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匪们接二连三地开小差,特别是韩四十九和雷占魁的“逃跑”,令张子龙恼怒不已。这样的铁杆兄弟都离他而去,说明大家都对前途绝望了。什么第三次世界大战即将开始,国军就要反攻都是他妈的屁话,有的只是共产党的剿匪大队日益壮大。这样下去,他们就要被剿灭殆尽,还他妈做什么官发什么财!
绝望的他有点丧心病狂,像一头发情的公牛,红了眼喘着粗气,提着马鞭躁动不安“日娘捣老子”地骂着,看谁不顺眼就喝令吊起来抽打:“妈的!你们往娃儿们那儿跑,他们给了你们啥好处?会给你日奶奶尕娃县长当?”
大约是第二年清明后不久的一天晚上,两个年纪不大的小土匪半夜偷偷地溜了出去,但胆子太小的他俩很快被守峡口的岗哨捉住了。
这天早上,张子龙从被窝里爬起,迎着太阳舒适地伸了个懒腰,放眼望着山坡下青稞捆子一样的土匪们,心情格外的好。整整一个冬天,他一直在一种难以言表的压抑和郁闷中度过。他感到度日如年,恐惧、饥饿以及如瘟病一样蔓延的绝望,就像无数条恶狗一样撕咬着他,让他不得安生。而这温暖的太阳,将带给他一个全新的世界。
北国的春天总是姗姗来迟,但毕竟来了。早春的祁连山,向阳的山坡上,灌木丛的枝头微微发绿;岩石边,大树下,枯黄的草丛中,有嫩黄的新芽探头探脑,窥视着湛蓝的天空,寻觅着太阳,和着土地的氤氲将淡淡的清香送到空气中。
土匪们耸动着鼻子,贪婪地吸吮着春天的气息。随着春天的来临,冬眠的动物如旱獭之类就会相继出动,给他们带来丰富的食物。但春天来了,也意味着冰封的达坂山即将解冻,解放军将会在经过了整整一个冬天的养精蓄锐后,对他们进行大规模围剿,会让他们居无定所食不果腹地在祁连山麓颠沛流离,会让他们随时暴尸荒野。
但希望毕竟大于绝望。季节变暖,转场的牧民们逐渐在峡谷外的草原上游牧,意味着如果有机会逃出去,不至于冻死,也不至于饿死。牧谚说:“羊盼清明马盼夏,犍牛盼的是四月八。”清明不久,站在乱石窝高高的山梁上,可以看见泛绿的草原上星星点点的黑牦牛毛帐房、帐房“茶卡”里飘出的淡蓝色炊烟和白云般飘浮在草原上的羊群。耳尖的土匪,甚至能听到藏族少女们唱的“拉伊”、藏獒们的吠叫和牛羊的叫声……
这一切,引诱着绝望的土匪们铤而走险,寻找机会逃跑。
看见张子龙张司令伸着懒腰心情不错,邀功心切的刘富贵从石洞里将那俩捆成一团的逃兵提出来,扔在张子龙脚下:“司令,这两个日奶奶尕娃昨晚想逃,被我巡夜时捉住了,请司令发落!”
张子龙看着两个逃兵恼怒不已。逃兵不仅会造成军心不稳,更重要的是,一旦被解放军娃儿们捉住,就会泄露自己在乱石窝隐藏的秘密,剿匪大队就会来围剿自己。因此一直以来,他想捉几个逃兵处以极刑,杀鸡给猴看,震慑震慑这帮心存侥幸想逃走的土匪。
今天机会终于来了。他睥睨了一眼这两个逃兵,转身看看山坡上的土匪们,不失威严地说道:“弟兄们,没有规矩难成方圆……”他背着手,踱着方步,尽量搜寻一些文绉绉的词儿附庸风雅:“不是我张子龙无情,实在是这两个弟兄目无法纪不讲义气,想抛下兄弟们,逃出去领着解放军来剿我们!这样没良心的东西,大家说该怎么处置?”
