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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放了瘸狼一家的那年,桦树湾撤销了互助组,在下乡干部的宣传动员下入了社。入了社的村民们将自家的牲畜农具等一股脑儿交到了社里。牲畜集中起来后,由专门的放牧人赶到祁连山里去放牧。这让狼们大喜过望,它们对管理没有一家一户那么严格、防范不那么严密的羊群大肆进攻,有时甚至长驱直入,硬生生地在牧人的眼皮底下、在藏狗狂吠声中将牛羊拖走。无奈之下,县里决定各社成立打狼队,发还了收缴的枪支对狼进行捕杀。

甄二爷第一个报名参加了打狼队。能够破解那个诅咒,能够深入到阔别了多年的祁连山麓去重温少年时代的打猎生活,是他一直心神向往的。那峻岭那丛林那山溪那个留下了他初恋甜蜜的乾隆沟,特别是那只白额羊王,就像离别多年的老朋友一样让他牵肠挂肚。最主要的还有那个万恶不赦神秘失踪的张子龙。他知道他一定在祁连山的某个地方装扮成一个牧人滋润地生活着。他一定要践行他的誓言:一定要杀了他给卓玛一家报仇,一定要杀了比豺狼还凶残的他,破解那个诅咒。当然,现在想法变了,不是自己要杀死他,而是找到他并活捉他,然后交给公安局枪毙了他。

公元一千九百五十年至六十年,中国大地从天山山脉到阿尔金山脉到祁连山山脉,从藏东高原到藏北草原,人们开始了大规模对狼的清剿。这种地球上最凶残最狡诈也最具团队精神,最具忠诚信义而又最可怜的动物遭到了一场空前的浩劫。作为清剿大部队的一支小分队,甄二爷他们进入祁连山麓的第二天,就开始大规模地搜寻和枪杀。甄二爷背着那支土铳枪,领着打狼队的成员向那皑皑雪峰走去。他知道狼的栖息地。在人们的记忆和经验中,狼一般是跟着游牧的羊群牛群不停地迁移的。但实际上,狼也有相对固定的家园的,只是因为极其隐蔽不被一般人所发现罢了。

是的,狼是一种非常狡诈的动物,为了能捕获到一只猎物,它使用的一些计谋,常常令自以为万物之主的人类叹为观止自叹弗如。

有一年冬天一个下雪的早晨,甄二爷觅着一屁狼的踪迹来到了平羌沟。翻过一道山梁时,他看见三匹狼围住了一头牧民称之为俗称梢牛的公牦牛。前胸高耸,有着一身长长的拖地绒毛和尖利犄角的梢牛只有在春暖花开的季节才会谈情说爱,才会回到牛群中,完成它们传宗接代繁衍子孙的神圣使命,除此之外的其余时间都清高地居住在高高的山脊上,过着独来独往的惬意生活。它们因其健壮凶猛,对狼的攻击往往是不屑一顾的。不像黄牛、牦乳牛们,一旦发现狼便会嚎叫奔跑,正中狼的下怀,让狼在运动中寻到机会,从侧面撕开软肋把他们的肠子倒了,最后被吃个精光。当然,牛群遇见狼时那情形就大不一样,它们立马会团结一致,嚎叫着摆成一个个同心圆形牛阵,将无数黑黝黝的尖利犄角对准狼群,如一只铁桶无懈可击。晚上,公牛们分布在圈窝四周的山头上站岗放哨保护牛群,从不投机取巧为自己谋取安全。而骡马比牛们更加团结和聪明,不论平时那些公马们为争风吃醋打斗得如何激烈,一旦遇上狼群的袭击,则会立马融合在一起,同样是由弱到强排成圆阵,屁股朝外头朝里——蹄子是它们最好的防御武器。而那几匹公马刹那间化干戈为玉帛,团结一致抵御外侮,并且分工明确,根据公马的数量,将三百六十度的马群外围按比例划分,然后各负其责来回巡视,常常让狼们使尽计谋也难逞其谋——甄二爷不止一次地慨叹,在这弱肉强食的自然界里,这些平时温顺老实的牲畜们自我保护的行为是多么富有人情味和社会性啊!

