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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骤然间失去了两个儿子的杨义德疯了。他没日没夜地在桦树湾的沟沟洼洼里像幽灵似的游荡,饿了见什么吃什么,冷了便在人家的草垛里像旱獭似的掏一个洞钻进去蜷一夜。时令虽然是深秋,但北国的深秋已然非常寒冷,父亲杨义德手和脚都被冻坏了,脓脓水水长流不止。这可苦了孤苦伶仃的尕花儿,她承受着失去两个亲哥哥的巨大悲痛,照顾疯疯癫癫的老父亲,此外还要承受人们对反革命家属的歧视和五十多亩耕地的繁重农活,整个人憔悴得就像霜后的洋芋秧。

甄二爷看在眼里,痛在心中,深深地怜惜起这苦命的尕花儿来。心想如果不在这个关键时期雪中送炭,帮帮这丫头,说不定她会在这接二连三的打击下变得跟她父亲一样疯疯癫癫的。

时间过得真快,白露过了,霜降过了,秋收也完了,大雁在天高云淡的天空中哀鸣着掠过南达坂山的峰巅,消失在夕阳的余晖中时,阵阵秋风变得格外萧瑟。萧瑟的秋风将排在田里的青稞油菜捆子吹得“咔啦啦”作响,干燥得几乎不能挪动了,一动金黄的青稞粒和殷红的油菜籽便会呼啦啦地洒落。农人们知道,打碾的时候到了。

打碾是农活的最后一道环节,也是最苦最累的活儿。整个冬天,他们都在那明如镜的场面上劳作。每天早上,鸡儿刚叫头遍的时候,人们就顶着天上的繁星,裹着皮褂赶着牛马,拉着碌碡(石磙子)在场面上的吱儿咕儿吱儿咕儿地碾青稞碾油菜,一直到太阳上来时,才将碾得脱了粒的青稞或油菜经过十几道技术难度很大的工序,借助风力从草秸中分离出来,然后又是送秸秆、收青稞油菜归仓。整个工作结束时,太阳已经落山很久了。

这两头不见日的农活可难坏了家住得比较偏远的山洼里的尕花儿。漆黑的深夜,山洼里乱坟堆里的粼粼鬼火让她毛骨悚然,更让她害怕的是狼。不知什么原因,这年冬天,那些平时藏匿于祁连山麓的狼们大规模地迁徙,似乎全部移居到这山脚下的村庄附近,跟人类做起了邻居。在清晨和傍晚,人们会常常看见狼们大摇大摆地在村庄附近的田地里行走,就像在信步闲庭。有时候人们会迎面撞上它们。那些家伙欺软怕硬,看见老人妇女时,不但不会逃走,反而会迎面坐在她们面前,伸着长长的舌头,似有进攻之意。而当遇到身强力壮又拿着铁叉之类农具的男人们,它们则会悻悻离去,但神态不慌不忙镇定自若,似有挑衅之意。这让甄二爷大喜过望,正好可以杀死他们破解那个诅咒。可他们一旦带上枪,无论掩盖和伪装得多么严实巧妙,狼们在几百步之外已然洞察了他们的阴谋,意识到了危险,倏忽间逃得无影无踪。

“狼闻着火药哩!”老汉们说。

有一天凌晨天蒙蒙亮,尕花儿匆匆从家里出来,拿着一把叉草的叉子往场里赶。朦胧中看见前边有一个人若即若离地在她前边十几步远的地方行走。尕花儿心生疑惑,喊了几声,那人不答应,心想莫非是鬼?这山洼里是一个乱坟窝,桦树湾的人死后都往这儿埋,关于这山洼里的鬼故事多得数也数不清,恐怖惊悚得尕花儿老是捂着耳朵躲得远远地不敢听。“不是鬼!”尕花儿马上否定了。在她听过的许许多多故事里,鬼大都在半夜里活动,而雄鸡一叫的时候,所有的鬼,不论是屈死的厉鬼,吊死的冤鬼,还是难产的血鬼,都会销声匿迹的。而此时已至黎明,阳气大盛阴气已衰,断然是没有鬼的。

