰斯,基因保护事务局的头儿,局长。看到他是件让人高兴的事。当初,我从牢里出来就直接进了基因保护事务局。我以为他们不会认真对待我,可埃德温·罗杰斯亲自面试,录用了我,完全没在意我有那么多条重罪的判决记录,而且也从来没有过任何执法经验。单凭这个,他就能永远享有我的忠诚。
“瞧瞧,是谁醒过来了。”埃德温说。
“嗨,”我有气无力地说,“纳丁怎么样?”
“还在隔离,没症状,估计再有个一两天就能解除隔离了。恐怕只有你一个被它伤到了。”
“好吧。那我们是不是已经知道了那个‘它’有可能是什么呢?”
埃德温清了清喉咙:“我相信你也明白,你们中了陷阱。亨里克·索伦还在我们手里扣着,我们打算起诉他谋杀未遂。”
“索伦有什么说法?”我问。
“说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发誓他只是在星期四上午到那栋房子把东西交给了一个男人。”
“没有名字?”我问。
“只给了我们一个毫无特征的外形描述和一个暗网代号。那东西,你知道的——”
“根本没用。”我撑着身子坐起来,肋骨发出了抗议,埃德温帮我把枕头在背后垫好,“你去过出事的那个地下室了吗?”
“去过了。我们找到了那两颗冰弹的残余装置,那绝对是我见过的最古怪的爆炸装置。”
“那些冰球,究竟是水还是——”
“水,不知怎么凝成那么高硬度的球体的。爆炸崩出的碎冰块变成了飞镖,就是它们扎穿了你的防护服,还有你的身体。”
“搜集到融水或者碎冰里的什么了吗?”
“搜集到了。我们刚刚完成了样本测序。两个冰球里都含有超低温悬浮液,里面有病毒。”
我立刻提起了全部精神。
“实话说,真是相当巧妙的设计。”他继续说,“碎冰刺破你的皮肤,从伤口钻进去,融化,没有造成其他任何持续性的物理伤害。”
“我的天。”
他伸出戴着手套的手,按在我的肩膀上:“先别急着崩溃,跟你担心的可能不太一样。不是丝状病毒科的病毒,不是埃博拉,也不是马尔堡病毒。我们确定它不是天花。事实上,它倒是有一些正粘病毒科的特征。”
“流感?”
“是的。”
“人工合成的?”
“有这个可能。”
接下来,我问出了下一个问题,却连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想不想得到答案:“里面复合了‘镰刀’吗?”
他点点头。
噢,见鬼。我被病毒感染了,不光来路不明,它们还携带着有史以来威力最大的基因编辑器。几乎可以肯定,这病毒是精心设计制作出来的,目的并不是让我生病,而是要感染我身体里的部分甚至全部细胞,而且,很可能会试图编辑、改写掉我的一部分DNA。
“知道它针对的基因和通路靶点吗?”我问。
“暂时还不清楚,不过我们正在检测你的白细胞样本,进行全面分析。”
我努力振作精神,顶住潮水般涌来的恐惧,却无法击退它,只能堪堪保持住冷静。这是最坏的消息,但并不意外。我躺在那个地下室的泥地上时,带着病毒的碎冰块就在我的身体里融化。它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让我的处境变得无比现实。
埃德温越过病床的护栏,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希望你从我的口里听到这个消息。”他说,“我们会找出是谁干的,然后狠狠地教训他们。你只要专心养伤,养好身体就行了。”
“我尽量吧,长官。”
他是想安慰我,可如果这些DNA的变异真的是致命的,抓住罪魁祸首也于事无补。“镰刀”完全有能力破坏我的基因组——各种意义上的破坏。
