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过后,打狼队跟随着转场的牲畜群回到了桦树湾。桦树湾在这年夏天改名为胜利公社第三生产大队了。桦树湾没有了以往的平静与祥和了,桦树湾笼罩在一片不祥的恐惧之中。
打狼队回来后的当天晚上,甄二爷像所有的青春年少的小伙子一样,归心似箭地扑进了家门,与阔别一夏的娇妻尕花儿烈火遇干柴般亲热。正当他们在滚烫的炕上翻云覆雨幸福得死去活来的时候,谢队长站在高高的马粪堆上喊开了,叫大家立马到生产队饲养院里开会。“破锣嗓子可吼开了!”尕花儿从被窝里支棱起耳朵听了一会不耐烦地说,“又是开会,啥时候能开个完?”
“唉!”甄二爷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就着牛肋巴窗户里射进来的微弱星光,窸窸窣窣地摸索着穿衣服,掐了掐妻子的脸蛋儿,披了件老羊皮袄出门了。
饲养院的那间土屋里,早已挤满了来开会的社员。那些男人们大都穿着厚厚的羊皮袄,臃肿地坐在炕上,蹲在地上,有的干脆跨在饲料仓上。大家在昏黄的煤油灯下抽老旱烟杆,抽得不太大的屋子乌烟瘴气。若在平时,抽烟的当儿,谝三国谈西游也闲扯一些东家的小伙子翻墙嫖西家的尕媳妇的风流韵事,大家嘻嘻哈哈乐此不疲,其乐融融。而今日大家只是抽闷烟,谁都不愿到灯光亮的地方去,只是一个劲儿地裹紧破皮袄,悄无声息地往墙旮旯儿里挤。只有那阴暗处一闪一闪的旱烟光亮才让人感觉到这间土屋里早已挤满了人。人们鸦雀无声气氛沉闷而压抑,仿佛谁不小心弄出一点声响,这房间就会像充满煤气的房间见着火光,一下子爆炸似的。
甄二爷哼着“少年”走进饲养院时,社员们已经来得差不多了。他走进屋内看到这个情形后,在黑暗中伸伸舌头,猫着腰,也悄无声息地挤进墙旮旯的人群中。
饲养院的土炕上,那个身穿四个兜干部服的曹同志,操一口浓重的陕西话,借助微弱的灯光在读一份措辞严厉、令人惊悸的文件。从他那“十”“四”不分的语音里,社员们终于领会了文件的内容和曹同志要求贯彻执行的实质:“桦树湾里潜伏着一些人面兽心的家伙,妄图让我们回到万恶的旧社会,吃二遍苦、受二茬罪,在三座大山的压迫下重新过暗无天日的日子,这是我们革命群众绝不能答应的!”曹同志一拳砸在炕桌上,炕桌上的青油灯跳起来,扑灭在土炕上。
人群中有人小心翼翼地打火镰,火镰的光一闪一闪的,照得人脸斑驳陆离,阴森诡秘。但有人很快擦着了洋火点燃了油灯。曹同志仍然情绪激愤,有一种宗教般的狂热在他的胸中激荡:“同志们,我们要以高度的政治敏锐性和革命洞察力,把隐藏在人民群众内部的坏人揪出来!”说完,从中山装口袋里掏出“大前门”牌纸烟吸起来。
大家噤若寒蝉,黑夜中只有汉子们吸旱烟的刺刺声和旱烟瓶头的火光在闪耀。
人们依然“吧嗒吧嗒”抽着旱烟,一言不发。
“同志们,革命群众们!”曹同志又在启发,“你们开动脑筋好好想想,谁的祖宗从八代那会儿起就头上长了反骨,偷啊抢啊干土匪强盗勾当的?……”曹同志的意思大家明白了,就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于是大家又从所有桦树湾人的祖宗上开始查找。不查不要紧,一查吓一跳,桦树湾的好多人家是解放前夕为躲避兵役战祸,从甘肃宁夏乃至新疆等地逃难而来,彼此的祖宗在原籍地到底是什么情况,在各自的心中只有一个模糊的判断,大家彼此不甚知底。但大家心里又清楚,桦树湾人的上辈祖宗绝大多数都不是根红苗正的主儿,都不会清白到哪儿去。在那个兵荒马乱食不果腹的年代里,谁的祖宗为了活命没偷过没骗过没抢过,或在国民党马匪的队伍里吃过粮?
人们依然在“吧嗒吧嗒”地抽烟。
“侯感恩,你先来检举……”曹同志对检举积极分子侯感恩指名道姓地说。这侯感恩据说祖宗八代都是雇农,对万恶的旧社会及一切想使他回到旧社会的人和事都怀有深仇大恨。为此,他将自己原先侯福贵的名字改成了侯感恩,意思是啥时候也要懂得感恩。
侯感恩就坐在曹同志的旁边,一种被信任被宠爱的荣誉感,时时在他心中激荡。此时此刻他听到曹同志的命令,挺了挺腰杆,将身上的老羊皮皮褂裹了裹,清了清嗓子,准备发言。
“疯狗!”人群中有人激愤地说。这声音在人们缄默的沉寂中显得格外清晰,清晰地送进了侯感恩的耳朵中。
“疯狗就疯狗!”侯感恩恼羞成怒,“老子就要咬你驴日的一口!”这样想着,就装着没听见的样子,慢条斯理地掏出火镰开始抽旱烟。借着火镰耀眼的火光,他看清楚了说他疯狗的人是李廷瑞。“不知天高地厚的脬蛋娃,不给你点厉害你不知道马王爷是长三只眼的!”侯感恩心中冷笑着,依然慢条斯理地磕掉烟灰,故意咳了几声清了清嗓子说:“李忠孝是个坏分子!”
此言一出,犹如平静的池塘里投进了一块巨石,群情哗然。这李忠孝正是李廷瑞的父亲。在桦树湾几百号人中,唯有这李忠孝识文断字知书达理,识大体,明事理,是一个温顺敦厚德高望重的长者,是桦树湾人教育子女学习的楷模。“李家阿爷这样说,李家阿爷那样说……”被桦树湾人尊称为李家阿爷的李忠孝的话,简直成了桦树湾人遵循的行为准则甚至人生信条。谁家的弟兄分家了,谁家的婆媳不和了,还是邻居们为了鸡儿狗儿的事情打架了,只要李忠孝一出面一调和,人们便会异口同声地说:“既然李家阿爷这样说,我们就听他老汉家的,就这么办吧……”许多闹得不可开交的事,因李家阿爷一句话而化干戈为玉帛。也正是因为如此,李忠孝在桦树湾里享有极高的威望和待遇,桦树湾所有的婚丧嫁娶等人生大事中,李家阿爷往往被尊到上席,端坐在土炕的中轴线上受到最高的礼遇。
“李家阿爷是坏分子?”人们嗤之以鼻。这李忠孝人如其名,一生恪守“忠孝”二字,并把“忠孝”二字功利性地具体到桦树湾的村民身上:“上粮纳草不怕官,孝顺爷母不怕天。”他自己一生不但践行忠孝,而且深悟到践行“忠孝”必须有一个太平盛世的良好环境。他一生是在兵荒马乱动荡不安的年代里度过的,无数次地看到过战乱年间,人们怎样地犯上作乱、众叛亲离,怎样地道德沦丧、人性尽失。为此,他给自己的儿子起了名字叫李廷瑞,意思是让朝廷吉祥如意让朝廷统治下的率土之滨一片安宁祥和。就是这样一位渴望和平、企求安定的六十岁老人,会在动荡了百年后好不容易盼来的太平盛世年间没来由地改变立场?