“冤枉啊冤枉,”那两个逃兵连声叫屈,“我们俩几天几夜没吃饭了,昨晚肚子饿得实在受不了,就打算偷摸到峡谷外的藏民帐房里,弄点东西填填肚子,顺便也给张司令弄点羊肉、酥油啥的,绝没有逃的意思……张司令,你想想,我们杀了那么多解放军,逃出去他们能饶得了我们吗?我俩也还没糊涂到连命都不要吧?”
“当真这样?”
“张司令,您别听这两个家伙的屁话!要不是我及时发现,这两个狗日子说不定已经跑到解放军营房,把我们这儿的情况全部报告了娃儿们呢……对这背叛司令、背叛弟兄们的狗东西,决不能轻饶!”
“刘参谋,看在我俩平日鞍前马后伺候您的份儿上,您这次就大人不见小人怪,饶了我俩吧!”
“下次?还有下次?”他冷笑着说,“如果你俩有下次,我们就都没下次了!”转身附在张子龙耳旁说:“张司令,今天不能心慈手软,一定要严惩!不然大家都当了逃兵,我们拿啥对抗解放军呀……”
“张司令,我看他俩说的是真的,您就高抬贵手,饶了他们吧!看他俩的样子,以后再也不敢逃跑了……”甄二爷看着地下瑟瑟发抖的两个土匪,顿生恻隐之心。
“甄二爷,你懂个屁!这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当兵的逃跑不受惩罚,世上哪有这样的事?”他狠狠地瞪了甄二爷一眼,又对张子龙附耳轻言:“张司令,乱世用重典,现在大敌当前,今天如果轻饶了这两个逃兵,恐怕今后您再也无法号令弟兄们了……”
“我知道,”张子龙点了点头,站起来对群匪训话,“弟兄们,刘参谋说得对,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今天必须军法从事,从严惩处!”
说完,他环视着群匪问:“大家说,是点天灯,还是抽肠子?”
土匪们鸦雀无声,一个个面容失色,显然对那些惨绝人寰的酷刑心有余悸。张子龙看着群匪噤若寒蝉的样子,再一次享受到了权力带给他的快感,心中不禁大为快慰。
那两个逃兵此时吓得声泪俱下,挣扎着匍匐在张子龙的脚下,磕头如鸡啄米,“张司令张司令,求求你饶我们这一回!饶过这一回,下半辈子我俩牵马缀镫端屎倒尿伺候您一辈子……”
刘富贵不由分说,走过去将二人从张子龙脚边提起来:“张司令,这点天灯、抽肠子,大家都见识过了。在马步芳马主席的军队里,惩罚逃兵有一种刑罚叫揭背花,不知您知不知道?”
“当然知道啊!”这惨无人道的酷刑,在马长官的部队里闻名遐迩,人人闻之色变,他怎么会不知道呢?
“张司令,我俩都知道,但好多弟兄们不知道,今天让他们开开眼界?”
“你会执行?那可是个技术活儿……”他知道,这要求行刑人必须具备极高的技术。行刑人用柔韧的木棍抽打逃兵的后背时,下手的轻重,抽打的角度都大有讲究。
“嘿嘿,就看我的了!”他朝手心唾了一口唾沫,兴奋地行动了。
土匪们在他的指挥下,脱光了那小土匪的衣裤,用绳子拴住胳膊腿子,分开拴在四棵树上四下扯开,让他趴在中间一片开阔的草地上。
“刘富贵,我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为啥要害我们啊?”两个逃兵带着哭腔喊叫。
刘富贵不管他的求饶,兴奋得脱了上衣光着膀子,从火中抽出烫得温软柔韧的皂角棍,走到甄二爷面前,拍了拍他的脸颊:“娃娃,你是当年的羊羔没见过狼。太没见识了,今儿个我叫你看看狼是怎么扯羊的……”然后在皂角棍蘸上青盐水,很有技巧地抽打起来,一棍下去,背上的一道肉生生被揭去。第一棍、第二棍依次排列不差分毫。十几棍下去,小土匪背上的肉便被揭去了一层。其技术的娴熟,分寸把握之准确,的确令人叹为观止。
小土匪的惨叫声令人不忍卒闻。
接着是第二层、第三层,刘富贵慢条斯理小心翼翼,像大姑娘做针线活儿一样细致,害怕一不小心就毁坏了刺绣艺术品一样。
小土匪声音日渐微弱,最后变得像蚊子一样。
“嘘!”像微雕大师在头发丝上刻完了最后一个字的,刘富贵如释重负,“过来看看,看看爷的手艺怎么样!”
