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扬出了庄和宫,一公公匆匆赶上来,拉住她,悄声禀告一番,就要匆匆离去,清扬叫住他:“公公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公公回答:“太后吩咐,以后要禀告她的事直接告诉清妃娘娘就行了。”
清扬忽然想起那夜罚跪出来,许公公来接自己,说是太后派他来的,她问太后怎么会知道自己在这里,公公回答说:“这皇宫之中,还有什么事是太后不知道的?!”
这宫里错综复杂的关系和盘根错节的暗线,又一次令她大吃一惊。太后把自己的眼线都留给了她,从此以后,她可以足不出户,就尽知天下的事。也就在这一瞬间,她忽然醒悟到,她的暗线可以在别人的身边,别人的暗线也可以安插在她的身边。太后曾经提醒过她,这世上,谁都不可以相信。那么,珠儿、四喜、许公公,还有明禧宫里其他的公公和宫女,都是效忠于谁的?!谁会是我的同盟者,谁又会是我的敌人?
她的目光移向手中的玉玺,她忽然想到,在这宫里,从得到文举的爱开始,从得到太后的信任开始,从她一进宫,她就再也没有回头路,再也没有朋友,再也不可能全身而退了。
清扬挺直了腰,向皇宫深处走去,她在心里对自己说,我一定要走下去,为了完成师父交付的使命,为了天下苍生,也为了太后的信任和对文举深深的爱。她再一次回头,望向暮色中的庄和宫,决然离去。
回到明禧宫,清扬把自己反锁在屋里,不许人任何靠近寝宫,她要好好想想,自己要如何开始,如何承担太后交付的重担。
静夜里,一个黑影悄无声息地闪进集粹宫。
皇后在睡梦中,忽然感到一阵凉意,迷迷糊糊地从梦中醒来,蓦地发现床头坐着一个黑衣人,她吓得正要惊声尖叫,却被黑衣人一手捂住嘴巴,一手用匕首抵住她的咽喉,皇后吓得半死,吱吱呜呜挣扎着要说话,黑衣人将手中的匕首指向她隆起的腹部,皇后禁不住涕泪横流,一个劲地摇头。黑衣人在唇边竖起食指,嘘一声,皇后明白,只要自己保持沉默,事情还是会有转机的,她连忙点点头,黑衣人松开捂着她嘴的手,匕首却仍悬在她的腹部。
皇后拼命克制住颤抖的全身,强撑着说:“壮士,有话好好说,哀家可以给你享之不尽的荣华富贵。”
黑衣人摇摇头,皇后急切地说:“那你想要什么,尽管开口,我都可以办到!”黑衣人还是摇摇头,匕首从皇后的腹部轻轻地划过,皇后吓得脸色苍白,连声企求:“请你不要伤害我的孩子,求你了。”
黑衣人沉默一会,缓缓揭开蒙面的黑布,皇后定睛一看:“清妃,你……”
清扬的匕首已经横到了她的颈前,皇后声音发抖:“你,要干什么?”
清扬低沉道:“玉妃已经流产了,对你已经没有威胁,你还派人每日在她饭菜里下迷幻药,致使她疯掉,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皇后恨恨地说:“谁叫她装纯勾引皇上!”
