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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公元一千九百五十二年秋天,黛彤川大规模的剿匪活动结束了。自从那次最后剿匪战斗结束后,那些猖獗于祁连山麓的土匪被甄二爷领着的民兵自卫队和解放军剿匪大队打了个落花流水,藏匿于农民家牧民家的土匪也在群众的检举揭发下一个个被揪出来,有的被枪毙,有的被关进监狱或判了徒刑劳动改造去了。一时间,黛彤川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呈现出一副太平盛世的模样。甄二爷所在的民兵自卫队因为没有土匪可剿,除定期开会和训练外,都纷纷回家,参加互助组,种庄稼、养牲畜去了。

甄二爷在黛彤川祁连山脚下一个叫桦树湾的山沟里分得了三十亩土地,分得了地主陈有忠家的两间厢房,从一个打猎为生的枪手变成了一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民,整天跟着互助组成员侍弄土地。白天他被建设新中国的激情所鼓动,夜晚回到两间空荡荡的厢房里,一种莫名的落寞、孤独和失意就紧紧地袭裹着他。他望着墙上的半自动步枪,抚摸着那杆伴随他度过童年、少年,让他在青年时期屡建奇功的土枪,心中大有“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之慨。

甄二爷善于狩猎而不喜耕种,他犁的地歪歪扭扭,割的田乱七八糟。庄员们对这个年轻的剿匪英雄敬爱有加,尽管他的活干得一塌糊涂,却从不奚落和责难,个个抢着教他那些非几年工夫掌握不了的农活。“三年能学个买卖人,一辈子学不了庄稼人,娃,甭急!慢慢儿学!”互助组里有个叫杨义德的老汉,常常不厌其烦地教他农活技术。老汉已是五十好几的人了,可割起庄稼来,真是“老手老胳膊,一手顶三个”,腰身下得低低的,屁股摇晃一下,手中的镰刀一下就能割掉半个架子车轱辘那么大的一块田。动作连贯着看,他割起田来不是劳动,而是在跳舞。

这杨家阿爷,一旦扑进田里,天黑之前都会像一台永动机似的不停地割,而且他的两个儿子杨尕虎、杨尕豹和女儿杨尕花也是割田的好手。

“见了没?”杨老汉指着他的三个儿女自豪地说,“他们全是我一手调教的!你在我手下学个一秋两秋的,保准叫你成为一个庄稼好把式……”

“大大,你又来了!”女儿尕花儿将一个捆子竖起来,扑闪着大眼睛望了望甄二爷说,“你不说,谁不知道你田割得好?动不动就在人前炫耀!”杨老爷子两个儿子此时埋头苦割,对老爷子不敢说啥,只有他女儿敢跟他顶顶嘴抬抬杠。老爷子对女儿疼爱有加,每到此时便呵呵直笑。

说笑间太阳已然偏西,大家的肚子咕咕叫了起来,于是便围坐一块,青稞面干粮加伏茶水,开始了农忙时节的加餐。杨老爷子吃饭最快,三下五除二便填饱肚皮。老爷子闲不住,就将搁在一旁的镰刀逐一拾起来磨,一边不失时机地教甄二爷。

看见甄二爷一副虚心学习的样子,杨老爷子越发来劲:“这磨刃口家什学问大着哩!那斧头可不是这么个磨法……”

“大大,你又吹开了!”尕花儿娇嗔地说。

“吹开了?”老爷子有些急,“年时土匪多的时候,你说我们家斧头和矛子磨得快不快?亏杀土匪没上我们家来,不然我那斧子一家伙就能劈他个脑袋开花!”