土匪们迟疑地走过来。他们分明看见小土匪五脏六腑清晰可见,尤其是肺和心脏,在一层薄如蝉翼的半透明薄膜下有节奏地跳动着。土匪们不禁啧啧称奇。
“怎么样,爷不是吹牛吧?知道吗?这是我在马主席军队里经过十几年苦练才练成的硬功夫!你们别看这小子这样子,如果好好调养调养,不但死不了,半年后还能活蹦乱跳,照样可以冲锋陷阵!”
“啊呀呀!”土匪们唏嘘不已。
打完了第一个,他又耐心地抽打第二个,也直到他不省人事为止。
打完了两个逃兵后,他走到甄二爷的面前,用皂角棍拍拍他的脸颊,说:“日奶奶尕娃,你说爷的这手活绝不绝?”
甄二爷用手挡开皂角棍,笑着说:“绝,实在绝,但你还没看见更绝的……”
“更绝的是什么?”刘富贵不怀好意地问。
“等有机会我给你露一手,你别急!”他也不怀好意地说。
这时,甄二爷已对刘富贵起了杀心,接下来的事,更加坚定了这个杀心。
不久后一天早晨,张子龙像往常一样,吃过早饭后走出石洞,去巡视部下,突然听到一阵嘶哑的吵闹声:“妈妈的,你驴日的竟敢抢我的东西!”
他抬眼望去,看见两个土匪在厮打,一个壮硕的土匪揪着另一个瘦骨嶙峋的土匪狠命地抽耳光,而瘦小的土匪居然不顾劈头盖脸地暴打,同样狠命地将一块岩羊肉往嘴里塞,腮帮子鼓成了吹鼓的尿脬,鼻血却像屋檐上的雨水,噼里啪啦往下掉,染红了尚在嘴外的半截羊骨头。
“妈的!”张子龙看见殷红的鲜血,就像嗜血动物闻到了血腥味,一种莫名的亢奋在他的五脏六腑激荡。他下意识地抽出枪,朝那个鼻血成河的小土匪扣动了扳机。
刺耳的枪声打破了清晨的寂静,惊得对面山坡上的一群褐马鸡吱吱嘎嘎地鸣叫着向灌木丛中窜去,惊得在向阳的山坡上晒太阳的土匪们跳起来,慌乱地抓起身旁的枪,把枪栓拉得哗啦啦直响。
随着枪声,山坡上的一棵松树如针的树叶纷纷洒落。
行伍出身的张子龙做梦也没想到,他的这一枪居然射向了空中——他的手腕硬生生地被哑巴李九儿托起。
“妈的,不想活了?”站在一旁的刘富贵看到这情形,跳过来,一脚踢翻了李九儿,“你驴日的是寿星爷上吊——活得不耐烦了,居然跟张司令过不去!”说着便顺手折了一根胳膊粗的柳木棍,劈头盖脸地朝李九儿打去,直打得哑巴吱里哇啦地抱头鼠窜,直往甄二爷的身后躲。
有恃无恐的刘富贵打得酣畅淋漓,早就有几棍打到甄二爷的身上了。也许刘富贵下手太重,一股入骨的痛楚让甄二爷的无名怒火从丹田刹那间升腾而上。他一把攥住刘富贵抡过来的柳木棍,往怀里一拉,另一只手卡住刘富贵的脖子,生生地将他提了起来,让他两脚悬空,扑腾得像只待阉割的山羊崽子。
壮硕的甄二爷正是“十八九的汉,拔下松树叫人看”的年龄,他攥着他,两手像铁钳似的越钳越紧。
“放下!”张子龙吼道。甄二爷回过神来,发现张子龙的枪口直指着自己的脑门。
“放下!听见没有?你快把人捏死了……”旁边一个土匪也喊道。
甄二爷回头一看,刘富贵两眼往上翻,嘴里已然吐出白沫。
“啊,啊!”他下意识地松了手,刘富贵像一只皮袋似的软在地下,咳声连连,好大一会才缓过气来。缓过气来的他恼羞成怒,喝令部下将甄二爷、李九儿和那个抢肉吃的小土匪绑在松树上,然后走过去,对张司令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毕恭毕敬地请示道:“张司令,您请指示,咋处理这几个日奶奶尕娃?”
