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你提了汗王的头出去,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事?”稚娟好奇地问,这个问题憋在她心里已经很久了,除了呼延吉措自己,是不会再有人肯给她答案的。
“我站在大坪里宣布,七哥杀死了父汗,设计挑唆兄弟关系,致使二哥丧命,又杀死了三哥,所以我处决了他。”呼延吉措默然道:“我公布了真相。”
“那就凭你说,别人怎么会相信?”
“我有证据。”他笃定地说。
“你有证据?”稚娟愕然。
“从我们在路上碰到蒙古使节,知道这些消息的那一天起,我就秘密派人在收集证据。”
“你原来,早就有安排的!”稚娟惊呼一声,有些难以置信,这个呼延吉措,还真是看不出呢。
“弑父杀兄,到哪里都是天理不容的。”呼延吉措沉声道。
“哦,你原来,早就打算当汗王的,还在我面前装模作样。”她瘪瘪嘴。
“你想错了,开始我真没打算当汗王。”呼延吉措叹了一口气,说:“如果是二哥或三哥当汗王,我根本不会有别的想法,也就是平平静静地过完一辈子。”
“可是,偏偏是七哥当了汗王,我也就认了,反正不去惹他,总还是能够平安的。”他说得很慢,话语里可以体会出当时他为难的心境:“挞西劝我带头起兵,大妃也找我密谈过,但我一直下不了决心,就是得到七哥弑父杀兄的确切证据之后,我也还在犹豫,到底要不要起这个头,唉——”
“我可真没看错,你还就是个窝囊废!”稚娟斜他一眼。
“你不知道,起头事小,万一引起局势混乱,那可得不偿失啊——”他皱皱眉头。
“嘻嘻,原来你怕死……”稚娟笑起来:“胆小鬼!”
“死能有多大的事,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呼延吉措沉声道:“只怕一下扳不倒七哥,蒙古局势陷入分割,内战一起,必然容易招致外敌,比如,俄罗斯,还有,你们中原,就会乘虚而入……”
稚娟不响了,是的,他说得很有道理,原来他顾忌的,一直都是这个。
“所以,你当时一时冲动杀了汗王,从这方面来说,老七死了,不可能出现割据的局面,也就避免了内战,在这种情况下,你才……”
“不。”他轻声地否认。
“那又是为什么,让你……”稚娟凑近了,趴在他胸前,随着他的呼吸起伏。
“是你。”他抚摸着她的脸,抬头轻轻地吻了她一下。
“我?”稚娟纳闷。
“你说,要我出去宣布,中原公主,杀了汗王。”呼延吉措瞅着稚娟,认真地问:“当时你怎么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呢?”
“我看见你呆如木鸡的样子,想你肯定是吓破了胆。依你的秉性,不是情急,绝对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来,没有想到自己冲动之下会杀了汗王,等你清醒过来,还不六神无主?你既然是为了保护我才动的手,我也不能连累你。你不是只希望过平安的日子就好,所以,我就决定由我来承担一切,那样,你就可以过你自己想要的生活。”稚娟用手指在他胸口的皮肤上轻轻地画着圆圈,低声回答。
“你很勇敢。”他缓缓地抬手,抚摸着她光滑的黑发。
“死就死吧,反正离开家乡,离开父皇和母妃,世上,我也没什么好挂念的了,死对我来说,没你想得那么可怕。”稚娟幽声道。
“你对世间真的没有一点留恋?”他柔声问道。
“没有留恋。”她静静地看他一眼,说:“而且你也平安了,我更加没什么可担心了的。”
“你担心我?”他有些好笑,一个大男人,居然要一个弱女子担心。稚娟是如此单纯,这话说得如此认真,在他看来,却是很孩子气的。
“是,我挺担心你的,要是以后再出什么事,没有我,你可怎么办?”她忧心忡忡地说:“你老是这么窝囊,叫我怎么放心得下……”
他安静地注视着她,看见她面容上的忧伤,还有担心,心里竟然软软的,变得像洼地一般润泽。
“稚娟——”忽然他轻唤一声。
啊?她抬头,瞪大了眼睛。
“我觉得,窝囊也没什么不好,”他温柔地说:“至少可以留住你,让你不舍得那么轻易去死掉。”
她怔了一下,等反应过来,明白他的意思,傻傻地咧嘴一笑,羞答答地低头下去。
“你可不能死,不能比我先死,不然,我这么窝囊,没有了你,我可怎么办?”他喃喃自语,紧紧地拥住了她。
“你当众宣布真相的时候,没人站出来质疑吗?”稚娟想想,又问。这是她向来的风格,不打破砂锅问到底是不会收场的。
“有。”他说:“所以后来挞西就把证据拿出来了。”
她点点头,问:“当时都是些什么人在场啊?”
