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二爷被解放军押解到县城,经过了长达一个月的反复审问和甄别,最终证实这小伙子确实是个被土匪裹挟的普通群众,与那些地主恶霸、反动军官、流氓兵痞以及占山为王的土匪们有着本质的区别。而且这小伙子是从土匪窝里逃出来的,熟悉土匪内部情况。更难得的是,他对祁连山麓丛林沟壕了如指掌,简直就是一个活地图。解放军充分信任了他,同时也听取了他的建议:由他做向导,去围剿土匪。
他在两个解放军战士的带领下,骑着马翻过了两座达坂山,来到了剿匪大队驻扎的乱石窝峡谷口。解放军在那儿修筑了坚固的工事,将土匪围堵在里边,想困他们个弹尽粮绝自行溃败。但是围了这么长时间,这些家伙居然靠峡谷内的野生动物活得有滋有味,战斗力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负责剿匪的大队长姚明元,这个穿着四个兜黄军服的人,懊恼地来回踱着方步,苦思破敌良策。乱石窝地形复杂,易守难攻,如果土匪凭借天堑负隅顽抗,尽管最终仍然会被消灭,但解放军也会付出惨重的代价。被这么一小股土匪耗在这里,终究不是办法,他姚明元驰骋疆场大半辈子,大大小小的战场指挥了不下百次,算不上百战百胜,但绝大多数是所向披靡。如果长时间拿不下这么点土匪,颜面何在?何况,黛彤县刚刚解放,百废待兴,他不能老将时间和精力耗在剿匪上。
他决定强攻。
夜攻是解放军的强项。一个风高月黑的夜晚,解放军发动了进攻。他们首先用迫击炮进行了密集型轰炸,将整箱整箱的炮弹倾泻在了对方的工事上。炮火轰炸之后,姚队长命令号兵吹响冲锋号,整装待发的解放军如出鞘的利剑,直向敌人的老窝插去。然而,刚刚被炮火轰炸过的乱石窝里,突然冒出了串串火苗,在祁连山清冷的夜空中犹如燃放的烟花。冲在前面的解放军战士刹那间如秋风中的青稞捆子,成排成排地倒了下去。
后面的解放军立马趴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姚队长气得将拳头狠狠地砸在石头上,手上鲜血淋漓也浑然不觉。“撤!”姚队长爱兵如子,他的部下都是跟他转战南北、生死与共的好战友、好同志、好弟兄,他可不能在新中国解放后的今天,将他们白白地断送在几个毛贼手中。
此后姚队长整天趴在军用地图上,用红绿铅笔写写画画,烟屁股扔了一地,愁眉苦脸却想不出破敌之策。正当无计可施之际,从县城来的两个解放军战士将甄二爷带来了。
“报告!”他俩给姚队长敬礼,拉过甄二爷介绍说,“他是从土匪那儿过来的,熟悉土匪的情况,总部叫我们把他带来,给你做向导!”
“是吗?”姚队长上上下下打量着甄二爷,快步走来,“欢迎!欢迎!”他紧紧地握住他的手使劲摇晃,“我们正愁没办法,真是雪中送炭呀!来人,先给客人倒茶上馍馍,吃饱肚子咱们再商量怎么消灭这帮狗日的!”姚队长兴奋得粗话都出了口。
茶饱饭足,二人趴在地图前,制订出了作战方案。兵在精而不在多,姚队长改变了原先大军推进、全力清剿的作战计划,决定听甄二爷的建议,挑选六十名精兵强将突袭。
由姚大队长带领的突袭队,经过了一天一夜的急行军,攀上了乱石窝背后险峻的石山,在甄二爷的带领下,沿着那条仅容一个人通过的羊肠小道,像一把尖刀直朝土匪的老巢插去。拂晓时分,解放军从天而降,突然出现在土匪盘踞的石洞顶上。土匪们措手不及,惊慌失措的他们有的抱头鼠窜,有的藏在大岩石底下,撅着屁股像一只只沙漠中遇袭的鸵鸟,有的躲在岩石后朝解放军射击,更多的人则立马从怀里抽出一条白布绑在右臂上,高举双手,蹲在地上一动不动。
枪声大作,人喊马嘶,土匪窝里炸了锅。
“不要打扎白布条的!”姚队长大声命令。他想起甄二爷告诉他,有个内地口音的土匪在黑暗中放走他时曾说过:“你领解放军来打,我们作策应……”忽然明白了什么,果断地下了命令。