“驴日的,你说我大是咋个坏分子?”第一个条件反射似的跳起来的自然是李廷瑞。这李廷瑞长得清清瘦瘦,一脸骄横,一副少年时代缺乏营养,青年时代缺乏教养,到老也不会有涵养的模样,全然没有他父亲那种温良谦恭让的儒雅风度,“你今日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看老子不把你的脚筋挑了!”
“你看你看,这娃娃!”侯感恩谄媚地朝曹同志笑了笑,“年纪轻轻的对一个革命群众说话说得这么难听,依我看这是对工作的公开反抗!”
“哎哎,老侯!”谢队长炕沿上狠狠地磕着烟灰发话了,“这娃娃胎毛还没脱净呢!俗话说:嘴上没毛、办事不牢,娃娃家信口开河说上几句话,你就上纲上线,也太过分了吧?”
“就是!”
“就是!”
人们在黑暗中七零八落地应和着谢队长。
“大家安静,”曹同志威严地拍拍桌子,然后对侯感恩说,“你有证据证明李忠孝是坏分子?”
“有有,当然有,”侯感恩十分肯定地说,“有年夏天,李忠孝说了一些不中听的坏话!”
“真的这样说了?”曹同志像发现了新大陆似的,双眼冒着兴奋的光问道。
“说了,说这话的时候他儿子李廷瑞就在旁边。”
“说了没有?”曹同志盯着李廷瑞严厉地问。
“这……这……”李廷瑞这下子如霜打的茄子,一下子蔫了,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原来公元一千九百五十年夏天,黛彤川里阴雨连绵,祁连山峰连月被浓云笼罩,即使是难得一见的晴天里,黛彤盆地一片阳光灿烂,但四周的祁连山峰上依然黑雾遮蔽,如同匪乱留在人们心中的阴霾。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黛彤川的老百姓中间绘声绘色地传说神龙下凡界的故事,纷纷传言说滞留在冷龙岭上面的那团黑云中,有神龙下界后盘踞在那儿。许多人包括桦树湾人在内,都煞有介事地说,某月某日他们分明看见酷似鸡爪的龙爪伸出云团外,在阳光下发出金黄色的光芒。沸沸扬扬的传说撩拨得黛彤川人每每抬头注视冷龙岭的云团,越看那云团越显得怪异诡谲。它时而如奔腾的天马,时而如缩头的乌龟,时而如牛时而如羊,时而如叠嶂的山峰时而像波浪翻滚的海洋,而更多的时候,那些逶迤俯卧于蜿蜒山峰上的云团更像一条硕大无朋飘飘欲飞的巨龙。
于是便有更玄乎的传说流传开来,说此龙从昆仑山王母娘娘那儿领受了坐镇天下、治国理政的重任后,从西海也就是青海湖腾云驾雾北上京都,不曾想在祁连山雪峰遇到了一股妖气,硬生生地被隔阻在这儿。这神龙在冷龙岭盘踞了一个夏天后,初秋时分便腾空而去。据说有好多人不辞辛苦爬上真龙卧过的地方,发现那儿尽是大萝卜粗的白咀儿……说得活灵活现。
桦树湾的村民们有一天在李忠孝家的土炕上听李忠孝讲了一段《封神榜》《聊斋志异》的故事后,便在神鬼故事的恐怖诡谲的氛围中,好奇地问道:“李家阿爷,那你说这条龙卧在冷龙岭是吉兆还是凶兆?”
李忠孝捋着浓密的天天精心梳洗的胡子,煞有介事地说:“照我说,这天下还是一时半会儿太平不了……”
后来果然发生了匪乱,一向安宁的黛彤川里战乱频仍,莽莽的祁连山麓里匪事难靖。桩桩件件似乎都应验了李家阿爷的预言——不,是神算,桦树湾甚至整个黛彤川人都知道老爷子善于推卦。桦树湾人修屋造房、婚丧嫁娶甚至出门办点屁大点事都要到李忠孝这儿算个宜与不宜。李忠孝来者不拒,搬出那些码在他炕头上的《易经》《麻衣神相》等线装书好一阵查找,然后水火土木金乾元亨利贞地嘀咕一阵,给你一个准确的答复。桦树湾人照着去做了,据说非常应验屡试不爽,屡试不爽后桦树湾人对李忠孝的话深信不疑。
……
李忠孝被逮起来了。桦树湾已经有七八个人被检举并投进了大牢,但检举和揭发仍然如火如荼地进行。曹同志起早贪黑,大会小会不断加大工作力度。他加大工作力度不要紧,但整个桦树湾人的神经像上紧了的发条,人人自危。甄二爷更是如临深渊,成天胆战心惊,唯恐自己在祁连山麓里的那段土匪生涯授人把柄被人检举,使他说不清道不明,叫天天不灵,喊地地不应,糊里糊涂地被枪毙掉或在监狱里度过一生。
正是疑心处有鬼,他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
这天傍晚夕阳西下时,甄二爷将打碾场上最后一麻袋粮食扛进生产队的仓库,谢队长就从外面跟了进来:“甄二爷,今晚到饲养院开会,你一定要参加!”说完,似乎很抱歉地笑笑,笑得极不自然,脸上肌肉中似乎混入了水泥,有些僵硬和灰暗。甄二爷一下僵在那儿,硕大的麻袋从肩上重重地滑落下来,砸在了脚下一个簸箕上,砸得簸箕的主人——村西头的韩家老阿奶,心痛地拿着成了三块的簸箕破口大骂起来,不依不饶地嚷嚷着要他赔。甄二爷站在那儿,觉得韩家阿奶的叫骂声是那样的深远和空洞,似乎从一个年代久远的古墓中发出来的一般。
他的脑海中没来由地跳出了那匹白狼!
他记不得自己是怎样回到家的。等他醒过神儿时,他只看见尕花儿在土屋里,烧火做饭喂猪煨炕里里外外地忙活着。他看着妻子,一种无限怜惜的情感突然涌上心头,一种生死离别的痛苦立刻漫漶全身。他情不自禁地紧紧抱住妻子,仿佛一松手就会从他怀中飞走,从他的世界中消失一般。尕花儿咯咯咯地笑起来,酥软在他的怀中。笑够了,抬起头来,看见丈夫凝重的神色,用手摸摸丈夫的头:“怎么啦,额头冰凉冰凉的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了?”
“没……没有。”甄二爷躲闪着妻子的追寻的目光。
“你骗我!”她用小拳头砸着他宽厚的肩膀,“到底出了啥事儿?”
“谢……谢队长通知我到饲养院开会。”
“咯咯咯……”妻子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又笑得直不起腰,脸上两个酒窝儿像两朵盛开的菊花,“我当什么大事儿,饲养院里每晚不都是在开会吗?这有啥大惊小怪的?”说着在他毛茸茸的嘴唇上轻轻地打了一巴掌,“快到炕上坐着去,我给你端饭去!”
