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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官不见客原是有他想
轿难落地还因非彼意

“还不是报请上调盐税。”一句起头,众人便又纷纷打开了话匣子。三言两语间,靖瑶已知晓来龙去脉。原是那新任的巡道御史将两淮盐商的情况禀告了朝廷,言之盐利过高,建议提高盐税以充国库,皇帝着两淮总督核实反馈,一旦查实,便有新政。大伙合计着,当务之急应先去总督府以求转圜,而苏家是盐商之首,最为合适。

靖瑶听大家如是说,只不语。一干人等久不见靖瑶答话,便又表示只要苏家出头,疏通的费用按户平摊。靖瑶自是客气一番,托词父亲出门在外,只嘱操持家内事务,此等大事不敢擅自做主,还是等父亲回来再说。如此这般,将众盐商打发去了,立时便去了镇源房间,细细表述一番。

“盐税一提,利润更少,但流通关节中打点的诸多开支,一概如旧。”靖瑶忧心忡忡。镇源却不以为然:“一事有两面,此未必是坏事,如此一来,小盐号必然撑不下去,苏家便可借机吃进几家。”

靖瑶只是低头不语,仍旧纠结于税减盈利。

镇源沉吟片刻,又说:“此时第一要务,不是担心调税,而是尽早去巡道御史府邸拜会,随后才是总督府。”

靖瑶茅塞顿开,急急地嘱咐管家备份重礼,赶了马车去往巡道御史府,未料御史不在,府人应是早受交待,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门槛都未让进,直接给堵回了来。靖瑶无法,悻悻而归,一时间,心头郁结》镇源便又宽慰:“咱家送礼不受,别家也一样,好歹去过了,御史当知心意,剩下只有听天由命。”

此时洗心寺内,若楠和乐陶已经正殿内上香完毕,两人说笑着走入侧院,预备禅房内喝茶毕,再到后院去赏梅。才过通道拱门,便见住持净空方丈立于庭中,同一灰衣男子交谈甚欢。若楠和乐陶赶紧问好,只听身后巧儿兀自“咦”一声,未及追问,寒暄几句,匆匆别过。

那灰衣人望着若楠的背影,轻问:“师父可知那碧裳小姐闺名?”

方丈迟疑道:“只知红衣是三小姐乐陶,碧裳的,却不知是大小姐靖瑶还是二小姐若楠。”见灰衣人一脸茫然,随即笑言,“大人有所不知,这苏家孪生姊妹一对,难能分清。”

禅房内,炭盆红火,茶盏滚热,乐陶一边纤手拨动着盏盖,一边偷眼瞧着若楠。若楠低头小口抿茶,淡淡地扫一眼巧儿。乐陶会意,清一下嗓子,便说:“车夫报车上备炭不足,恐回程路上受冻,巧儿去跟寺里要点炭来,交与车夫,再来梅园。”

巧儿应声去了,乐陶赶紧拉了若楠,直奔后院梅园。进了园子,嘱丫环留在门口,两人便在园中四处张望起来,只听轻轻两下哨声,抬头去望,满园晕黄的蜡梅掩映,那头有个身材颀长的蓝衣公子摇手招呼。若楠眼睛一亮,欣喜羞怯着,先自红了脸,冷不丁后背被人一推,传来乐陶的嬉笑声:“还讲客气呀,赶紧去吧,时间不多呢。”

若楠紧走两步,那头公子已经小跑过来,相对站定,公子只知道呵呵傻笑,若楠两颊绯红,娇嗔道:“都说詹家大公子能说会道,怎么每次见了我,都是这般模样?”

高额长脸的维祥摸摸脑袋,半是无奈,半是自嘲,竟仍挤不出一字,只得又是呵呵一笑。

寺内伙房偏远,巧儿惦记着靖瑶的交待,直觉着这差事支使得蹊跷,寻着伙房便胡乱包了些炭,紧赶慢赶地奔出后院,刚出拐角冷不丁就撞上一人,仰天跌倒,炭也甩落一地。

“是你?”头顶的声音诧然。

巧儿手忙脚乱地爬起来一看,竟是街角那终日灰衣的穷书生,当即没好气地哼一声:“收了我家小姐的银子,不自去谋生,倒来此闲逛?!”

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那人笑一声,问道:“方才你那碧裳小姐,是靖瑶,还是若楠?”

