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没有逮到土匪头子张子龙,但剿匪大队回到黛彤川回到县城时,仍然受到了人民群众的热烈欢迎。姚县长准备举办一个规模盛大的庆功会,论功行赏剿匪有功人员。众人一致认为,此次剿匪能够取得这样的胜利,首功当推甄二爷,而甄二爷却坚辞不受:“这次剿匪中功劳最大的是李廷瑞,是他跟踪、侦察到了土匪的藏身之地,又连夜翻过达坂山向姚县长报告的。打土匪的时候,他也表现得很勇敢,杀死了几个土匪,他才是真正的大英雄哩!”
“是真的吗?”姚县长举着酒杯笑吟吟地问。
“当然是真的!”甄二爷一脸严肃地说,“我怎么敢贪别人的功劳呢?”
“可能是真的,他曾经叫土匪扒光了衣服,光着尻子跑回了石洞,险些冻死呢!”有人喝醉了酒揭他的短。
“嘻嘻……”大家嬉笑。甄二爷狠狠地瞪了一眼李廷瑞,心骂你妈妈的不说,谁又知道我被土匪扒光了衣服?李廷瑞自知理亏,低着头赶紧溜到一边去了。
“不管怎么说,小甄,我知道这次剿匪取得这样的成绩,你是功不可没的,这我清楚!”姚县长拍着他的肩膀说。
第二天的大会上,甄二爷和李廷瑞胸前戴着大红花,斜披着绣有“剿匪英雄”的彩绸,同姚县长一样的一些大官们坐在主席台上,喝着清香开口的花茶。这样子,让坐在观众席里的桦树湾人羡慕死了,自豪和激动的泪水潺潺流淌。表彰会结束后,他俩骑着鞍鞯鲜亮的枣红马和白蹄儿,被敲锣打鼓地送到了李桦树湾。
谢队长早已知道了消息,带领着桦树湾的老少爷们儿齐刷刷地涌到村口迎接。他按照桦树湾人待客的最高礼数,在村口摆了一张从学校借来的课桌,上面铺了红毛毯,由自己端了红漆盘子,红漆盘子里放着一只精制的磁盘,磁盘里又端端正正地摆了六个酒盅子,酒盅子里倒了几乎要溢出来的青稞酒,在几个桦树湾里德高望重的老汉的簇拥下,站在桌子后边等待着剿匪英雄的归来……
甄二爷和李廷瑞受到这样的礼遇,一时间诚惶诚恐,大老远就滚鞍下马,手足无措语无伦次,踅着脚挪向前来,“谢队长,阿爷阿奶大哥大嫂们,这……这我们承受不起……”
“有啥承受不起的呀?”谢队长声音大得像敲锣,“你俩可给我们桦树湾人长了精神了,可给我们脸上贴金子了……来来来,我啥也不说了,全庄子老少爷们儿的心意全在这酒里了……你俩每人喝个六六大顺再说!”
“不不!一定要喝个十二连喜连连喜呢……”人群中有人激动地喊道。
“娃娃!你俩就喝了这酒吧!这是庄员们的心意,喝了听谢队长讲话!”李忠孝老爷子颤巍巍地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执着酒壶,为儿子终成大器而激动得热泪盈眶。
他俩是受之有愧、却之不恭,架不住大家的一片盛情,接过酒碟,一连喝了六杯。
“同志们……同志们……”谢队长放下酒碟,索性跳上桌子,“我早就说过,我们桦树湾风水好,庄员们的家教好,早年间出秀才,现在出英雄!从今往后呀,我们走在黛彤川里那是腰里别杠子——想不挺直也不中啊……”
桦树湾人忘记了李廷瑞的种种不屑,在谢队长的讲话声中,将甄二爷和李廷瑞抬起来,一次次地丢向天空,丢乏了丢进旁边的草丛中,和大家滚在了一起。
“娃娃们,这是我们桦树湾的光荣,是你们学习的榜样!以后啊,你们要多向他俩学习学习……俗话说得好,跟上狗了吃屎哩,跟上狼了吃肉哩……”
“谢队长!你不是说等李廷瑞立功回来后你要杀一只羯羊庆功吗?……我们现在就要跟上狼吃肉哩!”人群中有人喊。
“对对!宰一只……不不,宰两只羯羊,做成两大锅熬饭,让全生产队的社员们都吃他个肚儿圆……”
“这由得你吗,谢队长?”队里的放牧员担心地问,“没有公社李书记批的条子,我可不敢给你抓羊啊!”