张子龙不置可否地睨了一眼绑在树上的甄二爷,屁股坐在一个小土匪赶紧塞过来的马鞍上,威严地摆摆手,示意刘富贵自行处理。
得到默许时他扫视着众人:“所以今天我要军法从事——你们说,抽肠子还是点天灯?”
土匪们鸦雀无声,一个个面容失色,显然对上次的酷刑还心有余悸。
看着群匪噤若寒蝉的样子,他再一次品尝到威慑群雄的滋味,心中不禁大为快慰。
“还是揭背花吧?”他自作主张,随即吩咐两个小土匪去向阳坡上砍伐柔韧的皂角棍。
土匪们鸦雀无声,没有了平时的兴奋与激动。那天那两个土匪受了“揭背花”酷刑后,晚上就死在了冰冷的石洞中,并没有像他吹嘘的那样,活下来并生龙活虎冲锋陷阵。
有一半多的土匪不知是动了恻隐之心,还是怕这样下去迟早祸及自身,纷纷跪下来求情:“刘参谋,你就高抬贵手,饶过这几个娃娃吧!他们啥事儿也不懂啊!”
“不,今天不教训教训他们,以后会上头蹬脸地往人头上屙屎拉尿哩……”
等他手执皂角棍准备行刑时,蓦然发现土匪们已然将他围了个水泄不通,而且一个个怒目而视:“奶奶的,干嘛整天欺负我们?今日你连甄二爷都欺负,明日难保不欺负到老子头上!看你驴日的那个狠心样儿,敢情根本没把我们当人看?”
刘富贵倏然一惊,仿佛觉得有一股冰水从脊梁骨那儿倒了下来。他清楚众怒难犯,如果惹恼了这帮家伙,说不定什么时候从背后来一黑枪,到阎王爷那儿也不知道自己死在了谁手里!
但现在他骑虎难下,如果不硬来,以后何以服众?他抽出匣子枪,“哗啦”一声推弹上膛,“妈的,不收拾收拾你们这些目无长官的狗东西,你们不知道马王爷长三只眼……”说着,另一只手举起皂角棍抽向甄二爷。
一股刺骨的疼痛袭来,只抽得他怒火中烧。
“好了好了,刘参谋!”张子龙出来打圆场。“今天的事情就不计较了,大家都是弟兄,应该精诚团结才对……大家散了散了,按照昨晚的安排,做好战斗准备……”
“谢谢张司令!”甄二爷一副感激之情,看起来像要跪下来谢他的不杀之恩。
“不用谢!”他挥了挥手,“你还是领几个弟兄去打猎吧,不然又要断炊了……”
“是,张司令!”他诚惶诚恐地说。接着他又走到刘富贵面前,“对不起,刘参谋,刚才我有点冲动,您就大人不见小人怪,原谅我这一次,等晚上打猎回来,一定请您吃一顿肥羊手抓肉……”
“没事的,你也别往心里去,我也是职责所在,身不由己……”他借驴下坡。
“我知道,我知道!”
