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妃将玉镯交于皇上,禀告庞皇后自杀身亡。
闻听庞皇后先是饮鸩,后是自刎,死状惨烈,皇上双手捂面,尽显凄然之态,良久不语。
“皇上,妹妹她冤枉啊,”庞妃大恸;“请皇上允我彻查后宫,一定要找出始作俑者,洗清妹妹的冤屈。”
皇上点头。
四日之内,真相大白,原是集粹宫宫女翠枝,皇后娘娘的贴身侍女,偷了娘娘的首饰出宫变卖,被娘娘发现,为免责罚,先行陷害娘娘。
皇上朱笔御批:凌迟处死。
庞氏绮云,沉冤得雪,恢复封号。
守灵七日,出殡之时,白幡遍野,孝服逾万,浩浩殇殇,普天同哀,备加荣宠,其规格竟等同于当年太后殡天。
庞妃神色沉痛,眼泪一直就没有停过。
妹妹,你的苦心,姐姐明白,要说你畏罪自杀,姐姐实难做到,人之已死,情何以堪?姐姐已害你一次,杀你一次,如何还下得了手在你死后还踩上一脚?
姐姐实在是愧对于你,事情虽是姐姐一手策划,但你待翠枝不薄,她卖主求荣,罪责难逃,姐姐替你惩处了她。
绮云,你安息了吧,生前姐姐委屈了你,死后姐姐要让你极尽殊荣。
姐姐答应你,一定照料好庞家,照顾好浩儿。
文举在皇后陵前先是冷笑不止,后是狂笑不已,形如痴怪,状似疯癫。
姨娘,你身后竟比生前更多荣宠,这真是你想要的吗?
我娘好计谋,一石三鸟,既灭了翠枝的口,又向父皇展示了她的姐妹情深,顺便还恢复了你的名誉,你放心,用不了多久,她就可入主东宫,她也一定会完成你未了的心愿,保庞家世代荣华。
可是,你值得吗?你看看她,还在人前装腔作势,你再看看你的父兄,一个个虚情假意,你值得吗?
你到底还是不如她,不如她狠!不如她毒!
文举斜眼扫向庞妃,庞妃面容木然地望着文举,儿子的眼光是那样的痛心疾首、深恶痛绝,她终于意识到,这一战,她惨败,彻彻底底地输掉了妹妹,也彻彻底底地输掉了儿子。可是,她没有空闲后悔,因为后宫,从来都不讲感情。
文举眼前一黑,往地下一栽,昏了过去。
自此一病不起,昏昏沉沉,迷迷瞪瞪,在床上一躺就是一个月。
等他醒转过来,桃花已经开败,枝头尽绽新绿。
皇家祭祀已过。
他唤太监:“速去归真寺附近探查,找一名八岁的小女孩,闺名风清扬。”
翌日,太监回报,查无此人。
再找。
几日后,太监再回报,遍寻百里,俱无此人。
文举握紧佛珠,眉头凛冽:“饭桶,拖出去,砍了!”
窗棂外,庞妃正好经过,闻言心中一颤。
举儿以前不是这样的,他为何变得这般,这般的——残——暴!
郁秀宫内,皇上刚刚退朝,庞妃沏上一壶上好的龙井。
“皇上,大皇子求见。”
“宣。”
庞妃纳闷,举儿来干什么?
“父皇,儿臣听闻蒙古兵侵犯边境,扰我百姓,父皇已派安国侯杜可为出征,儿臣想请求父皇,准许儿子随同出征。”
皇上颇感惊诧:“你才十四岁啊——”似并无应允之意。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更何况儿臣身为皇子,更应身先士卒。”
皇上犹豫。
“请父皇应允孩儿。”文举苦求皇上,眼光却投向庞妃。
他在搬救兵,怪不得要趁皇上到郁秀宫来、庞妃在场的时候求见,举儿长大了,会耍心计了,庞妃是何等精明的人,一眼看破。当下心想,平息边境战火,对文举来说将会是一个建功立业的好机会,能挣得战功,可保文举地位在众皇子中再无人能及,更何况戎马生涯,对他也是一种历练。于是,庞妃开口劝皇上:“让他去吧,这孩子向来对兵法感兴趣,就是没有实践的机会。就让他代您御驾亲征,以他皇长子的身份,定能鼓舞军心、民心,所向披靡啊。”
皇上略一思忖,准了。
文举脸上看不出兴奋,正准备退下。
只听见皇上语气欢愉地说:“举儿,你先别走。你娘就要过生日了,可有准备什么礼物送给她?”
