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劳拉进入第二年的心理治疗,我担任治疗师的第二年也开始了。当时我对于心理治疗过程之难以预料有了日益深刻的认识。在开诊所前,我并不知道理论与实际的来访者之间竟会有如此之大的偏差。我很快认识到,纯粹的理论完全是学术上的奢侈。身为心理治疗师,我不管在什么学科里找到什么武器,都会拿来使用。
然而,即便我受过必要的知识培训,还是偶尔会在实践中遇到困难。劳拉有满腔怒火要发泄,她会花大把时间表达愤怒,却并没有获得多少启发。我引导她的方式也远不够巧妙——这项技能要加以学习才能掌握。马尔科姆·格拉德威尔在《眨眼之间:不假思索的决断力》一书中描述了我们的直觉判断是如何通过多年的经验积累而成,这可是任何书籍里都学不到的内容。随着我作为心理治疗师的经验越来越丰富,我也学会了如何聚焦于疗愈所必需的东西。
圣诞节过后不久,劳拉告诉我,艾德送了她一床黑色缎子床单当礼物。当我问起艾德的礼物从心理学角度来说有什么意义时,她说:“知道吗,你对老好人艾德挺苛刻的。”还说他是个优秀的伴侣,“我有时候下班回到家发现他在房间里点了一圈蜡烛。他还会给我买内衣、跟我跳舞。他特别希望我过得开心。”
“这件礼物很有趣,其中富有性意味。”我反驳道,“艾德正是通过性行为把疱疹传染给你,辜负了你的信任,从而对你造成莫大的伤害。”
“哇,你是不是从来都不放过别人?比如说,你什么时候说过:‘嘿,那是昨天的事。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我选择放他一马。疱疹的事让他心里难受极了。”
艾德失去捷豹经销商的工作时,劳拉维护他,说他被解雇是因为另一名竞争不过他的销售陷害了他。接着,艾德为了保住自己的豪华公寓,在找到下一份工作前卖起了可卡因。
我和劳拉谈过不少关于心理边界(psychological boundaries)的问题。人们确立这样的界限,好让他人以安全合理的方式与自己打交道。一个人的边界感越强,心理也就越健康;他或她就能向别人表示自己能够接受什么、不能接受什么。很明显,艾德已经越过了劳拉的个人边界。她不赞成酗酒、贩毒和当个无业游民,但她没法直接说:“艾德,你传播疱疹、贩卖毒品又没工作,这些行为我无法接受。我们分手吧。”即便艾德的行为给她带来心理上的痛苦,她却不知道自己有权利要求他改变。几个月过去了,艾德并没有找到工作。我也没有再提起这件事,而是希望随着我们对边界有更多的探讨之后,劳拉也能为自己确立一些界限。
劳拉对自己生活中的窝囊废男子三人组忠心耿耿。我认为其中最薄弱的一环就是她的老板克莱顿。如果要让她立场坚定地站在自己这边,从拯救者的角色中解放出来,那克莱顿就是首选。劳拉无法改变他,但可以改变自己在面对他时做出的行为。她开始专注于自己的工作,不再为克莱顿打掩护。
由于劳拉从未学会如何建立心理边界,面对克莱顿施加的压力,她会在他的心理操纵下感到焦虑和内疚。她下意识地认为自己应该完成克莱顿布置的工作,怀疑自己对他置之不理是不是太过残酷。她不知道得体社会交往的基本原则。在她看来,人与人之间平等地付出与索取这样的正常行为显得虚伪造作。
我问她为什么没有自己的原则,她表示不解:“既然每个人都能践踏边界任意妄为,最后只剩一堆废墟,要原则有什么用?没有人会按照我的意愿行事。他们为什么非得那么做呢?”劳拉的描述恰如其分地解释了什么是无力感,而人际关系中的无力感正是压力或焦虑的主要成因之一。
人在心理上做出改变也会引发焦虑。当我们对某种行为模式习以为常,不管它有多不健康,都是我们赖以为生的手段,因此改变相当困难。我们的无意识很强大,会拼尽全力保持原来的模式。
劳拉通过拒绝帮克莱顿完成工作打破了自己的模式。身为部门经理的克莱顿随后因为怠工且薪酬过高遭解雇。劳拉不仅随之颠覆了原有模式,还被提拔到克莱顿此前担任的高薪职位。“他们责备的真的是他!”她又惊又喜地说道。这件事不仅让她学到很多,还让她有了干劲。
大约在同一时期,劳拉出席了一场婚礼。她在婚宴上意外遇见了一位醉醺醺的伴娘。“我看你是跟艾德一起来的。”女子说,“他也把疱疹传染给你了吗?”