甄二爷看着妻子哼着小调迈着轻快的步子端饭的身影,插在心上的那把刀子似乎又被谁狠狠地推了一把。妻子的内心如黛彤盆地的天空一样清澈明净,她怎知道人心不古、世事的险恶啊?
吃过简单的晚饭后,尕花儿又摸黑到外面去煨炕去了。甄二爷跟趴在炕上傻笑的老丈人(杨义德老爷子的疯病越发严重了)说:“大,我走后你要好好照顾你的女儿啊!”
“嘿……嘿”,老爷子用袖子擦一下鼻涕,开心地笑了起来。“你听见没有?”甄二爷用力地摇着他的肩膀,恨不得抽这老家伙一个耳光。自从和尕花儿结婚以后,他爱屋及乌非常尊重和照顾这个疯疯癫癫到处乱跑的老丈人。他对老人的孝顺和敬重使桦树湾人在竖大拇指的同时成为教育子女的活教材。“上粮纳税不怕官,孝敬父母不怕天,你们看人家甄二爷是怎样孝敬疯丈人的!”桦树湾的老人们教育子女时常常这样说。
老人被他强劲有力的大手捏疼了,居然撇着嘴呜呜地哭了起来。
“咋啦咋啦?”尕花儿听见父亲的哭声,从外面跑了进来,“不哭不哭,大!”一边哄着父亲,一面娇嗔地瞪了丈夫一眼,“你今天是吃了火药还是咋的?”
甄二爷从炕头上拿出老羊皮袄,一边穿一边强忍着泪水,“我去开会了,说不定回来很迟的,你们就别等我了,早点睡吧!”走上屋后那个山梁上时,他回望静卧于山窝里的土屋,心中觉得无限酸楚。土屋那牛肋巴窗户映出的昏黄的油灯微光是那样的温馨,土屋那滚烫的火炕是那样的温暖,而土屋的女主人,是他的一切,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满足得别无所求的幸福。而今,这一切也许就在这个北国初冬寒冷的夜晚将要离他而去!
他坐在山梁的土塄坎上,将头深深地埋进老羊皮袄的前襟中,久久无法起身,任凭凛冽的寒风吹得他旁边的枯草秆发出尖厉的呼啸声。不知何时,他发现自己竟然泪流满面。
……
跟每天晚上一样,饲养院那间屋子里依然挤满了开会的社员,他们依然躲在黑暗中“吧嗒吧嗒”地抽旱烟,曹同志依然不停地扶着眼镜依然在油灯下预习着文件。甄二爷一进来,曹同志抬起头看了一眼,似乎松了口气,然后就宣布开会。这次的曹同志可是开门见山单刀直入:“甄二爷,你今晚把你那段土匪经历给讲清楚!”
这一切早就在甄二爷的预料之中。他冷笑一声,从旁边一位庄员的手中拿过旱烟,慢条斯理地装烟点燃,狠狠地吸了两口后镇定地说:“那不是早有定论了吗?我是被土匪裹挟的一般群众。再说,在后来的剿匪战斗中我还立了大功哩!”
“但有人揭发你在当土匪期间,多次参与洗劫群众的罪行,杀害了许多无辜的群众!”
“放他妈的狗屁,我杀的都是丧尽人良的土匪强盗,从来没伤过无辜群众的一根毫毛!”
“你骂谁?”曹同志一拍桌子,厉声吼道,“嘴里放文明点!”
“我骂……我骂诬陷我的那个龟孙子……”
“你驴日的敢骂我!”墙角里有人接话了,“就我说的,又咋啦?难道我说的不是真的?”
甄二爷回过头,借着微弱的灯光,发现接话的人竟是李廷瑞!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和眼睛,当了这么几年的庄员邻居,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自己与他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他为什么要陷害自己呢?
“你……”甄二爷吃惊得说不出话来。
“你个屁!”李廷瑞似乎对他怀有深仇大恨,“那年中秋节土匪洗劫陈家大院时你参加了没有?那天晚上我在我家窗户后面分明瞅见你驴日的抱着土铳枪放枪呢!”
“说,你有没有?”曹同志厉声问道。
“我……我那时不是在土匪队伍里,由不得自己吗?”甄二爷英雄气短,嗫嚅着说。
“就算那时你在土匪窝里,由不得自己还可说得过去!但后来你怎么放着别人不要,偏偏娶了杀害解放军的人的妹妹做老婆呢?这不是一丘之貉吗?”
“对呀!甄二爷,你的历史问题和现实表现都很复杂,需要我们认真调查和核实甄别……”他转过脸对站在门口荷枪实弹的民兵说,“先把他捆起来,从明天开始审查……”
民兵们听到命令,哗地上来将他捆了。甄二爷边挣扎边恨恨地向李廷瑞吼道:“你驴日的凭啥诬陷我?你……”
李廷瑞在黑暗中窃笑了一声:“你不是,那我爹凭啥就是?”
……
尕花儿吹熄灯后,就趴在窗台上,透过牛肋巴窗户数天上的星星,心中默默地唱着一首少年:“……晚夕里想你者睡不着,天上的星星数过……”被窝里没有了丈夫那宽厚的胸脯,那丘陵般跌宕起伏的臂弯,她的身体和心灵都缺乏一种归属感和依托感。丈夫不在的每一个晚上,她都透过窗户,数着天上的星星,悄悄地跟那些星星说话。夏天,她常常望着那浅白色的银河,望着银河两旁的牛郎和织女星心中无比痛楚。小时候她情窦未开,无法体会到相思的苦楚,心想他们在七巧夜踩着鹊桥去相会是一件多么好玩多么浪漫的事!长大了做了甄二爷的妻子,才知道一年相会一次是多么痛苦的事!好多时候,她看着牛郎织女星潸然泪下。今晚她看着三星在清冷的天际缓缓西移,直到移过中天,漫漫的冬夜已过了一半,但丈夫仍然没有回来,她的相思开始被一丝丝的不安所代替。三星后晌时,她只有焦躁了,她在火炕上辗转反侧难以成眠,索性坐起来点燃油灯纳鞋底,刚纳了两针,手指无端地被针刺破了。鸡儿叫了头遍时,她跳起来穿好衣服,到生产队的饲养院去牵牛碾场。实际上她是想看看他们会开完了没有——在这个非常时期,开会开到半夜甚至鸡儿叫是常有的事。
偌大的饲养院里只有牛马嚼草喷鼻子的声音,那个常开会的饲养员住的房子没有一丝灯光。她知道会早就散了,那么她的丈夫到哪儿去了呢?
她扑到饲养员的房间,用力地拍打那扇破窗户:“陈家阿爷,我们家的去哪儿了?他们把我男人弄到哪儿去了?”
屋里的陈工集和王吉祥两位老爷子从梦中惊得跳了起来。他俩在黑暗中相互望着对方屏住了气一言不发,任凭门外的甄家尕媳妇哭天抢地地呼喊。末了,他俩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又躺在炕上,直到天亮未能入睡。
天亮时尕花儿敲开了谢队长家的大门:“你们把我男人弄哪儿去了?”住在谢队长家的曹同志站在大门口上,和颜悦色地说:“有人检举你男人是坏分子,现在被我们收容了,暂时关押在生产队的仓库里……”
“不!”尕花儿尖声叫道,“他不是,他不是!”