巧儿正为着跌痛了恼火,心里还为着没完成靖瑶的嘱托着急,肚里正憋气,听他这么一问,便不耐烦地抢白:“追着问什么呀,难道还想再跟我们二小姐要银子?”随即恨恨地补上一句:“连二小姐都不认识,活该你穷!”

那人非但不恼,反而哈哈笑道:“原来是叫若楠!不认识小姐无妨,认识贴身丫环也一样。”

巧儿闻言,忽地觉得有些不对,我可是大小姐的丫环呀……寻思了半天才醒悟过来,这人要问的该是靖瑶。她一急,抬头喊道:“喂——”

那人,早已不见踪影。

当日下午,靖瑶又去了总督府,徐大人依旧是一贯的和颜悦色,礼品笑纳,言语间却讳莫如深,既不肯言明奏折中建议的调税比例,也不愿表露自身看法,更未透露丝毫圣意,苏家上千两白银换来的,只是堂上一盏茶。

深一脚浅一脚地回了家,来到镇源屋内,靖瑶忽地泣下,推行新税,其他盐商均不足为慑,而丁家自有徐元堂庇佑,这巡道御史的头一把火,必然烧向苏家。

“阿姊放宽心,只知山重水复,哪晓柳暗花明?”镇源轻拍着靖瑶的肩,柔声道:“巡道御史既然此刻还不曾现面,那估计,是要等父亲回来了。这表明,御史大人确想以苏家震慑众盐商,但,我们仍有时间,可以此换取空间。”

然接下来的一切,却无法让人乐观。巡道御史府邸大门紧闭,而总督府也关门谢客,金钱开道一直无往而不利的定势终于被打破,让苏家乃至宣城所有的盐商都陷入了恐慌之中。

二十天后,苏奇铧刚到家,闻讯而来的盐商就再次坐满了天风堂,奇铧听了情况,稍事合计,赶紧前往巡道御史府拜会。这一去,竟是几个时辰,盐商们等不及,渐次散去,偌大的厅中,只剩下靖瑶和镇源。直到华灯初上,终于等到父亲回家,看脸色,竟有几分喜气,靖瑶忐忑相问:“爹爹,事有转圜?”

奇铧不答,吩咐家人齐聚天风堂。待人齐,奇铧站起身,悦声喊道:“若楠。”

若楠一抖,下意识地抓住了乐陶的手。

“今日,御史大人提亲,爹已将你许配给他做五姨娘,十日后过门。”奇铧悦声道,“御史大人指名要你,虽是妾室,却也是官宦门第。有此联姻,既是你的福分,也是苏家的幸运,相信上税一事,会很快过去的。”

奇铧的话语中踌躇满志,毕竟巡道御史是掌管盐政的,有此靠山,何愁淮盐一统?此时此刻,他眼前仿佛出现了一条金光大道,直达父亲和祖父的梦想彼岸,苏家的辉煌指日可待,他如何能不向往?欣欣然间,却全然未见若楠的脸色,青灰似铁,而在她一侧,靖瑶那一模一样的面容,则苍白如纸。

商会新会长上任仪式异常热闹,竟办成了宣城年前的最大一场盛事。不但总督徐大人亲临,御史刘霖春更是亲自主持,苏奇铧难得地意气风发,着苏家大宴宾客,一反往日的低调,在长春巷内连摆三天流水席,从早到晚,每餐五十桌,以飨宣城百姓。

已近亥时,门外仍是人声鼎沸,杯盏交错的声音此起彼伏,靖瑶默然地在门后站定半晌,折身回到内庭,两眼,只盯着堂中那长匾上的对联发呆,忽听身后传来镇源的声音:“阿姊有心事?”

靖瑶没有回头,仍旧盯着那长匾,低声道:“爹这几日,似乎欢喜得有些过了。”

“多少年没见他如此高兴了,人逢喜事精神爽嘛,爹有分寸。”镇源的眼光,也定定地落在对联上,幽幽道,“阿姊瞒不了我,你的心事非你所言。”

靖瑶不答,提步欲走,镇源又问:“阿姊担心什么?”那头是幽幽一声长叹。镇源的眼光从姐姐后脑乌黑的发上再次转向长匾,低沉道:“御史大人从何看上二姊的呢?”手中用力,调转了轮椅,也是一声长叹,“你担心,爹的欢喜,洞房之夜就到头了?”