“在这桦树湾里,怎么着我也是一队之长,是我说了算还是他李书记说了算?”谢队长不觉失言,但在社员们面前可不服软,“你现在就去抓两只最肥最大的羯羊,条子明天我找李书记批去!”
“那李书记要是不批呢?”放牧员还是有些不放心。
“死猪脑子!李书记不批,狼娃子也不批呀?”谢队长笑着踢了一脚放牧员。报个狼灾,两只羊的事很容易解决。
“哦……哦……哈哈哈!”放牧员恍然大悟,乐得屁颠屁颠地抓羊去了。
这一夜,这个坐落在祁连山下的小村庄,松明子点得跟白天似的,大家彻夜不眠。人们在平坦光洁的打碾场上,围着篝火扭着秧歌,跳着“锅庄”,吆五喝六地划着大拳,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尽情释放他们的兴奋。人们为了表达对甄二爷和李廷瑞的敬意,纷纷伸出拳头轮番与他俩划拳,并且非要划个十二连喜连连喜不可。二人也是兴之所至,加之盛情难却,来者不拒,不久便醉得不知天南地北了。
尕花儿看见自己的男人醉了,便过来扶甄二爷。李廷瑞趔趔趄趄地走过来,将一大碗酒双手递到甄二爷和尕花儿面前,含混不清地说:“甄哥,尕花儿,我对不起你俩……”说着便号啕大哭,死死地抱住了甄二爷。
“好了好了……”甄二爷说话也像嘴里含了一块烫山芋,“醉了就回去睡觉,有啥事明天……明天再说!”
庄员们知道他俩的过节,唯恐闹起不愉快,便过来息事宁人将两人扯开了。甄二爷看着李廷瑞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一脸的欣慰与满足,就像一位艺术家在欣赏一件经过千辛万苦完成的作品一样。
成了英雄的李廷瑞在闪闪篝火下显得神采奕奕,惹得一向心高气傲、从不把他放在眼里的桦树湾里的大姑娘们两眼放光,横看竖看他全然没有了以往的猥琐与谦卑,反而浑身上下冒着逼人的英气。
那是个崇尚英雄的年代,英雄的光环足以消弭一切与生俱来的缺陷。几乎就在这个晚上,桦树湾所有的姑娘都爱上了这个剿匪归来的英雄。
这可忙坏了桦树湾的尕脚媒婆。从第二天起,家有大姑娘的庄员们便有事没事地到她家串门。黛彤川乡俗,女方家如果主动提婚,就好像姑娘嫁不出去似的,要惹庄员们笑话的。尕脚媒婆盘腿坐在炕沿上,王顾左右而言他,吧嗒吧嗒地抽着老旱烟,望着这些平时不与她近乎的男人和婆娘,嘴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付着,心说:“前两年我给李廷瑞做媒提亲时,你们一个个脖子绉成公雀儿屎,今日来巴结老娘,让老娘给你们尝尝巴结人的滋味儿!”
男人刺溜刺溜地抽着旱烟,女人们吱儿吱儿地纳着鞋底,从解放前说到新社会,从互助组说到合作社,免不了要浓墨重彩地说说十恶不赦的土匪张子龙和甄二爷李廷瑞剿匪的英雄故事。尕脚媒婆是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台,说到别的事儿时眉飞色舞、唾沫横飞,但一说到剿匪英雄李廷瑞时,便三缄其口,不置一词,让那些旁敲侧击的暗示和明目张胆的表白都成了剃头的挑子——一头热。
人们为尕脚媒婆的假装懵懂而愤懑不已时,精明的媒婆却在等待着,等待着李忠孝备上厚礼来请她做媒。这样,她不仅可以得到那份媒人应得的礼物,而且她以后可以因为成就了剿匪英雄的婚事而感到自豪和光荣。
桦树湾的姑娘们自是不甘寂寞,在田间地头遇见李廷瑞时便频频暗送秋波,继而用“少年”“花儿”表达心意:
“三顾茅庐请孔明,
卧龙岗修仙着哩。
开心的钥匙是妹妹,
天每日牵心着哩!”
更有泼辣和胆大的唱道:
“许官人关在禅堂里,
心乏者没心肠念经;
白娘子盼官人眼望穿,
一晚夕思念成病人!”