“王公贵族都在,”他说:“你忘了,当天是七哥登基的日子,按照蒙古习俗,所有人晚上都在大坪里喝酒吃肉。”
难怪,稚娟想,当时大妃也应该在场,她之前找呼延吉措密谈过,自然是希望呼延吉措出头,所以她是不会唱反调的,只要大妃表示站在呼延吉措这边,大部分的王公贵族都不会出声,即便有老七的人,都看见老七的人头了,还有什么话说。
“大妃什么意见?”稚娟紧接着问。
“等我宣布完真相,大妃当场就说,她代表顿布提部落的决定,杀老七者就是新汗王。”
话音刚落,挞西就高喊,汗王万岁!
于是,呼延吉措在没有任何思想准备的情况下,就成为了汗王。
“可是我记得,除了老二,大妃还有两个儿子啊?”稚娟奇怪地问。
呼延吉措搔了搔脑袋,说:“大妃有三个儿子,大哥已经瘫痪在床,二哥是唯一出色一点的,又被老七杀了,剩下一个老四,脑子又有点毛病,真是为难。”
明白了,大妃为了保全剩下的两个儿子,就必须极力举荐自己选定的新汗王,这也是,她为什么要找呼延吉措密谈的原因,她是希望由仁厚的呼延吉措即位,给自己和儿子们一个保障。
“挞西高喊一声,汗王万岁!大家都跟着喊了起来。”稚娟忍不住笑了一下:“所以,你糊里糊涂就成了汗王……”
“是啊,我本来还想,过了这一关,就要开个部落会议,看推举谁当新汗王,没想到被这么一弄,就黄袍加身了。”他沉声道:“事到如今,已成定数,我必须振作,将来整个蒙古,都必须由我统领,我必须善待太妃和兄弟们,善待百姓们。”
稚娟感叹一句:“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啊!”
“你猜得到么?”他问:“他们呼喊万岁的时候,我在想什么?”
“想什么?”稚娟当然好奇。
“我在想你。”他笑一下。
“想我?”稚娟可不会相信。
“我在想,你可以以身顶罪,我如何就不能担负重任?!”他认真地说:“你身上有很多优点,比如勇敢,比如责任,比如魄力,都值得我学习。”
稚娟静静地看了他一眼,是的,父皇说过,一个善于发现别人的优点,并努力去学习的人,是有无限潜力的、可怕的人。六哥是这样的人,而现在她发现,呼延吉措也是这样的人。
他将来,会是中原的劲敌。
也许,我不该爱上他。
可是,我已经爱上了。
稚娟静静地伏在了他的胸口上,问:“那你为什么不及时派人来告诉我,你已经当上了汗王?害我这么担心。”
“我有很多事情要做,”他解释道:“事情发生得太突然,还有很多相应的政务要安排,处理妥当了,我自然会来见你。”
“告诉我一声需要耽误你很多时间么?”她不满意。
他顿了顿,回答道:“我是故意的。”
他说:“因为,我想,给你一个惊喜。”
“好大的惊喜!”她一想到憋了整整七天,所有的人都不跟她说话,不由得火冒三丈,气呼呼地说:“都快被你的惊喜给吓死了!”
“你是吓不死的,”他默然道:“什么死法都有可能,唯独吓你不死。”
她“噌”地一下坐起来,嚷嚷道:“你说的什么话呀?”
他嘿嘿嘿地笑起来,好言好语地平复她激动的情绪:“行,我错了,成吗?要不,我保证,以后绝不再惹你生气了——”
她狠狠地瞪他一眼,拳头像雨点般捶打在他身上:“起来!不准你睡我的床!”
“这是我的床。”他慢悠悠地回答,从容地闭上眼睛,不理会她,继续睡觉。
她半晌无语,坐在床上,忽然开骂:“你这头蒙古猪!窝囊废!”
他不睁开眼,只是笑,抱紧了被子,睡觉。
过了许久。
“你还不起床?”稚娟推推呼延吉措:“去上早朝!”
“这里是蒙古,不是中原,”呼延吉措笑起来:“蒙古不用上早朝。”
“那你也该去办政事。”稚娟又催促。
“事情都办好了,”他懒洋洋地说:“今天休息,陪我的汗王妃。”
稚娟不管他,一扭身自己下了床来,把所有的门窗一一推开,一边惊叹,一边感慨,一边兴奋地问:“好漂亮的宫殿啊!”她转向呼延吉措,问:“我可以到处走走吗?”