“死到临头还不知悔改,你真是无药可救了!”清扬怒从心起,反手抽她一耳光,皇后吓得往后一缩,战战兢兢地说:“不要杀我……”
“你也会害怕吗?”清扬冷笑一声:“那你害人的时候,怎么没想自己也会有这一天?!”皇后开始哀哀地哭泣。
“今天夜里我杀了你,不会有人知道是我干的。”清扬继续阴森森地说:“你死了,后宫就少很多冤死鬼。”
“求求你,我还有孩子。”皇后抽泣。
“你的孩子是孩子,别人的孩子就该死了?!”清扬斥责她,皇后一个劲地哭:“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我可以不杀你。”清扬低沉道:“但你要发毒誓,以后不可以再害人。”
皇后鸡啄米地点头,说:“如果我以后还害人,就不得好死。”
清扬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她严厉地警告皇后:“你要记住,不然,或者哪一天我改变了主意,再来就不会跟你客气了。”
皇后惊恐地望着她,不敢吱声。
清扬起身,将手中的匕首对她一抛:“送给你做个纪念!”转身一闪,即刻消失在夜幕中。
皇后在床上呆坐了好一阵,才回过魂来,瞥见被子上的匕首,又是一阵抽搐,鼓足了勇气摸过匕首,到手便觉得不对,一扳,竟然是软的,匆忙下了床,点上灯,再看,居然是纸做的!她不禁恼羞成怒,忿然地将纸匕首撕了个粉碎,歇斯底里地叫道:“来人呐!都死了吗!”
好你个风清扬,竟然敢要挟我!
我绝不会放过你!
几个宫女慌慌张张地跑进来,问:“娘娘,怎么了?”
皇后正要发作,忽然想起清扬阴森森的话语“今天夜里我杀了你,不会有人知道是我干的”,她猛然意识到,今夜清扬是有备而来,自己要抓清扬,并没有证据,而她既可以在今夜来去如风,将来的某一天,只要她起心要杀自己,以她一个人的力量就完全可以做到人不知鬼不觉。想到这里,她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腹部,暗暗对自己说,我不能轻举妄动,将自己置于被动的局面,来日方长,只要有了皇子,我还怕除她不了?!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道:“哀家做了一个噩梦,你们还是安排晚间轮值吧。”
清扬悄然潜回明禧宫,安心上了床。
香儿,好言相劝你不听,今夜吓你一吓,识相的,就收手吧,姐姐对你,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第二天,一大早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差许公公去集粹宫打探消息,看皇后有没有什么反应,另外,她还有些担心,皇后毕竟是有孕之人,别吓着她才好。
不多时公公回报,皇后宫里一切如常。清扬暗笑,好个皇后,倒是比我沉得住气,这装傻的功夫,她倒是修炼到家了。
正想着,沈妈进来了,说是要请个宫牌出宫去。清扬忙问何事?沈妈笑道:“你真是糊涂了,淳王妃下个月就要生了,你不是嘱我去置办些小儿衣物吗,自己竟然忘了。”清扬抿嘴一笑,递上宫牌,沈妈笑着先下去了。
清扬这才觉得,时间过得真快,一眨眼,进宫都整整八个月了,初听静儿怀孕的消息,好像还是昨天的事,转眼,她就要生了。现在也只有想到这个妹妹,她心里才稍感安慰,我们姐妹三人,至少,还有一个是幸福的。可是,最让人操心的,还是香儿,香儿啊,姐姐真希望你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啊。
她的眼前又闪过玉妃凄惨的状况,不由得潸然泪下,无边的悔恨突袭而来,撕扯着她的心。
都怪我啊,都怪我啊——
纵使此次无人追查,我也难逃良心的谴责啊——
她默默地起身,只身前往郁秀宫。
玉妃仍旧是一人呆呆傻傻地坐在床上,目光空洞茫然。宫里一个宫女也没有,冷冷清清,落叶洒落前庭一地,无人打扫,一副凄苦败落的模样。
清扬转了一圈,发现已到午膳时间,厨房里却还是冰冷的灶台,没有半点烟火,玉妃的房里茶壶空空如也,不禁悲从中来,一股怒气直冲脑门,她叫来公公,把郁秀宫的宫女全部找回来,统统跪在前庭一顿斥责。
“如果下次我来,还看到你们这样不识体统,我就把你们全部赶到平山去守皇陵。”
宫女们吓得要死,连忙依照吩咐烧水做饭,清扬帮玉妃洗了澡,喂了饭,全部拾掇好,又对宫女们三令五申,直到暮色渐重,才拖着疲倦的身子回了宫。
“娘娘,您也该吃点东西了。”许公公进来。
清扬无力地挥挥手:“我吃不下。”
公公叹一口气,轻声道:“每次去郁秀宫,娘娘都会一整天不吃不喝,下回有什么事小的去打理,娘娘就不要去了。”
“不,”清扬幽幽地说:“我要自己去,我就是要不断地提醒自己,永远也不要忘记自己所犯下的罪过!”