闲话休提,言归正传。那头足有五百公斤的梢牛,傲然屹立在一个山坡上,悠然自得地反刍着,只将头左右摆动着护卫着周身。三匹狼呈三足鼎立之势围住梢牛,窜动着伺机进攻。很显然双方已经对峙了很长时间了,因为牛周围方圆几十步地方的雪都踏没了。太阳一娃娃高的时候,久攻不下的狼们开始运用计谋了。只见一匹狼,效法蒲松龄笔下的那个老祖宗的招儿,蹲在梢牛的面前,闭上眼睛一副安然入睡的样子,另外两匹狼则匍匐在牛的两旁,轮换着不时突然从旁边窜动佯攻,借以吸引梢牛的注意力,给前面那匹狼的进攻创造机会。

相持已久,梢牛似乎意识到这种三面受敌的局面于己不利,于是便慢腾腾地朝山下走去。这是一头富有战斗经验的梢牛,即便是在如此危险的情况下,它也不会撒腿奔跑。那是狼们企望的求之不得的。但梢牛是不会让狼们得逞的,只见它走到一个高高的土坎下,后退着将屁股靠上去,借助土坎护防御薄弱的后方,然后顺势卧下来,头左右摆动,又开始了它似乎漫不经心的反刍,睨视着它面前像小丑一样跳跃着的三匹狼。

眼前这个战局,令狼们大失所望。它们在梢牛前静静地趴了一会儿,两匹狼翻身走了,看来是放弃了这场毫无希望的捕猎行动。翻过两道山梁后,它俩迅速地顺沟而上,迂回到了牛的后方,待接近梢牛卧着的土坎上方时,它俩匍匐着推动一块石头从土坎上向牛背砸去。梢牛骤然间遭此变故,吃了一惊回头望去,并伸开四肢想站起来。就在一刹那,一直在牛面前假睡的那匹狼骤然发动了攻击,一张血盆大口准确无误地咬住了梢牛的脖颈……

狼白天偷袭羊群的计谋也常常让牧人们叹为观止。牧谚云:“早怕前,晚怕后,白天怕狼顺沟溜。”是说早晨尤其是浓雾弥漫的早晨,狼常常静静地埋伏在羊群必定经过的地方,等羊群经过一半时,它会出其不意地扑倒一只,拖进附近的灌木丛或水沟中慢慢享用。傍晚,它们步履轻盈地滑行在羊群后面,寻觅吃饱后极易掉队或者不合群的羊,趁牧人不注意,快速叼起一只,甩在背上背起来风驰电掣绝尘而去。白天一般艳阳高照透明度极高,要想躲过牧人锐利的眼光和牧羊藏狗灵敏的鼻子绝非易事,而聪明的狼则侧身躺在被雨水冲刷过的小壕沟里,极富耐心地用腿一下一下地蹬着,不惜磨烂自己的皮毛,缓缓地向羊群靠近,在牧人的眼皮底下,挑拣最肥的羔羊啖而食之。更令人叫绝的是,它甚至会披着羊皮混入羊群,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明目张胆地享用最肥美的羯羊……

……

他们很快来到了壁立千仞的冷龙岭下,千古冰川冷龙岭在夕阳的余晖中变幻着不同的色彩,显得更加瑰丽、冷艳和神秘莫测。岭下浩渺的冷龙海更是烟云缥缈、水汽氤氲。甄二爷他们来到河边,双膝下跪,虔诚地磕了头后,才敢小心翼翼地绕海而过。对冷龙海满怀敬畏,这在黛彤川由来已久。这源于一个颇似“特洛伊木马”的优美传说。传说在很早很早以前,这冷龙海所在的地方是甘肃通往黛彤川的唯一通道,一年四季来往行人络绎不绝,骡马车辆穿梭其间,但因地势险要又是两省交界两不管地带,强盗土匪出没其间,杀人越货骚扰行人。久而久之,强盗们居然啸居此间,占山为王为害四方。有一年,强盗们觊觎黛彤古城的财富,趁正月十五开城门放河灯的机会伪装成商人,赶着驼队,每只骆驼驮两只大木箱,暗藏兵器和人员,至古城投宿,晚上趁军民欢庆节日放松戒备之际,破箱而出,血洗了黛彤古城。一时间,百姓恐慌至极,哭声喊声响彻寰宇,惊动了西海龙王。龙王顿生恻隐之心,急招冷龙前来,令他镇守这冷龙岭达坂。冷龙神发动神功,凭空在这直插云霄的冷龙岭圈了山前山后占地数十亩,碧波荡漾的两个海,又用积雪覆盖了冷龙岭且终年不化,以其寒冷肃杀慑御土匪强盗。众盗不服,决定开沟放水,打通这通衢要道。然而白天动用大量人力挖开的水渠,第二天早上却神秘地愈合了,且在开挖其间,冷龙海会刹那间乌云密布,雷鸣电闪,鸡蛋大的冰雹凌空而降,打得强盗土匪们抱头鼠窜。土匪们由此心生恐慌,逃离了冷龙岭。在千百年来“旱死九州,黛彤丰收”的岁月里,常有歹人窥视黛彤川的富有,却又慑于冷龙海的神威不敢妄动。