文举面无表情地回答:“儿臣准备将尽快平息边关战火作为礼物送给母妃,希望她过一个没有争斗的生日,让百姓也恩泽她的福荫。”
庞妃由衷地笑了,尽管她知道儿子说的是假话,但她还是从心底里感到高兴,因为儿子学乖了,懂得保护自己了,也学会了如何利用别人来达到自己的目的,还学会了隐忍,明明讨厌她这个做娘的,表面上却装作什么事也没有,说出来的话也滴水不漏,叫人听着舒坦。
她很满意儿子今天的行为和表现,将来他会是太子,甚至会是皇帝,他就应该是这个样子,愈是让人无法琢磨,就愈是符合为君之道。
皇上呵呵大笑,亲昵地拍拍儿子的肩膀:“不错,不错,至忠至孝。父皇也有一件礼物送给你的母妃,”他神神秘秘地一扬手,太监端上一锦盒,里面赫然摆放着——凤玺——
皇上正色道:“传朕旨意,即日起,册封庞氏绮萝为皇后,下月初八举行册封仪式。”
庞妃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切就这样不可思议地降临了。
入夜,郁秀宫静悄悄的,昏黄的烛光下,文举正在清点随身物品,明天他就要替父出征。
庞妃悄无声息地走进来,默默地看着儿子忙碌的身影。
文举知道她进来了,并没有搭理她。
“明天就要走了,没有什么话要对娘说吗?”庞妃幽幽地问。
手停住,背影呆了一下,转过来,低头道:“恭贺母后!”
“你有多久没有叫过我娘了?”庞妃幽怨地说:“母后也好,母妃也罢,都不是我真正想听到的称呼。”
庞妃垂下眼帘,坐在床边,轻声问:“你是真心恭贺娘吗?”
文举无言。
“你很讨厌我,是不是?”庞妃嘴角掠过一丝苦笑:“如果可以选择的话,你甚至不希望是我的儿子吧?”
“母后多心了。”
“你可能觉得娘虚伪,龌龊,狡诈,甚至狠毒,可是,娘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庞妃说到动情之处,眼里浮起一层雾花:“举儿,你变了,变得冷酷无情,不知道娘是应该为你感到高兴,还是应该为此感到悲哀。”
“母后,时候不早了,请早些歇息吧。”嘴里虽然说着体贴的话,语气却依然是没有任何感情掺杂。
这是在向我下逐客令了,她悲伤地想,我们母子竟变成了现在这样?庞妃失神地走到门口,忽又回头:“娘知道,你是为了躲开娘才要求去远征,娘,其实是舍不得你去的,也有的是办法可以留住你,但是,好男儿志在四方,娘预祝你旗开得胜,凯旋而归。只要你平安归来,就是给娘的最好的礼物。”
文举沉默的背影,在摇曳的烛光中忽暗忽明。
自冷宫庞皇后黯然辞世后,母子两人对所有的真相心照不宣,彼此之间都是不咸不淡。
庞妃在儿子面前再也无法理直气壮,她知道作为母亲的形象已在儿子的心目中轰然倒塌,文举对她的不屑和怨恨常常刺疼她的心,多少次,她还想像以前一样亲昵儿子,可是文举冷峻戒备的目光每每拒她于千里之外,让她望而却步。他可以排斥她,但她却无法做到不去爱他,不为他着想,因为他是她十月怀胎,并辛辛苦苦养大的儿子,是她的骨血,她所做的一切,全然都是为了他。
文举好像是从那一天才真正看透他的母亲,这个与他血肉相连的女人,竟然用爱他的名义陷害自己的妹妹,残害无辜的人。别人是用怎样的一种方式长大,他无从知晓,可他却是,亲眼目睹了姨娘的死,亲耳听见难以置信的真相,在那样残忍和冷酷的一幕中骤然觉醒。在文举的心目中,爱应该是个多么温馨的字眼,可是展现在他面前的,却充满了血腥、无奈和无限悲凉。姨娘一心赴死,在宫中他再无知音,连亲生的母亲都是这样,这世上还有谁人可以相信?
