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文浩一大早又来到了归真寺。
山间晨雾蒙蒙,把一切景物都隐没其中,飘渺似仙境一般,文浩拾阶而上,锦袍也被染得有些湿润了。
忽听一阵声响,是谁惊起了群鸟?屏气细听,依稀在竹林西北角传来“嗖、嗖”的剑声。
谁人如此勤奋,这么早便来练剑?
文浩过去一看,雪白裙裾飘飞,一柄宝剑如游龙戏水,上下翻飞,剑气飒飒,倩影如幻。
那不是梵音么?
“美人如玉剑如虹,此景只应天上有啊。”文浩忍不住拍掌叫好。
“放肆!还不快走开!”一桃红衣裳的丫环气冲冲地拦在面前,伸手就要推搡文浩。
“素英,退下,不得无礼。他是皇子。”
素英讪讪地退到梵音身边。
梵音收起宝剑,心中有点不悦,枉你身为皇子,身份高贵,怎么居然也有纨绔子弟一般的轻薄口气。
文浩忙说:“不知者无罪,不知者无罪。”
梵音依旧脸色如霜,也不多说什么,抬脚要走。
文浩急了,叫道:“梵音,昨日不是约好切磋音律吗?”
梵音冷笑,谁人昨日应允了你?自作多情。但又不好拂他的面子,只好说,晚些时候请殿下在此等候,匆匆离去。
文浩高兴极了,一早在戒身大师那敷衍了一下,就又来到了竹林。
左一等,右一等,梵音一直没有来。
就这样,从清晨等到晌午,等到下午,眼见已到黄昏了,梵音还没有来。
这边佛唱阁,梵音在看书。
素英犹豫了半天,还是忍不住开口问:“小姐,那个皇子不会真的去那里等你吧?”
梵音淡淡一笑,头也没抬:“我只说让他等,又没有约定具体的时间,如果他是聪明人,一想就能明白,那只是一句场面上的话而已,岂能当真?”
“可是,”素英思索着说:“我看那皇子,虽是聪明人,却有点憨憨傻傻的,保不定他真的会去等呢?”
梵音抬起下颌,略一思忖:“你去问一问,他什么时候离开寺里的?”
素英出去了。
一会回来,说皇子只在寺里待了一小会,很早就离开了。
梵音又吩咐:“那你去竹林看看。”依旧是头也没抬。
素英领命,出去了。
竹林里,文浩正在傻傻地苦等。
随从劝他:“殿下,已经这么久了,她不会来了。”
“殿下,她说晚些时候请殿下在此等候,也没说晚到什么时候啊,现在可是等了一整天了。”
“殿下,不如我们回去吧。”
“殿下,您两顿都没吃了。”
文浩盯着即将落入山涧的夕阳,坚定地说:“她一定会来的,她说让我在此等,我就在此等,或许她现在走不开,忙完了自然会来。”
说完便不再言语。
随从都知道皇子吃了秤砣铁了心,十头牛都拉不回,都不敢再劝了,也都静静地呆站着。
竹林里,素英桃红衣裳一闪。
“小姐,你看,这可怎么才好啊?他还真的在那里傻等呢。”素英的脸上有些焦急的神态:“看样子,他今天决计是不会走了。”
梵音仍在看书,她淡淡道:“天黑了,他自然就会离开。”
素英摇摇头,表示不可理解。
天黑了,素英来报,文浩依然在原地等候。
梵音没有任何表示。
夜深了,该就寝了,素英再报,文浩仍然在原地等候。
梵音还是没有任何表示。
第二天凌晨,梵音刚刚起床,素英来了,神色踌躇,欲言又止。
梵音看她一眼,不说话。
素英悄悄拿了馒头,来到竹林。
文浩正倚靠在竹竿上,双眼微闭,听见响动,猛然睁眼,见是素英,眼里一抹失望,目光也随即黯淡了下去。
“殿下,您一天都没进食了,吃点馒头吧?”素英劝他。
文浩摇头,复又想想起了什么,满怀希望地问:“是你家小姐叫你来的?”
素英摇摇头,叹口气:“殿下,山上晨雾湿气太重,您还是回去吧。”
文浩不语,又闭上眼睛。
见他如此执着,素英更是不忍心,只好以实情相告:“我家小姐是不会来的,您这样,等也是白等。”
文浩还是不动。薄雾中俊秀的脸上,沾染了一层水汽,稍显苍白,写满了失落。
看着这张忧伤的脸,素英顿生怜悯,他是个皇子啊,身份何其尊贵,想他长这么大,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何曾受过这样的冷遇?也只有我家小姐,清傲也就罢了,心肠也真有这么硬,一点情面都不讲,一点同情心都没有,越来越像她八师兄戒身大师了,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素英沉思一会,问:“殿下是不是见到小姐就肯离开了?”