冷龙海冷龙神在黛彤川人的心目中演化成了他们的守护神。

甄二爷对冷龙岭冷龙海的敬畏,则源于对它们的熟知。那冷龙海周围生活着许许多多珍贵的雪狐、雪鸡以及雪豹等珍奇动物。有一年的某天,甄二爷实在禁不住一只雪鸡的诱惑——雪鸡肉是上好的祛风药——开了一枪,刹那间,山谷回音袅袅不绝,万山轰鸣,高耸入云的冷龙岭雪峰上,千年不化的积雪如钱塘江的大潮,排山倒海汹涌而下,吓得甄二爷扔了枪抱头逃至一突出的岩石下,任凭四周如粉如沙如巨石的千古积雪裹挟着砭人骨髓的奇寒之气在他周身喷泻奔涌,让他惊心动魄心胆欲裂。雪崩过后,他从岩石后面探出头来。看见冷龙海波涛汹涌如一口硕大无比的开水锅。更令人惊奇的是,风平浪静后,海面上便升腾起了缕缕白云,缈缈升腾而上,升至冷龙岭时便逐渐由浅到黑,由少变多,如变魔术似的,不到半个时辰便积聚了大块大块的乌云,覆盖了冷龙岭覆盖了半个黛彤川,接着雷鸣电闪,乌云以雷霆万钧之势呼啸着扑向黛彤川。那个午后,黛彤川一望无际的油菜和青稞遭到了冰雹的袭击,只一盏茶的工夫,万物凋零百草衰败,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阿爷阿奶们拄着拐棍,颤颤抖抖地挪到地头,手哆嗦着抓一把青稞油菜的残枝败叶,老泪纵横。俗话说一年的庄稼两年的苦,他们起早贪黑没日没夜地劳作的就是这点庄稼,这庄稼可是他们交官家这款那款来养活婆娘娃娃的唯一依靠啊!哭过了喊过了,老汉们开始寻找原因,最后一致认为,是这兵荒马乱的岁月里人心不古丧尽良心,惹恼了驻跸在冷龙岭上的冷龙神。老汉们此言一出,庄稼人就一大片跪倒在劫后的庄稼地里,齐刷刷地朝冷龙海的方向磕头如捣蒜,祈求冷龙神的饶恕。

之后的一个月里,天又降了两场暴雨,山洪暴发,淹没田畴庄廓无数。住在祁连山下冷龙岭旁的桦树湾的老汉们坐不住了,他们自发地召开了一次会议,决定在此举办一次规模盛大的祭海活动,届时邀请显明峡显明寺佛法广大的顿珠嘉措活佛主持祭海活动。为了筹措经费,桦树湾的老汉们拄着拐棍四处化缘。藏历水羊年六月二十日,在冷龙海旁一场规模空前的祭海活动终于如期举办。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黛彤川里的藏民、汉民、土民甚至回民都骑着鞍鞯鲜亮的骏马,身着节日的盛装齐聚在冷龙海旁,进行了一次规模盛大的祭海。甄二爷自知罪孽深重,那天跪伏在冷龙岭海旁边久久不敢起身,祈求神的宽恕……

这次祭海盛况空前,县志里都有记载。也许是这次祭海起了作用,之后的好多年黛彤川都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六畜兴旺……

……

冷龙海冷龙岭——甄二爷默念着,虔诚地跪倒在那个祭海台旁,磕了几个头后合掌而退。然后绕过海边,顺着一条极为隐秘的通道越过冷龙岭达坂,引领着荷枪实弹的民兵朝岭后边的高山草甸走去。

到达绿草如茵的草甸后,他回望直插云霄白雪皑皑清绝挺拔的冷龙岭,一直急剧搏动的心才平缓下来。这时他们的头儿谢队长不答应了:“甄二爷,你尕娃说狼在冷龙岭的雪山下,你又把我们引到这儿来干啥?你说狼到底在啥地方?出来这么长时间,连一只狼也没打到,我回去咋向王区长交代?”

