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透过车窗朝外望，春天的故乡吐露着令人窒息的熟悉。蜿蜒的盘山公路还是那么旧那么窄，景色还是那么原始，就连界碑处连成一片的木质楼房都还是老样子，路上零星的牛车路过，拖着稻草或是其他，铃铛声响起老远都能听见。这跟二十年前许佳离开的时候比起来，并没有多大的改变。她撩了撩头发，想起此行的目的，这事要是办好了，回去自然皆大欢喜，要是办不成……心底腾起些说不出的焦躁，江总老婆那张饼脸上肥厚的嘴唇就蠕动起来，温和却带着逼仄：“小许呀，副总经理这个职位竞争的人数可不少，我老跟江总面前夸你能力强、会办事……”

会办事？！许佳冷笑，听话听音，这孩子要是带不回去，证明她能力就不强。想到自己当年从这里走出去的时候，也就一个小小的包袱，如今有房有车好像有了一切，但这一切却如同海市蜃楼，随时都可能失去，那种因为穷困而起的惶然和恐惧还一直蛰伏在骨子里，危机感如影随形，所以她才会不停地追逐，尽管疲惫不堪，却停不下脚步。

驱车两天，行程一千多公里，从南方大城市过来，繁华过尽，越走越冷清。因为是第一次开车回来，想到路不熟，不敢夜行，在县城住了一晚，今天赶早六点就出发了，路不太好走，这会儿都九点了，还没到目的地。许佳有些气躁，不由得连着换了几个姿势，引得驾驶座上蒋卫侧头而视，说了一句：“终于明白你当年为什么拼了命都要离开这里。”话一入耳，许佳就湿了眼眶，那些艰辛的记忆瞬间击中了她的心，尽管过了这么多年，还是那么痛。

“妈妈，这里很漂亮啊，你为什么一定要离开这里？”儿子铮铮好奇地问。许佳出着神没有回答，铮铮又转向蒋卫：“爸爸，你不是明白了吗，你说呀。”

“你才多大，跟你说了你也不懂。”蒋卫不屑于回答。铮铮不依不饶：“我已经十二岁了，你什么都没说，怎么知道我不懂？！”

“好了，”许佳轻声道：“妈妈要离开这里，是因为穷怕了，也苦怕了。”铮铮瞪大了眼睛，一副懵懂的样子。许佳说：“再开半小时车，我们就要进入土路了，那条路长二十多里，晴天一身灰，雨天一身泥。过后就走不了车了，必须爬山，要翻过两座大山，才能到达妈妈家的村上。妈妈小时候，因为出山太难，村里人出来一次都要置办一年的东西，全靠背篓背回家，就是年尾宰猪祭祖先，都是在年头就要买了小猪崽背上去，养大了年尾杀。但是小孩子必须出山来读书，一个星期才回家一次，周六老师总是提前给他们放学，因为回家路上要花费五六个小时，天黑了怕遇上野兽。”

铮铮瞪大了眼睛：“啊？妈妈，难怪你老催我们早点出发，那现在我们能不能在天黑前赶到舅爷爷家里？”许佳笑了起来：“那是以前，听说现在山上修了路，不过很窄，只能走摩托车，你舅爷爷已经约好了车，我们大概一个多小时就能进村。”铮铮缩了缩脖子，吐了下舌头：“妈妈我大概懂了……”“你多幸福呀。”许佳摸了一下儿子的脑袋，铮铮却扭过脖子：“那我们同学家里还开豪车、住别墅、动不动就出国去旅游呢，我们家也不算什么，只能说跟妈妈你小时候比起来，我显得幸福，可是我们是两代人啊，怎么比呢？”

许佳哑了，她把儿子带来的目的就是想进行忆苦思甜的教育，让儿子学会知足和感恩，但是这一番对话，显然有违初衷，她觉得应该要反驳，却又觉得儿子说的也有道理，正寻思着，忽然感觉车子颠簸得厉害起来，再看窗外，路渐渐窄了，估摸着快到头了。果然，坑坑洼洼走了大约十来分钟，拐过岔口路便收了，蒋卫停下车。许佳抬头看见那头有摩托车，便大声喊：“是平头村的不？”应声过来的正是舅公约好的师傅。蒋卫左右看看，“呀”一声出来：“就一台摩托车？！”

“一台够坐的，多的时候，我搭六七个人都常有。没有急事，一般人还舍不得花这钱。”师傅说，“村里出出进进就我这一个摩托，还叫车就要去乡上喊了，再说了，何必花双倍的车钱呢。”听完一家三口只好爬上后座，还真能挤下，就这样在崎岖不平的小路上轰隆隆地朝前开去。这是一条依山凿出来的路，坚硬的山石嵌在路中，山壁上还有尖利的棱角凸起，车速时快时慢，又满是急拐弯，好几次险象环生，不是脸擦着石壁过去，就是人好像即刻就要被甩下山去，一开始夹坐在中间的铮铮还不由自主地发出阵阵尖叫，但是过了一会之后再没了声响。因为三个大人的沉默，让他感到了如此反应实在有些无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