他回到石洞收拾停当,走进张司令的帐篷:“张司令,今日打猎,我跟哪些兄弟们去?请你分派……”
“打我的球哩!”张司令好不气恼,“这些驴日子,一个个趁打猎的机会跑得无影无踪,你让我派谁去?我还敢派谁去?”
“张司令,”四爷小心翼翼地说,“有一句话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有屁快放!”
“平时出去的那些弟兄们没有管束,所以一出了这乱石窝就无法无天,随他们自己去了。我想,司令派一个得力的心腹带我们出去,就不会出现弟兄们开小差的事儿了!”
“嗯……”张子龙若有所思,“那依你说,该派谁去才合适?”
“司令,这个我不知道,全靠司令调遣!我的意思只有一个,司令只要派一个得力的长官去,管束住弟兄们,我们这个冬天的日子就好过了,不然,仅凭我每天背回来的两三只岩羊,啥事也顶不了的……”
张子龙沉吟片刻,问:“你说谁去合适?”
“我看,还是派刘参谋去最好!他能管得住……”
“你不会借此机会杀了刘参谋泄愤吧?”张子龙阴笑着说。
甄二爷大惊失色,“扑通”跪了下来:“张司令,这怎么会呢?我对您和刘参谋可都是忠心耿耿的啊!自从跟了您,凭着对丛林草原的熟悉,不是带着队伍一次次逃出了解放军的围剿吗?这别人不知道,您和刘参谋心里最清楚啊……”
“好了好了,我跟你开个玩笑,至于这样吗?”张子龙笑着说,“今天就叫刘参谋带几个弟兄出去打猎吧!反正这几天解放军守在峡谷口,也没有急于进攻,刘参谋也暂时没什么大事……”
“遵命!”甄二爷站起身,擦了擦头上的冷汗,心想老子这一跪是跪你的吗?是牛头马面的铁链木架,是来索你狗命的。等我收拾了你的左膀右臂,再慢慢收拾你不迟。
走在后山那条隐秘的山路上,甄二爷禁不住喜形于色,迎着朝阳,踏着枯黄的草丛,心花怒放地唱起“少年”:
“石头三转儿有铆哩,
黄河里澄金子哩。
今天的事情有我哩,
舍命都陪君子哩!”
刘富贵鄙夷地看了眼甄二爷,也放开嗓子唱了一首:
“高高山上的鹿羔娃,
它在个山尖上站哩。
刚刚断奶的憨娃娃,
满嘴把少年哈‘漫’哩!”
“嘿嘿嘿……”甄二爷讪笑着,“留下少年的孙悟空,阳世上宽心着哩!弟兄们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少年本是心上的话,唱唱少年宽宽心,你嗓子亮豁,再唱一个给弟兄们听听?”
刘富贵狠狠地瞪了一眼甄二爷,头也不回地往丛林中走了。走了几步,他小声示警:“看,石羊!”
甄二爷顺着刘富贵手指的方向,看见一只眉心有白斑的硕大公岩羊,正站在高耸入云的山脊上惊恐不安地喷着响鼻进行警戒,看样子还没有发现他们。它的四周,大约二百多只的羊群正在安详地吃草。
“你们跟着我……”甄二爷悄声说,然后弓着身子在岩石间穿行,矫健如飞,不一会儿便贴近了岩羊群。在一个山坳里,大羊们似乎已经吃饱了,正卧在草地上休憩、反刍;羊羔不知愁滋味,尕弟兄们在岩石上无忧无虑地嬉戏玩耍。羊群正在和煦的阳光下尽情享受着天伦之乐。甄二爷匍匐前进,迂回到了羊群逆风的左侧,朝羊群中两只硕大的公羊扣动了扳机。
听见甄二爷的土铳枪“嗵、嗵”响了两下,身后的刘富贵等人气喘吁吁地看见几道褐色的闪电,在突兀嶙峋的山崖上一闪而过。闪电的后边,一只壮硕得足有两百斤的公羊一瘸一拐地跳跃着,走走停停,将殷红的鲜血涂抹在褐色的沉积岩上,在朝阳的照耀下仿佛一朵朵盛开的山丹花。另一只大公羊像一只皮袋似的摔在灌木丛中,蹦跶了几下便一动不动了。
甄二爷从岩石后面慢腾腾地站起来,一边吹着袅袅冒烟的枪管,一边作出一副匪气十足的样子,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骂他们是不是被脬子拉住了,这个时候才上来,要不然凭他们的快枪,今天可就满载而归,不用跑那么多冤枉路了。
土匪们讪讪地笑着,心中不由得赞叹这小子的厉害,就凭那支老破枪,居然在那么短的时间里连开两枪,而且弹无虚发一死一伤!
