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兰抬头一看,一个穿着鹅黄色绸裙的女子,粉面嫣然而笑,声音清脆:“我见过你,你记得我么?”
佩兰细细一打量,只觉得面熟,却又想不起是谁,看面前这女子的装扮,非富即贵,她不敢贸然开口称呼,支吾着垂下头去。
“你真是不记得我了,”那女孩温和地说:“上两个月,梨花开时,也是在归真寺里,你还给我和我哥奉茶来着……”
“哦,”佩兰这才忆起,那天在归真寺里看梨花,小姐让她送茶过去,那个冒昧问起小姐姓氏的公子,她记得,自称是镇南将军的三公子刘厚木,而眼前这位,应该就是刘小姐了,她恍然道:“是了,是了,您,是刘小姐吧?!”
媛贞笑起来:“看来,你的记性还不算太坏。”她盯着佩兰的脸,面上显出些奇怪而好奇的神色,但,疑问在心里盘桓了几圈,还是没有问出口。
从她的眼里,佩兰已经意识到了什么,害怕她看出自己脸上的泪痕,惶然勾下头,心虚而悄然地往一旁退去。这是权贵,得罪不起,照小姐的吩咐,还是敬而远之的好。
“让我猜猜,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媛贞已经发现了她的意图,不动声色地移过步子,拦住了她的去路。
佩兰刚要解释,媛贞又抢过了她的话头:“你从公主居住的小院出来,又不是宫女,想必,你是陪你们小姐来的,那你家小姐,应该就是谢端定大人的独女了,奉旨来陪伴公主的”她偏过头:“我猜得对不对?”
“是。”佩兰恭身道。
“你家小姐,很漂亮,很威严,不过,”媛贞顿了顿,忽然压低了声音,神秘地问:“她是个哑巴吧?”
佩兰一愣。
“我,也许不该妄议……”媛贞忽然,觉得自己说得这么直接,实在是唐突,于是不好意思地笑笑。
佩兰趁她一岔,连忙一施礼,赶紧地走了。
哦,我是不是,说话不留心,刺中了别人的痛处?媛贞呆了呆,然后偷偷地吐了吐舌头,也没有去追佩兰,带了丫环就往方丈禅房方向去了。
“小姐,您不去公主那里么?”丫环问。
“你刚才没听嬷嬷说,公主骑马去了?!”媛贞说:“我还是先去跟方丈打个招呼,顺便去看看二哥。”
“那公主什么时候会回呢?”丫环又问:“小姐,您准备待多久,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媛贞停住脚步,静静地回头看她一眼,说:“合得来自然待的时间长,合不来自然一刻也嫌多,到时候再说吧。”她忽一下,又想起佩兰脸上,似乎有些未干的泪痕,不由得满腹狐疑。
那个丫环,分明是刚刚哭过。她为什么要哭?是谢小姐责罚了她?那个谢小姐,好像是个很严厉苛责的人呢,不然上次我摘花,她怎么会那样愠怒,眼神竟然像要杀人一样,让人瘆得慌。可是,她又觉得自己的判断不对。
凭直觉,媛贞认为佩兰的泪痕没有那么简单,好像应该是跟入寺陪伴公主的事情有关,但具体关系在哪里,她自己也说不清,更想不明白。
佩兰低着脑袋,一路走着,一路想着媛贞,这个刘小姐,她到寺里来干什么呢?虽然只见过两次,可是,佩兰从心眼里,就不怎么喜欢她,虽然她长相也还端正,态度也并不骄横,可是也不知道为什么,佩兰就是对她没什么好感,总觉得心里有什么说不出的忐忑,好像会因为她出什么事一般。
没有来由的,佩兰一阵心悸,她刚用手抚上胸口,迎面就撞上一个人。
“哎哟!”那人险些摔倒。
“公主!”佩兰吓得脸都白了。
稚娟摇摇手,表示没有关系,再看她一眼,忽然“咦”一声:“你怎么了?”