听劳拉说完,我就这么看着她,扬了扬一边的眉毛。事到如今,她已经清楚我在想什么了。“我知道你希望我离开他。”她说,“但有谁会要我呢?好男人是不会跟得了疱疹的人在一起的。”
她说得有道理,不过,我也指出这是比较不寻常的因祸得福。“你一直很漂亮,享受性爱,却总是害怕亲密。”我温和地指出,“这下你得先培养亲密的情感关系,然后再发生性关系。能够在跟你发生关系之前接纳你所有缺点的那个人,势必非同一般。”
“吉尔迪纳医生,”她回答说,“你有没有接触过现实世界啊?”
一个月后,劳拉来会面时宣布:“好了,我做到了。我知道艾德有外遇,但我不知道他把疱疹传遍了半个城市。我跟他说我们结束了。”我问起艾德的反应,她说他哭了,“他说他很抱歉,然后说想娶我。我跟他说:‘艾德,我为什么要跟一个对我撒谎、对我不忠、传染疾病给别人,而且以贩毒为生的人结婚呢?有个这样的男朋友已经够糟糕的了。’我这是在大扫除吗?我正在摆脱生活里的所有浑蛋。”她为自己感到骄傲,我也为她感到骄傲。
“浑蛋三人组”——按照劳拉的说法——里头唯一剩下的就是她父亲了。这一位要棘手得多。他跟克莱顿和艾德不一样,他是劳拉最钟爱的人,将永远在她生活中占据重要位置。
揭示劳拉与父亲的情感关系发生转变的是她的梦。弗洛伊德说,我们的显意识扼制住了无意识的冲动或本能,比如性欲或攻击性,而我们置身的文明社会也不希望我们意识到其存在。因此,这些欲望受到压抑、否认与升华之类的防御机制的层层防护。无意识欲望渗入我们意识的一种途径就是梦境。在梦中,无意识中的内容伪装成了各种符号。不过弗洛伊德也认为,如果我们对这些符号进行解释与自由联想,就有可能弄清楚其试图透露的是什么。如果梦境伪装得太好,就难以诠释;如果伪装得不够好,就成了噩梦。弗洛伊德有句话说得很对:“梦是通往无意识的捷径。”所以说,梦在心理治疗中至关重要。
劳拉和我通过诠释梦境取得了一定进展。一天,她把梦境日记紧紧抱在胸前说道:“尽管弗洛伊德在许多方面都很浑蛋,他在有关梦的问题上确实有所建树。我做了一个非常生动的梦,醒来以后心脏怦怦直跳。有那么几分钟,我还以为这些真实发生过。
“我站在舞台上,观众席里有好几百人。我穿着破烂的衣服,没有涂口红,感到很难为情。台上有一只纸糊的巨大黑猫。毒药乐队演奏新歌《看看猫拖来了什么》时,我不停朝猫的嘴巴踢去,直到把猫踢散架为止。观众席中有一些人鼓掌了,但我感觉很糟,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忍不住这么去做。”
分析这个梦的时候,劳拉说要弄清音乐的出处并不难,因为她最近刚在妹妹家听到过这首歌。我问她“看看猫拖来了什么”这句话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她的脸色随即一沉,“我父亲在我去监狱探望他时说过这句话”。
我对于她的父亲坐过牢的消息感到惊讶。劳拉读懂了我的面部表情,没等我开口便说自己一直不知道父亲为什么会坐牢。“去监狱要坐十三个小时的巴士。我当时十四岁,为了去一趟要存好几个月的钱。我走进监狱时男人们吹起了口哨,我父亲却只是笑着说:‘哎哟,看看猫拖来了什么。’”
“说得好像你是问题所在?”
“他一个劲地笑。我想冲他发火,但有什么用呢?他已经很落魄了,所以我忍气吞声,不想把局面搞僵。更何况,回去的巴士要隔天才有。当我告诉他我只能在巴士站过夜时,他说:‘嗯,你这身打扮正好合适。’我那天穿的是当时流行的水洗牛仔裤,他看不惯那种装束。那是我最后一次去监狱看他。”
“我想你应该很生气。在梦里,你愤怒到朝猫的嘴踢了过去。”
“我本想说:‘我来让你见识见识猫拖来了什么。’于是在梦里摧毁了那只纸糊的猫。”劳拉的脸色再次沉了下来,“真是个自私的蠢货。而且其他犯人都在不怀好意地朝我抛媚眼,他并没有说‘这可是我的女儿,都给我滚开’,而是用他那蹩脚的方式当着一群败类的面油嘴滑舌。他的伟大形象就此崩塌。”
“你眼中的他曾经特别伟大,看到他变得如此渺小,一定很难过。”
她叹了口气。“我想他从来都不伟大,只是我自己这么认为罢了。”
这是劳拉头一回表达对父亲实实在在的愤怒与失望,也是心理治疗中的一个重要时刻。拼图里的一大块完成了。
“所以说,你去监狱看他,用课外打工挣到的钱买车票,在十四岁独自出远门,结果他侮辱你、嘲笑你,也没有在其他囚犯面前维护你。你觉得自己很狼狈,而他的狱友则色迷迷地打量你。在梦里,‘没有涂口红’和‘观众’代表的是你暴露在其他囚犯的目光之中,没有得到父亲的保护。在梦里,你愤怒地踢着的那只猫就是你的父亲,可你还是感到内疚。观众席中有一些人鼓掌了,另一些人则没有。那是怎么回事呢?”