“好枪法!”
“嘿嘿!”甄二爷面露得意之色,一屁股坐在那只打死的公羊身上,“反正我的任务完成了,回去后可以向张司令交差了。”
“你的任务完成了?”刘富贵讥讽地说,“要不是你这么快就开枪,难道我连一只岩羊都打不着?”
“那是、那是!”甄二爷一骨碌翻起身,对刘富贵毕恭毕敬,“要不这只归你,我带弟兄们再去打几只?”
刘富贵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神情不屑一顾,仿佛在说,这么多动物,何消你来替我打?人却一屁股坐在草丛中,摘下瓜皮帽扇起凉来。
“驴日的这段路够你受的,”甄二爷心里说,“先让你凉快一会儿,等下老子慢慢收拾你!”脸上却诚惶诚恐:“要不这么着,他和他,”他指指另外两个土匪,“沿着血迹去追那只受伤的岩羊,我们两个背着这只羊原路返回,顺便再打几只狍鹿、香麝什么的,你看行吗?”
刘富贵不置可否,抓起枪,朝另一条森林茂密的山谷走去。那两个土匪听从甄二爷的吩咐,顺着血迹去追那只受伤的公羊去了。甄二爷将死羊搬上树杈藏好,准备回来时顺路带走,然后望着刘富贵的背影,冷笑了一声,跟了上去。
走进峡谷深处,他望着刘富贵在树丛中出没的身影,慢慢地举起了土铳枪,枪口从刘富贵的瓜皮帽缓缓地往下移,移到胸脯移到腹部最后移到了胯部,然后像被磁铁吸住了似的随着晃动。他知道,只要他一扣动扳机,刘富贵就会在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鬼哭狼嚎地等待着做虎狼熊豹的美餐。
“卓玛、阿扣、阿妈,我今天总算给你们报仇了!”他心中呼喊,同时想起了那两个被刘富贵“揭背花”致死的小土匪,“尕兄弟,你们的仇,我今天一并给你报了啊!”
突然,一直在前边晃动的刘富贵不见了。他举目寻找时,耳旁却响起了一个冰冷的声音:“把你的那个烧火棍给老子扔了!”
甄二爷循声望去,看见刘富贵站在一棵粗大的松树旁,二十响驳壳枪黑洞洞的枪口直指他的脑门,驳壳枪的机头大开。
甄二爷十分顺从地将土铳枪丢在地上:“你这是干啥呀?我又不是猎物!”他笑着说。
“妈妈的,我想干啥你不清楚?”刘富贵一脸的讥笑,“老子吃了十几年粮,在马主席军队里跟日本人、解放军娃儿们刀刀儿见血拼死拼活的时候,你他妈的还在你大大的腿肚里转筋哩!你还想算计我?你能算计得了吗?”
“我没算计你呀!”甄二爷一脸无辜。
“没算计我?”他冷笑道,“那你刚才为什么把枪对着我?”
“我看见前面有一只香子。”
“还敢狡辩!你看见香子怎么不瞄香子,枪口怎么一直在老子的胯骨上晃悠?”
甄二爷大吃一惊,嗫嚅着说:“没……没有啊!”心想,这狗日的果然厉害。
“哈哈哈!”刘富贵仰天大笑,“娃娃!这回你可露马脚了吧?”