显然,是佩兰脸上的泪痕没有擦干净,让细致的稚娟发现了。
“没,没什么。”佩兰慌乱地,想遮掩过去,脸却不自然地红了。
“你去干什么?”朗昆低沉地问,他似乎有心,替她打掩护,而眼神锐利,扫过佩兰的脸,是隐含着的深邃。
佩兰回答道:“去给小姐端药。”
“去吧。”朗昆轻轻摆手,佩兰赶紧走了。
“反正闲着,去看看她吧。”稚娟提议。
朗昆没有答应,也没有反对,只是看着稚娟,待稚娟转身一提步,他已然缓缓地跟上了。
稚娟裙摆轻扬,步履婀娜,只把眼角余光一斜,嘴角淡淡地泛起笑意,装吧,我看你装?!她仿佛已经明了一切,却不急着点穿,反而悠哉游哉地,只当是浅水戏游龙。
几步开外的佩兰,全然听见了稚娟的话,忽然站住,回过头来,望着朗昆的背影,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容姐姐!”人未进门,声音就先入耳:“我擅自做主,带了个客人来。”
梨容赶紧起身去迎,稚娟几步前跨,反手一托:“我们姐俩,以后这些都免了。”只巧笑着唤道:“客人啊,进来吧——”
梨容抬头一看,是朗昆。眼光一撞,梨容便飞快地躲开了。朗昆默默地望着她,一直望着,不回避,也不加遮掩。
稚娟刚一坐定,就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一拍脑袋,说:“哎呀,母妃说东北进贡了水果,就叫人送来,这会儿该是来了,我去瞧瞧!”她站起来,自语道:“我最喜欢的蜜桃!”说完,舌头在口里呼哧一搅,发出砸吧嘴的声音,仿佛东西已经吃到了嘴,还意犹未尽一般。旋即招呼也不打一个,就跑了出去。
稚娟的脚步声已经远去了,梨容还低着头,坐在那里。
朗昆轻轻地走过来:“梨容。”
梨容没有抬头,闷声应了:“是。”
朗昆静静地俯下身,半蹲在她面前,握住她的手,手指,依然是冰凉的没有温度,他拢住,将温度源源不断地输送过去,轻声道:“你有心事?”
她摇摇头,却不敢看他。
“你骗不了我的。”他低声道:“有什么事情,不能跟我说?我能帮你,相信我,好吗?”
“你走吧。”她忽然抽回自己的手,把脸别向一旁。
“我知道你病了,心情不好,可是,我已经跟你解释过了,不是我不愿意陪你……”他执拗着,再一次握住了她的手。
她忽然鼻子一酸,却坚持着,忍住眼泪,说:“你还是走吧。”
他眨了眨眼睛,猛地猜到,她的拒绝是何原因,不由得轻轻一笑:“稚娟么?她最喜欢吃蜜桃了,这一时半会儿,是回不来了——”嘴里说着,手,已经抬了起来,缓缓地,欲抚上她的脸庞。
她躲开,用近乎企求的声音说:“走吧。”
“梨容。”他往前靠了靠,侧过头来望着她的脸,他的目光深沉而关切,带着绵绵的情意。手,落在她的脸上,顷刻间,她的心里,也落下了温暖的感觉,而他,却触及到一片润泽。她,怎么哭了?
他张开怀抱,想抱紧她,而她,片刻的迟疑之后,推开了他。
他默默地,松开手,放开她,一言不发地站了起来,只静静地望着她,盯着她发上的玉梨簪发呆。
“我们不合适,我们是不会有结果的。”梨容忽然说话了。
不合适?他皱皱眉,低声道:“哪里不合适?”
“哪里都不合适。”梨容幽幽地回答。
他望着她,表情复杂起来。
“梨容,出什么事了?”他柔声问道,心里却明白,如果没有什么事,她不会这样的。
“不要问了。”她抬起头来,直视着他的眼睛,低声而冷淡地说:“我的事情不要你管!”
“你怎么了?”他诧异地问。
她起身,转过去,背对着他,冷漠地说:“我不想看到你。”
他的脸色瞬间僵硬,但,过了一会儿,恢复如常。
他走近她。
梨容猛一下转身,慑住了他的脚步。
她的脸上,是从未有过的冷酷,漠然得就像不认识他,她的声音,也好像夹带着冰雪,从凛冽的寒风中传来:“六皇子殿下,民女是受命来陪伴公主的,请殿下自重。”
自重?!他皱起了眉头,难以置信地望着她。就在一个时辰之前,她还猫在他的怀里,“我真的,很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你……”
什么事,值得生这么大的气?看她的模样,又分明不是假装。没头没脑地,怎么会是这样的态度?!他默然不响,只将手,伸向她。
她猛一下,将他的手打开。
他的眉毛,一下子就竖了起来!脸色也变得很难看。
两人就这样僵持着,什么也没有说,空气,也仿佛凝固了起来。
侧窗外,稚娟紧贴着窗缝,屏住了呼吸。
她早就起疑了,但这样的局面,却是她始料未及的。
“小姐,药来了。”门被推开,佩兰一脚踏了进来,抬眼就看见冷冷相对的两个人,意外之余有些摸不着头脑。但佩兰到底是佩兰,片刻之后,就明白了缘由。她默默地端了药,就要退出去。
“佩兰,把药端过来。”梨容缓缓地转过脸来,语气平静,似乎什么也不曾发生。
佩兰端着药,没有动,只愣愣地望着小姐。
此时朗昆说话了:“佩兰,你先出去。”
佩兰左也不是,右也不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她看看梨容,梨容的态度坚决,她再看看朗昆,朗昆的脸色也僵硬着。一时间,她不知如何是好,瞬间的犹豫过后,她还是,放下药,选择了退下。
她的眼角余光,看见梨容抬起手欲叫自己,可她没有犹豫,反而低下了头,加快了脚步,急冲向门外,竟显出些迫不及待逃也似的味道来。一脚踏出门外,反手将门页轻轻地合上,佩兰忽然就流泪了。
小姐,也许六皇子真的如你所说,不是池中之龙,而是真命天子,但,为什么,一定要你来牺牲?!