“恩。”文浩有气无力地回答。
“那有一个办法可以试一试。”素英想了想。
文浩一听,精神振奋。
只听素英道:“您是皇子,可以去找戒身大师,那小姐就……”
话未说完,就被文浩打断:“大丈夫行事光明磊落,如此小人的龌龊勾当,我历来不齿。”
素英也生气了,我好心为你,不领情也就算了,反倒还来教训我,说我龌龊,还是小人?!她愤愤然地起身,气冲冲地走了。
“一大早,你跑到哪里去了?”梵音猜到素英干什么去了,等她前脚刚进屋,立马就装作漫不经心地问。
素英低头不语,胸口剧烈起伏,连她自己都分不清是跑得太急所致,还是被气得要死所致。
梵音将她从头顶扫视到脚底,见她鞋上有些许的泥巴,还有一些碎碎的竹叶屑,心中已然明白,又见她气急败坏的样子,想是好心被当成了驴肝肺,忍不住想笑。瞟一眼素英,满脸通红,窘得都快要哭了,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
这边笑着,那边素英的眼泪像决堤的洪水,一边痛痛快快地哭着,一边狠狠地数落,将送馒头,出主意,被反责的事情一股脑地倒了出来。
“大丈夫行事光明磊落。”梵音重复一句,似有所触动。
莫不是我看错了他?
藏经阁初见,翩翩风度,倒不失为一位俊雅少年,虽然言辞唐突,却也呆痴得有几分可爱。竹林再见,竟贸然直呼我的名讳,显得颇为无礼,更可恶的是,其随从态度骄横,唯恐他人不知面前之人是身份尊贵的皇子,想必也是平时少有管教、仗势欺人之辈,下人尚且如此,主人又岂会是谦谦君子?昨日清晨,正专心练剑,又被他无礼打断,还乱吟什么“美人如玉剑如虹,此景只应天上有”,如此轻薄好色、腹中空空、不学无术之徒,还妄想与我切磋音律,无非是想借机接近与我,纵是皇子,那又如何?懒得与他周旋,浪费我的时间。
但是,刚才听素英所言,却也是有几分铮铮傲骨。
心念一动,取了长笛,往竹林走去。
就冲这一句“大丈夫行事光明磊落”,我去会他一会。
竹林里,文浩背靠竹竿,屈膝而坐,将头埋在胳膊肘弯里,身影显得颇为无奈和无助。他不知道还要等多久,但是不论等多久,他都会一直等下去。
她为何不理会我呢?藏经阁里还见她嫣然笑容,转瞬就变得冷若冰霜,是因为我是皇子吗?还是因为我的唐突,抑或是下人的无礼?
他百思不得其解。
一阵细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雪白裙边,莲步轻移,抬头一看,是她来了——
文浩缓缓地站起来,梵音在距他一米处停步,两人四目相对,一切尽在无言中。
真是你吗?梵音,你终于来了。
你知道吗?我等你等得好苦——
文浩心中狂喜,却无语梗慨。
梵音默默不语,将长笛递给他。
你不是要与我切磋音律吗?
我就给你一个机会。
如若发现你是在诳我,别说等一天,你就是在这里等上一辈子,也休想再见我一面。
——即便,你是皇子。
文浩接了长笛,轻靠唇边,长气一吁,高山流水呼之欲出。先是小桥潺潺流水,伴有小鸟娇啼声声,而后视野渐开,仿佛一长长的画卷被徐手展开,眼前豁然开朗,青山高昂,流水奔涌而下,声势浩大,雷霆万钧,转而百川入海,一坦平洋,彩凤飞翔,雍容大气,安宁祥和。
一曲终了,余音缭绕,此时太阳也刺破了晨雾,将金缕霞衣披挂在青翠竹林,映照着文浩全神投入的年轻脸庞。梵音沉醉于音律之中,半晌,才缓缓说道:“好一幅磅礴江山画卷,真可谓是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小姐过奖了”,文浩含笑说:“可惜比起小姐的笛声少了几分灵动。”
“不过,多了几分气势。”梵音赞许。
两人相视而笑,一曲高山流水,拉近了彼此的距离。
“可惜,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文浩感叹一句。
“你很寂寞吗?”梵音看着他,捕捉到他脸上稍纵即逝的落寞。
“我身边从来都有很多人,但他们从来都不懂我。”文浩怅然道。
梵音一惊,这句话,怎么这么耳熟,好多年前,有一个人好像也说过,是他吗?是桃林中那个叫文举的小哥哥吗?当时,她回答他说,“你不会孤单寂寞的,我会永远陪着你”。而文举也答应她,“明年祭祀我还会再来的,你等着我——”
可是桃花开了又败,败了又开,他再也没来过。
眼前的这个人,会是他吗?
梵音突然问:“你去过桃林吗?”
文浩猛然一下被问得莫名其妙:“桃林?什么桃林?小姐说的可是山脚下的桃林?”