靖瑶还是不语,只用手,轻轻地撑住了额头。

明日该是若楠出阁,苏家里外早已布置得喜气洋洋,靖瑶带着管家查看落实一番,又同喜娘复议,确认无虞,这才回了父亲,再又依照父命,预备到若楠房里去叮嘱一二。刚到楼下,忽听头顶传来一阵慌乱的脚步声,一个人连滚带爬地下得楼来,诧然见若楠的贴身丫环喜儿,白着一张脸,捏举着信笺,还未到跟前,便瘫软在地,嘶声道:“二小姐不见了——”

信笺只有短短一行字:爹娘保重,儿自去也。

心登时一沉,靖瑶急喝一声:“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去找!”

脑海里,忽地想起那日,巧儿回报洗心寺中的蹊跷举动,心上一惊,便径直提溜了乐陶,带到父亲跟前问话。出了如此大事,乐陶也吓得慌了神,不待盘问,三下五除二便将所知和盘托出。

而后不多时管家来报,詹家大公子维祥也留书一封离家出走了。果然是两人私奔了,奇铧气得面色酱紫,却又无可奈何。只因詹夫人林艳梅是两淮最大黑帮青红帮二当家林猛的亲妹妹,哪怕奇铧和周掌门交情甚好,但林猛终究是帮派中实权人物,投鼠忌器,自然是动不得詹家的,而此事关乎苏家名声,又无确凿证据,更不敢兴师问罪,虽然气愤难平,也只能打落门牙往肚里吞。这头心急如焚,还只能言走失,不敢说私奔,而那头,嫁事迫在眉睫,御史处还不知如何交代,奇铧气急攻心,猛一下喉间腥气涌动,“噗”一声,竟是喷了口血在地上。一家人登时慌了手脚,却都被奇铧轰出厅外,只得各自回房。

眼见得坦途大道就此成了一道迈不过的槛,苏奇铧怎么也没想到,乐极生悲这样的谶言竟落到了自己头上,一个人坐在偌大的天风堂内,头痛欲裂,却仍旧是一筹莫展。

“咚咚”,有人叩门。

奇铧闭上眼睛,仰靠在太师椅上,置若罔闻。

“吱呀”,门页轻响,来人进入,轻声唤道:“爹。”

“是靖瑶。”奇铧疲惫地摆摆手,示意她退下。

“爹早些歇息吧,明日我替若楠出嫁。”靖瑶声调平淡。

怎么竟忘了,她们是孪生。奇铧一喜,才睁开眼,随即黯然,御史指名要若楠,必然有缘由,欺瞒之举非但难以成事,更只怕适得其反。他涩声道:“如何蒙混得过去?”

“不用蒙混,只说是靖瑶。”那细声笃定柔缓,仿佛胜券在握。见父亲踌躇,便说:“除了此法,还有他法?若没有,尽可一试,我保御史气消。”

奇铧沉吟良久,死马且当活马医,只能如此了——

第二日,炮仗齐响,大红花轿在喧闹的吹打声中来到巡道御史府邸。穿过人群进了大门,不见新郎,只有管家过来,悄然将喜娘拉到一旁:“老爷说了,不是若楠,便抬回去。”喜娘当即傻眼,家中合计的是,仪仗妥当,宾客满堂,御史怎么着也会顾忌场面和脸面,收了新娘,没想到,竟是——抬回去。

正手足无措间,巧儿把喜娘拖到轿前,靖瑶贴着轿帘问都这许久了,缘何还不叫落轿?喜娘无法,只得把刘府管家的吩咐说了。靖瑶在轿内思忖片刻,唤喜娘去请御史出来:“你去跟大人说,若记得那几日街角施馍之恩,许个面见可否?”

又等了一会,轿夫有些不耐烦了,催促喜娘,要么落轿,要么回转,不能老是这样抬着。喜娘急得团团转,还欲再催,其时巧儿一抬头,果然见那昔日街角灰衣书生,今次已是绫罗加身,沉郁着脸过来了,遂按照靖瑶的吩咐,赶紧上前道个万福,喊声老爷。

刘霖春斜眼一瞥,微有惊诧:“二小姐跑了,仍是你陪嫁?”

“我一直都是大小姐的贴身丫环。”巧儿恭声道,“大小姐出嫁,当然是我陪嫁;二小姐出嫁,陪嫁的是喜儿,不会是我。”

听了这话,刘霖春颦眉片刻,踱近轿旁,隔着轿帘,迟疑半晌,仍是冷声道:“若楠跑了,苏家不该瞒我,你此番回去,告诉你爹苏奇铧,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RVcytzfMvjAtul9rxtL+oi50M2nzfsLxf59kEFbvDSYBqJFKdRhlkxULaKWZJXS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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