佩兰太了解梨容,她去端药之前的对话,兴许是提醒了梨容。
“小姐,你想过没有,如果他真的那么爱你,到时候,怎么接受得了啊?”
梨容或者,就是因为此,要斩断她和朗昆之间的一切联系。她也许,从今天开始,从现在开始,就决意要舍弃他,冷淡他,疏离他,为的,只是她和亲的那一天,他不至于,太过痛苦和自责。
佩兰紧紧地握住了拳头,一直走到拐角墙根,这才停下,将满腹的绝望和心痛强压下来,和着噗噗的泪水,尽情地流淌。
我可怜的小姐,这世道,太不公平了!
你说吧,告诉他,求求你了,把一切都告诉他啊——
“佩兰。”她忽然,听见一个温和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别过头一看,竟是公主稚娟。
“你为什么要哭?”稚娟问得轻柔,话里却隐含着不可抗拒的威严,她的脸上,也显出些不同于平常的成熟来。她认真的时候,和随意的时候,给人的感觉,是截然不同的,也只有在这种时候,她才像个真正的公主。
佩兰慌忙低下头去,不敢回答。
“也许我可以帮你呢。”稚娟并没有放弃,两只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佩兰,她想告诉佩兰,她可以帮佩兰,也可以帮梨容,但她不能将话点穿,毕竟,她还不知道这一切的其中缘由,不知道自己能力所及能否做到,她更不能告诉佩兰,刚才,自己在窗后,都偷看到了什么。
佩兰依旧不响。
稚娟想了想,没有再强求,又轻声地问道:“在此之前,你们是认识我六哥的,对不?”
佩兰一惊,更是不敢做声了。她不知道,公主是从何得知的,更害怕,公主从自己的嘴里掏出些什么,会对小姐不利。情急之下,她下定了主意,咬紧牙关,抵死也不说话。
稚娟望着她好一阵子,佩兰就是不言语。僵持了一阵,稚娟忍不住“扑哧”一笑,说:“行了,我不逼你,你说不说,都没有关系。”她抿嘴一乐,答案,我可以自己找,已经都差不多了。
佩兰瑟缩着,一直不动,只到脖子梗得发酸,才偷偷地抬起眼皮一看,哪里还有公主的影子,稚娟,早走了。
稚娟慢悠慢悠地回了房,见了宫女,劈头就问:“拿来了吗?”
宫女说:“拿来了。”
稚娟满意地点点头,指指屋子正中央的圆桌,说:“摆上。”
宫女看着稚娟身边的案几,小声嘀咕道:“不放这里么?那里不方便啊。”
“有什么不方便?!”稚娟意味深长地说:“放在那里又不是吃的,是给人看的。”
宫女面面相觑,给谁看啊?
稚娟也不多说,等水灵灵的蜜桃按照要求摆上了桌,她才悠悠一笑。
过不了多久,就会有人来看的——
眼见着佩兰放下托盘,就要出去,梨容有些急了,抬起手,张嘴就要叫她,却看见佩兰头一低,更是加快了步子,飞也似的走了,她一声呼唤哽在喉咙,半天都没有叫出声来。
其实她心里比谁都清楚,佩兰,是故意要走的,故意把这样单独相处的机会留给自己。佩兰是希望,她把一切都告诉朗昆,让他想办法。
他也许,会有办法,可她,却不能这样自私,她不能拿他的前程冒险,哪怕是,一点点,都不允许。
她本来,是想好好地珍惜这最后与他相处的时光,以作为大漠之外,心中唯一的温馨。可是,就在刚才,佩兰的话,提醒了她。
“小姐,你想过没有,如果他真的那么爱你,到时候,怎么接受得了啊?”