公公沉声道:“无心之失,上天可恕,娘娘要想开些才好。”摇摇头,退下了。
清扬一个人呆坐在房里,默默地流着眼泪,忽然觉得身后有人走近,清扬以为又是许公公劝她吃饭,不想公公看到脸上的泪痕徒添担心,没有回头,只轻声道:“我真的没事,你们都下去歇着吧。”身后的人却并没有退去的意思,依旧执拗地站在原地。
清扬长叹一口气,缓缓起身道:“公公,以前在归真寺里,师父常说,世上最大的是人心,最小的也是人心,我总是不能理解,到现在,我明白了这句话的含义,可是,我还是想不通,人啊,为什么老是要追求一些身外之物呢,为名逐利,欲望有多高,人心便有多大,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呢?!”
她的眼前,香儿阴险叵测的笑容和玉妃空洞无物的眼神交替闪现,她忧伤地说:“师父说,人,最容易过的是自己这一关,最难过的,也是自己这一关。你老是劝我要想开些,可我这心头沉甸甸的,像注满了铅,我这一身沉重的罪孽,念多少经文也洗刷不了了,我始终,都过不了自己这一关啊——”
说完,怅然若失地看着窗外,再也不说话了。
身后的人缓缓地走近,一抬手,手中握着的香囊悬下来,在清扬的眼前晃动。
清扬定睛一看,正是自己当日佩带过的,造成玉妃滑胎的那个香囊,她登时脸色煞白,身子一晃,却被身后之人托住。她缓缓地侧过脸,对着她的,正是文举那满含深意的眸子。她只觉得心虚气短,仓皇地低下了头。
他扣起她的下巴,抬起来,剑眉一扬,只从喉腔里发出一个音:“恩——”
清扬脸色苍白,躲闪着他的眼光,他却再一次将脸凑近,沉声道:“你怎么哭了?”
见她不语,追问道:“是为了自己,还是因为玉妃?”
清扬望他一眼,眼光再次躲闪开去。
“你有什么要解释的吗?!”他的声音威严地传来。
清扬垂下眼帘,无声地摇摇头。
“这是不是就意味着你认了?!”他低沉地追问道。
清扬抬头,望他一眼,没有回答,侧过脸去。
“我要知道事情的真相。”咄咄逼人的话语从他喉咙里沉声吼出,隐隐透出杀气。
她一惊,头脑里飞速旋转,难道,他知道了什么?他又要杀人了?是香儿,是我,还是……她忽然意识到,面前的这个人,是至高无上的皇帝,他只要动一动手指头,她随时都会没命。死,对于她,并不是那么可怕,可是,这一刻,她明显地感到了恐惧。
我恐惧什么?是因为过错的不可饶恕,还是因为害怕文举的误会?
我要说出真相吗?还自己一个清白,还太后一个清白,却置香儿于死地,这可是株连九族的罪啊,那整个林家,娘,弟弟,甚至静儿,都不可幸免。
我要继续保持沉默吗?让文举继续误会太后,让文举把自己当成一个冷血狠毒的女人?!
想到这里,她的心似刀绞一般,文举会怎么看我,一个妒妇,还是,一个魔鬼?!