“我生他气的时候感到内疚,但我知道你希望我对他发火。但话说回来,探监那次是他唯一一次批评我。”
我纠正说,我是希望她从现实的角度来看待他。这样一来,她才能建立一段对他们二人都有益的关系。我说他们无意识中跳起了探戈舞——他不负责,她则太过负责。
“你和世界上的所有女儿一样,和父亲建立了情感纽带。达尔文指出,所有物种中都会出现情感纽带。你与父亲之间的联系不仅正常还很必要。然而,我认为你将这种情感纽带误认为是爱。情感纽带并非一种选择,而是生理的必然性,是生存的必要条件。爱则是一种选择。当你遇到一个缺乏关心又不中用的男人便立即对其产生好感,这是因为你对他们的行为太过熟悉。你磨炼出了照顾男性的能力,并且因此得到过爱。可是,爱是相互照顾;是欣赏所爱之人的特质,而非保护其免受现实世界摧残。你照顾父亲,因此他尽己所能地爱你。但有些男人会爱上你的所有特点,而不仅仅是能为他掩盖错误的那些特质。”
劳拉听完似乎松了口气。“我以前觉得这就像罗杰斯先生会说的话,但近几个月来,我心里有一小块地方开始渴望这样的爱。”
在心理治疗中,当病态的防御开始瓦解,来访者会提起更多此前一直悉心守护的往事。忽然之间,治疗之初想不起来的回忆浮现了。劳拉一心维护父亲的时候屏蔽了许多关于他的负面记忆,然而现在,经过两年的心理治疗,这些痛苦的记忆如同滚烫的岩浆一般喷涌而出。
劳拉和弟弟妹妹住在鲍勃坎基恩的时候,格伦达、罗恩及儿童保护机构曾试图寻找他们的父亲而未果。罗恩一家后来不再寻找,还收养了这几个孩子。那几年孩子们都过得很不错,劳拉、翠西,尤其是克雷格,都茁壮成长。克雷格跟罗恩相处融洽,还跟后者学习如何当勤杂工。他话变多了,夜里则会在窗前耐心等待罗恩回家。
孩子们被收养后第四年,在一个寒冷的冬夜,外面响起一阵敲门声。罗恩打开门,外头站着的是几个孩子的父亲。据劳拉说,他走进来开口说道:“嘿,孩子们!我再婚了,是时候收拾东西回家了。”他见没人有反应,又欢快地说:“你们有新妈妈了!”
劳拉说到弟弟妹妹当时宁愿待在寄养家庭时,突然显得很难过。坚持要他们离开罗恩和格伦达的人正是劳拉。“我现在才意识到,这个决定对他们来说特别糟糕,简直毁了他们的人生。我父亲从来就不喜欢他们。克雷格有罗恩这样一直充满关爱的父亲在,过得很开心。”她的双眼湿润了,这是她接受心理治疗以来第二次涌出泪水。
一家人之后搬去了多伦多。父亲当时已经穷困潦倒,他住在一片破旧地区里一间脏兮兮的酒吧楼上,而且常年酗酒,几乎无法正常工作。几个孩子走上昏暗潮湿的楼梯,面前站着一个比劳拉年长不足十岁的年轻女子。她骨瘦如柴,头发漂成金色,发根处则是深色的。她身穿一件涤纶金银线透视上衣,里面是黑色蕾丝胸罩。这个叫琳达的女人那年二十一岁,劳拉的父亲则是三十多岁,不过在年幼的劳拉看来,他比实际年龄要苍老许多。他们一家人出门时,别人都会把琳达当成第四个孩子。
琳达踩着高跟鞋蹒跚地走向他们,用稚嫩的声音说道:“嗨,亲爱的孩子们,我是你们的新妈妈。”翠西与克雷格都跟她打了招呼,但十三岁的劳拉却只是瞪了一眼这个二十一岁的对手,随后走进自己的房间。她不得不与弟弟妹妹们共用一间卧室,房间没有门,有的只是从印着水渍的天花板上垂下来的珠帘。
接下来的两年里,琳达大部分时间都醉醺醺的,她不像劳拉的母亲那样沉默,喝醉酒会变得特别刻薄。她会大喊大叫,说自己可以跟世上任何一个男人在一起,结果却被一个糟老头缠住。劳拉的父亲喝醉后会殴打琳达,劳拉则会为她被打伤的嘴唇或眼睛敷冰块。