姨娘一点也没有说错,皇宫是天底下最大的坟墓,埋葬了所有的情和义。
风中隐隐传来幽幽的一声长叹,竟似庞皇后的声音,文举恍惚又听见姨娘说:“举儿,听姨娘最后再跟你说一句话,不论你娘做了什么,她都是为了你好,你千万要原谅她,还有,你要好好照顾浩儿,姨娘谢谢你了。”
旌旗飞舞,校场点兵,王师出征在即,皇上、新后亲自送别。
文举一身战袍,盔甲锃亮,目光严峻,端坐马上。
喝一杯壮行酒,此去千里,茫茫塞外,风沙猎猎,金戈铁马。
初八,皇后册封大典。
庞皇后头戴凤冠,身着繁锦,接受百官朝拜。
她盼了多少年,才登上这个高度,她想象过多少次,当总有一天登上朝堂之后,会是怎样一番场景,她的心里又会是多么的欣喜若狂,但是当她真正站在这里,她才发现,原来真是高处不胜寒,所谓的万人景仰,也不过如此。
她俯视着跪拜的朝臣,再仰望广袤的苍穹,忽然就觉出了自己的渺小。她扶了扶凤冠,又摸了摸风袍,竟有些心虚气短,想起冷宫之中尽管脸色苍白,配饰尽除,粗布旧襟,却仍是笃定淡泊,从容大气的妹妹,自愧不如。
庞皇后对着天际默默呐喊:
绮云,你看见了吗?姐姐做到了。
可是,妹妹,在姐姐心里,只有你,才是真正的皇后。
前线传来捷报,大军屡次歼敌,两年之内,辗转边境千里,将敌军重创,赶出边境。
王师回朝,皇宫沸腾。
庞皇后匆匆来到朝堂,往大殿窥探。
殿下将军全是一色装束,又都是面向皇上,背向大门,庞皇后只能望见背影。
好不容易退朝,将军们退下,庞后逮住一人,大皇子在哪?
来人回话,皇子受了伤,暂还在万里之外的边关营中静养。
他受伤了,庞后心乱如麻。
几个月后,安国侯杜可为上书,要用两年时间帮助边境百姓重整家园,恢复商贸,而边关尚有零星敌军骚扰,要增拨驻军,皇子文举执意留下与将士们共进退,因此,在敌军未彻底清除之前,他陪同皇子镇守边关。
这一驻守,又是四年。
边关平静,百姓安居乐业,通商达贸,欣欣向荣。
在大皇子文举离宫八年后,皇上召其回宫,以其战功卓著为名,封为太子,时年二十二岁。
集粹宫,庞后坐立不安,一会说茶凉了,一会又说茶烫了,文浩被她弄得哭笑不得:“姨娘,你不是老教我凡事都要沉得住气,我求您了,别在我面前晃来晃去好不好?”
“好,好!好!”庞后这才停下来,摆出一副正襟危坐的样子。
文浩又笑:“您放松点,行不行?”
庞后换一个姿势,说:“这样,行吗?”