“他到底是还是不是,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等我们通过深入细致的审查和甄别,才能得出结论。回去吧,好好碾你的场去吧,现在是颗粒归仓的关键时期,革命生产容不得偷懒和胡闹……”
“我这是在偷懒和胡闹吗?”一向温顺的尕花儿这回破天荒地顶撞起工作组曹同志来,“我男人平白无故地被你们抓起来,我能安心劳动吗?”
“怎么能说是平白无故呢?”曹同志摊开双手,想耸耸肩,但又觉得不妥,便双手插在裤兜里威严地踱起步来,“我不是说了吗?有人检举你丈夫!再说,他自己都对自己那两年多的土匪经历说不清……”
“他不是土匪,他是被人诬陷的!”尕花儿急了,“求求你,曹同志,你一定要查清楚,还我们清白啊!”
“曹同志,我看那李廷瑞是狗急了乱咬人,甄二爷这娃我知根知底,他不可能是,我看放球了算了?”一直站在旁边满脸愧疚地看着尕花儿的谢队长这时插话道。
“我的谢队长同志哟!”曹同志挥了一下手,打断了谢队长的话,语重心长地说,“我们不能麻痹大意啊!对敌人的放纵就是对人民的犯罪,这个道理难道你不懂?我的同志哥,大意不得的哟!”
“……”谢队长无言以对,尕花儿只有流泪。
既然事情摊上了,老哭也不是办法。尕花儿擦干了眼泪,回家收拾了一张狗皮褥子煮了几个鸡蛋,给关押在生产队仓库里的甄二爷送去。
仓库坐落在桦树湾这个依山而建的村庄中间,黄土夯就的高高院墙里,靠北盖着一溜儿平房,平房的西头一间房,就是保管员平时的住房。甄二爷就关在那间房子里,房间门外站着两个荷枪实弹的民兵,明晃晃的刺刀在冬日的阳光下发出刺眼的寒光。那两个民兵在大院里收拾粮食的女人们面前很威武地踱着步,很有点身负重任不敢懈怠的骄傲模样。
尕花儿抱着褥子走进了仓库大院,婆娘们立马不出声了。那两个民兵中的一个突然局促不安起来,接着两眼便放着光,贪婪地看着尕花儿甩着两条粗黑的辫子袅袅婷婷地直走到跟前,这才回过神来:“你来了……尕……尕花儿?”他点着头讨好地说。
尕花儿一看是李廷瑞,狠狠地瞪了一眼,扭过头,走到另一个民兵谢生虎跟前,“谢哥,麻烦你开一下门,我给我男人送被褥……”
“你早该送来了,这房子确实有点冷……”他旋即转身去开门。
“等等!”恼羞成怒的李廷瑞像鸭子走路似的摇了过来,“谢生虎,你的立场也太不坚定了吧?怎么不经我同意就随意给家属提供方便?”
“去你妈的!”谢生虎挡开李廷瑞,掏出钥匙狠狠地骂道,“要不是你这丧了良心的硬是诬陷他,他会被关到这儿?依我看,你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坏分子呢,等哪天老子良心被狗吃了时也检举检举你!”
“你……”李廷瑞一时语塞,嗫嚅着说不出话。
“你个屁!”谢生虎哗啦啦地拉开门,让尕花儿进去,“舌头没脊梁,嘴里翻巴浪,你能证明自己不是?只是我不愿干那丧天良的事罢了!”
“就算甄二爷不是,可尕花儿的两个哥哥杀害了解放军,那可是成了铁案的,难道她不是他们的家属?”李廷瑞拗不过身强力壮的谢生虎,强词夺理地说。
“那你大大也被法办了,你算什么?猪别说猪黑,老鸦别说老鸦黑……”
屋外他俩气咻咻地斗嘴,屋内的二人早已抱在一起哭成了一团,一种生离死别的痛楚浸淫得两颗年轻的心在发抖。“回去吧!”过了好一会儿后甄二爷咬着牙强装欢笑,“回去后好好照顾大大,好好照顾自己,我不会有事的!”
“你也要保重自己的身子!”尕花儿将狗皮褥子铺在炕上,“哎呀,这炕咋是凉的?……你放心,从今天起,我会将这炕煨得烫烫的,不让你冻着的……”然后又从手巾里取出鸡蛋,麻利地剥开壳,亲手塞进甄二爷嘴里,“趁热吃吧,这鸡蛋补身子骨……”
“你也吃一个吧,这段时间看你瘦的……”甄二爷捏着尕花儿的肩膀说。
“好了好了!”外面李廷瑞厉声吼叫起来,“都啥时候了,还你推我让的稀罕得像一对尕连手!”他心中的醋波在翻滚,“赶紧走,要让工作组曹同志知道了,我们不挨批评吗?”
从这天起,尕花儿一天两次给甄二爷煨炕,在煨炕的间隙他俩顺便说上两句话,让彼此的心里踏实暖和。但让尕花儿讨厌的是,李廷瑞像一条癞皮狗似的借这个机会总是往她跟前贴,涎着一副馋相趁人不注意动手动脚。那一天黄昏,尕花儿煨完炕后回家,李廷瑞悄无声息地跟在后边,到生产队青稞垛那儿时,他突然从后边抱住了她,嘴里喊道:“我的心疼疼,你可把我想死了!”喊着就往草垛里拖。惊恐过度的尕花儿突然不知从哪儿来的一股狠劲,在惊吓出声的同时狠狠一甩,竟将李廷瑞摔了个仰八叉。摔了一跤的李廷瑞像发现了垂涎已久的猎物的饿狼,从草垛中猛地窜起,朝她扑来,那副不顾一切的样子将尕花儿吓傻了,登时双腿发软浑身绵软无力!李廷瑞窜上来,将尕花儿扑倒在草垛里,嘴里尕妹长尕妹短地喊着,流着哈喇子就朝尕花儿粉嫩嫩的脸上啃了一口,手不安分地朝她的身上摸去。
尕花儿吓傻了,吓傻了的尕花儿毫无反抗之力,只是声嘶力竭地喊叫“救命”。就在她头脑一片空白,被受辱的巨大痛苦淹没之际,李廷瑞突然像一只小鸡一样从她身上腾空而去,“啪”的一声摔倒在了两丈开外平展而坚硬的打碾场面上。
尕花儿从草丛中翻起身时,昏暗中听见拉枪栓的声音,接着一个威严的声音说:“李廷瑞,你这没良心的再敢欺负尕花儿,甭说甄二爷,老子也会崩了你!”