一天晚上,劳拉的父亲与琳达在连续三天喝得酩酊大醉的时候吵了起来。劳拉描述了接下来势必会发生的一幕:她的继母会嘲笑她的父亲,把跟其他男人睡觉的经历拿来跟他比较。“她知道他会发火,然后,如同钟表走时一样,我父亲也一直会赶点发作。”劳拉回忆说,“她从来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该住嘴,因此付出了代价。父亲不停叫她闭嘴,不要自找苦吃。”
听到击打声、东西摔碎以及楼梯间骚动的声音时,劳拉正在房间里读青少年小说《上帝在吗?我是玛格丽特》。翠西与克雷格留在了房间里,劳拉则跑了出去,看见琳达躺在楼梯最底下蜷成了一团。她的父亲穿着一件破衬衫,双手抱头坐在厨房餐桌旁,他满头大汗,上气不接下气。劳拉跑下楼去,楼梯的两面都是墙壁,狭窄得如同隧道。“琳达缩成一团躺在地上失去了意识,她的脖子扭成了一个奇怪的角度。”劳拉摸不到她的脉搏,于是跑上楼打电话报警。她接着看向父亲,意识到可能是他把琳达推下了楼。“我叫他脱掉衬衫。我把那件衣服藏到我的房间,又找了一件给他穿上。我擦干他手臂上被琳达抓出的血迹,还告诉翠西和克雷格,等警察来了之后说没有人吵过架。”
“你父亲在此期间做了些什么呢?”我问她。
“他醉得不省人事。”
急救人员抵达后,宣布琳达因颈部骨折而死亡。劳拉跟警察说是她自己摔下了楼。当他们问起为什么她看起来遍体鳞伤时,劳拉解释说,她摔下去时脑袋在每一级台阶上都磕了一下。“当地人都知道琳达是个会在酒吧滋事的酒鬼,因此她就这么被抬走了。”劳拉面无表情地说道。
“第二天,我父亲酒醒后叫大家上下楼梯要当心,说有些踏板松了,很危险。克雷格找来一把锤子,修好了橡胶踏板。家庭传说就此变成琳达自己摔下了楼梯。”
“传说?”我问道,想知道劳拉是否承认是她父亲把琳达推下楼梯。
“我到今天都不确定是父亲把她推下楼去的,还是她自己摔下去的。没有人看见。”
“但她跌下去的速度快到足以致命。”我指出。
“没错。”劳拉说,接着补充道,“但她个子很小,体重大约八十五磅 。而且,人们自己从楼梯上摔落致死的事情经常发生。”
“你对于琳达去世及当时的情况有什么感受?”
“老实说,我从来都不喜欢琳达。她既自私又难伺候,还是个刻薄的酒鬼。她从来没做过一顿饭。对我来说,这不过是又一个难以相处的人而已。”
“不过,这肯定会造成不小的创伤。这是你第二次因为父亲的妻子去世而报警。一次是自己的母亲,另一次是继母。”
劳拉说她不觉得这构成创伤,认为不过是多了一件需要应付的事情而已。
“只不过是一件分内事吗?你是否曾经对父亲感到怀疑、愤怒或者害怕?”
“我知道你会觉得我很奇怪,但我责备的是自己。我真正的创伤——既然你喜欢用这个词语——是把克雷格和翠西强行带回多伦多,让他们的生活变得如此糟糕。我父亲什么也做不好。我早该料到的,不应该给他带来那么大的负担。”
“所以说,你责怪的是自己给他带来过多压力,而不是他可能谋杀了琳达?”
“我在两年的心理治疗后知道这种逻辑不对,但那就是我的真实感受。”
身为一名心理治疗新手,我对于劳拉的极力否认感到惊讶。不管她对自己父亲的所作所为有多了解,都仍然不愿意让他担起责任。我开始认识到自己正在开凿的不是一块冰块,而是一座冰川。
劳拉第二年的心理治疗快要结束了。虽然我们已经有所进展,但仍然需要深入探究劳拉与她父亲的关系。“踢猫”的梦无疑表明,她开始以更现实的角度看待她的父亲。我担心她在停止维护父亲以前会在与其他男性的关系中重蹈覆辙。
就现实层面而言,我也开始怀疑这位父亲是否谋杀了琳达及他的第一任妻子,这显然更像是个精神变态者,而不是一个倒霉的酒鬼。我好奇劳拉封锁住有关母亲的全部记忆是不是为了保护父亲。她在无意识层面对生母死亡的了解,是不是比她意识到的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