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团乌云涌过瓦蓝色,青灰色的水泥高墙笔挺挺地立于旷野,面无表情。一排杨树灰头土脸,风一阵阵吹动着树冠,那些树木顽强不过,便集体低垂下头,一些干树枝劈劈啪啪地被折断,随风散落下来。一只乳白色毛毛虫刚刚从树干的缝隙里探出头,一只灰麻雀便一口把毛毛虫叼走,可突然的一阵狂风又把灰麻雀吹落,可它硬是使劲扇动翅膀朝着水泥高墙的顶端飞去,一排铁丝网缠绕在高墙之上。麻雀越过高墙,来到墙内一侧,那里有一处破损,水泥脱落露出底色的红砖,砖缝里生长出的硬枝上已经泛着黄绿色,灰麻雀飞进砖缝深洞里,几只嗷嗷待哺的小麻雀使劲抻着脖子,大张着嘴,叽叽喳喳地叫嚷着。
灰麻雀转身慢慢地挪到洞口,它看到高墙之下的黑压压一片。“1234”“2234”,一排排深蓝色流动着,她们围成圈,一个跟着一个,她们穿一样的衣服,留一样的发型,甚至长着一样的脸,她们有个一样的名字,女囚犯。
“呲啦啦,呲啦啦”,一个瘦小干瘪的身影拖着六十八斤重的脚镣子走进了监舍,她目光呆滞,坐在桌前不言语。她叫小娥,20岁的她正盛开却已经凋谢。小娥并不是一个典型北方姑娘的样子,她巴掌大的脸上嵌着两颗葡萄般的大眼睛,毛嘟嘟却失了水分。小巧精致的鼻子下是一双没有血色的嘴唇,下沉的嘴角边起了几颗泡。她皮包着骨头,瘦弱的身体显然撑不起这件蓝灰色的囚服。她双手紧紧地交叉在一起,指缝里的黑色不知道是泥土还是自己身上的皮脂。
“姑娘,你死不了。”一旁的老孙太太半眯缝着眼睛说道。
小娥没有抬头,仍旧直直地坐在原地。
“判了死刑的。”对面的翠萍冷冷地说。
“没听见老孙太太说吗,她死不了。”
米儿瞪了一眼翠萍,对面的翠萍摇了摇头转过身去,米儿坐到小娥身旁。
“听见了吧,你没事。”米儿对着小娥说。
见小娥还是没有反应,米儿转头对着那个钟一样坐着的老孙太太问道:“哎,老孙太太,说说。”
老孙太太缓缓地抬起头,长出了口气,刚要开口就被门外的声音打断了。
“睡觉了,熄灯!”干警的声音传来。
灯灭了,屋里透出一束月光,蓝莹莹的,照在小娥身上。
大家都躺了下来,小娥还是没动。
“老孙太太,到底怎么回事?”米儿不死心地继续追问道。
只见老孙太太慢慢睁开眼,借着月光,她的瞳孔幽幽地泛着光亮。
这个老孙太太其实也就不到50岁,要说也就是个中年,可他那副荣辱不惊的神态加上她那低沉的声音,感觉就是个老太太了。老孙太太瘦得干瘪,可身体看起来结实轻盈,动作麻利干净,和小娥这个散架子的身体形成反差。这个老孙太太能掐会算,号里面大家都知道,也都很尊重她,都让她给瞧瞧自己能不能逃过一劫,在这里都是犯了罪的人,死刑的盼着活,无期的盼有期,有期的盼早出去,在这里所有人的目标都高度的一致和统一,那就是自由。而老孙太太也愿意给人以希望,她知道有希望,人就能活着。
老孙太太在当地也算有名有姓,上到达官显贵,下到平头百姓,都知道老孙太太的名气。什么升官发财,工作调动,婚丧嫁娶的都愿意找老孙太太给看看日子,平平路,挡挡小人,信不信的也要图个吉利。她还能给别人看些怪病,只要是医院看不好的她都能看。要说老孙太太这么个神人怎么会在这里出现,用她自己的话说,命中注定,必有此劫。
那年老孙太太给村里的郝万三看病,他身上长了很多脓包,医院也去了可就是不见好,老孙太太让他采一百片桃花叶,每天一片泡水喝,喝完自会痊愈。郝万三觉得一百天太慢了,自己的地还得耕种,于是把一百片桃花叶一次喝了进去,死了。虽是死了但也是自己的原因,事情就这样不了了之。而七年后郝万三的儿子已经成年懂事了,觉得自己父亲死得不明不白的,是老孙太太给害的就又告了老孙太太,老孙太太这才又被抓了进来。老孙太太早给自己算到了这一天,上辈子她欠郝万三的,这叫作还债,债还了也就安生了。
“快说呀”米儿急不可耐。
老孙太太吧唧了两下嘴终于开了口:“你命里就有人命官司。”老孙太太说。
米儿瞪大了眼睛,虽然她几乎看不清老孙太太的脸。
“命中注定的。”老孙太太说。
听到这,小娥缓缓地抬起头,月光下,她的脸慢慢亮了起来,眼神里的瞳孔聚焦起来。命中注定,难道一切都是注定的,难道我就该死吗,我不能死,我还有三个孩子,他们该怎么办,小娥想到了孩子,想到了母亲,想到了姐妹和弟弟。