“谢生虎!她又不是你妹子,你他妈的管个球啊?”李廷瑞嘴里强硬着,人却提着裤子落荒而去。
尕花儿捂着脸:“谢哥,羞死我了……”人已泣不成声。
“甭哭甭哭,尕花儿!”谢生虎走过来拉她起来,“这不是你的错,你羞啥?……走,我送你回家!”说着,他背着枪径直在前边走,一直将她护送过桦树湾的那条乱坟山洼,护送到山洼那边的她家。“啥也甭想,好好睡一觉吧,过几天说不定你男人就回来了。再说,有你大哥我在,量别人也不敢把你怎么样……”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回到家里,尕花儿舀了一盆清水,边哭边狠狠地洗脸,反复搓洗刚才被李廷瑞啃咬过的地方,直洗得脸火辣辣地发痛时,才捂着脸呜呜地哭起来,她先是压抑地呜咽着,而后便忍不住号啕大哭。哭声惊动了她的疯爹,他挪过来“啊啊”地叫着,下意识地去擦女儿的眼泪。也许是父女血缘天性所致,他竟也老泪纵横。面对父亲,她擦干了眼泪,而后呆呆地趴在牛肋巴窗台上,迷惘地仰望着昏暗的天空。
李廷瑞逃回家后,躺在炕上,一面对搅了他好事的谢生虎恨得咬牙切齿,一面对咬了尕花儿脸蛋上那一口带来的触电般浑身酥麻的感觉回味不已、兴奋不已!活了快三十岁了,他还没有如此近距离地接触过女人,到今晚才体会到女人真是个好东西,那鲜嫩的脸蛋那温软的躯体那沁人心脾的体香,让他陶醉让他痴迷让他忘乎所以,心灵和肉体都沉沦其中,竟然一时不知身在何处。他完全不记得挨了两跤给他带来的痛楚,他只记得尕花儿的明眸皓齿和红艳欲滴的嘴唇,以及那平时一笑一颦之间透露出来的娇美与温柔。他于是在炕上想象着与尕花儿……一次次地在臆想中自我陶醉。
从他记事起,他就认定住在乱坟窝那边土屋里的那个扎着羊角辫、扑闪着一对大眼睛的叫尕花儿的小姑娘就是他的媳妇儿。从穿开裆裤的时候起,他就喜欢跑到尕花儿家跟她玩“九九窝”“请姨娘”和“娶媳妇”等农村孩子玩的游戏。尕花儿那时候什么都玩,就是在玩“娶媳妇”时老也不扮他的媳妇,这使他从小就对她产生了一种莫名的畏惧,并在骨子里埋下了深深的自卑。极度的自卑造就了他畸形的自尊,使他常在自觉不自觉中欺负尕花儿,欺负得尕花儿常常哭着回家。而每在此时,他便格外开心和满足——尕花儿大眼睛里盈盈溢出的眼泪,在脸蛋滚落的情形他非常喜欢。直到有一天,他恶作剧地将一只癞蛤蟆放进尕花儿的衣领内,将尕花儿吓得花容失色,跳着喊着将上衣撕开,露出了两个尚未完全发育的、像含苞待放的花蕾一样少女的乳房的时候,他跟尕花儿酸涩而幸福的童年生活便如东流的黛彤河水一去不复返了。从第二天开始,尕花儿看见他就老远地躲着他,有时候迎面碰见而躲避不及的时候,她常会侧身躲着走,两只手下意识地捂在胸前,仿佛一不小心就会被他凌空一口咬了去似的。这使他常常在有意无意间去看尕花儿的那对乳房,并且忍不住想入非非。
当尕花儿两只羊角辫变成了两条粗黑的闪着光泽的大辫子,在她那黛彤河边杨柳般亭亭玉立的身上缠来绕去,辫梢上红洋布蝴蝶结在屁股后,如两只探花的蝴蝶腾挪跳跃的时候,李廷瑞开始整夜整夜的失眠,直到有一天他爹发现他像二月里的瘦母羊,走路松松垮垮东倒西歪,干活丢三落四整个一怔忡病患者的模样时,老爷子才发现了异常:“娃,你没精打采得像黄病打倒了似的,这是咋啦?”
李廷瑞红着脸,悄悄地钻出了土屋。钟情的少年对于想女人的事情难以启齿,只好将痛苦深深地埋在心底,让这彻骨的痛楚在内心发酵、酝酿,最后找个地方将酝酿、发酵的心情用“花儿”吐露出来。有个地方,是桦树湾背后那个叫黄草坡的地方,是他一个人唱“花儿”的地方。他常常一个人跑到黄草坡,坐在绿草如茵的山坡上,望着山脚下由东到西依山而建的桦树湾的庄廓,望着与这些庄廓隔一个山洼的尕花儿家,伤心欲绝地唱道:
“达坂的垭豁里牛拉车,
牛拉了柏木的板了;
你把个阿哥的心拉热,
拉热者再不管了!”
委婉的“少年”声悠悠地顺风荡进了父亲李忠孝的耳朵里,老爷子直纳闷:“这狗日的娃娃长大了,可谁家的姑娘拉热了娃娃的心,拉热后又不管了呢?”在桦树湾被尊崇得有点忘乎所以的李忠孝,鼻子里直哼哼,哼完后的日子里,老爷子悄悄留意儿子的行踪,发现这小子居然恋上了杨义德的那个黄毛丫头,不由得捋着胡子暗暗点头:“狗日的娃娃有眼光!”
这年八月中秋节,生产队宰了两头大犏牛分给了桦树湾的村民们。李忠孝将分给自家的那块肥牛肉用一根红线串了,同一个大月饼一块儿提到了尕脚媒婆家的米柜上:“麻烦你给我娃说个媳妇……”
媒婆坐在炕上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斜视着这个在桦树湾德高望重却有点瞧不起自己的老头子:“说吧,想要谁家的丫头。老娘我哪怕跑烂这双尕脚,也给你说成!”媒婆拍着她那三寸金莲信誓旦旦地说。
李忠孝心里笑了,他知道这贼婆娘这阵子正跟杨义德那老光棍打得火热,杨义德那小子肯定跟天下所有的男人一样,五尺长的身子拗不过五寸长的球儿,肯定对这婆娘言听计从的。
可事儿并没有他想象的那样顺利,这事儿黄了。媒婆带来了杨义德的回答:“丫头尕花儿死活不同意,现在已经是新社会了,时兴婚姻自由,他这当爹的做不了主!”只是媒婆没有告诉他,杨义德真正回绝这门亲事的原因:他嫌李廷瑞太瘦太弱,他要给尕花儿找个壮实如牛能背得了柴火,制服得了烈马,放得了牲畜,总之能干得了粗重农活牧活的女婿。
这事儿在桦树湾人面前太扫他李忠孝的面子了。既然时兴婚姻自由,他杨义德怎么黏着媒婆,要媒婆整天骑着黑尕驴驮着几个馄锅,在黛彤川上川下川地给他的豁嘴尕虎儿寻媳妇呢?但老爷子很宽容地对媒婆说:“你回去告诉杨义德,这事儿就算了,就当我没说!”
“你不会怪杨义德吧?”媒婆挪动着尕脚小心翼翼地问。
“这能怪人家吗?丫头不同意,牛不吃水,强压不倒,这在新社会是谁也没有办法的!我托你只是提提,有道是养儿奔千家,养女千家奔,这不是很正常的吗?”
媒婆看见李忠孝真的没生气,便乐得屁颠屁颠地回复杨义德去了。
李忠孝把儿子叫了过来:“娃娃!杨义德回绝了亲事,你以后就别痴心妄想那个黄毛丫头了!我托尕脚媒婆再给你找一个……”
“不!不……”李廷瑞一下子委顿在炕头下,目光呆呆,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接着便顾不得羞涩,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哭起来,哭着哭着便给老爷子跪了下来:“大,我这辈子就只要尕花儿,你就再去央求央求尕花儿她大吧!”