那又是什么呢?尕花儿疑惑之际,在渐渐发亮的晨曦中骇然发现前边是一匹狼!一只硕大无比的大灰狼,在她前面前腿竖起,像人似的直立着行走。尕花儿险些被吓得委顿在地上。但她随即又镇定下来,她知道此时是万万不能喊的。老汉们说,在狼的眼里,男人一吼叫,底气十足口中喷出的是一串串火苗;而女人一喊叫,嘴里喷出的则是一串串的鲜血。尕花儿紧闭着嘴不让狼探知她的底气看见她的鲜血,让狼动杀心。一面将铁叉紧紧攥在手中,准备一旦狼发起进攻便孤注一掷与狼拼个你死我活。

那狼看见尕花儿已然识破了真相,便四蹄着地,在离她不到十步的地方前后左右周身游走。那张血盆大口不停地“吧唧”着,哈喇子流得一串一串的,像夏日屋檐下的雨水。

翻过那道小山梁时,尕花儿和狼同时看见了打碾场上人们为了取暖燃着的熊熊大火。尕花儿松了一口气,脚步沉稳地朝火堆处走去,而狼则停下来,侧着头,望着她远去,一副无限惋惜的样子。

经验丰富的老汉们连声替尕花儿庆幸:“丫头,你运气好,今天看样子那狼锁口着哩!”据说,狼作为山神爷的臣民,山神爷为了狼不过分地残害生灵——狼的贪婪是任何动物所不及的——七天叫它吃肉,七天叫它锁口,如此循环往复直至生命终结。在它锁口的七天里,它的嘴无法咬合,无法撕扯任何动物,就是送到嘴边的肉,它也是无福消受的。

“那七天锁口之后呢?”大家看着那匹此时犹在离他们不远的山梁上,一边晒太阳一边声声长嚎的大灰狼说,“这尕花儿咋来碾场呢?”人们犯难了,尕花儿眼里则噙满了泪水。

“这没啥,从明天起我早晚接送你。”甄二爷自告奋勇地说。

自此后的每天凌晨,鸡儿还没叫头遍时,甄二爷便背着那支土铳枪去接尕花儿,晚上忙完活,星星满天的时候,又将她送回家去,酷似欧洲中世纪宫廷里护卫贵妇人的火枪手。

这倒使尕花儿感谢起狼来了,狼使她与甄二爷有了这么多亲近的机会。每天刚过半夜,尕花儿就起床了,在土炉上炖好酽酽的茯茶,在铁锅里烙好“狗浇尿”油饼,等甄二爷来接她。甄二爷进来时,她将土炉捅得红红的,双手托着下巴,十分满意地看着甄二爷将香喷喷的油饼全部吃下去。晚上回来时,她一定留下甄二爷吃过晚饭再走。“反正你回去一个人还得做,不如我们一块儿做着吃了!”尕花儿硬拽着不让他走。

等到腊月头上,打碾场上堆得像小山似的青稞油菜垛子在吱儿咕儿吱儿咕儿的碌碡声中,如北国初夏的积雪似的逐渐消融时,甄二爷和尕花儿已然相亲相爱,须臾不可分离了!但他们知道,青稞油菜碾完后,他们再也没有这样亲近的机会了。明年,明年他们俩能不能分到一个互助组里一块儿劳动,还得由那个留着八字胡儿的谢尕宝谢队长说了算。

这天后半夜,他俩照例吃过早饭,摸黑往打碾场上赶。路过那道鬼火粼粼的偏僻山沟时,他俩同时看见前边水沟里有一对像红灯笼似的东西,在他俩前边不远处闪烁、移动!