“有脚的牲口没脚的地,狼也是长了腿子的,难道等着我们去打?”甄二爷没来由地顶撞了谢队长。对冷龙岭冷龙海的敬畏以及对祁连山麓里一切有灵性的生物的敬畏,在甄二爷的心底里根深蒂固。作为一个猎人,他曾射杀和捕猎过无数的动物,但每一个生命的终结在他心中无不引起一阵阵的歉疚,每一个生命在他枪口下终结的过程中所表现出来的灵性无不让他震动。自从那只狼让他和尕花儿成为恩爱夫妻,他不再迷信那个诅咒;自从那只瘸狼舍生取义救亲人的事儿发生后,他的心底里对祁连山麓和它脚下这片广袤而丰美草原上的一切生物有了怜惜之情。若非不得已,他的枪口常常会不自然地偏移目标。

“甄二爷,人们都说你是神枪手,怎么打三枪打不到一只兔子呢?”民兵中有人讥笑他。

“那都是人们瞎说的,我的子弹又没长眼睛,能百发百中吗?”甄二爷满脸愧色,一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的模样。

“甭管咋说,尕娃!”谢队长点着甄二爷的额头说,“明天你无论如何把狼群给我找着,不然狗日的我饶不了你……”为了打狼工作取得成效,县里下了文件,规定“打一只狼、奖一只羊”,所以谢队长立功受奖的心情格外迫切。

这是公元一千九百五十年中期新中国准军事组织长官的最高命令,甄二爷不得不服从。第二天早上他便翻过对面的一条垭豁,逆风而上,爬上一个水草丰茂的山梁,向对面悄悄望去。凭他的经验,他知道对面丘陵状起伏的高山草甸中肯定有狼群在憩息。果然不出他所料,透过草丛他看见对面十几个馒头般隆起的草甸上,分别趴着一只或者两只壮硕的灰狼,在朝阳的照耀下它们安逸而舒适地休息,仿佛征战归来的士兵到了他们固若金汤的兵营。有几只狼崽在母亲的教导下正在练习捕猎的技巧,看那腾挪扑剪的姿态真如一群刚入伍的新兵蛋子。

甄二爷正看得出神的时候,突然觉得身后有响动。凭着猎人的敏感知道自己后面有东西,他悄悄地侧转头,发现在不远的草丛里有两只灰黄的尖尖的耳朵在耸动,接着他发现有一只似乎浑身雪白的狼伏在草丛中悄悄地监视着他。他悚然一惊,突然想起了他家族那个神秘的诅咒!吃惊之余,悄然掉转枪口准备一枪置它于死地。但它头一低,快速溜下山坡不见了。等他回过头来察看前面草甸上的狼群时,发现它们也在忽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收起枪站起来,不由得苦笑起来!他在监视狼的行踪,而自己却被狼监视了,看来这个神秘的白狼已经窥探到了他们此行的目的。

谢队长听了甄二爷的汇报后将信将疑:“他驴日的狼娃子就那么奸?我就不信。”

“谢队长,这次一定要灭了这群狼啊!”甄二爷别有用心地恳求道,心说:“别的无所谓,那匹白狼,可得一定灭了……”

谢队长决定采用坚壁清野、诱敌深入的办法消灭它们。

他要求转场到这个高山草甸的桦树湾的放牧员,晚上照例将羊收入圈内,也将那些平时不收圈的黄牛牦牛以及骡马等统统收拢到帐房周围,并拴在接链里用三脚绊绊住,不让它们越雷池一步。其他村社的放牧员纷纷效仿,一时间,冷龙岭下那片广袤的草原上一到晚上便一片岑寂。谢队长白天故意叫放牧员赶着牛羊到甄二爷发现有狼的地方去放牧,晚上收牛羊归圈后,放开那只凶猛壮硕的叫“火焰焰”的藏獒后,他们便聚在帐房里喝一块钱二斤的青稞散酒。