“看你那点出息!”李忠孝勃然大怒,“百步之内必有芳草,天下的好女人水一般流着,草一般长着,哪儿没有?比那丫头好看的攒劲的有的是,你干嘛非要她呢?你叫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去求杨义德,叫我这张老脸往哪儿放?”
“不,不,我就要尕花儿!”儿子声嘶力竭气息微弱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李忠孝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心中叫苦不迭:“冤孽!冤孽啊!”老爷子是过来人,知道天地间唯有这“情”字是人生越不过的一道铁坎儿。想想自己年少时,在湟水河畔的私塾里,与老师的女儿,那位明眸皓齿婉约可人的小师妹那段刻骨铭心的恋情。老师发现他与小师妹的恋情后,毅然决然将他的掌上明珠送回了老家,从此让他与小师妹永诀天涯。那段时间,他写下了许多凄惨哀绝的诗词。如:
无题(一)
莫愁堂前情亦殇,湟水悠悠似个长。
十年相思一场梦,竹马青梅该无郎。
青鸟不信花叶弱,犹在枝间觅清香。
只道人间情无益,五年癫来五年狂。
又如:
清平乐(赠小师妹)
年年岁岁,独倚危栏唱。满纸不言愁与想,却赢清泪满裳。今日又上高楼,黯黯天涯集会。待到两鬓生华,强笑还应无味。
就在前几天,他梦中又回到了湟水河畔的老家,与小师妹在窗前月下卿卿我我。小师妹依然是十八九岁的模样,明眸皓齿清纯可人。一觉醒来,细细推算,如果小师妹健在,也依然是年过六旬的老人了,不知过得好否?千般相思万般牵挂涌上心头,让他一时间不由老泪纵横,提笔赋词一首以记之:
蝶恋花
凉夜湟水又入梦,杨柳稀疏,渐见春意动。手抚锦衾君不共,月下西楼秋寒浓。忆昔窗前与君疯,君如桃花,吾似花间蜂。悠悠往事难再重,以泪和墨捻须吟。
自己已然垂垂老矣,初恋也已然过去了几十年,至今还斩不断、理还乱,儿子正当青春年少,怎能迈过这个坎儿?“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老爷子脑海中忽然跳出了许许多多古诗词中关于“情”的词句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辗转反侧……”“一片痴心,两地相悬,分别后三四天,寻思了五六遍,若等到七夕桥上见,眼泪也掉了八九串……”跳得老爷子心惊胆战。末了,他吼叫开了:“嚎,嚎个啥?现在解放了是新社会,政府提倡恋爱自由婚姻自由,有本事自己去‘自由’啊!到时候生米做成熟饭,看杨义德他能说不同意?”
一句话说得李廷瑞如跌进了祁连山的雪洞里!要是尕花儿对我好上点,我至于向你下跪吗?他跌跌撞撞地走出门外,神情恍惚仿佛行走在庞贝古城。那些庄廓墙高大而阴森,空空的巷道幽深空寂;那些热情地向他打招呼的庄员们,此时此刻犹如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幢幢鬼影,影像飘忽,声音空洞。不知不觉中他如梦游般地来到了黄草坡,“花儿”唱得悲恸欲绝:
“老子下山者骑青牛,
炮打了阴魂的阵了;
阿哥们得下的相思病,
一天儿比一天(者)重了。”
祁连山的晚风吹下来,吹过桦树湾的桦树松树柏树和灌木丛,呜呜的声响如蒙古人用铜箫演奏长调,撩拨得他双泪长流:
“瓦蓝的鸽子钻林棵,
夜黑者站了个碾伯;
这么个维人了不得,
我维下了一腔子眼泪……”
他日复一日地唱着花儿,抒发对尕花儿的相思之苦。凄婉哀怨的“花儿”声随风飘飘荡荡地漫漶在桦树湾的庄廓边巷道里,有时候顽强地钻进人家纸糊的窗户中,钻进围坐在炕上的一家老小的耳朵里,直惊得家家户户老少爷们儿、大姑娘尕媳妇魂飞魄散落荒而逃。逃出门来的大姑娘小媳妇抬着一张张羞红的脸望着黄草坡又恨又爱。恨的是他在这个时候唱“花儿”,爱的是这悠长的“花儿”她们实在太爱听了。
在桦树湾至黛彤川乃至整个西北地区,“花儿”一直是登不得大雅之堂的野曲儿。野曲儿只配在野外唱。桦树湾人下至三岁孩童,上至八十岁的老太,几乎人人都会唱“花儿”都能创作“花儿”,都对“花儿”情有独钟。只要“没大小”也就是没有长幼辈序的时候,干活的媳妇,赶马的脚夫,都会来两首“花儿”与“少年”,来抒发他们的感情和胸臆。“花儿”是至纯至美的诗,一个人的生活中是不能没有诗的。“花儿”是他们清贫物质生活中富有的财富,正是有了“花儿”,才使他们的生活五彩斑斓丰富多彩,才使他们的生活之车傲然前行。“留下少年的孙悟空,不死就这个唱法!”
但桦树湾人唱的“少年”跟黛彤川其他地方的“少年”不一样。他们刻意追求的是“大传”“花儿”,就是“花儿”起头的两句必是《水浒传》《红楼梦》等中国古代名著中的典故,以此来炫耀他们对文化的占有,表达他们对文化的亲近。
他们对文化的崇尚由来已久。就是在平时,他们也喜欢谈论书法,崇尚文化名人,效行忠孝礼义,文质彬彬地待人接物,用尽量温文尔雅的神情平净纯洁的语言和人交谈,自觉维护和恪守一些约定俗成的文明规则。比如给长辈端饭必须要用双手,称呼庄员不能“白搭话”,必须像称亲戚般地称“爷爷奶奶”或“哥哥嫂嫂”。年轻人坐了车子或骑了马,看见长辈必须老远地滚鞍下马侧身谦让并致以尊敬的问候。真如一位作家所言,正是这种“礼”使这个地处偏僻的小山村看似稀松平常的生活变得井然有序,暗暗涌动着一种文明的气质。
在这个文明的国度里,居然有这样一个不和谐的音符掺杂进来,这让桦树湾人的老汉们很不舒服。但他们隐忍着,一则是他们相信这李廷瑞不是冒天下之大不韪,而是因为痛苦至极而不经意间流出来的不敬之意,“花儿本是心上的话,不唱时由不得自家……”相信过一段时间,他会羞赧,也会惭愧无地自容改过自新。二则他是桦树湾德高望重的长者李忠孝的儿子,不看僧面看佛面,温良谦恭让的桦树湾的老汉们是不便撕开脸面出面干涉的。但这娃娃“少年”唱得越来越不像话了。他先是唱:
“三战吕布虎狼关,
单刀俩耍了个软拳;
一年三百六十天,
想你者没忘掉半天!”
继而唱:
“关公勒马出曹营,
亲手儿挂了帅印;
我为你就要舍了命,
你为啥没了良心?”
直到那个多狼的冬天,在桦树湾里有关甄二爷与尕花儿的风言风语纷纷扬扬流传开来,谢队长开会骂人的时候,他还在唱:
“杨三郎保驾去赴宴,
袍袖里暗藏了袖剑;
我俩的婚姻谁拆散,
割舌头还要把眼剜!”