“那前年八月十五晚上土匪抓住你,你为啥连一个土匪也没劈死呢?”另一个互助组成员谢尕宝悠悠地说。

“这……”老爷子脸一下子红了,“我那次是马失前蹄,不然……”他嗫嚅着说。

就在张子龙、甄二爷从遥远的乾隆沟奔袭财主陈有忠家的那个中秋之夜,五十多岁的杨义德趁着皎洁的月光,将那把磨得锃亮的斧子别在腰间出门了。黛彤川习俗,中秋节家家户户要蒸月饼献祭月亮,他想陈有忠的月饼不比穷人家的,肯定是用麦子面做成的,又大又香又好看,这都是穷人家不敢想的好东西,他的尕花儿长到十六岁了还没吃过呢!他决定去偷。

杨义德选准去陈有忠家偷月饼,还有一个原因是,他家的墙又高又厚,孩子们攀不上去。再说陈有忠家有几只高大凶恶的藏獒,也会让孩子们望而却步。

月亮两杆子高的时候,杨义德爬到了陈有忠的北房顶上。为了不惊动室内的人和院子里的藏獒,他平趴在屋顶,像蜗牛似的蠕动着移到了屋檐旁。他低头看去,果然看见屋檐下的桌子上放着大月饼和果子,在空气中洋溢着沁人心脾的芳香。他咽了咽口水,将早就准备好的顶端装有铁钩的木棍伸下去,“噗”地插进果子,飞快地提上来,揣进怀里。

正当他准备满载而归时,看见西北方向有黑压压的一大片人蜂拥而至,包围了陈有忠的庄廓。他立刻明白这些人是土匪,裤裆一下子尿湿了一大片。他下意识打了几个滚,重重地落在北墙根下厚厚的青草丛中。“谁?站住!”有土匪听见声音,拉着枪栓厉声喝道。杨义德没命地朝茂密的青草地深处跑去。没跑多久就跑出了这片不大的青草地,一下就暴露在收割后空阔的青稞地里。有几个土匪骑着马大呼小叫地追来,看样子非置他于死地不可。

就在这时,他看见前面有一匹马在转悠。杨义德大喜过望,像一条猎豹似的扑过去,矫健地翻身上马,双脚一磕马肚皮,直向村庄边的小河滩跑去。这马乃中国四大名马之一的浩门马,也就是名驹青海骢,跑起来平稳如船、快捷如风,不一会儿便跑到了河边,并逆河而上。土匪紧追不舍,怕他给民兵自卫队报信,想杀人灭口。转过一个山嘴临近河边时,他灵机一动,翻身下马,朝马屁股狠拍一掌,然后仰面躺在水流湍急的河流中,只将脑袋露在外面,跟满是河中的鹅卵石别无二致。月光下,土匪们大队人马从他身边飞驰而过,险些踩中了他的脑袋,马蹄溅起的水花呛得他几乎晕了过去!

土匪们过去后,他一激灵站起来,湿淋淋地向家狂奔——他知道,土匪追上马后发现没人,定会返回搜寻。

回到家一看,土炕上空空如也,三个孩子早就逃之夭夭。他心中窃喜,赶紧穿了老羊皮皮褂,也想到外边躲躲。但刚刚走出门,就被几个追他的土匪逮个正着:“站住!往哪儿跑!”

“你跑!跑!大腿上的虱子,你往脬子上跑哩!”原来这几个土匪中有人认识他。杨义德攥在手中的斧子连抡起来的机会都没有,就被几支步枪逼得无声地落在地下。

也就在这时,民兵自卫队的枪也响了,土匪们从陈有忠家庄廓那儿潮水般溃退下来。一个土匪问另一个:“这驴日的咋办?”“你们走吧,我毙了算了!”一个熟稔的声音说,说着便举枪瞄准他。一声震耳欲聋的声响,使杨义德委顿在地上。那土匪在月光下收起枪,“杨义德,今日老子饶你一命,你小子可要记住我的恩情!”接着便打马如飞而去。

“这人是谁?”此后的日日夜夜,杨义德老爷子耳旁老响着那略显嘶哑的声音,脑海深处他将一个个熟人对号入座,可每次都想到头皮发痛,也想不出个结果。

……

“喂!杨爷!”谢尕宝见杨义德不答话,便穷追猛打,“你那时候到底有没有胆子劈土匪?”