梵音心一沉,再细细端详他的眉眼,又望望他双手腕,不禁摇摇头。
他不是,不是文举。
“你怎么啦?”文浩见梵音眉头紧皱,关切地问。
梵音沉默。
“救命啊,救命啊!有人落水了!”
忽听林中传来呼救声。
梵音身行一动,飞快地往积水涧奔去。文浩紧随其后,随从也呼啦啦跑起来。
临涧一跳,雪白身影优美地滑入水中,不几时,便将人捞了起来,原是一贪玩的小孩子,去攀摘野花,不慎掉入山涧。幸亏救得及时,没有受伤,只是惊吓过度,呛了几口水。等到孩子惊魂已定,梵音轻言细语嘱他早点回家换衣服,不要让家里人挂念。孩子却扭扭捏捏,不说话,也不肯走。梵音奇怪了:“还有什么事吗?再不回去换衣,你会感冒的。”旁边的孩子门七嘴八舌地说开了:
“他还要去摘那个花的。”
“他娘病了,他要去集市卖花,给他娘买药。”
“今天是他娘生辰,他想把那株兰花送给她。”
顺着小孩子们手指的方向,那山涧上,瀑布不远处,确有一株兰花,白白的花骨朵正含苞待放。望着那陡峭的岩壁,文浩倒吸一口凉气,那么高,又湿又滑,怎么去人啊?他蹲下身,掏出一锭银子,对孩子说:“上面很危险的,要是你出事,你娘不是更担心?拿着这点钱,另外给你娘买别的生日礼物吧。”
孩子摇摇头,也不接他的银子,还是远远望着那株兰花出神,喃喃念叨:“我娘她就喜欢兰花。”
文浩见状,一时也无计可施。
梵音感叹:“真是个固执的孩子,我帮你完成心愿罢。”言毕执着花铲,登上山涧平台,将竹竿折弯,准备借着弹力上到山涧。文浩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正要制止,却见梵音已经腾空,借竹枝的弹力,加上轻功,一跃攀挂在山涧突出的石块上,动作连贯,一气呵成,众人都欢呼一声。梵音一只手紧紧抠住石壁,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挖下兰花,刚刚团住根部,突然脚下一滑——
“啊!”众人惊呼一声,眼睁睁地看她骤然跌落潭中——
文浩急了,抽身就往潭里跳。
“扑通”一声,水花四溅,潭面急剧颠簸。
未几,一只手举着兰花,伸出水面,梵音徐徐从水里探出头来,随后,文浩也浮出水面。
小孩子们雀跃,众人都鼓起掌来。
梵音从地上又拢了些泥土,将花根捂实了些,交到孩子的手上,温和地说:“收好了,回家去吧。”
“等一等!”文浩从地上拾起孩子的花篮,将孩子早上采的花搂出来,把花篮还给他,又拿出一锭银子塞给他,爱怜地摸摸他的头:“这些花我都买了,早些回去陪你娘过生日吧。”
目送着孩子欢天喜地地离开,文浩深有感触地说:“真羡慕他,还有娘可以孝敬。”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母亲,过世得那样早,让他连孝敬的机会都没有,心中难免有些感伤。回头正好碰上梵音幽深的目光,文浩自嘲地一笑,关切地问:“你还好吧?”
梵音这才想起,自己一身湿答答的,被山风一吹,寒意透骨。她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衣裙,用双手揽了揽自己的胳膊,蓦地一件披风轻轻地披在了肩上,她抬头,迎上来的是文浩深沉关切的目光。
她脸上一红,紧退一步,将披风取下,交还文浩,匆匆走了。
文浩拿着披风,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呆立。
梵音——
刚才所见,明明是个善良温柔的女子。
转瞬之间,怎会这般拒人于千里之外?
“殿下,殿下。”随从轻唤,递上文浩遗落的长笛。
文浩从冥思中惊醒,拿起长笛。
这是梵音的长笛,笛端悬挂一白色长穗,笛如其人,见笛如见人。
他深吸一口气,随从们七手八脚地给他披上披风,簇拥着下山去了。
梵音回到佛唱阁,沈妈见她浑身上下都湿透了,担心她感冒,来不及问她原因,急忙打了热水来给她泡澡。梵音泡在澡盆中,闭目沉思。
耳畔传来那一曲高山流水。
脑海浮现他那关切的眼神。
今晨发生的一切在头脑中一一闪现而过。
披风上肩的那一刻,怎么我竟会脸红?
不应该啊——
梵音皱眉,手触及到胸前挂着的玉指环——
文举,你为何要失约?
我等你整整八年。
你,还记得我这个朋友吗?
儿时的面容已经模糊,只有那一句:“明年祭祀我还会再来的,你等着我”经常在耳畔想起,还是那么清晰。
我多么希望,遇见的人是你啊——
叹口气睁开眼,抬头看见前方头顶的匾额,师父手书的几个大字严正工整“息心止步”,梵音猛然一震。
——息——心——止——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