如果把一个人的基因编码全部写进一本标准开本的书里,这本书大概得有二十层楼那么厚,其中包含着三十亿种排列组合,全都由ACGT四个字母组成,它们代表着四种核酸碱基:腺嘌呤、胞嘧啶、鸟嘌呤、胸腺嘧啶。就是这四种核酸碱基的具体组合,书写出了这颗星球上所有生物体的生命编码。这些编码便是所谓“基因型”,它们在生命体中的外在表现(比如眼睛的颜色)以及它们与环境的交互被称为“表现型”。但要说到基因型和表现型之间的关联性——换言之,究竟是哪组DNA编码决定了哪一个外在特性——在很大程度上,它们依然不为我们所理解。
埃德温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走到门边,拉开门,跨出去,进入了另一边的世界。
眼看着他重新锁上这密不透风的塑料宇宙,把我独自留在这里,一股真正的孤独感袭上心头。
这让我想起了监狱中的日子,那种只能眼睁睁看着别人自由进出的崩溃感。
可我如今是在这里。
被我正在变异的基因组困在了这里。
他们为我开了一个疗程的伽马干扰素,制定了一套新的抗病毒治疗方案。
当天夜里,我又烧了一次,那之后便迅速进入了快速康复期。我的精力呼啸着回归,胃口也恢复了,我开始能够整夜安睡。
不过三天时间,我就拆了绷带,碎冰划破的伤口都结了痂。
肋骨还是会疼,但我疯狂地想要下床走一走,哪怕只能在重症监护室的走道上来回走动。
我渴望能真正地上个厕所,而不是躺在床上用那叫人羞耻的便盆。
可他们不许我离开我的胶囊。
因为他们对我染上的流感病毒依然几乎一无所知,辛格医生是不会冒险的。虽说已经没有了症状,可我还携带着病毒,也就是说,我有可能传染其他人。
于是,我只能捧着笔记本电脑,一部接着一部地看电影,或者尝试着集中精神读点书,熬过白天。可我的担忧始终挥之不去:“镰刀”究竟会对我做些什么?
医院一直不让我的妻子和女儿穿上防护服进来看我,可在床上熬过一个星期之后,我开始不断要求见她们。
我那十四岁的小人儿大步跨过塑料隔板的门口,走了进来。她全副武装,整个人都陷在了防护服里,一只帆布包挂在她的肩头晃晃荡荡。
一看到她,我就大笑起来——自从五天前在重症监护室中醒来,这还是我第一次发自内心地笑。可托我伤痕累累的肋骨之“福”,欢喜下一刻就变成了痛楚。
“嗨,爸爸。”艾娃说,声音从内嵌式的扬声器里传出来。紧接着,她俯下身子,给了我一个我这辈子得到过的最笨拙的拥抱。我的脸整个压在了她的塑料面罩上,可哪怕隔着乳胶手套和特卫强防护服,这样一个触碰已经足够把我的眼泪又勾出来了——它来自我所爱的人,这个人也爱我。
“爸爸,你还好吗?”
“我没事。”我抹了一把眼角。
她拖过椅子,把手伸进随身带来的帆布包里,掏出一个棋盘。
“想下棋吗?”
“天哪,当然。成天只能盯着屏幕,我都快看吐了。”
我坐起来,呻吟着把枕头放到背后,找到一个舒服些的位置安顿好。艾娃打开棋盘,放在床上,开始摆棋。
艾娃要穿着防护服待在这胶囊里陪我,这让我很感动。对不习惯的人来说,穿防护服的体验不啻一场幽闭恐惧发作的经历。很热,行动很不方便,而且一旦进入隔离状态,脸上几乎立刻就会开始发痒。而在种种不便与不适之上,还盘旋着一个非常现实的威胁:漏洞,感染。
她伸出两只握紧的小拳头,我点了点右边。手掌摊开,是一枚白色的兵。
我的先手。
艾娃五岁时我就开始教她下棋了。她上手非常快,更重要的是,没花多久便建立起了自己的理解——不只是学会走棋的规则和路数,还能明白赢棋需要的是更高层面的战略思维。
我们尽量保证每天都能下上一局,多半是在后院的锻铁桌上对弈,如果天气不好,就挪到屋里,在砖砌的壁炉上架块板子,一边烤火一边下。
到十岁时,她已经成长为一名可怕的对手。
等到她十二岁,我们俩已经旗鼓相当,难分胜负。
十三岁,她的技术水准便超越了我,开局和收官都走得相当漂亮。我若是想要赢她一把,就必须保证全程没有任何失误,同时祈祷她至少要犯一个错,可很少能有两项条件都满足的时候。
我有时会觉得,说不定她是继承了我母亲的智商。
现在,我走出开局的第一步。