那只藏獒是一只尽职尽责且神勇异常的狗,如同祁连山麓里每一只纯种的藏獒一样,它们是牧人忠实的助手和亲密的伙伴。放开后的藏獒不停地有节奏地吠叫着,警觉地巡逻在圈窝周围,以它们特有的灵敏的嗅觉和敏锐的洞察力监视着周围的一切动静。如果是单个的孤狼袭击羊群,它们会奋不顾身地扑上去与之搏斗,直至将狼赶走或者杀死;如果是群狼来围攻而自己应接不暇,它们会以急切的吠叫声示警,告知主人敌情。

起先的几个晚上,火焰焰的叫声散漫且心平气和,从第四天晚上开始,它的叫声时而急切时而平缓,只是时而在东时而在西,时而在南时而在北。谢队长知道狼们耐不住饥饿,开始窥探羊群。火焰焰也在快速游动,加强了护卫力度。第五天晚上,火焰焰叫声显然有些气急败坏了,谢队长叫甄二爷他们在外边转悠,不时地放几个鞭炮,吓唬吓唬狼。

鞭炮在空中炸响的声音不亚于半自动步枪,所散发出来的火药味远远浓于甄二爷的土铳枪。狼们听见枪声不断而自己却毫发无损,于是便知道这是人类玩弄的一些雕虫小技,于是便在鞭炮声中肆无忌惮地进攻羊群。有天后半夜,狼们终于在鞭炮声中火线掳走了一只游离于羊圈外的瘦母羊。

“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谢队长察看着被狼群吃了瘦母羊的那片狼藉的草丛,“看你驴日的今晚我怎样收拾你!”这只瘦母羊是谢队长下的诱饵,从狼们撕吃瘦母羊的痕迹看,这群狼已饿得忘乎所以了。晚上,谢队长叫大家每人灌了二两青稞酒,借以掩盖人类特有的“腥气”,然后叫大家荷枪实弹埋伏在羊群中,“狼的眼睛晚上像两只红灯笼儿,你们给我瞄准了,在两只红灯笼儿中间打,叫它驴日的一个个儿脑袋开花!”

后半夜时,群狼果然如期而至。它们小心地潜伏在羊群周围的草丛中,贴着草皮小心翼翼地滑行。藏獒火焰焰依然在巡逻,鞭炮依然在炸响,火药味依然在清新的晚风中浓浓地弥漫,一切如昨晚一样前方无战事。看到这个情形狼群中的头狼跳起来,尽直朝火焰焰扑去,火焰焰早就察觉到了狼群的到来,只是凭它从牧近十年的经验,狼们是不敢如此胆大妄为的。今日这匹狼公然敢跟自己较真,这让它不禁怒火中烧,不由朝那匹头狼扑去。头狼只与它较量了两个回合,便转身逃走。激怒了的火焰焰如同被贼娃子激怒了的官兵,不顾一切地尾追而去。

听到火焰焰远去的声音,狼们知道它们的调虎离山之计成功了,骤然从灌木丛中跳出来扑向羊群。而就在它们接近羊圈时,羊圈的石墙空隙中窜出了一股股火苗,让它们的大部队顷刻间土崩瓦解。

“哈哈哈……”谢队长和民兵们端着酒碗仰天狂笑。“狐狸奸,狐狸的皮子叫人穿!你狼娃子今晚吃了大亏了吧?”谢队长用脚踢着那七八匹狼的尸体高兴得满脸通红,“社员们——不不——同志们!杀一只肥羯羊,我们好好庆贺庆贺!”

但甄二爷心情有些灰暗有些失落,因为狼尸中没有白狼!

这一年,谢队长和民兵们骑着马背着枪,穿梭在祁连山南麓和北麓丰茂的草原上,同其他公社的民兵们一道,将世代生活在这里的狼们清剿得鸡飞狗跳几乎消失殆尽,也将栖息在这里的岩羊、白唇鹿、熊、豹子打得到处乱窜。民兵们抱着枪心痒手也痒,看见野生动物有意无意抬手就是一枪,惹得世居在这里的藏族牧人们,不停地煨搡念佛口诵六字真言,直叫“罪过啊罪过!”