“咋没胆子,你杨爷在旧社会啥事没干过?啥江湖没闯过?那晚上土匪没有胆子进我的门,老子提着斧子在门后等着哩!谁进来谁倒霉……”

“大,你又来了!”尕花儿瞪着眼睛,“人家从土匪窝里出来的人都没吹,你吹啥哩?”

“你看你看,这丫头,”杨义德自打圆场,“人家正儿八经地说以前的事儿,你就瞪我!”

“嘿嘿……”甄二爷对尕花儿的奉承很不自然,挠了挠头说,“老天爷保佑,没让我碰上老爷子,不然我这小脑袋早就成了两半了……”

“那可不一定,不是我吹,我老汉别的本事没有,只是这双眼睛看人从来没失过眼。瞧你慈眉善眼的,一看就是个忠厚老实的好娃娃,我能劈你?哈哈哈……”

深秋的阳光很温暖。几个人说说笑笑吃饱了肚子,站起来正准备割田,突然看见不少人朝坡下的破窑洞蜂拥过去。杨义德两个儿子尕虎和尕豹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脸色突然变得惨白。

原来第三组的一个尕媳妇午饭后到破窑洞去解手,无意间看见窑洞的一个偏洞里露出了一个人的脚,吓得尕媳妇屁滚尿流带着哭腔如飞也似的跑了出来。几个男人钻进洞去看个究竟,从浮土里拉出了一具解放军的尸体。桦树湾的社员们看着尸体大眼瞪小眼,不约而同地想起了播种时节,一位解放军下乡工作组成员失踪的事儿来。那时候,解放军大队人马荷枪实弹地在桦树湾及周围几个村里查问了几个月,社员们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挨个儿接受了讯问。而今天,这具尸体居然出现在他们桦树湾的破窑洞里!这使他们一个个心惊胆战面如土色,不由得想起马步芳时代一家有事、百家不安的“连坐”来。“老天爷呀,这是谁干的?”老汉们望着深秋飘浮着淡淡白云高远深邃的天空连声哀叹,“这下可是跳到黄河里也洗不清了!”

甄二爷责无旁贷地骑着枣红马一溜烟去区公所报告,区公所又给县公安大队打了电话。太阳落山时,姚队长领着一排解放军赶到,对尸体做了详细检查,对破窑洞也进行了仔细勘查。结论是,这解放军战士是被人用利斧劈死,移到破窑洞里草草掩埋的。

第二天,姚队长在桦树湾召开了群众大会。会上,姚队长号召群众站起来揭发这个深藏在人民内部、残害革命战士的反革命分子。开罢动员会不久后的一天下午,天空像白内障患者的眼睛,灰蒙蒙白茫茫的。不一会儿,冷风飕飕,细密的秋雨如针如刺砭人肌肤。杨义德父子三人在一片山洼地里架着两对犏牛搞秋翻。牛到地头时,杨义德看见一个穿着破褐褂破褐裤农民模样的人从山谷那边爬了上来,他向他们爷儿三个招手,似乎要问路。接着又拿出香喷喷的纸烟示意他们下来抽烟,“烟酒不分家,来来,抽支烟再干活,有劲!”他站在沟底喊。

这纸烟可是有钱人抽的贵重东西,比老旱杆香甜多了。爷儿仨停了牛,围拢到那人旁边。到跟前,那人没给纸烟,却从怀里掏出一把二十响的盒子枪对准了他们:“不许动!谁动打死谁!”他的声音突然间变得凌厉而粗暴。

杨尕虎杨尕豹见此情形,撒腿便跑。但为时已晚,四面解放军端着枪包围过来。没跑多远,他俩便被抓了个正着铐了个结实:“跑啥?为啥看见我们就跑?果真是做贼心虚……”

“解放军同志,冤枉啊!那解放军不是我俩杀的……”弟兄二人涕泪滂沱。

“是不是你俩杀的,到县公安大队说去!”