“您又不是二八佳人,要去相亲,只是见儿子嘛,”文浩端详着她的脸,忽一下严肃地说:“眉毛没画好。”庞后慌忙去照镜子,却听文浩嬉皮笑脸道:“跟您闹着玩的。”庞后嗔怪地瞪了他一眼。文浩做个鬼脸,又自顾自折腾去了。
庞后望其项背,苦笑着摇摇头,这孩子,真是被我惯坏了,开起玩笑来没有个边。
自庞皇后去世后,庞后就将文浩接到自己身边,悉心教导,她要将对妹妹的亏欠全部补偿给外甥,再加上文举不在身边,她便把一腔母爱全部倾注到了文浩身上,文浩对她也甚是亲昵和依赖,多少抚慰了她那颗被文举刺伤的心,弥补了她心中的一些遗憾。
庞后教子本是严厉苛刻,奈何文浩开朗调皮,经常被弄得哭笑不得,时间一长,庞后反被他影响了,性情也随和了些。
忽听宫外太监传唤:“皇上驾到!皇太子驾到!”
“终于来了,”庞后喜不自禁,催促文浩:“别玩了,接驾。”
皇上进来了,身后紧跟着一伟岸男子,身着盔甲,腰挂长剑,披一暗红色斗篷,剑眉横立,目光锐利,面容坚毅,棱角分明,身板挺拔,英姿飒爽,虽是风尘仆仆,却毫无倦意。
“举儿!”庞后眼睛一亮,激动得冲上前去,连给皇上行礼都忘记了,一把搂住盔衣人:“你可回来了,娘想你想得好苦啊——”喜极而泣。
这是她朝思暮想的儿子,长大了,长高了,黑了,壮了,成熟了。
文举跪下,声音洪亮:“母后,请恕孩儿不孝。”
“平安回来就好。”庞后连连点头,用丝帕拭泪。
“这是喜事嘛,何必搞得哭哭啼啼的。”文举抬头一看,母后身边还有一位蓝色锦袍男子,儒雅俊秀,玉树临风,丹凤的亮眼正眯眯地对着自己笑,露出一颗小虎牙。
“文浩,”文举惊喜地叫道:“你长这么大了”,一把抱住他举起来:“是不是还喜欢晚上躲在被窝里吃瓜子啊?”
文浩脸一红:“吟诗作画时间都不够,哪有工夫嗑瓜子。”
“呵呵,你还会吟诗作画,让我这个粗人也拜读拜读。”文举逗他。
皇上微笑:“举儿,你还不知道呢,浩儿的才学可是宫中第一,这可都是你母后教导有方,两个孩子,一个文韬出众,一个武略超群啊。”
文举的眼光迅速从庞后脸庞上扫过,目光复杂深邃,马上又恢复了常态:“文浩,领我去瞧瞧你的墨宝。”
文浩拉了他,走到桌边,桌上正摊着一副墨迹未干的丹青,一树艳丽的桃花,清清浅浅,白白粉粉,像一段迷蒙的记忆,仿佛只要不小心,轻轻碰一下,就会在你凝神一迟疑中,一瓣一瓣飘然落下。画旁还题有一首诗,是崔护的《题都城南庄》: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桃花画得灵动,诗词配得恰当。
“好,真是绝妙,”文举由衷地赞叹:“不愧是后宫文才之最啊。”
他复又看一眼画,竟在悄无声息中被拨动了心弦。
桃花,桃花!桃花——
他蓦然想起了归真寺,皇家祭祀,桃花林,桃林之约,还有——清扬,雪白裙裾飞扬的风清扬……
他又触及到了手腕上的佛珠,耳畔传来清扬的浅笑:
“我不会离开你的,我会永远陪着你”……
“现在几月了?”文举突问。
“二月初十。”文浩随口回答。
“什么时候皇家祭祀?”
“早着呢,还有差不多两个月。”
是了,他想起来了,第一次和清扬相见,她不是吟过:“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吗?我怎么忘了。
皇家祭祀,文举眯缝起眼睛,陷入了沉思,八年了,她该有十六了,我还能见到她吗?她还会是一袭白纱衣,一样纯洁清新吗?
她,长成什么样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