那也是一个初春时节,春天总是让人心生暖意,而那个春天却异常寒冷,下了几十年不遇的大雪,大雪一直飘个不停,铺满了整个山村。积雪太厚,小娥家的房顶被压塌了,为了不挨冻,母亲在屋里生起了火,孩子们围在火边玩耍,不觉寒意。那年小娥十七岁,两只毛嘟嘟的黑眼睛水汪汪的,一头黑发油汪汪,脸上的婴儿肥惹人爱。小娥笑起来很甜,很有亲和力,属于那种见人说话都会脸红的姑娘。她胆子很小,晚上从来不敢一个人上厕所,一定要叫上姐姐陪伴。她总是穿着红底暗格的衣裳和兄弟姐妹们在地里干活儿,边干着农活边唱歌玩耍,田间地头里,常常看到这一家姊妹奔跑着,雀跃着。小娥家里有四个女孩一个男孩,她排行老三,父亲早亡,母亲一个人带着五个孩子长大。大姐二姐都已经出嫁,现在也轮到她了。小娥不想嫁人,但妈妈说家里负担不了这么多嘴,必须早点嫁出去。有一天老马头带着他的大儿子马红军提着一筐鸡蛋来提亲,小娥坐在母亲身旁低着头,火光映衬着小娥的脸,显得红扑扑的。马红军倒是坐得端正,一言未发,他只是假意加了把柴火,火光凶猛起来,马红军趁机仔细看了看小娥,小娥不好意思地把头深埋,火堆里的柴火噼噼啪啪地作响。
没过多久小娥就住了过去,没办酒席,没有仪式,甚至连结婚证都没去办。起初马红军对小娥倒也不错,日子虽然过得穷,但随着两个孩子的出生倒也希望满园。可时间一长,日子就平淡了,平淡了人就暴露出了本性,马红军每天只有两件事,喝酒和打小娥。久而久之,村里都知道这个马红军的品行,可没人敢管,马红军像只疯狗,谁都不想被咬得害了狂犬病。有一次,小娥回娘家借点粮食,回来的路上就看见家里冒起了黑烟,小娥跑回家发现家里的火炕串了烟,两个孩子差点被熏死。屋里待不了,小娥带着两个孩子去找马红军,马红军正在别处喝得尽兴,见到小娥带着孩子来找自己回家,觉得是在外人面前失了脸面,拽着小娥头发打,一直把小娥拖回家,到了家关起门打了小娥半宿,直到马红军酒劲上来了倒头大睡,这才停了手。这种状况持续了很久,小娥的母亲怕小娥被打死,就找到小娥告诉她,走吧,走得越远越好,永远不要回来了。
临行前的那个冬夜,也是个大雪天,风一阵阵吹得窗户框子“嘎嘎”作响。小娥悄悄爬起来,被窝里马红军还在呼呼大睡,炕沿另一头两个男孩四仰八叉地熟睡着。她穿好衣服,下了炕,炉灶里的炉火泛着红光,照在小娥的脸上。小娥看着两个孩子,俯下身用自己的脸贴了贴孩子的脸,一滴泪滚落下来,她转身往门口走去。
院外的风雪中,母亲和大姐早已在等待。
“妈,我想把俩孩子带走。”小娥哭着说道。
“带着孩子,你就走不了了。”
“我走了,孩子怎么办?”
“孩子是他自己的,放心吧,有妈在。”
“快走吧,他要醒了就走不成了!”大姐拉着小娥就走。
母女三人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开了马红军家。他们来到了货车车队,白色的雪地里,两个黑影蹲在一辆东风货车后,货车的绿色的防雨布罩着车床货物,大姐急忙地跑了过来。
“快!”
说着大姐揭开绿布绳子,大姐和母亲托举着小娥上了货车,小娥蹲在货车里,母亲把豆包布包着的煎饼和水壶递给小娥,小娥拿过东西揣在怀里,大姐把绿布绳子系好,这时远处的司机走回汽车,车子启动,发动机发出巨大的轰鸣声,小娥掀开绿布一角,露出一个头,摆了摆手示意二人回去。
“姑娘……”母亲哽咽了。
小娥的眼泪噼里啪啦地往外掉。
“好好活着!”母亲艰难地挤出几个字。
“好好活着!”这是小娥母亲最后留给自己的四个字,可是她没有做到,她背叛了母亲的嘱托。她被判了死刑,现在,她就要告别这个世界了。
“哗啦啦”,走廊里传来铁链子的声音,这声音穿透一个个墙壁扎进小娥的身体,小娥知道自己的最后时刻到来了。
“苏小娥。”走廊里回荡着她的名字。
小娥拖着她上百斤的脚镣子走了出去,所有犯人都站成一排。
“被念到名字的,去食堂吃饺子。”狱警说。
“王春红……李男……付丽丽……”
一个个名字被叫到去吃饺子,这是规矩,枪毙前都要吃顿饺子。这样也好,吃了饺子吃枪子儿,至少小娥可以不用再煎熬于自己的生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