“……”甄二爷一脸的困惑。
“实话告诉你吧,免得你死了还以为是我刘富贵跟你过不去,害了你的小命,”他用枪点着他说,“其实张司令早就怀疑你小子了,怎么跟你出去的弟兄们回不来,就你能背了獐子、香子什么的回来?那天我在剥一只你背回来的岩羊时,里边的子弹明明是‘七六二’步枪的,你却说你是用土铳枪打的。张司令叮嘱我暗暗调查此事,那一天我到你和韩四十九、雷占魁头天打猎的地方,发现他俩死在一块,胯骨被你用土铳枪打成了碎糊糊儿——他俩死得好惨啊!”他有点兔死狐悲,“后来我想了一夜,排查了一下跟你出去打猎时失踪的弟兄们,发现大都跟一件事有关……”
“跟哪件事有关?”甄二爷冷笑着问。
“就是这些弟兄们几年前杀了乾隆沟那个漂亮的丫头一家有关!”
“放屁!”
“别不承认,我们都不是傻子……那天事儿后,我们一直想你会报仇的,我们一直提防着你,可你一直迟迟不动手,后来还表现得很积极,让张司令一度有点信任你……但我知道,你小子肯定另有所图,肯定在布局一盘大棋……为了消除危险,我们一度想除了你,可是我们又离不开你,尤其是现在食物短缺、部队被解放军围困的特殊时期……
“为了震慑你笼络你,”他继续说,“张司令给你安排重要的任务、听从你的建议,让你消除疑心,而我对犯错的弟兄施以揭背花、点天灯、抽肠子等等你见过的极刑,为的就是让你心存敬畏不敢有二心……想不到你小子终于忍不住出手了,从杀了那个漂亮丫头一家的人下手,用最残酷的手段将他们一个个杀死……只是我想问问,那丫头又不是你的啥亲戚,你干嘛那么残酷地对待弟兄们!”
甄二爷望着他只是冷笑。
“实际上,你还嫩着哩!……今天我一试,说你的枪口总在胯骨上晃悠,你一下子就露馅了。那天,我一试要揭你的背花,立马就有那么多人为你求情——你是不是想分化、煽动部队搞叛乱?说!”他厉声吼道。
“我还有什么可说的?”甄二爷故作轻松,“你真聪明,猜得天衣无缝,就像真有那么一回事儿似的,我还说球哩!”他摊开手,笑着说。
“总而言之,娃娃,你不死就是祸害。你听着,到了阴间,照老汉们的说法,下辈子转到一个穿毛衫的富贵人家去……”说完扣动了扳机。
“啪啪啪”三枪过后,刘富贵定睛一看,不禁大吃一惊。甄二爷全然没有如他想象的那样,血肉模糊地躺在地下命归西天——刚才站的地方连个人影儿也没有。
刘富贵懊丧不已:“甄二爷,你在哪儿?你给我出来!”
“你爷爷我在这儿哩,你有本事就过来吧!”甄二爷在不远处一棵松树后面闪身出来,朝他挑逗性地招手。
“啪啪啪”刘富贵甩手又是三枪,打得树皮四下纷飞。硝烟过后,甄二爷又是杳然飘然。
刘富贵着实吃惊不小:这小子长期在这山势险峻的祁连山麓里打猎,练就的这身腾挪飞跃本事,确实非同小可!