“嘿,爸爸?”她一边应对(皇后的马到F6),一边说,“五百六十一。只是小小的提醒,谨防你忘记。”
我翻了个白眼。
她在面罩背后咧开嘴,笑了起来。
她说的是五百六十一天。
她是在提醒我,距离我上一次将她的军已经有这么久了。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里,我们每天都下棋。
每次都是她赢,我几乎毫无还手之力。
贝丝也会穿上防护服进来陪我。没有了平日里弗吉尼亚的一切日常事务和琐碎杂事,我们聊得比过去这几年都多。
一天下午,她低下头,透过面罩看着我,拉起我的手握在她的双手掌心里,乳胶隔开了我们的肌肤。
“这一切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她问。
她说的是我的工作,我们常常为这个发生争执。
“我不知道。”
“你中过枪。现在记分牌上又添了一笔记录:差点被炸死。”
“那不是记分牌。”
“当然是。”她说,“拜托,看着我。如果我觉得你是热爱这份工作的,那么,无论它会给你带来多少危险,无论我多讨厌这样的事,我都不会对你多说一个字。可我知道,你不爱它。那不是你,你做这一行只是出于责任和负罪感罢了。当初这或许算得上合情合理,可十五年了,你获释已经十五年了。也许是时候放过你自己,去做你自己真正热爱的事情了。”
我真正热爱的、我真正想要的、一直以来都想要成为的,就是一名遗传学家,了解并善加运用生命源代码的力量,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加美好。我把这归因于从小在母亲的影响下长大。她是一个主宰者,我的人生循着她的轨道运行,被她的影响力笼罩着,因此背负起了我根本力所不及的雄心壮志。
可如今这个世界,已经不允许我去实现我的任何一个梦想了。
甚至还有一个更加残酷的事实横在眼前:就算世界允许,我也并不具备安东尼·罗梅罗或米里亚姆·拉姆塞那样的智力水平。我望尘莫及。自从我成年以来,这个事实便一直潜藏在我的内心,一点一点地吞噬着我。
我有着超凡的梦想,却只拥有平凡的头脑。
就在我进入丹佛医学中心重症监护室整整两周的那一天,我的胶囊被打开了。辛格医生推开门走了进来,脸上挂着大大的笑容,黑色头发如瀑布一般垂过肩头。
“你有头发。”我说。
“是啊,我有,而且相当多。”
“你的防护服呢?”
“用不着了。”
她走到我的病床边,在椅子上坐下。她比我想象的年轻一些,和她那粗哑嗓音带来的感觉不太一样。
“我们要很愉快地宣布,不管那个病毒是什么,它的病程已经结束了。你后续可能还会有些酸痛,大概会持续一个月。不过,我们要把你踢出去了。对了,有人在我的电话上等着跟你说话。”她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按下免提键,“罗杰斯局长吗?洛根在这里了。”
“洛根,能听到吗?”
“是的,长官。”
“我刚刚收到了你的病历,都是好消息。我这里也有些好消息要告诉你。你的DNA分析报告出来了,一切正常。”
“我的基因没有出现变异?”我问。
“至少我们没有发现。”
我强忍住泪水。
“谢谢你,长官,非常感谢。”
“华盛顿见。”
辛格医生挂断电话。下一秒,贝丝和艾娃就并肩从敞开的塑料门里挤了进来。她们一起冲到我的病床边,一起挤上这张窄窄的床,一边一个,把我夹在中间。
“小心我的肋骨。”我呻吟了一声。
我们三个全都又笑又哭。我想念这些最简单的感觉,想念她们的味道,想念她们的声音直接飘散在空气中,而不是经过了防护面罩的过滤,还有肌肤贴着肌肤的感觉,没有乳胶隔在中间。
在整整十四天的封闭隔离之后,它们就像是一份邀请,欢迎我回到属于我的生活中。
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