呼延吉措翻身下了床,替她披上袍子,宠爱地摸摸她的头,说:“当然,在汗王的疆土上,你可以任意驰骋。”
“那我要去看看蒙古包……”稚娟跳起来:“我还要到大草原上去骑马……”
“我都替你安排好了,这几天先去几个大部落看看,然后,”他停下来,微笑着看着她:“你就该着手安排你带来的技人们下去工作了——”
“你是说,我的那些想法都可以付诸于行动吗?”稚娟的眼睛里闪现出别样的光彩:“真的吗?”
他点点头,递过来一个卷轴:“这是汗王的旨意。”
“太好了!我越来越喜欢你了,小可爱!”稚娟一下子跳起来,圈住呼延吉措的脖子,开心地亲他,呼延吉措则轻轻地揽住了她的腰。
稚娟,我的精灵公主——
你远离中原,来到蒙古,大草原会敞开广阔的心胸接纳你,它会给你另外一个世界。蒙古是个美丽的国度,你一定会爱上它的!就像你爱上我一样,它会让你无从抗拒——
回程的路因为没有了辎重,所以速度显得快多了。朗昆归心似箭,每天都尽了力去赶,原本十天的路程,也缩短到了八天。经过十多天的行进,朗昆带的队伍,已经过了回栾山脉,越往回走,越是热闹,隔三差五的,也能碰上一个人多的集市了。
朗昆回头看看马车,心想既然速度快,梨容她们也颠沛多日了,难得碰上边陲小镇赶集,也让她们清闲一下,于是吩咐:“找家客栈,今天不走了。”
“殿下,还早着呢,天黑前再赶个二十多里地没问题。”侍卫说。
“这几日赶得辛苦,今天就休息,”朗昆看了看热闹的集市,说:“既然早,愿意逛逛的就逛逛吧——”
他其实,是心疼梨容,白天在车里颠簸,夜里休息一会儿,天不亮又得赶路,难得偷到这半日闲,下车走动走动,四处逛逛也好啊。
在客栈安顿好,梨容和媛贞就出了门。朗昆静静地坐在大堂里,望着她们偎依着出去,低头默默地喝了一口茶。
媛贞的脚已经差不多好了,但梨容的失语,还是没有好转的迹象。梨容不说话,并不代表他们没有说话的机会,朗昆也试着,去接触过。可是,似乎梨容自己,不想给朗昆机会,她难得独自行动,无论干什么都拉着媛贞,形影不离。
朗昆再喝一口茶,茶叶不好,穷乡僻壤,自然比宫里的差多了,苦涩从舌尖延伸到舌根,就像他此时的心情。失去了的最要好的妹妹,又被深爱的人误会,兄弟意欲横刀夺爱,皇储之争危机重重,他的心情,陷入了前所未有的低谷。
但,他还是必须,把这些问题一个个解决掉。
所以,他急着回京。回去京城的第一件事,就是要禀告父皇,请父皇下旨赐婚。他要娶梨容,一刻也等不及了。不管梨容有多深的误会,他都有信心可以解释得通,不论梨容的失语能不能治好,是不是要当一辈子哑巴,他都要娶她。朗泽已经在加紧行动,并且肆无忌惮了。朗昆不祥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他已经预感到了危险的临近,在风中,在空气中,是诡异而压抑的气息,逼迫着他的胸口,都快叫他喘不过气来了。
他没有时间了,不能再耽误,一定要把梨容娶回家,否则,他将永远失去她。
这种感觉在他心里是那么强烈,直到占据他全部的大脑和思维。他像个刺猬,紧张地竖起了全身的汗毛和刺,面向那不知名、无来向的危险,为了梨容,为了他们的相聚,为了前世今生的等待,时刻准备出击!
媛贞已经睡熟了,单纯的面容安静祥和。她并不知道围绕着她的惊涛骇浪,也不知道自己身上牵系着江山的未来。在这个山野的小客栈里,她更无从知道,守在她身边的,她最为亲昵的容姐姐的心碎。
进入睡梦之中,她的世界,更加简单纯净。朗泽的忽略,婚事的无奈,她似乎都可以忘记。上天从她一出生,就赐予了她和美安详的一生,她似乎,从前,往后,都不需要去为自己做过多的担心。
只有夜深人静,她熟睡了之后,梨容才会静静地流泪,低低地啜泣。
轻轻地披了一件衣服,梨容徐徐地走到后院的天井中,默默地站定,仰头向天。
天幕漆黑,星星闪亮,一弯上弦月,高挂空中,洒下温柔慈祥的光芒,映照在梨容淡绿的衣裳,像通透的美玉,闪着清冷的光,凄美而寂静。
她安静地站在星空下,仰望着浩瀚苍穹。宇宙无边无际,而人是如此渺小。她忽生好多感慨。人在世间,到底是为何而生,又将因何而死,一世过完,到底为了实现什么,又能留下点什么?生命的意义,是在于让自己快乐,还是让所爱的人快乐?