“罪过个屁!”起先谢队长不以为然,“动物历来就是人们的菜蔬,就是供人们吃喝用度的,打个把野兽有啥罪过?”可有一天,他回来后黑着脸对民兵们说,“今后除了改善改善生活外,一律不准随便打野兽!谁要是违反命令,看我不收拾他……”说得民兵们面面相觑,不知所以。只有甄二爷心中明白,谢队长这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源于早晨的一次打猎。

在他们帐篷后边一个向阳的山坡上,住着一个哈拉家族。哈拉,学名旱獭,是广泛分布在天山山脉、祁连山脉和藏东草原的鼠科动物,其肉鲜嫩可口,肥而不腻,脂肪是治疗烫伤烧伤的绝佳良药。其皮柔软光滑可与水獭皮相媲美,如果刚剥下的皮子裹敷在关节处,游牧民族长期以来风里来雨里去落下的关节炎、风湿病就会神奇地痊愈。“郑人无过,怀璧其罪。”哈拉因此成了黛彤川汉民土民们争相捕猎的目标。谢队长的老阿奶患类风湿关节炎多年,现在几乎瘫在炕上起不了身。谢队长准备打两只哈拉赶明儿带回去,一方面改善改善家人的生活,一方面想用哈拉皮裹敷治疗老伴那些日益粗大的关节。

可打哈拉比不得打其他野兽,其他野兽只要一枪打中了,你就可以静静地蛰伏不动,直至它流血过多而死,或者循着血迹觅踪而追,就会手到擒来。但这哈拉如果你不能瞅准要害一枪毙命,它会挣扎着逃进洞里,让你劳而无获。哈拉的洞简直是一座地下迷宫,有耍洞、老洞还有偏洞。除临时躲避敌害的耍洞外,其他洞洞洞相连,且深入石崖沙砾深处。哈拉一旦钻进洞,那你就是白费一颗子弹了。

谢队长深知这一点,于是他拿了甄二爷那杆威力巨大的土铳枪,老早就趴在那哈拉老洞的背后,支好枪静静地等待着。按照常规,太阳出山时,壮年哈拉便会出来觅食,这一方面是因为此时最安全,更重要的是早晨草丛中有浓重的露水,它们需要采撷足够的露水来补充身体所需的水分——除了霜降白露过后冬眠前夕,它们才跑到河边大量喝水洗净体内残留的粪便,否则一年四季是根本不到河边喝水的。尽管早晨相对安全,但它们仍然是非常警觉的。它们出洞后,会迅速地直立起来并转身查看身后是否有捕猎者。如果后方安全,它们才会站到高高的“望乡台”上——那是它们精心选择的、能够居高临下地观望四面动静的瞭望台——观看,确保没有危险后,才会安心地爬上山坡觅食。猎手们趴在洞后等待,为的是在哈拉刚出洞站立起来尚未转身的瞬间近距离地打中它的脑袋,直接一枪毙命。

正当谢队长趴在洞后聚精会神两眼发花手脚发麻的当儿,这个家族的头儿——一只大公哈拉悄无声息地溜出洞来。这是一只极富经验的哈拉,它一反常态,一出洞并未站立就扭头看身后。谢队长没看见它,它倒看清了谢队长,“哔溜贯贯”地喊叫了一声便缩进洞去。谢队长“訇”地一枪打中了洞口的泥土,猎手和猎物的动作都是一气呵成快捷无比,但以猎人的失败而告终。谢队长气得狠狠地一拳砸在草坡上,不由得骂了起来:“妈妈的,这驴日的咋这么奸?”

骂归骂,哈拉还得打。他只好收起枪,悻悻地朝另一个山坡里走去。他知道那只公哈拉受此惊吓后一时半会是不会出来觅食的,得到另一个地方去寻找机会。

到一个向阳的山坡后,他像一匹狼趴在草丛中向上溜去。溜到山脊后朝前面的山坡上望去。只见山洼的草丛中有五六只小哈拉在玩耍,它们憨态可掬,手拉手如人类在跳慢三步,兴趣盎然地翩翩起舞。而在另一个山坡上,两只成年哈拉正在完成它们传宗接代的神圣使命。这个季节是哈拉们谈情说爱的美好季节。谢队长伸长脖子津津有味地看着那两只哈拉酷似人类的做爱行为,那温存那爱抚那欲说还休欲罢不能的羞涩和无奈,以及那物我两忘的陶醉和癫狂,那……谢队长想起了自己年轻时代的美好时光。如今谢队长已年过半百,若不是今日受此刺激,腿绊里的尕队长平时垂头丧气地耷拉在那儿,像捋瘪了的半截羊苦肠,就是拿筷子夹也夹不起来,至于那夫妻间的魂飞魄散的美妙事,早已成了一段遥远的回忆。今日看见这对畜生在那草丛中有滋有味地干那事,惹得尕队长像秋后的蛇头——毒辣辣地竖了起来。竖起来的尕队长操纵着谢队长不得不朝那两个哈拉扣动扳机,以期弄张哈拉皮去裹敷此时此刻大小队长都想见到的老瘸婆娘的关节。