扎白布条的土匪看见解放军不打自己,立马掉转枪口,朝那些四散逃走的土匪“砰砰”射击。土匪在里应外合的攻击下,只用了一顿饭的工夫便土崩瓦解。
甄二爷饿虎扑食般第一个扑向“司令部”——张子龙居住的石洞。但那里一片狼藉,人去洞空。他又跑出去在乱石间翻查被打死的土匪。一个时辰后,他在姚队长的面前摊开双手:“土匪头子张子龙跑了。”
“绝不能放过匪首!”姚队长毅然决然地说,临时组建了一个包括甄二爷在内的小分队,配备了精良武器实施追击。同时安排其余人打扫战场,休整待命。
小分队成员们运动起来远没有土生土长的土匪利索,更不要说像甄二爷一样矫健了。小分队在祁连山麓里缓慢地蠕动着,让甄二爷焦急万分。有几次他要求姚队长允许他单独行动去追击敌人,“这么好的枪,我一人就能把他们收拾掉!”甄二爷拍着新缴获的美式卡宾枪说。这家伙好使,“嗒嗒嗒”一梭子就是几十发,与土枪简直有天壤之别。就是有点不习惯,就像一位跟糟糠之妻相濡以沫了一辈子的老农,突然换了个瓷娃娃一样的小媳妇儿,有点不自然。
“不行!”姚队长不允许。
甄二爷在长期的狩猎生涯中练就的踏觅踪迹的本事终于派上了用场。土匪们尽管小心翼翼,不敢生火造饭,但他们踩动的每一个石块,踏折的每一根树枝和踩翻的每一根小草都逃不过甄二爷的眼睛。“土匪大概有十四五人,他们沿着水灌峡一直往上走,看样子是准备翻过玉石达坂,与甘肃的土匪会合。”他说。
“绝不能让这两股土匪会合!”姚大队长说,“一会合,势力就会壮大,就会增加清剿难度。我们得想个法子,截住他们,就地歼灭!”这位细皮嫩肉的南方人一脸的果断与刚毅,“甄二爷,有没有捷径可以插到土匪前边去?”
“有啊,”祁连山麓在他的心中犹如高级指挥官面前的沙盘,“只是路不好走!”
“有捷径就好,”姚队长转过身下命令,“紧急集合!”
接下来的两天急行军,让甄二爷充分感受到了这支军队的坚韧与刚强。尤其在夜间,他们比野猫儿还机敏,比猫头鹰还耐劳,仿佛太阳一落山他们的精气神就来了,难道他们个个都修炼成了金刚不坏的躯体?他佩服之余疑惑地想。
两天后的午后,他们斜插进了水灌峡谷,挑选了一个居高临下的地方严阵以待,等待土匪们顺着峡谷送到他们的枪口下来。
“甄二爷,你能判断土匪们真要从此地经过吗?”解放军们在大山里走了两天两夜,晕头转向摸不着北,想着祁连山林海莽莽、沟壑纵横,说不定土匪早就从别处逃之夭夭了呢,还会给你送上门来?
“放心吧,弟兄们!”甄二爷抬起手想拍拍那解放军的肩头,一想不能放肆,停在半空,顺势搭了一个猴儿望月的姿势。
“咱们革命队伍里不兴叫兄弟,大家彼此都叫同志,长官也不例外。”那位解放军说。
“……同志……同志。”甄二爷觉得非常拗口。
解放军们抓紧时间休整。连日的急行军让他们累得几乎散了架,一听说原地休息,立马枕着枪倒头便睡。姚队长和甄二爷却不敢怠慢,眼睛瞪成了熟透的山杏儿,死死地盯着峡谷深处。
果然不出甄二爷所料,黄昏时分,土匪们出现了。两天来,解放军音讯皆无,使土匪完全解除了戒备,吊儿郎当慢慢腾腾顺峡谷而上,就像一群散漫的岩羊。
直到进入埋伏圈,土匪们仍然浑然不觉。姚队长嘿嘿笑着,抽出盒子枪“啪”地放了一枪,大声命令:“打!”解放军们居高临下,朝谷底的土匪喷射出了串串火苗,立即枪声大作,犹如热锅里炒豆儿。
土匪们吓蒙了。但这股土匪大都是马步芳军队里溃退下来的,可谓久经沙场的老将、历经兵变的兵痞,慌乱一阵后便沉着下来,在张子龙的指挥下,凭借着岩石、树木,纷纷掉转枪口与解放军对射起来。他们枪法精准、沉着稳重,且作战经验丰富,一阵爆豆般的枪声过后,解放军也体会到了他们的厉害,不敢盲目进攻。
双方处于胶着状态。
这可惹恼了甄二爷。他对姚队长说:“给我来一支‘七六二’步枪!”