正想得入神,忽然觉得,背后有些异样,是谁,在凝神注视着她?
梨容背上一凉,她猛地意识到,是他,朗昆来了——
“梨容,你也睡不着么?”朗昆温柔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她禁不住浑身一震,却不敢回头。
她害怕,一回头之间,她就会退缩,就会前功尽弃。她不能,看见他的眼睛,尽管,她每天,都能在梦中见到,但她,不能面对。因为那是她的死穴,她所有的如意算盘在看他眼睛的一瞬间,就会分崩离析,烟消云散。
这是她绝不能允许自己发生的错误。
“我已经等你很久了,我知道,你会来的。”他轻声说着,走到她的身后,默默地贴近她。
她无语,没有动作。
他缓缓地圈住了她,将脸颊贴上她的发,闭上眼,享受这片刻的宁静和温馨。
她心底,发出一声幽长的叹息。
“为什么不戴簪子?”他低声细语。
她忽然一惊,浑身一颤。
动作细微,仿佛被月光一抚,就幻灭无痕,可是,没能逃过他的感觉。不需要他有多敏锐,只因她在他心里,她的每一个细微变化,都无一例外地,牵动着他的神经。
“稚娟骗我,你也骗我?”他幽幽的声音中,带着淡淡的怨气。
她一怔,身子渐渐地软了下来。他都知道?他是怎么知道的?
“稚娟想替你遮掩什么?”他叹道:“梨容你好厉害啊,不知不觉中,就策反了稚娟,让她在临别关头,还对最疼爱她的六哥撒下弥天大谎……”
“她忍心叫我心痛,你也忍心么?”他喃喃道:“你还在生我的气啊?”
最后一句话猛地提醒了她!
对!我不能心软,我一定要记得还在生他和媛贞的气,我一定要坚信他们在洞中发生了什么!
梨容一咬牙,狠狠地推开朗昆,掉头就走。
他眼明手快,一把揪住她的手臂,反剪过来,不由分说地吻下去。
她拒绝,他坚持,她挣扎,他强硬,她反抗,他勇往直前。吻她,心无旁骛,用无声的柔情,直到融化她……
终于,她还是,决然地推开了他,抽身离去。
“回到京城,我要堂堂正正地吻你。”他没有追,只扔过来一句力道千钧的话语。
月光下,孤单的身影。
他起先,是相信了稚娟的话,但再一细想,却发现稚娟的谎言经不起推敲。只因为簪子太重要,而稚娟的借口太简单,她甚至,连手忙脚乱的解释都没有,坦然得有些过分了。这太不符合常规,因此他推定,梨容收下了簪子,稚娟在撒谎。
他很安慰,她收下了簪子,是因为她还,爱着他。
他又很难过,她让稚娟隐瞒,是因为,她还在生气。
我要娶她,娶了她,再慢慢解释。
梨容回到房里,一头扎进被子。
天,我差点,差点就乱了立场。
好在,好在——
她轻轻地起身,打开随身携带的箱笼,从角落里抽出一个小小的缎包,小心翼翼地打开,玉梨簪,依旧晶莹。
她恍惚地想,怎么可能,他怎么知道簪子没丢,稚娟是骗他的,他怎么可能知道?
她紧紧地咬住嘴唇,望望簪子,绝望地想,玉梨簪,玉梨簪,他既然知道了,我们的缘分也就尽了,我,断然是留你不得了……
她把簪子紧握在手中,摩挲了一遍又一遍,仿佛是在做最后的告别。
一个多月的路程,朗昆终于带领和亲的队伍,安全回到白洲城。
接风洗尘的宴席结束,皇上回到了正阳殿。
“陛下,六皇子求见。”公公禀告。
“鞍马劳顿,怎么不去休息?”皇上看见朗昆进来,示意他免礼。
朗昆跪下,直奔主题:“儿臣有事禀告。”
“起来吧,”皇上说:“正好,朕也有事要告诉你。”
朗昆一怔。
皇上递过来一份奏折:“看看。”
朗昆接过来,打开一看,竟是蒙古的国书,大意是感谢中原皇帝的慷慨,会善待公主,共同缔造和平等等,跟以往和亲之后的措辞及意思并没有什么不同。
“看出什么了没有?”皇上问。
朗昆想了想,说:“我们才回,国书就到了,速度,比往年快很多啊。”
皇上笑笑,神秘道:“你再仔细看看——”
朗昆将国书再从头至尾仔细地看了一遍,仍旧没有发现什么,他抬起头来,望向父皇。
皇上慢悠悠地点醒道:“看看落款。”
朗昆依言,忽然眼睛一直,落款!
汗王,新汗王竟是呼延吉措。
他们分别才多久的工夫,呼延吉措竟然就当上了汗王!
朗昆太意外了,他无法不愕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