她下意识地抓紧了香囊,紧握的双手禁不住颤抖,她想逃,却无处可逃,她想躲,却无处可躲。她惶然地望文举一眼,那眼里的寒光顷刻间逼视过来,她默然地闭上双眼,任泪水滑过冰冷的脸庞。
“说——”明黄的身影再向前逼近一步。
她低下头,声音像从遥远的地方飘来:“是我——”
文举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冷冷地说:“既然如此,我也救不了你,那你就自决了吧。”从袖管里拿出一小瓶鸩毒放在桌上。
她盯着桌上的鸩毒,有些失神,默然一会,还是伸手拿过。
文举一怔,双眉一皱,按住她的手,沉声道:“你可要想清楚了,是自己承担,还是说出真相?”
她惨然一笑,心中无尽悲凉,缓缓揭开盖子,一口灌下。
他面上有些不忍的神色,默然道:“你如此决意要代人受过?!”心里愈加疑惑,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她到底在袒护谁?她究竟为何如此袒护她?她们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清扬缓缓地坐下,没有回答,也没有看他。
文举幽幽地说:“你的时间已经不多了,难道你就没有什么未了的心愿么?或者我可以替你去完成。”
“好好待你娘,她为你做了很多。”清扬轻声说。
“我真是奇怪,她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文举冷冷地说:“死到临头了你还在袒护她。”
“相信我,”清扬回过头来,望向文举:“这件事根本与她无关,相反的,她一直都在尽力保护玉妃。”
“那你究竟是在袒护谁?”文举一副漫不经心的口气,话锋却甚是凌厉。
“没有别人,是我自作自受。”清扬决然道。
“理由是什么?”文举的眼光冷冽。
清扬深吸一口气,转过身去,泪水再次涌出眼眶:“因为我嫉妒。”
“为什么嫉妒?”文举不给她一丝喘息的机会。
清扬盯着牡丹,忽然就笑了,柔声道:“你,真的不知道原因么?”
他的心弦,忽然被轻轻地一拨,柔柔的,震颤着,撞击他的心,他预感到了什么,冲口而出的却是冰冷僵硬的一句:“不知道。”
她的泪挂在嘴角,透过泪光,依稀又置身桃林深处,又见漫天飞花,心痛,慢慢,慢慢地涌上来,遍布全身,她艰难地,一字一顿地说:“因为,我爱你。”
文举一愣,从座上一跃而起:“那你为什么不应允我?”
“因为我恨你。”她依旧柔声回答。
“为什么恨我?”
“因为你霸道,因为你冷酷,因为你多疑!”清扬站起来,背对着他,幽幽地说:“因为你从来都不肯相信任何人,不论是我,还是任何人,甚至是你自己。”她的手轻抚过牡丹花瓣,无限悲凉地说:“你总是自以为是,从来都不懂我。清扬不是什么圣人,只是个平凡的女人,而你是皇帝,你有三千佳丽,我无法面对每一个后妃,我无法阻止自己的每一次心痛,当你搂着别人时我无法不嫉妒,清扬的心是肉做的,禁不起那么多的伤害,所以,我选择了放弃,选择了逃避,选择了息心止步。”
文举缓缓趋步走向清扬:“你为什么不早说,为什么要现在才说?”
“早说了,你会相信吗?”清扬回过头,凄然一笑:“之所以现在才告诉你,是因为我已经喝下鸩毒,就要死了,我还有太多放不下的人,和事,比如……”眼光渐渐迷离起来,话未说完,意识已经模糊,只见眼前一张熟悉的脸,亲切的面容晃来晃去,她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抚过他英气的面庞,强自迷蒙地睁了一下眼,喃喃道:“文举,带我回家——”头一歪,人已失去知觉。
文举将软软的她温柔地抱进怀里,揽近胸前,用披风一裹,抱出明禧宫。
“皇上,”沈妈紧跟出来:“娘娘怎么了?”
他没有回答,沈妈亦步亦趋:“您这是要带娘娘去哪里?”
“去一个朕认为安全的地方。”他停顿一下,补充道:“再也没有人可以伤害到她。”
大踏步地走出去,头也没有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