“七六二”步枪射程远,威力大,足以酣畅淋漓地宣泄他的仇恨。他抱着枪,躲在一块大岩石后边,小心谨慎地探出头。就在这一刹那,五十步远的地方,有一个戴着狐皮帽的脑袋也小心地探出来。甄二爷想也没想,抬手就是一枪。他感觉到了一声沉闷的回响,他知道那土匪的脑袋已经开了花。
然后,甄二爷悄无声息地移到岩石的左侧,又慢慢探出脑袋,看见八十步之外有一个土匪跳起来朝一棵大树后躲去!与此同时,甄二爷已经急速移动了枪管,扣响了扳机!这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完全是凭着他的意念和下意识的动作完成的。只见那个土匪在跳起来的刹那,突然像被人抽了筋似的,软绵绵掉在了地上。
同样躲在岩石后的张子龙,立马意识到了这开枪的人是谁。他心想完了,今日遇到这日奶奶尕娃,算是栽了。真后悔那时候没将这小子抽了肠子点了天灯揭了背花,今日真是养虎为患哪!
他决定与这个狗日的甄二爷决一雌雄。他打了个响指,用他们自己才能看得懂的手势命令那帮弟兄们,一切行动听他指挥。那些土匪立马朝张子龙跷起了大拇指,并且短促有力地上下移动,表示唯他马首是瞻。
张子龙点点头,命令土匪互相掩护,并凭借巉岩快速移动,对甄二爷形成扇面的抵抗格局,期望以精确的点射将这个狗日的敲掉。敲掉了这家伙,既可消心头之恨,也能使解放军娃儿们变成没头的苍蝇,让他们在丛林中无所适从。
甄二爷浑然不觉土匪的调遣与布局,只是靠在大岩石后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土匪的动向。他向左边移去,刚露出一点帽檐,“啪”一声,一颗子弹就擦着耳朵打在了旁边的岩石上,惊得他的汗“刷”地流了出来!他刚在上方露了半个头,立马又有子弹“啾儿”一声地飞过来。这密集的枪击反而让他充分冷静了下来,复仇的烈焰不再熊熊燃烧,他长长吁了一口气,闭着眼睛运气调息,如高僧入定。大约五分钟后,他睁开眼睛,脱下狐皮帽子,用一根树枝挑着,慢慢地移出岩石。刚出去一半,“啪”的一家伙,狐皮帽子就被打了个眼。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他迅速掉转枪口,凭感觉回了一枪,在感觉到射中那熟悉的沉闷声后,又听到一声惨叫。也就在他开枪的同时,土匪们也抓住了这个难得的机会,七八颗子弹几乎在同一时间打在了他刚才露出身躯的地方,荡起的岩石粉尘几乎让他睁不开眼。他知道,土匪们这回是盯上他了。甄二爷心里冷笑着说:“来吧!狗日的,今日让爷爷陪你玩个痛快!”
为了减轻部队伤亡,姚队长命令战士们躲藏起来寻找战机。甄二爷旁边的一个解放军观察良久,脑袋刚冒出了一点,就被另一个土匪悄然开了一枪。也许是命不该绝,他刚缩回头,又有子弹打在旁边,荡起了一股粉尘。
甄二爷听着枪声立马判断出了开枪的位置,想也没想,机敏地侧过身,顺手就是一枪,然后又迅速复归原位。顿时枪声大作。他站在岩石上,嘴角露出了得意的笑容,他知道,刚才那一枪已然将某个土匪的脑袋开了花。
枪声稀疏下来了。甄二爷深深地吸了口气,又一次断然出击,将三十步开外一个刚开了一枪的土匪撂倒。
姚队长躲在甄二爷不远处,他发现,只要土匪有所动作,甄二爷就会根据那细微的声响准确判断出位置,并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开枪还击,且百发百中。这看得他目瞪口呆,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个貌不惊人的小伙子居然有这么一手精准绝伦的枪法!
“同志们!推弹上膛,递给甄二爷。”姚队长大声命令。甄二爷也受到鼓舞,贴在岩石上,左右开弓,打得土匪们连抬头的机会都没有,一个个脑袋开花,殒命在狭长的山谷中。
对峙了不长时间,土匪们终于发了一声喊,四散逃去。甄二爷疯也似的扑下山谷,寻觅张子龙的尸首,但张子龙仿佛从乱石窝蒸发了一样,连个影儿都没留下。
甄二爷望着莽莽的群山,心中喊道:“张子龙,你驴日的在哪儿?在哪儿啊……”
山风萧萧,松涛阵阵。张子龙像漏网的鱼儿跃入浩瀚的大海,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一定要找到你杀了你!”他一拳头砸在一棵松树上,朝天发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