杨老爷子望着在解放军的推搡中渐渐远去的儿子,双腿一软瘫坐在地上。子莫若父,他太知道他的两个儿子了。他俩就是杀只鸡也得哆嗦半天,哪有胆子去杀荷枪实弹的解放军战士?再说共产党是贫苦人民的大救星,杨家祖宗三代给人当长工打短工,是共产党解放了我们,感恩报德都来不及,怎么会去杀害他们?

“弄错了弄错了!”杨义德赶着牛拖着犁回去,一再对自己说,“等明天我到县城找当官的好好说说,把这事弄清楚——这事一定能弄清楚的!”他相信党和政府不会放过一个坏人,但也绝对不会冤枉一个好人。

老爷子骑着自己分到的那匹瘦骒马一连跑了一个多月的县城,县城公安大队的姚队长每次都很和气地接待他,告诉他案子正在调查,不久将会公开审判。公开审判那天,他在刚刚成立不久的法庭上,看见指控他俩儿子的证人居然是他的大儿媳尕虎的媳妇靳氏!那靳氏在法庭上有鼻子有眼地讲述了弟兄二人如何在惊蛰后的第二天中午到山沟地烧野火,如何用板斧剁死了解放军、如何埋到了那个破窑洞、又如何将解放军的枪拿回家藏在萝卜窖里的过程。

“冤枉啊冤枉!”弟兄二人大声喊冤。

“冤枉?”法官拿着那把杨老爷子磨快了想杀土匪的斧子,“人证物证俱在,你还冤枉?”

那是个特殊的年代,兄弟二人被宣判判处死刑并立即执行。老爷子眼睁睁地看着两个儿子被全副武装的解放军押到老虎滩去枪毙,也看见了儿媳妇那麻脸上露出得意的奸笑。

随着两声沉闷的枪声撞进老爷子的耳膜,他指着儿媳妇,叫了一声,“你,你害死了我两个儿子……”便口吐白沫不省人事。

是的,是这个麻脸婆娘害死了他的两个儿子。

杨义德老伴早逝,留下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好不容易将孩子们拉扯大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这大儿子尕虎却让他犯难。这尕虎儿天生是一个豁儿而且是双豁儿,上嘴唇两条深沟一直从鼻孔通到嗓子眼儿去,只留下一个圆圆的肉瘤儿。鼻涕涎水什么的毫无遮拦地成天蔓延在他那裸露的牙齿上,令人恶心。就这模样儿谁家的姑娘肯嫁给他?大儿子的婚事解决不了二儿子就不能谈婚论嫁,这是黛彤川的乡俗也是他当父亲的原则。再说,手心手背都是肉,能看着二儿子成双成对让豁嘴大儿子孤苦伶仃一人生活?这绝对不行!于是老爷子委托村里的媒婆给他大儿子做媒,并给她许下重愿,等事儿成了情愿将那好不容易置下的尕驴儿给她。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媒婆颠着小脚,褡裢里背着两个白面馍馍跑遍了半个黛彤川,物色上了麻欠沟靳家的麻脸丫头。黛彤川里待字闺中的姑娘在她的脑子里建立了完整的档案。从属相、相貌到生辰八字在她的脑海里一清二楚。一个麻脸,一个豁嘴,天设地造的一对儿。“丫头没看的,娃娃没说的!”她翻动着那三寸不烂之舌对麻脸丫头的父亲靳有德说。

“总要看看娃娃是啥样吧?”靳有德对媒婆有些不信任。

“对,不看看女婿啥样我死也不去!”麻丫头脸上的麻坑儿里填满了公雀儿屎、红枣糊糊儿和猪尿泡拌做的擦脸油,活像聊斋里的女鬼。这满脸的麻子,是她小时候出天花留下的。

“这没说的,明天我就领着尕娃来。到时候你们可要睁大眼睛看好了,看看是不是缺胳膊断腿的,等媳妇过了门了就别再怪我!”她在“看好”“过门”之类的关键词上加重了语气。

第二天,她领着尕虎的弟弟尕豹儿去相亲。麻丫头从厨房的破门缝里早把尕豹儿看了个一清二楚。她贴在门板上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年轻高大英俊潇洒的尕豹儿跟在媒婆的后边,走进了她家那低矮的土屋,喜得“刺溜”一声跑到面板前,用细箩儿筛了青稞面擀长饭。一边擀面一边喜滋滋地想着尕豹儿勾着头惶恐不安,像做了贼似的可爱模样儿,偷偷地抿嘴笑个不停。尕豹儿那黑里透红的脸膛,那直挺的鼻梁,那丰润的嘴唇,早就深深地印在了她那怀春少女的心中。