从这时候起,他就将尕花儿的冷漠和无情归咎于甄二爷的插入。从这时候起他就在心里暗暗发誓,要报这个夺“妻”之恨。直到那年春节,尕花儿和甄二爷结婚时,他满腔的怨恨已然化为满腔的仇恨,他甚至诅咒尕花儿:
“铁匠的铺儿里打铁哩,
干锅里炒辣子哩;
你不要阿哥是屙血哩,
八辈子养瞎子哩!”
桦树湾的老汉们终于坐不住了,他们选了几个代表到李忠孝家,要向这位桦树湾德高望重的长者委婉地提出抗议:李廷瑞的行为已严重违背了桦树湾的道德规范,他这做老子的应该管管了!
李忠孝是何等聪明的人,他从牛肋巴窗户里看见几个老汉从他家的土门里鱼贯而入时,他已然明白了一切。他何尝不知道儿子的行为已然有伤风化?儿子的“花儿少年”不仅使整个桦树湾人如芒刺在背,更使他一家如坐针毡。他不是没管,他这做老子的也是没有办法管啊!
但“子不教,父之过”,他这做父亲的必须为儿子的过错承担责任。他赶紧爬下土炕,按照桦树湾人的接客礼仪,忙不迭地到庄廓院子里去迎这些老汉,将他们毕恭毕敬地让到了土炕上,将谢队长让到了土炕的中轴线上以示尊敬。然后拿出珍藏多年的青稞酒,先给每人毕恭毕敬地敬了个六六大顺“打冷”,紧接着叫老阿奶烧菜端馍馍,炒青油放得绿汪汪的酸菜洋芋。末了,斜跨在炕沿上,等老汉们口诛笔伐兴师问罪。
喝足了吃饱了,老汉们大眼瞪小眼地望着谢队长。谢队长却一口一口地吸溜着青稞酒,一边剔着牙缝里的酸菜,一边笑呵呵地说:“李家阿爷,我们几个人今天没事儿,约好了到你家听你说书哩,还要端端地听一个《罗通扫北》哩!”
“就是,就是!”老汉们不明白谢队长的用意,就一边随声附和着,一边将李忠孝老汉让到炕上,装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李忠孝感激地望了望他们,就从小罗通十二岁挂帅开始说起,直说到唐朝的江山稳如磐石为止,把个忠孝智信的小罗通说得活灵活现。半夜里几个老汉打着饱嗝儿走出了李忠孝家。出得门来,大家朝谢队长直竖大拇指:“高!”
第二天,老爷子和谢队长商量后,李廷瑞便被指派到遥远的祁连山麓里放牧去了。
在那遥远的祁连山雪峰下的高山草场上,李廷瑞放牧着桦树湾的两百多只羊和八十多头牦牛,心里却无时无刻不想着尕花儿。尕花已是有夫之妇这个残酷的事实,让他的心上插了一把永远拔不掉的尖刀!理智一次次地告诫他忘掉尕花儿,可情感将他一次次地抛进尕花儿明眸皓齿和两条大辫子营造的温柔陷阱中。
在那人烟稀少的深山里,他的生活完全没有了规律,白天黑夜唱“花儿”,看祁连山雪峰数天上的星星。牲畜转场到秋季牧场时,他回到桦树湾,让所有见到他的桦树湾人大吃一惊,以为村里闯进了野人。他头发长而凌乱,衣服脏而褴褛,骨瘦如柴步履蹒跚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心痛得李忠孝一把抱住儿子老泪纵横,也让尕花儿心痛得暗暗流泪。她想不到天下还有这样痴情的人,但她已经是甄二爷的人,“我会记住你的这份情的!”她在心里暗暗地说。桦树湾法度森然的“礼”只能使她将李廷瑞的这份情深埋心中。从这个秋季开始,她对李廷瑞的态度有所改变,以前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霜冷漠,逐渐转变为和风细雨了。
这个转变却让李廷瑞花费了一个夏天精力构筑的爱情防御工事,在回到桦树湾的几天里便土崩瓦解了,使他重新陷入到了痛苦的泥潭中。他回来的第四天下午,在村西的小河边,尕花儿问他:“你回来了啊?”
“是是!回……回来了!”他语无伦次地说。那暖暖问候和嫣然一笑,似乎传递给了他一个信息:这段情缘还未了。于是在以后的日子里,他便变本加厉地追求她。有时候他整夜整夜地在尕花儿家的庄廓周围游荡。甚至有几次,他翻进院内,舐烂了牛肋巴窗户的纸,往里窥探尕花儿的睡姿,倾听她均匀的呼吸,洋狗似的嗅着她飘荡在空气中的淡淡体香,恨不得撬开那扇破木门睡到尕花儿的炕上去。
有一天夜里,尕花儿睡意全无,想着远在祁连山麓祁连山草原打猎的甄二爷。半夜时分,她翻身坐起来趴在牛肋巴窗户上往外看天上的星星的时候,突然发现窗外有一个黑影正通过窗户上那个破洞往里窥探。骤然之间,他吓坏了:“阿大,有鬼!”触了电般跑到疯父亲的身后,吓得裹着被子瑟瑟发抖。疯子杨义德只是咿咿呀呀了几声便沉沉睡去。
李廷瑞也被吓傻了,他飞也似的翻墙逃离了尕花儿家。跑出几十米后觉得这样逃掉有点不妥。如果不向尕花儿解释清楚,会把这个自小儿在鬼故事里熏陶大的尕媳妇吓坏的。于是他又返回到窗前,说:“尕花儿不要怕,是我……李廷瑞!”尕花儿先是一愣,接着大哭起来,一边破口大骂:“你这个畜生,半夜三更跑到我家里来想干啥?……这要是传出去,不说我男人会打死我,就是在人前我怎么做人?”
“尕花儿,我没别的啥意思,我只是来想看看你……”李廷瑞在牛肋巴窗外冷汗直冒,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你走吧,以后千万甭再来了。”尕花儿口气缓和下来,“你的情意我领了,可我已是人家的人了,我俩有缘无分,你走吧……”
“尕花儿,我不管这些!你知道吗?这辈子没有你,我人活不成了!”他发疯似的去推那扇摇摇欲坠的破房门,吓得尕花儿一骨碌翻起身,死死地用顶门杠子顶住门,“你再不走,我就不客气了……”她用毅然决然的口气说,“你再这样,我会告诉我男人的!”
