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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东北风吹动着枯枝,发出哨子般刺耳的嚎叫。树木随着飓风摇晃着,带动着整个大地震颤着。几只乌鸦站在树枝上被吹得东倒西歪,一只在回巢的乌鸦正摇曳在乌突突的空中。这个季节总是风大,让人睁不开眼,人们都眯缝着眼睛行进着。你拖着我,我拽着你,身体努力地前倾不能直立。风卷起的沙粒专门盯着人的脸攻击,几个孩子痛得哇哇叫,远处十几个塔吊被风吹得摇摇欲坠,一排排灰色的建筑隐隐若现。

李红旗正坐在山坡上凝望着什么,他的天蓝色老式保安服松垮垮的,肩膀处开了个口子,黑色的线头努力地支撑着这道口子,卷翘的领子边缘油腻发黑,一条起了球的灰色裤子上粘着一些带刺儿的植物。他皮肤黝黑,额头上几条皱纹拥挤着,棱角分明的脸上没有多余的脂肪,深陷的眼窝使眼睛藏在暗处,眼睛里的白色已经发黄,红血丝密密麻麻地把黑色团团围住,黑色则一动不动,反射出对面山坡上无数的黑色大理石和几个推土机,推土机发出的轰鸣声回荡在山间,它们正张开锯齿状的大嘴吞掉一座土坟,瞬间工夫,几座土坟成了平地,整个山坡像是做了美容,平整光滑。

这是一个村镇的坟场,几十座坟墓七零八落地排布在山坡上,有的是大理石的墓碑,有的就只竖了块木板,歪歪扭扭的。那些黑白照片已经辨识不出图像,和墓碑融合一体,墓碑上的字褪了色已不知所云。很多坟墓已经空了,里面的棺材被移到别处,而有些则无人问津等待着推土机的光临。整个坟场被彩旗围了起来,一侧立了个牌子,“坟场拆迁,禁止入内”的黄字附着在黑色的铁板上。李红旗深深地抽了口旱烟,烟雾刚一出口便四处逃窜而去。他看着坟场上忙碌的活人,再看看那些安静的死人,他不禁感叹,又深深嘬了一口烟。李红旗扔掉烟头后站了起来,他的身体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摇晃着,就像个鸭子一样摇摇摆摆地前行了几步。他是天生的长短腿,走路时长腿拽着后腿,后腿拖着前腿,分不清是哪条腿拖累了哪条腿的节奏。他走到一个坟坑前俯下身体从泥土和烂木头里抠出几块白骨,把上面附着的泥扒拉下去后放进木盒子里。

李红旗是这里的保安,他在这个坟场看坟地有十几年了,对这儿有感情,他喜欢这里,安静无是非,一年只有不超过一周的吵闹。那些活人过来尽孝心,哭哭啼啼的,有的烧纸,有的献花。李红旗看着这些磕头的人却总在想土堆里的人能不能收到他们的钱和吃的,他猜那边的社会一定是不稳定的,货币贬值得很厉害,钞票面值都是千万亿万的,版本也很多,各种花色和版式,唯有头戴方冠,络腮长须的阎王爷亘古不变。李红旗也总在想,他们会在固定的时间等待着活人送来的钱财吗,如果他们转世投胎了,变成了蚊子,小狗怎么办,或者他们没有投胎继续做着孤魂野鬼收到了钱他们要如何消费,买房置地还是豪车游轮。活人总是想象不到死人的世界的,李红旗认为这不公平,活人在明处,活人对死人却一无所知,死人却隐藏在暗处窥探着活人的世界。想不通,索性不想了,吱溜一口他又灌了口二锅头,放下酒瓶他看到一对小夫妻吵了起来,女的抱怨跑了这么远做那些封建迷信无意义的事,男的说给自己妈尽孝心,妈才能保佑自己生意兴隆,一个小男孩绕着土堆跑来跑去。另一对白发夫妇正蹲着烧纸,老妇人呼唤儿子的名字,让儿子在那边好好做人,火光映红了老妇人的脸,老头弓着腰在一旁拔坟头上的野草。坡上不远处传来唢呐和二胡悲凉的乐曲,四个壮汉正把一口黑色棺材往坑里放,几个披麻戴孝的跪着哭成一片,“你咋就走得这么早啊!”“你走了,我咋办啊?”“呜呜呜,嘤嘤嘤……”另一个男人一把纸钱抛向天空,纸钱洋洋洒洒和天上的柳絮一起飘荡着。每个来祭奠的人都似乎和故人有些什么故事,但又支离破碎,无法弥和成线。

李红旗喜欢听这些故事,虽然不完整,但就是不完整才可以想象,才有意思。他总在想,这些活人每每节日前来祭奠,而生前他们是不是也这么虔诚地对故人好,也告诉他“好好过”,“没钱了我再给你送”,“需要什么告诉我”,“我是如此舍不得你”。人总是到了失去了才知道失去吗?