接下来的事儿就按照黛彤川的风俗按部就班地进行下去了。来年正月里大过年的当儿,麻丫头就顺理成章地被杨老爷子家娶了进来。新人拜过天地在庄员们嘻嘻哈哈的笑声中入了洞房。麻丫头撩开遮盖的红头巾,在如豆的油灯下怀着十二万分的幸福感看新郎时,恰好与披红戴花的尕虎儿打个照面。麻丫头“哇”的一声,险些晕过去!她分明看见尕虎儿那蔓延着鼻涕和哈喇子的豁嘴儿,那一对完完全全暴露在外的门牙,使她蓦然想起了草原上的鼢鼠。

“你是谁?”她声嘶力竭地问。

“我是你丈夫啊!”尕虎儿老实地答道。

“不!不!”麻丫头似乎全明白了。黛彤川里,这种偷梁换柱毛口袋卖毛的事儿她听到的太多了看到的太多了。她有点歇斯底里,将新婚的红棉袄红棉裤从身上撕下来,摔在尕虎儿头上,翻起身一溜烟地蹿了出去,转眼间融入黎明前的黑暗中不见了。

“新媳妇跑了!”一位尕庄员喊道。

一时间,坐在炕上吃下马席的、送亲的、娶亲的都慌了,那些来帮忙的庄员邻居恭喜的亲戚朋友也慌了,纷纷挤下土炕冲出土庄廓四下里寻找。杨义德听新媳妇跑了,心一下地凉了半截!这还了得,这不等于煮熟的鸭子扇着翅膀呱呱叫着飞走了吗?他急得像圈在猪圈里的发情公猪团团转,转着转着看见了站在墙旮旯发愣的尕豹儿,一个耳光就扇了过去:“驴日的,站在那干啥?还不赶紧寻人去!”

“哦!”挨了一耳光的尕豹儿如梦初醒,这才跑出门去寻逃跑的新嫂。有一种预感使他出门后一直朝黛彤河畔跑去。千百年来,那汹涌澎湃奔腾不息的黛彤河,吞噬了多少年轻妇女啊!自从他记事起,每年几乎都有几个苦命的女人来这里结束她们年轻而鲜活的生命。

天麻麻亮时,他果然看见一个倩影在黛彤河畔徘徊。他吃了一惊,随即镇定下来,左右观察了一番后,就像一只机警的猎豹,借助浓密的黑刺林,悄悄地接近了她。等麻丫头发觉时,尕豹儿真正如一只祁连山的猎豹,紧紧地将她摁倒在河畔柔软的沙滩上。

“你这个没良心的,你让我去死吧!”麻丫头将一腔的愤怒发泄在尕豹儿身上,拳头像奔跑的驴蹄子刨在尕豹儿肩头上。尕豹儿自知理亏,只是默默地忍耐着,身子死死地压着不敢有丝毫松懈,唯恐稍一大意麻丫头甩开他跳进波涛滚滚的黛彤河。

附近寻找的几个庄员奔过来,同尕豹儿一同将麻丫头抬抬背背拉拉拽拽地弄了回来。回来的麻丫头在土屋里长叹一声就认命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扁担扛着走,命是一堵墙,黛彤川里人老几辈子有几个女人跨过了命运这道坎了?晚上尕虎儿小心翼翼地钻进被窝时,她像一截木头直直地躺在炕上,尕虎儿真如面对《黔之驴》的老虎,试探了两次后扑过去,在麻丫头的麻脸上呼哧呼哧地啃了起来。当一阵钻心的疼痛袭遍她全身的时候,她下身在滴血心在泣血……