在这个山洼、桦树湾的巷道里,她常常看见有这样的东西在游动,有时还会看见一只白母鸡领着一帮尕鸡娃在游荡。她知道,这个时候鸡儿还没有下架,这不是鬼是什么?这常常让她魂飞魄散。

今晚甄二爷看见后,第一反应是狼。但他马上否定了,狼眼在夜晚是黄色或橙色的,不是这般灯笼似的红,再说,狼也不敢这么大胆地靠近身背火药味极浓的土铳枪人身旁的。

甄二爷冷笑一声,掉转枪口朝那东西开了一枪,土铳枪长长的火舌和巨大的声响在夜空中格外醒目格外地有威慑力。但硝烟过后,那两团火光还在。这一下尕花儿吓得不轻,一下子扑进甄二爷的怀抱里簌簌发抖。

“别怕别怕,有我哩!”甄二爷解开老羊皮袄将尕花儿捂进怀中。瘦骨嶙峋的尕花儿在他怀里抖得更加厉害,似乎要倒下去。甄二爷抱着她,女人特有的体香从尕花儿周身散发出来,让他销魂落魄。他不由自主地噙住了她的嘴唇,她的嘴唇冰凉而甜润,呼吸急促紧张,似乎对他的热吻局促不安。片刻之后,她双手攀着他的脖子由被动接受变为主动进攻了。二人完全忘记了刚才那两团微光带给他俩的恐惧,忘情地在北国寒冷的田地里,如胶似漆地黏在一起,享受着爱情的甜蜜。

对于年轻人来说,爱情是一枚青涩的无花果,待它成熟后,只要用表白的小斧砸开羞涩的薄皮后,就能享受到醉人的果肉了。甄二爷和尕花自从砸破了那层薄壳后,完全沉浸在爱情的大海中了。白天的打碾场上,那种相互抢着干活的疼爱,那种嘘寒问暖的怜惜,那种举手投足的亲密,早就被互助组的婆娘们看在眼里了。于是风言风语便在桦树湾里流传开了,说甄二爷跟尕花儿如何如何怎样怎样了。更有经验丰富的婆娘们打量着尕花儿走路的姿势说她早已不是处女了,甄二爷的眉毛根根散开更是他不是处男的佐证。婆娘们津津乐道乐此不疲,惹得桦树湾的小伙子们心里酸痛。这么欢(漂亮)的尕欢蛋被甄二爷轻而易举地占去了,这对桦树湾的小伙子是一个大面积的杀伤,一场大规模的重创。而年轻的尕媳妇们则对着他们的男人幸灾乐祸,点着他们的额头说:“人家早是甄二爷的人了,把那个狗眼给老娘收敛着点!你骆驼的脖子再长也吃不上隔山的草了……”

甄二爷跟尕花儿的风流韵事在桦树湾传得沸沸扬扬,一队之长谢尕宝坐不住了。他在一次召开的群众会上公开训斥,“你们吃饱饭了肚子胀得不行了还是怎么的?不说别人的闲话你们那嘴就没啥事儿干?老嚼舌根也不怕嚼烂舌头?今天我把话明说在这儿,以后谁再造甄二爷和尕花儿的谣,我就派谁出去搞副业,叫他一年半载地回不了家!看老子怎么收拾他……”但被桦树湾的老汉们问住了,“谢队长,俗话说得好,‘舌头没脊梁,嘴里翻巴浪’,你管得住全队的社员,能管得住人们的嘴?照我说,人家娃娃丫头一个有情一个有义,杨义德也就是那个样子,做不了主了,干脆你做媒,大家办两桌酒席,让他们结婚算了。管他三八二十四,以前的事儿一床棉被盖了,让那些编闲话的婆娘们再去说吧!”

此计果然釜底抽薪,那些爱说闲话的婆娘们的下巴上立马支了一块砖,让她们说也说不出来了。说不出来话的婆娘们立马变得热情起来,觉得尕花儿这丫头自小没了娘,现在爹又疯疯癫癫地到处乱跑,出嫁前连几天消停的日子都过不了,实在太可怜了。于是东家几天、西家几天地请尕花儿去缓身子。这黛彤川的乡俗,姑娘出嫁前的几个月,是要被亲戚邻居轮流请去缓身子的,其间啥活也不让干。男人们则磨面砍柴,替甄二爷张罗着婚事。春节过后的第二天,乡亲们终于在一阵吹吹打打中,简洁而隆重地将甄二爷和尕花儿送进了洞房。 WYnr45eUgmjJuZP20wtWvkujAwGykLcCdmqdnrA78kZQj8RtpqZabeoLZUqYEo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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