谢队长拾起那只死哈拉的时候有些后悔。人家一对恩爱夫妻方才还卿卿我我缠缠绵绵,只因自己的那一枪生死离别,自己是否太过残忍?只为自己的一点私利,让那只正值壮年的母哈拉从今晚起独守空房,让那五六只不谙世事的小哈拉失去爸爸,实在有点太丧天良!还是打一只光棍哈拉吧,光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死了倒也干净,省得在这世间受万般苦楚。

谢队长这样不乏幽默地想着,又悄无声息地潜回到了早晨他埋伏了的那个地方。他知道那哈拉受了他一枪之惊后变得更加狡猾,想按常规埋伏在后边毙它是绝对不可能的。他想了想,心生一计,从旁边的灌木丛中折了一些鞭麻,插在离哈拉洞正前方十步远的地方做伪装,然后趴在后面支好枪耐心地等待着。

深秋后的祁连山高山草甸阳光和煦,凉气习习十分宜人。谢队长趴在那儿不一会便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睡着了的谢队长朦胧中听见有响动,他一激灵睁开眼睛,透过鞭麻丛清晰地看见哈拉出洞了。果然不出他所料,它头刚探出洞口便回首朝后望去,看见后方无危险后才放心胆大钻出全身,站在“望乡台”上,巡视周围。在“望乡台”上它站起来又趴下,趴下又站起来,如是反复,使谢队长更加相信了那个关于哈拉的传说。传说哈拉是由蜀国丞相诸葛孔明转世而来,诸葛孔明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一生运筹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为蜀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死后老天爷念他一生操劳过度,让他转生于山清水秀的祁连山麓,吃嫩绿的山尖草,喝洁净的草露水,无忧无虑修身养性颐养天年。但哈拉承袭了诸葛孔明能掐会算的本领,致使哈拉家族日益壮大人丁兴旺,不长时间便繁衍成灾。于是老天爷便收回了它一半的智慧——当它立起来时,知过去未来眼前的危险,当它放下前腿准备逃走时,便将一切忘得一干二净。

那哈拉最后站起又趴下后,似乎确实忘记了眼前的危险,一屁股坐在了谢队长前边的草坡上。谢队长这才看清楚这不是早晨的那只公哈拉,而是一只健壮而美丽的母哈拉。也许跟这个季节的所有哈拉一样,它也正处在发情期。处在发情期的母哈拉如同处于热恋中的女孩子,酷爱打扮。谢队长惊奇地发现,它坐下来后用前爪上的指甲梳理头毛,梳理得专心而细致,那情态酷似怀春去约会的女孩在镜前梳理自己的刘海儿。

谢队长大为震撼,他觉得去射杀如此有灵性的动物实在有违天命,是坏天良的事儿!回来后,他告诉甄二爷这稀奇事儿:“你说怪不怪?这东西咋就这么有灵性?”随后黑着脸命令他的部属们,以后不准随便射杀野兽,因为他觉得这祁连山的野生动物都是有灵性的。据说藏羚羊实际名叫藏灵羊,是因为它是世界上最不忍心看到争斗和厮杀的动物。传说狠心的猎人为了捕杀到藏羚羊,在藏羚羊出没的地方两个人故意扭在一起厮打,藏羚羊看见后就跑过来劝架,用羊角试图将两个人分开,这时的猎人突然抓住贴近身旁的藏羚羊将其捕获。因为这么灵,就叫它藏“灵”羊了。

“就这么一些有灵性的动物,你忍心打吗?”谢队长对民兵们说。 pfUWjQCGhFtBMQFp2oEY948zqE9fDB9/z03/bhXpgBC0vJeqcC0il7v86qtZr8t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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