后来,每当尕虎儿、尕豹儿从地里劳动回来后,认了命的麻丫头就将香喷喷的饭食端上桌子。麻媳妇有一手做饭的好手艺,愣是将粗黑的青稞面不时地做成长苏苏的“搓鱼儿”,烙成的青稞面干粮更是香甜可口。闲时她还采来各种各样的野菜,炒成精美的小菜来改善一家人的生活。这个自小缺少母爱的家自从有了麻媳妇,便弥漫开来一种母爱的温情和家的温暖。

但这种温情和温暖持续了不长时间,尕豹儿就受不了啦!先是嫂子在没人的时候将饭碗端上来,双手捧着递给他,双眼充满幽怨定定地看着他,让他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起先尕豹儿礼貌地接过来吃,她便坐在旁边安详地看着他一直等他吃完为止,直看得尕豹儿如芒刺在背,坐立不安,吃不是,不吃也不是。后来尕豹儿索性不接,生硬地说“放桌上吧!”嫂子依然不生气,笑着对他唱开了“花儿”:

“达坂山垭豁里牛拉车,

牛拉了柏木的板了。

双手端饭你不接,

啥时候得罪了你了?”

“花儿”还没唱完,尕虎儿从地里回来,看见媳妇儿跟弟弟笑耍,心中便充满欢欣,认为他们关系和睦。家和万事兴嘛。黛彤川乡俗,嫂嫂跟小叔子没大小,别说唱少年花儿,就是扭在一起玩耍也是无伤大雅的。当下便喊肚子饿。麻媳妇将一碗饭盛过来,生硬地搁在饭桌上:“吃,吃,吃得撑死算了!”

尕虎儿和尕豹儿面面相觑,面对麻媳妇这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哥哥尕虎儿脸上挂不住了,一巴掌甩在麻媳妇脸上:“臭婆娘,老子在地里苦了一整天,回家连一碗热饭都吃不了,我要婆娘闹球哩!”

“你打你打!”麻媳妇将头塞在尕虎儿的怀里,“你把我打死算了,我早就不想活了!”两手直直地朝豁嘴儿抓来。尕虎儿脸一偏,五道血痕立即在他脸上展现开来。

这下把尕虎儿彻底激怒了。“打到的媳妇揉到的面,拌到的粪块儿摔不烂。”黛彤川的古训跃进他脑中。他又一耳光甩过去,壮得像头公牛的尕虎儿这下直把麻媳妇抽了个跟斗。

尕豹儿扑上去扭住了尕虎儿,“哥,你这是干啥?”说着将豁嘴儿哥哥推出了土屋的小门。“婆娘三天不打,她就上房揭瓦!”尕虎儿在门外兀自为自己的行为寻找着理由。

劝罢了哥哥,尕豹儿返身进屋去扶打倒的嫂嫂,不曾想麻嫂一骨碌翻起身扑进尕豹儿的怀里,紧紧地抱着他,眼泪鼻涕像暴雨中石崖上的泥水,伤心得回不过气来。

“哎哎!”尕豹儿惶恐地将她推开,“嫂嫂,你不要这样……”被尕豹儿粗暴地推开的麻嫂先是愣了一下,接着拳头又像受惊的驴蹄子刨在尕豹儿背上,“你这个没良心的,是你把我骗到这个家的!骗来后我死你不叫我死,活不叫我活,你叫我咋办啊……啊……啊……”尕豹儿自知理亏,蹲在墙旮旯里,头勾到腿绊里,连大气也不敢出了。

这一切,被豁嘴尕虎儿全看在眼里了。他想起麻媳妇白天对他的冷冰冰的麻脸晚上像木头似的身子,想起对弟弟的热情和殷勤,他彻底地心灰意懒了。他慢腾腾地挪到庄廓外的一个小山梁上,望着北国初春那毫无生气的灰蒙蒙的天空,心也如天空一样灰暗。