她从来就没有想过,他怎么接受。是的,情到深处,生别离便是残酷,她可以怀着温馨的回忆走了,去温暖寒夜里清魂,那独剩下他,该如何接受?想到这里,她不禁心如刀绞。大漠之外,芳草离离,可是,他,却只能一个人在深秋中萧索。
天啊,为什么要这么残忍?她到底要选择什么样的方式离开他,才能减少他的痛苦?是让他在思念中憔悴,还是让他在遗憾中心碎,或者,是在漠然中把一切忘却?
她缓缓地闭上眼睛,双瞳合上的一刻,她已经有了决定。还是,用最后一种方式吧,唯有忘却,他才能抛却所有的过往,获得真正的新生。她不在乎天长地久,只要曾经拥有;她不要他刻骨铭心,只要他曾经深爱;她不需要生生世世,只要相爱的眼,对视一瞬!
因为时间太长,痛苦越深,她宁可自己承担所有的痛苦,也不愿意让他来分担一点点。她太爱他,太在乎他,太心疼他,如果可以选择,她宁愿选择背负所有,也不要牵连他。
所以,她要避开他,远离他,冷落他,直到他对她的兴趣消退,对她的爱火熄灭,对她的去留无所谓。那么,她的目的就达到了,因为,到那时,她去和亲,对他,就不会再是什么致命的打击。即便,从此以后,等待她的,只有无边的黑暗,痛苦的深渊和万劫不复的地狱,她也,义无反顾!
只因为,自己的心痛,她有足够的坚强承担,而他的心痛,她却承受不起。
此时此刻,她在心里默默地流着泪,脸上,却强撑着平静。她只能转身,以背影相对朗昆。她不敢看他,因为她知道,哪怕只一眼,她所有的防线就会全线崩溃。不看他,才能狠下心,将他抛却。
“给我一个理由。”朗昆的声音,低沉。
梨容深吸一口气,冷冷地说:“请殿下离开,民女要休息了。”
“殿下?”朗昆不屑道:“你既然知道我是殿下,怎么如此不礼貌?!”
“小姑独处,请殿下避嫌。”梨容望着窗外,瞪着眼睛一眨也不敢眨,只怕眼泪在须臾之间,一滑而下。
话音未落,手臂忽一下被拉起,人被一股大力旋过去,还没反应过来,已经没入他的怀中,唇上火热,是他的吻,不由分说地印上来,她无从抵抗,顷刻之间就被溶化。
他无声而霸道地开启她的牙关,缠绵眷泽地探入她的嘴里,热烈得令人窒息。她想抗拒,却毫无气力。
眼泪,悲哀无助地滑落——
我不该如此贪婪,不该向生命索取无尽的狂欢;我不该如此眷念,不该因为最终的别离而放纵;我不该如此懦弱,不该因为渴望而屈服,放弃残留的理智。可是,要我面对他,竖起抵御的面孔,我做不到,我做不到啊。就当这是最后一次好不好,真正的最后一次,只要过了此刻,下次,下次,我一定硬起心肠,驱逐于他,可是,今天,这一次,就算了吧,算了吧——
两相矛盾的想法苦苦挣扎,梨容欲罢不能,理智提醒她,必须狠下心来,而感情却催促着她,要把握这最后的温情。
老天,你给我力量吧,让我推开他,赶走他!
老天,再等一等吧,最后一次,最后一下,让我再重温片刻,再享受一下,再沉醉一次……
她割舍不下,他怀里的温暖;她贪恋,他温润的唇;她放不下,对他的爱,那样深的爱啊——
他一言不发,只埋着头,闭上眼,用全部的思维,投入所有的爱意,专心致志地吻着她,她没有挣扎,只是显得有些僵硬,慢慢地,身子软下来,完全偎依在他怀中。他似乎,听见有一声幽怨的叹息,从她的心底发出,隐约在他耳边飘过。
他没有去想,没有时间去考虑,此刻,除了她,他心里再也没有其他可以占据。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轻轻地放开她,默默地望着她。
她脸上泪痕未干,睫毛上,还悬着水珠,失神地看着他。
他依旧是平静漠然的神态,眼帘低垂,忽一下抬起,闪过一丝诡异的光芒,手,已经同时伸出,直指她发上的玉梨簪。
她猝不及防,下意识地抬手去阻拦,眨眼间,簪子已到他的手中,她一急,伸手去夺,一抓住,便不肯撒手。
他其实并不想怎么样,手里取了簪子,眼睛,却一直都盯着她。见她来抢,反是更加不急,只暗暗地加了力气,将簪子往自己跟前拖。
她愈发急了,使了力,紧紧握住,脸都逼出些潮红来。
他猛地一抽,扬手一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