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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安里是个中国北方小镇,身处北京和河北交界之地,北面是连绵的大山,当地人叫雾灵山,南面是秀水河,河水清澈如丝,因为安里没有工业,这里生产梨,春天,奶白色的梨花开满山野,配合着清晨山间的雾气,你或许不会以为这是人间。到了秋天,梨子个个圆滚滚的,水润丰盈。偶尔会有京城的人来此采摘游玩。不过这里交通不便,只有一条窄窄的柏油路在山间绕来绕去,雨季来临经常会有落石和塌方。很多年轻人都离开了这里,去了大城市发展,镇上剩下的都是中老年人和孩子,他们成群结队地坐在街角打盹儿,晒太阳,说着家长里短。近些年京城扩大了几倍,安里也被规划发展,这里开始拓路建房,几个新的小区从地上钻了出来,很多塔吊转着脑袋,水泥色的建筑每天生长着,那速度快得惊人,几天不去街上转转就找不到老张烧饼,赵氏驴肉也觅不可寻。很多事一夜之间变了,越来越多陌生的身影出现,越来越多的轰鸣声响起,这个春天似乎和以往的味道大有不同了。

李红旗很少和镇上的人接触,他不是一个健谈的人,也不算是个好接触的人,他每天背上包带上他的大黄狗去墓地,太阳落山才回家。因为他只和死人接触,人们都叫他李鬼,此李鬼非拦路抢劫的强盗,人们虽叫他李鬼,但大家都知道李鬼是个好人,他原来是个木匠,但不打家具,只做棺材,木匠里能把棺材做好的不多,需要很好的手艺,李红旗就有这一手功夫,从选料,破料,走样,楔口,上漆一系列的事他一个人就可以完成。镇上谁家有个丧事要料理他都会出席,李红旗也喜欢去帮忙别人,他希望逝者安息,人活了一辈子,累了一辈子,不容易,死了就算解脱了,好人坏人也没人追究如何评价了,躺在自己做的棺材里舒舒服服地睡着,挺好,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的棺材能不能让他们下辈子升官发财,李红旗还是会乐在其中。当然喜事是没人找李鬼的,不吉利,李鬼也有自知之明,碰见了喜事他都绕着走,当然他也从不去喜宴,怕给人家添麻烦,去了也不喝喜酒,匆匆地随了份子就走了。

灰黑色的云翻滚着,快速的吞噬掉蓝色,李红旗抱着老伴的骨灰盒,骨灰盒外面包着块黑布。他站在大厅外抽烟,乌云的影子压了过来,他的脸暗了下来。

“你好,李先生。”

身后一个身着深蓝色西装的年轻男业务员朝着李红旗走来,李红旗转身挤岀了一丝微笑。

“我先带您看看户型吧。”男业务员说。

李红旗跟着男业务员来到一片沙盘旁,业务员拿起一支笔指着沙盘介绍着:“中间这块区域是寿寝园,也是咱们墓园最好的一个区域,墓间距大,有独立花园,背山面水,大概是30万一个。左边这里是吉祥园,位置好,材料好,大概20万。上面这一块是如意园,面积稍小些,15万……”

“管多少年?”李红旗插话。

“我们规定都是二十年产权的。”业务员回答。

“那,之后呢?”李红旗问。

“还要再续费。”业务员说。

李红旗盘算着什么没有再问。

“李先生您看你想要哪个价位的?”业务员说。

李红旗仍然死死地钉在地面上没有任何回应,良久,李红旗的嘴唇稍微动了一下,困难的挤岀了几个字:“再看看。”

公交车上稀稀拉拉地载着几个人,人们随着车子晃动着不能自已。李红旗坐在靠后的位置,雨水在车窗玻璃上流成柱状线条,李红旗的脸映在这些线条里模糊了起来。他想起刚刚儿子李康生的电话,李红旗只是“嗯嗯”了几声便挂了电话。汽车发动机的轰鸣声和雨水的噼叭声混在一起,李红旗没有听清楚儿子电话的内容,但他知道一定是儿子结婚的事。