“哥!”不知啥时候,尕豹儿悄悄来到他身后,将半块青稞面干粮递过来,“先吃点东西填饱肚子吧,其实嫂嫂她也挺苦的,你不要那样对待她……”

尕虎儿“呼”地站起来,夺过弟弟手中的干粮,狠狠地摔在地下,然后又踩了两脚,恶狠狠地拿眼瞪了弟弟一下,将破皮褂往肩上一甩,一言不发气咻咻地朝远处走去。

这回,轮着尕豹儿坐在那个山梁上,望灰蒙蒙的天空了。

风雨过后依然是阳光明媚的好日子。祁连山脚下老杨家虽然经过了一场你死我活的吵闹,但吵闹归吵闹,清苦而艰辛的日子依然得一天天度过。庄员们都知道老杨家的豁嘴尕虎儿跟麻脸媳妇关系不好,却又谣传是小叔子尕豹儿在“抬箩盆(小叔子与嫂子有不正当的关系)”的缘故。“小叔子和嫂子,阳世上好少的!”人们对这种不算乱伦的关系一笑置之。而女人们对这种事儿似乎格外感兴趣,津津乐道乐此不疲。老实憨厚的尕豹儿被蒙在鼓里,直到有一天庄子里的一个婆娘对他唱了一首“少年”后,他才知道了事情的严重性。那婆娘唱道:“园里的牡丹还没开,野牡丹开红着哩。你跟嫂子的路儿刚走开,臭名声扬红着哩!”听了“少年”的尕豹儿果真像做了亏心事似的,回到家一看见麻嫂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仿佛他俩真有那么一层关系似的。尕豹儿局促不安,麻嫂倒显得落落大方,对尕豹儿更加热情关心。“给,尕豹儿!”从娘家回来的麻嫂一见面就将一双新做的黑条纹布鞋拿给他,“试试,看嫂子做的鞋合脚不!”说着硬将尕豹儿按在炕沿上,强行脱下了他的“挖泥”皮鞋。“嗯——臭死了!”她捂着鼻子跑了出去,端进一盆热水,硬是给他洗了脚,让他穿了鞋,拉着他在空地上走动,“夹脚吗?夹脚的话脱下来,嫂子给你用攮夯夯再穿,保证你穿得舒服!”

“嫂子!”尕豹儿生硬地将麻嫂拉他的手甩开,“你别对我这么好,你只对我哥好就行了……你知道外边的庄员们对我俩说啥吗?”

“舌头没脊梁,嘴里翻巴浪……他们爱说啥说啥去,我不管!”麻嫂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你自小没了妈,嫂子不疼你谁疼你?”

“嫂子,”尕豹儿又一次重重地甩开了她的手,“我不要疼!”说完后他就拖着铁锹到村庄外面的山沟里烧野灰。麻嫂看见尕豹儿到那山沟里劳动去了,也赶紧找了把铁锹跟了过去。过去后她吃惊地看见尕虎儿和尕豹儿兄弟俩木呆呆地拄着铁锹站在一堆野灰旁边,看着一个躺在地上面目全非已经死去多时的解放军不知所措。

“啊!”她惊叫一声。尕虎儿赶紧跳过来捂住了她的嘴,“麻婆娘,你快别声张,不然我和尕豹儿跳到黄河也洗不清!”那时候黛彤川里剿匪斗争结束不久,政府依然在清剿零星土匪,镇压隐藏在人民内部的革命分子。一个解放军好端端地被人用斧子砍死在他们家劳作的偏僻土地上,他们脱不了干系!

“咋办?”尕虎儿两眼发直一脸灰白,年轻的尕豹儿则已经吓得簌簌发抖了。

“啥咋办?”回过神来的麻媳妇对愣在那儿的弟兄俩说,“趁现在还没人看见,赶紧抬到那个破窑洞藏起来啊!”