而李廷瑞却像一个不谙风情的木头人,对那些“少年”“花儿”似乎充耳不闻,对那些有事没事到他跟前套近乎的姑娘们更是目不斜视,惹得姑娘们满腹幽怨:
“赵匡胤下棋没输过棋,
只输了一座华山;
攀高结贵的是枉然,
落叶儿配不上牡丹!”
每当这时,李廷瑞便会摇摇头,长叹一声不置可否地踽踽而去,让姑娘们大惑不解。更大惑不解的是他的父亲李忠孝。老爷子本来想着儿子会趁热打铁自由恋爱一个媳妇,好让他在明年这个时候抱上孙子,一方面让他有生之年有福含饴弄孙尽享天伦之乐,另一方面让他老李家后继有人香火不断。可一个多月过去了,儿子依然故我,连个对象的影子也没见着。
老爷子坐不住了。
这天早上吃早饭的时候,老爷子捋着花白的胡子发话了:“廷瑞呀!咋说你也是三十好几的人了,在我们农村牧区也算是老大不小了。你看,你瞅上了谁家的姑娘,我请尕脚媒婆给你提亲去,好让我活着的时候把你的终身大事给办了,我死了也好闭眼……”
“我的事儿你就甭管了!”他坐在炕沿上闷声闷气地说。
“甭管?!我怎能不管呢?你娶不上媳妇,我到阴间怎么给你妈交代?”
“你看你看,又来了!”李廷瑞笑着说。从他懂事起,就与父亲存在着深深的代沟。父亲的每一句话都显得那样的古板与封建,那样的浅薄和落后。随着年龄的增长,他逐渐改变着对父亲的看法,近两年,他逐渐认识到父亲身上积聚了那么多的优秀品质,父亲勤劳勇敢、宽容大度、正直善良……他觉得每一个赞美男人的溢美之词放在父亲身上都不为过。他同所有桦树湾人一样尊敬父亲,同时深深地爱着父亲。父亲满脸核桃般的皱纹储满了拉扯儿女的艰辛,展露着一生的沧桑;父亲那修理整齐显得异常飘逸的胡须,透出了父亲的睿智,就是父亲穿着长衫,拄着拐杖,在桦树湾的巷道里散步的样子也是那样的雍容儒雅;父亲做的每一件事都是那样的合乎法度顺乎自然,父亲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那样富于哲理充满智慧……在他三十岁的时候他简直有点崇拜父亲,可就是在他的婚事上父亲絮叨得太多,让他老觉得有些受不了。
他不耐烦地走出家门,下意识地来到了村西的那个山冈。眼睛不由自主地移向尕花儿家的庄廓。结婚,除了尕花儿,跟一个什么样的姑娘结婚?跟别人结婚又有什么意义?他可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啊!
他这样想着的时候,他看见尕花儿挑了两只空桶出了院门。他像一只受惊的兔子似的跳起来,蹿回了自家的庄廓院内。他知道,尕花儿要到村西的小河边去挑水,必须经过他家的门前。他强迫自己走进房间,不去想她,但是心却像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地跳得想压也压不住!他的双脚不听自己的使唤,不由自主地走向门口。他藏在了门后,双手按住“怦怦”直跳的心,等待着等待着,一直到尕花儿的两只空桶“吱嘎吱嘎”的声音由远而近响到他家的门口。他屏住呼吸,透过门缝,看见尕花儿袅袅婷婷地走了过来。
尕花儿今日头上包了一副大红的头巾,上身穿了一件缀有碎花儿的大红棉袄,下身穿了一件蓝士丹林的长裤。在大红鲜艳色彩的陪衬下,显得格外妖娆妩媚。那张鹅蛋形脸白里透红,娇艳欲滴,洋溢着奕奕神采。她在经过他家院门时飞快地看了一眼,然后低下头飞快地走了过去。
她那惊鸿一瞥,让李廷瑞心头滚过了一阵惊雷!她低头一瞬间的娇羞与矜持展现出来的万种风情,让他在祁连山麓里千辛万苦构筑的情感防御工事,刹那间又一次被摧毁得分崩离析!
他像一只骤然遭到枪击的獐子般地软绵绵地瘫在了地上。
自此以后的每天早晨傍晚,他躲在院门后,透过门缝偷窥尕花儿挑水。直到桦树湾里办起了集体食堂,尕花儿不需要挑水时,他才万分惆怅地停止了他的功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