李康生十岁没了妈,李红旗一个人带着李康生生活,当爹又当妈,没了妈李康生也变得话少了,慢慢孤僻起来。李康生生得不算出众,扔进人堆里就像掉进了茫茫大海,父母基因里的缺点似乎他都包揽了,李康生一米七八的身高不高不矮,两只小小的眼睛配合着永远肿胀的眼皮,就像一道深不见底的峡谷。鼻头圆圆的,上面坑坑洼洼就像被陨石袭击过。他长着一张孩子般的圆脸,胡子稀稀拉拉的,东倒西歪。这样的形象当然没什么人待见,低颜值似乎就失去了做人的权利,他从小就自卑,越是这样就越是要比别人强,他可不想永远耷拉脑袋做人。他和李红旗的关系是针尖儿对麦芒,见面就要吵,李康生看不惯李红旗做事的态度,认为那是老套的、被淘汰的。从高中开始李康生就在寄宿学校,寒暑假在外兼职鲜少回家,一年到头父子俩也说不了几句话,不知道说什么,大男人嘘寒问暖的,别扭。缺钱了李康生就打个电话,李红旗就给汇钱,李红旗似乎很乐意自己变成个提款机,这样就可以证明他是有价值的。当然李红旗也很少主动给儿子电话,儿子嫌弃他是李鬼,是个看坟地的,从小就嫌弃。小时候被小朋友嘲笑说他爸是李鬼,他就是个“小鬼”,没人跟他玩,大人们见到他都躲着走,倒不是觉得他是“小鬼”,只是觉得晦气。李康生就这样懵懵懂懂地开始痛恨李红旗,他不想做鬼,他只是想做个人,可人拒绝他成为人,那时候李康生最大的愿望就是离开这个“鬼”地方。李红旗知道儿子的心思,他觉得自己亏欠这孩子,很早没了妈,又被别人耻笑,李红旗想要补偿儿子,希望有一天儿子能明白当爹的心意。

故土难离,不是真的难离,是在外面也半斤八两,混不出个样。李康生高考失利读技校大专,按说拥有个技术走遍天下都不怕,可他不然,他学的土木工程,不错的专业,毕业就是在工地当技术员,爬不上去,专门挖隧道,同学们称他“土拨鼠”,挖洞的能手。终于不做“小鬼”了,可还是没做个“人”,做了地下工作者。这不怎么稳定,有时会没活,毕竟没那么多洞要挖。

李康生虽然内向,但很会观察别人在想什么,他就像别人肚子里的蛔虫,蠕动在别人的世界里,这样他就知道自己存在的意义了。半年前李康生交了个女朋友,她叫孙美玲,四川人,生相倒也有模有样,一双毛茸茸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只是,她舌头比人家短,吐字不清楚,甚至好笑。慢慢地她也就不爱说话了,性格变得内向,不喜欢接触人,怕人家嘲笑自己。孙美玲在一个养生馆做按摩,不动嘴,只动手,客人跟他闲聊一般不会应和,只是“嗯,嗯”地答应几声。只有客人动手动脚的时候她才开口,也只有骂人的时候吐字变得清清楚楚。李康生和孙美玲也正是在这样的机缘下认识的,李康生当然是上演了英雄救美的戏码。那天李康生安排自己的领导出来喝酒准备贿赂领导,酒后二人便去按摩。他们躺进休息大厅聊天,正巧碰到了隔壁一个秃顶男人骚扰孙美玲,让孙美玲念绕口令,孙美玲不说话,那秃顶男人甩出一千块钱要她必须念,孙美玲不动,歪着脑袋,耷拉着眼皮,那秃顶男人又甩出一千块钱,孙美玲直勾勾地看着散开的钱开了口。

“刘奶奶找牛奶奶买牛奶,牛奶奶给刘奶奶拿牛奶,刘奶奶说牛奶奶的牛奶不如柳奶奶的牛奶,牛奶奶说柳奶奶的牛奶会流奶,柳奶奶听见了大骂牛奶奶你的才会流奶,柳奶奶和牛奶奶泼牛奶吓坏了刘奶奶,大骂再也不买柳奶奶和牛奶奶的牛奶。”

孙美玲口齿不清,几乎没有一个字说得好,旁边几个人笑得前仰后翻,连声说好,就连捏脚的小妹也憋不住笑了起来,几个人还学了起来。顿时,安静的大厅热络起来,孙美玲低着头,豆大的泪珠子吧嗒吧嗒地往下掉。这时李康生从包里掏出几千块甩在秃顶男人身上然后自己把绕口令说了一遍,秃顶男人傻在一旁,旁边的人也面面相觑。

后来李康生来来回回地又去过几次按摩,两人便熟络起来,爱情也就随之到来。孙美玲跟父母说自己交了男朋友,起初母亲是反对的,孙美玲家境虽然普通,但父母从小对孙美玲疼爱有加,他们觉得这孩子不健全怕她自卑,也就多些关爱。父母不指望孙美玲找个富家公子,但也得有车有房,稳定收入,保障女儿生活不受苦。可没多久孙美玲的肚子已经微微隆起,生米硬是煮成了熟饭,李康生也表态可以满足父母的条件,准备婚前买房结婚,孙美玲家人也就不再反对,这才定下了婚事。