“喂,你爷爷在这儿哩,你有本事就过来吧!”树林深处甄二爷喊道。刘富贵看了看甄二爷丢在地下的枪,脸上露出了不屑的冷笑,挽起袖子,心说:“你没有了烧火棍,不信老子收拾不了你!”接着有恃无恐地循声追去。
但甄二爷像一个幽灵,总在前边不远的松树后边岩石下面或灌木丛中游荡着,人影憧憧,却老也打不中。这激起了他的性子:“老子跟日本人拼过刺刀,跟解放军对过战场,就你个在山里打了两天动物的脬蛋娃娃我还弄不死你!”他又哗地塞了一梭子弹,朝密林深处追去。
日头偏西时,他发现自己已经追到一个山势异常险峻的、几乎不透风的幽深峡谷里了。甄二爷依然在不远处跟他捉迷藏。
“妈的,你出来!”他有点气急败坏。
“爷爷在这儿哩,你孙娃子那么猴急地喊我,想要糖瓜儿吃吗?”甄二爷从一棵大柏树后面豁然现身,讥讽着他,脸上不怀好意地笑着。
刘富贵一见他分外眼红,一边开枪,一边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追过来。当追到柏树跟前时,一切都晚了。他突然觉得天旋地转,世界在疯狂地运动,原先静止不动的岩石居然狠狠地扑向他。
他好不容易才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被捕捉大鹿的提扣凭空吊了起来,一只脚脖子上套着从东洋进口的铁丝,使他在离地一丈的地方忽悠忽悠地晃荡。
他抬起手,想用枪弹击断铁丝,却发现手枪早被岩石磕掉了。他心中一凉,就像盛暑里冷不丁地跳进了冰窟窿:“完了,这辈子还是没逃过这个娃娃的毒手!”
“喂,我出来了,你做啥哩?”甄二爷斜靠在岩石上,把玩着那把驳壳枪揶揄道。
“娃娃,你就痛快点,给爷爷来上一枪算球了!”
“我不会让你那么舒坦地死的——你从来没叫别人那么舒坦地死过……如果你死得太舒坦,被你整死的人会觉得太不公平,在阴间会骂我哩!”
刘富贵心一横,一言不发。
“你不是说我用土枪打碎了你们这些土匪的胯骨吗?告诉你,这是我一贯收拾你们这伙强盗的办法,自从你们整死了我的媳妇儿,就是那个叫卓玛的丫头后,我就发誓,要用我的土铳枪打碎你们的胯骨,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叫你在这深山老林里好好享受享受等待狼啊熊啊撕拆的滋味!”
“乾隆沟那丫头是你媳妇儿?”他吃惊地睁大了双眼,然后颓然叹气,“怪不得……”
“那你以为是谁?”甄二爷咬牙切齿地说。刻骨的仇恨和复仇的快意竟然让他热泪盈眶,半天说不出话来。半晌,他才说:“不过你要好多了,吊在半空中,野兽吃不了你,况且我的土铳枪不在手上,只好用你的手枪来凑合了!”说完,他对着他的胯骨扣动了扳机。
但手枪没响,子弹早被刘富贵打光了。
“算你运气好,”甄二爷扔掉了驳壳枪,“老子给你个全尸!你就在这儿舒服地打秋千吧!时间不早了,我得回去了!”
“甄二爷,你回来!你回来……”刘富贵喊道。
甄二爷转身走了回来:“干啥呀,舍不得你爷爷走?”
“求求你放过我吧!”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们咋说也在一个锅里吃了这么长时间的饭,一锅吃饭有五百年的前缘。我以前不是人,做了许多对不起你的事,您就大人不见小人怪,原谅我这一回。只要这回饶了我,以后你叫我干啥就干啥,做牛做马都可以……”
“哎哟哟!”甄二爷仿佛被蜜蜂蜇了,“我一个脬蛋娃敢叫你干啥?你可是张司令的大红人儿呀!”
“甄二爷,我说的是实话,我和张司令藏了一大批金银财宝和子弹,只要今天饶我不死,回去后我悄悄分给您一半,我们俩瞅个机会跑回家,过好日子去……”刘富贵一脸诚恳,急得快要流泪了。
“饶你死?你咋不饶别人死呢?你害死那些人时,你听他们的求饶了吗?我今天就是要叫你死,而且不得好死!”说完,拾起一截树枝,狠狠地朝旁边一棵树上小山似的马蜂窝捣去:“叫你尝尝这里马蜂和绿头猛子吸血的滋味!”
捣完后他如飞也似的逃离了,只留下刘富贵在半空中如蛇一样蠕动,惨叫声声闻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