死人和活人的事看得多了也就平淡了,不像酒,怎么喝都是辣的。李红旗伴随着越来越多的入住者过了很多年,他和这些死人相处得很好,死人从不招他,李红旗对他们也好,每天他拖着自己的一条短腿帮他们打扫家院,驱赶鼠虫。按说,他们应该保佑他,加持他,让他发财,长命百岁的。而李红旗也从不跟他们说话,他只跟一个人袒露心声,那是李红旗的老伴。老伴的坟在坡上,孤零零的一个,从这里可以看到坡下对面的大河,开阔,敞亮。每天李红旗都会仔细地打扫,精心地照顾,他会坐在坟前跟老伴说说天气,说说新闻,说说儿子长高了,懂事了。边说边喝两口,树影摇曳在他们的脸上,老伴从不回应只是静静地听着,听着……

李红旗又从泥里找到了几块碎骨头,他举起一块,分辨不出是哪个位置了,他对着夕阳看着。看着看着他就想起了老伴那黑嘟嘟的大眼睛,那红润丰厚的嘴唇,那白里通红的脸颊。她总是扎着马尾,走路时摆来摆去的,鼓鼓的胸脯让两个扣子之间胀开一条口子,李红旗总是想这口子里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他想象着里面充满春天的桃花香,炉火的温暖,丝绒般的平滑。这样想象的还有镇上的一众男青年,每年的五月份,男青年们像是蚯蚓一样从泥土里钻了出来,揣着裤子里的私人物品,开始在街道上转悠,他们瞪着眼睛四处搜寻着,眼珠子最后总是粘在女孩丰满的臀部后面晃动着,恨不得成为她们屁股上的疙瘩,永不分离,可多数都成了屁,被放了出去。李红旗则不一样,他是木匠,手艺活好,那个时候一门看家本领是很重要的,李红旗悄悄地用这个特长雕刻了一首长诗,那些文字洋洋洒洒,被雕刻在路口的大树上,诗里描述着池塘里一对嬉戏的鸳鸯,山坡上成片的彩色格桑花,啊,我的爱……。这种闷声干大事的也只有李红旗了,众人纷纷围观,他们都看着被剥离皮的树上凸起的字感叹,女青年们羡慕不已,她也来了,上面刻着她的名字,她红着脸站在树下,蹲在树杈上的李红旗得意洋洋,摇晃着身体大声地朗读着诗句,李红旗念道“啊”的时候,“咔嚓”一声树枝断了,李红旗“啊”到了地上,四仰八叉的,引来大家哄笑不止。就这样,他们恋爱了……

他们希望儿子健康,于是给儿子起名李康生,可儿子从小病病殃殃的,像被霜打的叶子。而他却依然成长着,长出了毛,长出了脾气,长出了自尊心。戏剧的是病魔带走了他的爱人,他的母亲。她无情地消失了,管他是是非非爱恨情仇,就像断了线的风筝,越来越远,活了翅膀,飞走了,不再受这个世界的牵绊,了无牵挂。一晃十五年过去了,李红旗的脸上爬满了皱纹,而他老伴却依然年轻,他的脸定格在那张黑白照片里,搁浅在李红旗的心里。李红旗也常常埋怨老伴没有庇佑儿子考上一所好大学,没有让儿子有出息。

推土机的轰鸣声依然震响着,夕阳染红了整个山谷,“李鬼”一个熟悉的声音把李红旗拉回现实。李红旗回头看到老村长走过来,老村长掏出一个信封递给李红旗。

“这是这个月的工资。”老村长说。

李红旗看了看把信封揣进兜里。

“怎么打算?”老村长说。

“先给老伴找个家吧。”李红旗说着继续从土里把最后的骨头放进骨灰盒。

“等建完高速,搞起旅游,咱们这山沟子就不一样了。”老村长说。

“搞旅游,现在搞得这些死人没了家。”李红旗拉长声调。

“你这觉悟啊!”老村长摇着头说:“得给你上上课了,行了,哪天去我那喝两盅。”说完老村长抖了抖衣服离开了。

李红旗掐灭了烟,他长出了口气,死死地盯着空空的墓坑,一个身影蹲在坑里。

“走吧,这住不了了,我给你找个新家。”

说着他把骨灰盒盖起来,起身把老伴的木头墓碑夹在腋下,另一只手抱着木质骨灰盒离开。西方的红色所剩无几,随之而来的深蓝笼罩着大地,李红旗的身影一脚深一脚浅地逐渐消失在弯弯曲曲的尽头。 tT38oap0EzG7NC/g2lsbyWCHjiGA6wS3LF9thULaBcB1GA6oc37XZD5JHhZ4sef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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