暮色苍茫,李红旗迈着一长一短的步伐,伴着晚霞的橙红色在这条他往返了一辈子的路上晃荡着身体,一户人家正在盖起二层小楼,几个工人正把搅拌好的水泥通过滑轮往上运,滑轮吱吱嘎嘎地叫嚣着。隔壁拐角的小卖店门口摆着一个长椅,几个老人坐在长椅上边抽烟边看着手机里的美女直播节目,屋里麻将相互碰撞发出哗啦啦的脆响。一个光腚子的小男孩正对着一只黄狗尿尿。拐过一个小巷就看到了李红旗的老房子,李红旗的房子位于半山坡上,院子里种着向日葵,向日葵个个耷拉着脑袋看着地面迷路的蚂蚁,另一边的梨树七扭八歪地拥挤在一起。院门正对着的是三间瓦房,红砖面的墙角是粗石砾的墙围子,墙角下堆着些木头柴火,整整齐齐。蓝色的木头门掉了漆,斑驳得像是个地图,旁边一个铝制盆空空的。房子右侧搭起的矮棚子堆放着杂物,上面挂着各种木工工具,旁边堆着一些木料,一个没做好的棺材摆在院子中间,木料已经变旧,看起来很旧,是很久以前做的了。李红旗的棺材手艺很久没有用过了,十几年前人们讲究入土为安,那时候棺材生意非常好做,订单都做不完。当时要购买棺材必须提前一个月去预定。后来都火葬了,棺材生意就不好做了,现在都用骨灰盒,没人用棺材了。

门没有锁,李红旗开门进了屋,这是个典型的北方农村的房屋格局,先是厨房,两边两间睡房,一间是李康生住的,整整齐齐的,一台老式的破电脑摆在桌子上,旁边摞着几本书。另一个房间是李红旗的,炕上的被子边缘起了球,白色被面已经泛黄,龙凤缎面倒是依然鲜活,靠墙的桌子上有台厚壳子的电视机,电视上方的墙上是一面圆镜子,镜面模糊地反射着几块裂痕的瓷砖地面。黑色棉布包裹的木质骨灰盒就放在桌上,旁边的相框里几张老照片压在玻璃面下透不过气,照片里小康生端着玩具机关枪不知所措,李红旗和老伴年轻时的合影,二人微笑着,右下方的日期已经脱色辨不出来。李红旗坐在炕沿上点了根烟,烟雾升腾起来配合着窗外依稀的月光显得很是沉寂。这时电话响了起来,李红旗看了看没接,又把电话放下。随后他放倒自己,头依靠在墙上,从白墙上那一块黑看得出来,他是经常靠在这个位置上的。这时,“嘎吱”一声门响了,李红旗并没有起身,依然面无表情地看着天花板,脚步声慢慢近了起来。

“咋不开灯,乌漆麻黑的。”一个女人的声音传来。

何玉琴打开灯,屋子里的一切又焕发了生气。一个身材发福的中年女人出现,她长了张丰满的大脸盘,她眼睛大大的,嘴唇丰厚红润,五官端端正正很是大气,那些赘肉在她走路时有节奏的摆动着,她胸前高高的隆起,让针织衫的竖排走向弯曲起来直到腹部那些线条才又平直起来。她肥厚的屁股让那条紧身的裤子承受不住似乎随时就要崩开。有着相似命运的人总能够嗅到彼此的味道,何玉琴早年丧夫,自己带着个儿子过,为了儿子她也没再找人。李红旗和何玉琴就这样走到了一起。怕别人说闲话他们不住一起,但会睡在一起。何玉琴看到李红旗倒在炕上不作声,便走到炕前关切的问道:

“吃饭了吗?”

“不吃了。”李红旗说。

“咋了?”何玉琴追问。

“没事,你咋来了?”李红旗转过头来。

“给你打电话没接,就过来看看。”说着何玉琴便坐在李红旗身边。

何玉琴知道李红旗有心事,沉默了一下再次追问。

“墓地,没找着?”何玉琴问道。

“太贵了都。”说完,李红旗又叹了口气。

“差多少,我给你拿点。”何玉琴说。

“不是那回事。”李红旗再次转过头去。

“对了,我跟你说那个房子去看了吗,没住过,跟新房一样。”何玉琴说。

“贵吗?”李红旗问。

“我儿子说那家人着急出手,差不多就行,去看看吧。”何玉琴说。

“嗯,回头我去看看,行了让儿子也看看。”李红旗问。

“那我给你煮面去。”何玉琴说。

锅里的水翻出水花,白色的烟不断地升腾起来。李红旗和何玉琴躺在被窝里,何玉琴脱掉上衣扔出被子,李红旗翻身而起重重地压在何玉琴身上摸索着何玉琴的胸脯,何玉琴开始呻吟起来,这时,李红旗突然起身。

“大黄儿呢,怎么没叫?”说着李红旗披上衣服出了门。

大黄是李红旗养的一只土狗,算起来也算只老狗了,是和李红旗一样平庸的品种。李红旗来到院子里窝棚前发现大黄的窝里空空的,只有一条狗链子还在地上,链子上还留有大黄黄色的毛发。 GOQNvnKVHLIdsnShizw/qTJ9SBFV632WFMJDECxwoBS/2ozV5D37Z7a3fnWtiob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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