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的长篇小说《第二十幕》,是我此生写得最长的一部小说,上、中、下三卷,近一百万字。写作这部书时,电脑还没时兴,家里没有电脑,我是用笔写成的。前后改了三次,每次都是用圆珠笔和复写纸最后誊清,这样,写成此书的总字数大概在五百来万字。书是一卷一卷写的,写完上卷,用《有梦不觉夜长》之书名出版;写完中卷,用《格子网》之书名出版;写完下卷,用《消失的场景》之书名出版。三卷出完之后,我又对全书做了些改动,于1998年以《第二十幕》书名出版,至今,这套书已有十几个版本,印刷了很多次。
在写作这部书的过程中,我的家庭不幸陷入了一场旷日持久的官司,我的身体也因打官司出了些毛病。我当时最害怕的,是不能写完全书。害怕留下半部作品的我,曾经简要地写了后边的提纲,以便日后万一有热心人续写时有个依据。所幸,上天眷顾,让我们赢了那场官司,让我活着走出了那场灾难,给我时间写完了全书。今天,每一想起这点,我就会合掌向天表示感激。
最初动笔写作此书,是在1988年。当时年轻好强,边写这部书,还边写一些中短篇小说和散文。如今回头一看,一晃之间,竟是三十年过去了。现在,还有那么多读者喜欢读这部书,还有人在计划着把其搬上屏幕,这给了我最大的安慰。每个作家都希望自己的作品能流传得久些,我当然也不例外。
(二)
现在回想起来,写这部书的最初的冲动,来自于一个小小的场景。那个场景是夏季的一个正午,我在一家商场的丝绸服装柜台前,看见一个姑娘穿着一件新买的丝织连衣裙在镜子前审视,裙子的颜色极其美丽入眼,姑娘也很漂亮,裙子穿在她身上很可身,那一刻,丝绸的美和女性形体的美撼动了我的心,让我突然生出一个念头,日后要写一篇与丝绸、女人有关的小说。
这个念头当时只是一闪而过。让这个念头在胸中停留下来是在我读家乡方志的时候。方志上记载,南阳在汉代是全国六大都市之一,丝织在那时就很发达;到了唐代,南阳成为向中亚出口绸缎的基地之一;宋代时,南阳丝绸在全国已享有盛名。这时我想,说不定那个念头真有可能实现──南阳丝织业的发展中应该有故事可写。
我在读史书时注意到,每当一个世纪行将结束的时候,人们总是忙着去做新世纪的计划,而不重视对旧世纪的遗产进行清算。结果,很多计划和打算便告落空。十九世纪末,多少人想在二十世纪干一番宏伟事业,计划都已经做好,结果,两次世界大战的枪声将他们的心愿砰然打碎,几千万人的尸体把他们的美好计划压在了下边。我想,我如果要写一篇和丝织业发展有关的小说,我必须着眼于人类遗产的清算,弄清我们在过去的世纪里究竟收获了哪些东西。
我在用自己的方法对二十世纪的遗产进行清算时发现,人类在二十世纪通过两次世界大战和无数次局部战争所毁掉的生命和自己的创造物,并不比十九世纪、十八世纪少,人类在善待自己这个问题上所迈出的距离,并不比上两个世纪长。我因此觉得,人类应该经常回视自己留下的脚印并从中获得警示。由此我想到,在历史学家用笔保留这些脚印的同时,我们弄文学的也可以做点事,譬如用小说的形式去把这些脚印保留下来。这些念头和想法掺和在一起,像火星一样逐渐变大并启动了我的想象闸门,于是才有了这篇小说。
小说中写了尚安业、尚达志、尚立世、尚承达、尚昌盛、尚旺等几代男人对丝织祖业的痴情和坚守。他们在二十世纪的遭遇是我们这个民族在这个世纪经历的缩影,他们身上的那股百折不挠的强大韧劲,是我们这个民族历经磨难仍能挺立于世的原因。小说中这些男人的性格各异,他们的作为,我并不都赞成,但我在塑造他们的形象时,确是满怀着深情。我相信,我们中华民族在向未来走去时,仍然需要这样的人。
小说中也写了顺儿、盛云纬、容容、文琳、小瑾、雅娴、绫绫等众多女人,写了她们因与尚家男人发生联系之后的命运。在塑造这些女性形象时,我同样倾注了大量心血,我把许多的爱与同情给予了她们。我写完她们再重读本书时,我自己也被她们的言行感动得落下了泪。女性在一个家庭、一个家族、一个国家和一个民族里,从来都是黏合剂,也从来都是最易受伤害的人。这些女性为尚家丝织祖业的贡献,读者不会忘记。中国女性对民族发展所作的贡献,也应该被后代所铭记。
回眸《第二十幕》的创作经历,我非常感谢人民文学出版社的领导和本书最初的责任编辑赵水金女士和陶良华先生,他们耐心地等待我写作和修改,这份耐心和信任令我感动。也非常感谢后来的几任责编在推广本书时所做的努力。
(三)