弟兄俩如梦初醒,赶紧七手八脚地抬着解放军的尸体草草掩埋在不远处的那个破窑洞里了。掩埋了解放军的弟兄俩自此以后提心吊胆惶惶不可终日,仿佛自个儿真的杀了那个解放军似的。

日子就在这样惶恐中一天天地度过,随着时光的推移,这种惶恐感也在逐渐消失,直到仲夏的一个深夜,这种惶恐被麻媳妇重新掀起,重重地罩在他们一家人的头上。

这天吃过晚饭后,麻媳妇洗刷完了碗筷后早早钻进自己的房中睡了。半年来尕豹儿的绝情使她伤透了心。在这个家,她感觉不到半点温暖和幸福。她正在被窝里独自垂泪,尕虎儿却抬着一豁儿鼻涕和哈喇子硬钻进她的被窝,想跟她亲热。她恶心得想吐死活不让他近身。纠缠了几个时辰的豁嘴儿尕虎儿终于耐不住性子,把麻媳妇儿从被窝里揪出来狠狠地揍起来。他打老婆是很有经验的。他将她长长的头发辫子缠绕在脚下踏在地上,然后用木棍狠狠地抽打她的屁股和大腿,打得麻媳妇儿杀猪似的叫将起来。尕豹儿听到后第一个冲进去,将哥哥拉开。解脱了的麻媳妇已然被抽打得失去了理智,坐在地上声嘶力竭地骂道:“你这个土匪,你干脆把我宰掉,你杀了一个解放军还不够,你还想打死我……”

这骂声在寂静的夜中传得很远很远。尕豹儿吓得赶紧用手去捂嫂嫂的嘴,麻嫂对半年来小叔子的爱和恨随着泪水一同发泄出来:“你们老杨家的人全是土匪……你们杀了解放军……”尕豹儿捂也捂不住,堵也堵不住,惹急了的尕豹儿就近一个耳光抽向嫂嫂的嘴。这一掌果然厉害,麻嫂的叫骂声戛然而止,鼻血像小河似的流了出来。麻嫂愣愣地看看尕豹儿,然后一声不响地站起来,谁也不理,洗了把脸后进屋睡觉去了,冷漠得像一个毫无情感的木疙瘩。

第二天,麻媳妇趁他们全家下地的工夫,收拾了她自己的衣服,夹着包袱回了娘家,从此再也没有踏进过他们杨家的门槛。

那个夏天,下乡的工作队员宣传了新中国刚刚颁布的婚姻法。麻媳妇在那位南方同志叽里呱啦的宣传和讲解中听懂了能改变她命运的关键词:“女人可以离婚,政府是允许的。”而在此之前,黛彤川只有男人不要女人了,可以一纸休书休,而女人一结婚生来是丈夫家的人,死了也是丈夫家的鬼。

麻媳妇不认命了。不认命的麻媳妇三天两头跑区工所。区公所的文书老是不给她办离婚手续,原因是豁嘴尕虎儿死活不同意。“结婚得双方同意,离婚也得双方同意才行……”文书手里扭着一支粗而黑的英雄钢笔,生硬地说,样子很不耐烦,“回家收庄稼去吧,等收完了庄稼再说……”

麻媳妇悻悻地回到娘家,思谋着怎样让豁嘴儿同意离婚的时候,那具藏匿在破窑洞的解放军的尸体,被那个尿急的尕媳妇发现了。麻丫头灵机一动,一个恶毒的念头便在她的心里产生了——索性去告发他,就叫他弟兄二人在牢房里蹲上三五年,一来可以名正言顺地离婚,二来想惩罚一下小叔子尕豹儿——谁叫他那么绝情呢?

而这一告发,她也没想到,竟将二人送上了断头台!每至深夜,麻媳妇便会从被窝里坐起来,在漆黑的夜里缩成一团。她一闭上眼睛,就会看见尕虎弟兄俩在指着她骂,要她还他俩命来! xFDpueb9PkGVr6DYhjg8KI6rndHQ5CieHu/b4NC8Dswj+qqpsJowlEEdQbcPBQx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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