“我不怕,就是那个驴日的抢走了你!你告诉他吧,老子要与他拼个你死我活……”他简直有些疯狂,更加猛烈地撞击那扇破门。
“哗啦”一声,门被撞开了,他看见她只穿一身单衣站在那里,淡淡的月光下,像一尊石像,冰冷而坚硬:“你想干啥?”手里却拿一把锋利的剪刀,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
李廷瑞一看见尕花儿这个样子,心里悚了:“我……我……”
“滚……谁稀罕你!”她用异常决绝的口气说,“嘭”地将门关了。
他愣在那儿,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回过神来的李廷瑞跌跌撞撞地往回走,犹如一个飘忽于阴间的流浪鬼。走到尕花儿家的庄廓后边的山梁上时,被祁连山深秋的晚风一吹,他才清醒过来。他坐在那儿,脱掉皮袄任凛冽的寒风吹着他,脑海中却一遍又一遍地回想着他与尕花两小无猜的童年,以及情窦初开的少年时代和饱受相思之苦的青年时代……他知道是那个所谓的剿匪英雄甄二爷凭空横插一刀,断送了他一生的幸福。一时间,他恨甄二爷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他被雷劈死被土匪干掉或者被狼吃掉。
“他死了后,尕花儿就是我的了!”这个想法蓦地跳到他的脑海时,他吃了一惊,他暗暗问自己是否太坏了,良心是不是出毛病了,但一首“少年”使他释然:“欢蛋的男人狼吃掉,我把个欢蛋娶上……”
于是在以后的日子里,每当想起尕花儿时,他就诅咒甄二爷死掉。但甄二爷却越活越精神了。那年冬天闲下来时,一个游方僧人到达桦树湾来布施,他将一只珍贵的麝香蛋子送给了他,求他放个咒,咒死甄二爷。据说那僧人收了他的厚礼后,在一只死狗头的七窍里插了钢针,贴上符咒,叫他偷偷地埋在甄二爷家庄廓的水洞眼里。那僧人告诉他,那狗头会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挪到甄二爷睡觉的土炕跟前,那时甄二爷的死期便到了。
也许是那咒在起作用,当过土匪受了诅咒的甄二爷自然是在劫难逃。“就是我不检举,别人也会检举他的……”他检举了甄二爷时对自己说。
甄二爷被收容审查后,他更加相信僧人放的咒了,说不定那插满钢针的狗头正像蚯蚓似的向甄二爷的土炕前游动呢!只要假以时日甄二爷就会一命呜呼的。现在他可以大胆追求尕花儿了,所以那个黄昏,他便大胆粗暴地亲近她想占有她。他想,他们之间只要发生了肉体关系,尕花儿一定会爱他的。俗话说:“感情是用细肉磨出来的”嘛!
可是,甄二爷被正式逮捕押进县里的班房后,尕花儿对他的那点温存和客气便荡然无存。在生产队互助组干活时,难免会在一块儿,尕花儿从来没有正眼看过他。当他涎着脸去献殷勤时,她要么脸色铁青怒不可遏,要么一脸冰冷凛然不可侵犯。来年初夏,尕花儿和一群尕媳妇在青稞地里拔草时,他对着尕花儿唱了一首“少年”:
“康熙爷思贤月明楼,
手扳住栏杆者点头;
尕妹是哥哥的心头肉,
千思吧万想是难丢!”
那群尕媳妇嘻嘻哈哈地看着尕花儿笑,窘得尕花儿恨不得钻进老鼠洞里去。李廷瑞变本加厉:
“李靖王铸着个金钟来,
姜子牙舍着个碗来;
你给我掏着个实心来,
我给你舍着个命来!”
尕花儿终于勃然大怒,用“少年”回敬他:
“上地里种的是辣辣盖,
下地里种的是韭菜;
扔你妈妈的脑瓜盖,
破皮鞋夹上了滚开!”
李廷瑞的脸一下子窘得如八月里熟透的茄子,灰溜溜地逃离了庄稼地。逃离庄稼地的李廷瑞伤心欲绝,伤心欲绝的他决定孤注一掷:要强行占有她,要她在甄二爷死后(他认定甄二爷会被枪毙)不会被别人抢去。这天晚上,吃过晚饭后,趁月黑风高他偷偷地翻进了尕花儿家的破庄廓,那扇他所熟悉的门扇居然被加固得异常坚固,他怎么推搡也弄不开。看来尕花儿早有防备,她在里边加了两道顶门杠外,还亲自用肩膀顶着,一边破口大骂说他一旦进来,她会一菜刀剁了他。但他已然顾不得这些了,他疯了似的找了一根铁棒,三下五除二就将那扇门撬开了,撬开后饿虎扑食般扑过去压住尕花儿……
就在尕花儿的撕咬中他累得满头大汗的时候,他被一支铁叉抓起来,在一阵眩晕中被重重地摔在几丈开外的地上。回过神来,借着昏黄的油灯,他看见甄二爷脸色铁青双眼圆睁,手里端着一把美式冲锋枪,冲锋枪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他的胸口!
李廷瑞简直傻了!他似乎在梦中,但甄二爷的吼声让他真切地感到不是在梦中。“站起来,坐到炕上去!”当他尚未反应过来动作稍微迟缓时,一梭子弹在他周围散落,打得墙上的土“刷刷”直落。
他看见他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双眼圆瞪,塞在枪机中的手指微微颤动,似乎马上就要将剩余的子弹全部灌进他的胸腔!他感觉到他内心里有暴风雨在肆虐,有烈火在燃烧!
李廷瑞像一只兔子似的蹿到了炕上,蜷在被枪声惊醒的疯子杨义德的身后,抖成了一片风中的树叶。
良久,甄二爷似乎终于平息了心中的愤怒,掉转枪口,指着哭泣的尕花儿说:“去,做最好的饭去……”尕花儿疑惑地不动身子,甄二爷吼开了,“去呀!聋了吗?”
尕花儿赶紧去擀青稞面长面去了。这是黛彤川人待客的最好饭食。李廷瑞缩在炕旮旯里,望着甄二爷黑洞洞的枪口,心想这次完了!甄二爷肯定在给他享受一顿最后的饭食后,让他死去,就像监狱给临刑的犯人吃上一顿精美的饭食然后拉出去枪毙一样。
长饭被尕花儿很麻利地端了上来,长苏苏儿的青稞面长饭炝着摘自祁连山麓的野葱花,发出诱人的香味。“吃!”甄二爷用枪管将饭碗推到他面前。李廷瑞端起碗,索性狠了心,“吃吧,吃得饱饱的,死了也好做个饱死鬼!”他对自己说。然后狼吞虎咽风卷残云,顷刻间将满桌的饭菜一扫而光。末了,他用手抹了抹嘴,昂首挺胸地走出了甄二爷家的门。他边走边在心中说:“枪要响了,枪马上要响了……”但直到他走出院门,心里最恐惧的枪声始终没有响。这时他似乎才从噩梦中醒悟过来,双腿一撒如飞一般逃进黑夜中!
枪始终未响。
这是为什么?他大惑不解。今晚甄二爷没有像发疯的豹子那样把他撕得粉碎,这样宽宏大量,不但没有羞辱他毒打他,反而饶恕了他,还让他在他家吃了饭。这种恩情,是他这一辈子也难以忘怀的。他决定今后一定要放弃一切想得到尕花儿的念头。他这样想着,突然一个可怕的念头产生了,他走后,甄二爷是否会放过尕花儿?甄二爷的枪会不会……天哪,太可怕了,他吃饱了喝足了,可是尕花儿怎么样了呢?
于是他又蹑手蹑脚地来到了甄二爷家的窗前。透过牛肋巴窗户的纸洞,他看见尕花儿趴在甄二爷的怀里哭泣,哭得很委屈很伤心;甄二爷也流着泪爱抚地安慰着尕花儿,两颗受伤的心紧紧相依。其真诚其信任,其情其景,令李廷瑞惭愧不已。他这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也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尕花儿这辈子永远不可能是他的了!
站在黑夜中,他内心绝望一片枯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