我是一九五二年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对二十世纪后半叶中国和世界发生的事耳闻目睹了一些,对前半叶发生的事就只有从别人嘴里和前人留下的书里去了解了。要把整个二十世纪国人的生活情况和生存状态写出来,对我来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一开始我感到没有把握,几次下笔又几次停下。但后来我想,写小说主要是作者依据自己的人生阅历、人生体验和对人性的认识去虚构人物和故事,是依据正史和野史去展开想象,是用现代眼光和自己对历史的思考去观照过去,启动自己的想象才是最重要的。所以我自己给自己打气:写吧,写下去!也是巧,就在我写这部书的时候,我的家庭突然经受了我刚才说到的那场灾难,这场灾难让我第一次窥见了人性黑暗部分的形状,第一次明白了苦难在人生中所占的比例,第一次知道了命运的反复无常,第一次感受到了个人的渺小,第一次体会到人在这个世界上活着是多么不易。这场灾难使我的写作时断时续甚至要完全中断,但最终是珍贵的人间友谊支持我活了下来并且写了下来。事后想想,这场灾难对我的亲人和我的身体是造成了伤害,但对这部书的写作还是多少有些好处的。它改变了我原先的许多设想和设计,使书成了今天这个样子而不是原来的模样。
我平时喜欢看一些和考古有关的文章,我对世界上存在的不解之谜很感兴趣。对那些不解之谜,我个人的解释是,地球上曾有过一次或数次和我们今天一样甚至水平更高的文明,后来不知什么原因使得那些文明毁灭了,我猜测,毁灭的原因很可能和人类不会善待自己有点关系。我在写作这部书时,不觉间把这种猜测也写了进去。
我过去写过一些中篇小说,我自己体会,如果把写中篇和写长篇做个比较,两者的不同有二,其一,写中篇只需准备一到几个故事,而写长篇,则需要准备一长串故事。故事是小说的基本成分,只有故事不是小说,没有一点故事的东西也很难称为小说。故事是思情寓意的载体,是人物成活的依据,是引诱读者阅读的香料,是展示语言才能的舞台。故事太少或长度不够,写出的长篇小说会显得很瘦很瘪,像一个发育不好的姑娘,不丰满,缺少诱人的魅力。其二,写中篇起笔可以随意,而写长篇小说则要求预先把框架搭好,搭结实,如果没搭好就开始填充建筑材料,由于所用材料太多,重量太大,很可能会把你的框架压得摇摇晃晃甚至塌掉。中篇小说虽然也要搭框架,但可以边搭边填充,而且随时可以调整。
此外,在叙述方法的选择上,长篇小说在选择叙述角度、叙述节奏和语言样式时比中篇也更费思量,弄不好就会前功尽弃。我在写作本书选择叙述方法时,也很是犹豫了一段时间,在这方面出新的确不是一件易事,我想来想去,还是用了现在这种一般读者可以接受的方法。
(四)
我写这部小说主要是想完成自己的一桩夙愿:写一部比较耐读献给二十世纪的书。二十世纪就要过去,自己在这个世纪里生活了这么长时间,不能就这样空手离开;再说,这辈子既然从事了文学创作这个行当,总得有一本稍微像样的书奉献给读者。写作时根本没去想改编影视的问题,实际上,若带着改编影视的目的去写小说,是不可能写出像样的小说的。但我并不反对甚至赞成小说被影视导演们改编成影视作品,因为社会上看影视的人总比看小说的人多,小说一旦被改编,其影响也相应扩大──这种改编自然不可能传达出小说里的全部东西,不可能像小说那样深刻,但它毕竟起到了扩大小说影响的作用。《复活》这部电影不可能传达出列夫·托尔斯泰的小说《复活》里的全部思情寓意,但它却让更多的人知道了《复活》这部小说。《尤利西思》这部小说需要很强的毅力才能读下去,改编成电影后,不少普通人得以了解小说的大概内容。影视作品有着广大的观众,小说家借助影视扩大自己作品的影响不是一件坏事。
这部书也曾经被中央电视台国际电视中心抽出中间的一段,改变成了电视连续剧《经纬天地》。也许在以后,还会有其他的人来改编它为影视作品,对此,我持欢迎的态度。但我的任务已经完成,写完全书,是我的任务,其他的事情,有待其他人去完成。
近年长篇小说出版的数量比较大,在网上发表的长篇小说更多,据说加起来有几千部。我因为忙着写自己的东西,看得比较少。我觉着,数量大是好事,我们国家这么大,人这么多,不同文化水平的人们需要不同质量层次的长篇小说,只要有出版社愿意出,有网站愿意刊载,有读者愿意买,愿意上网看,就出呗。好作品说不定就在这种宽松的环境里出来了。欧洲一个两千多万人口的国家一年能出几十部上百部长篇小说,我们这个国家一年出几千部长篇小说不算多。当然,呼吁提高长篇的质量是对的。
这部以南阳丝织世家为表现对象的长篇小说,今天遇到了国家实施一带一路战略的契机,很多读者因此又对其表现出了特殊的兴趣。我刚才说了,我的故乡南阳在东汉时非常繁荣发达,丝织业是当时南阳的重要产业,其产品质量很高。据说,南阳当时出产的三分之二的绸缎,都被调运到了都城洛阳。唐代的丝绸之路形成以后,南阳,也成了丝路上的一个重要起点。我相信,这部书中写的故事,位于今天丝路上的一些国家的读者们,也会感兴趣。我期待着这部书被翻译成多国文字,让更多的丝路沿线的国家的读者看到它。
关于小说的用处,有很多种说法,我自己觉得,小说是人们心灵沟通的桥梁。我愿意写小说,愿意去造这种看不见的桥梁。写小说发不了大财,但我对它情有独钟。既然此生喜欢上了写小说,就努力去学习、去写作吧。写小说其实就是为读者提供精神愉悦和精神慰藉,让不同地域和不同国度的读者建立起精神联系。如果读者朋友们读了《第二十幕》,能在精神上得到一些安慰,心里能有快感和感动,就行了。写作者的任务,就是尽力把活儿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