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愚的大婚之日,闹得筋疲力尽,他和白颜一直睡到第二日晌午,才起床。
梳洗完毕,心情大好,忽然想起,昨日未见梨容,一起念头,便再也遏止不住,抬脚就奔梨园而来。
依旧是满园灿烂的梨花,如雪如云,烟雨中有着别样的凄美。他从花下的小径穿过,脚步渐渐放缓,终于停住。
梨容,昨夜在干什么,此刻在干什么呢?
看到我,她会是怎样的一副表情呢?凄苦、忿恨、不屑、怒气腾腾?还是依旧那样假装平静,将我视若无物?
我还要继续奚落她吗?
这样的羞辱她承受得了吗?
若愚的心慢慢地坠落,他忽然有些退缩了,他忽然,就想要放弃自己此后所有的计划了,所有的这些,他做的,都已经够了,她不欠他那么多的,她都该是还清了的。接下来,他该是要好好爱她,告诉她,从见她的第一天开始,她就在他心里了。
白颜是他的恩人,恩,他会报,可他最爱的,依旧还是梨容,因为爱,他可以尝试着,去原谅。
就这样一路犹豫摇摆,一直到了听香楼门前。
他深吸一口气,抬手叩门,门,却应声而开——
就在这一瞬间,他心里所有的恨都消退了,他甚至想,只要看到梨容对视过来的一双眼,他就会抱住她,对她说,他其实很爱很爱她。
可是,门只应他手中的力道开了一条缝,显然,她并没有来开门。
她生气了?
他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绝望之下的她,必然对他是决然的。
她真的永远都不会接受我了——
凉气渐渐从脚底冒出来,若愚的声音轻飘飘地响起在黄金的屋里:“梨容?”
四周死一般沉寂,没有回声。
“梨容!”他提高了声音。
金灿灿的屋里,是冰冷的富贵。
他有些急了:“梨容!”
但,回答他的只有寂静。
他的心骤然间往下一沉,几步窜进里间,无人!几步跃上阁楼,无人!他冒雨跑遍的梨园,还是无人!
下人们蜂拥而去,又蜂拥而来,却没送来一个好消息,昨夜,没有一个人留心梨容,而听香楼内,什么物件也没有少。
他的脑袋“轰”的一响,她竟然,离开了,什么东西都没有拿走。
在他的大婚之夜,她选择了离开。
他失魂落魄地坐在听香楼里,感觉到黄金的温度,是冰凉。
“喜欢她,就好好对她,如果你不珍惜,也许有一天,上天就会把她从你身边带走。”母亲的话语忽然响起在耳边,他苦恼而悔恨地用手捂住了脸。
上天啊,我到底都做了些什么?
雨,渐渐地停了。天却,不急着放晴,一阴又是整整一天。
若愚把自己关在房里,等着寻人的消息回来,他不敢大肆声张,梨容是成心要出走,他越是张扬,她便越是躲得隐秘,如果没有任何的痕迹可寻,他到哪里去找她?
“老爷。”最后一拨下人回来了,这是到城外往南方向去寻的一队,如果这队也没什么消息,他就真正的绝望了。
“进来。”若愚按下起伏的心绪,喊道。
下人进来了,手中,托着一块锦袍的料子,但周边有灰烬,像是被火烧过。
他一把抓在手里,细看,忽然浑身一颤,这是梨容外套的布料,绝对不会错,用的是贡品云锦,一般人家不会有,京城中也不会有,除了皇家,除了他这个朝廷采办。这是他亲手,为梨容挑选的花色!
若愚只觉得胸口一紧,哑着嗓子问:“哪里找到的,怎么只有这一块?衣服呢?人呢?”
下人面面相觑,不敢回答。
“说啊!”若愚一急,眼睛充血,眼白全红了。
“老爷,这,是在城外一个破城隍庙找到的,小的们去的时候,已经有人在收拾了,”一个下人壮起胆子说:“那城隍庙本来就是个破庙,平时周边人家喜欢在里面存些柴火,前儿夜里,不知怎的就着火了,只听说有个女的,没跑出来,烧死在里面,小的,小的们去看的时候,就只找到了这么一块衣料……”
他呆呆地听着,气若游丝地问:“人呢?”
下人回答:“人我们拉回来了,烧得跟焦炭似的,已经没有人形,请衙里仵作(验尸员)看了,只确认是个女的……”
他顷刻间天旋地转,眼前一黑……
昏睡了整整两天,到第三天上午的时候,白衣女子才晃晃悠悠地醒过来。
“你醒了?”映入眼帘的,是厚木惊喜而亲切的脸,可是,因为身体太过虚弱,她眼前的一切,都好像蒙着一层白纱。
我这是在哪里?
难道我没有死?
等她被厚木搀扶着靠上软垫,才彻底看清面前的人,居然是,刘厚木!
天,我竟然,到了刘家?!
梨容苍白的脸上,顿显紧张,她的脑海里开始飞速旋转。
我要怎么办?
我该怎么办——
“你还认识我么?我是厚木啊!”厚木急切地说,却看见面前的人一脸茫然,毫无反应。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她实在弄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对一切,她都还无法接受。
“你说话啊!”厚木的脸已经急得发红了。
刘夫人连忙拦住儿子,说:“你这样会吓着她的,还是娘来问吧。”
厚木悻悻地,靠了边。
刘夫人靠近了,柔声说:“姑娘,昨天夜里,我们看你昏倒在路旁,就把你救了回来,你放心,我们是好人家,不会伤害你,不过,你确实像我们的一个熟人,让我问你几个问题好吗?”
她静默地望着刘夫人,不说话。心想,我真的是没有死,被刘家救了,可是,我要说出自己的身份吗?如果说出来,是不是要被送回陈家?一想到要回到若愚身边,被他羞辱,她不禁黯然神伤。虽然刘家也并非她理想的安身之所,可她无论如何也不想再回到陈家,可是,有婚书在,即使刘家想要留她,又该以何名义?
这分明,是梨容啊,刘夫人心里直犯嘀咕,可是她看我们的表情,怎么跟陌生人一样呢?
刘夫人想了想,问:“姑娘,你是姓谢吗?”
她默默地低下头去,不做声。到底给怎样的回答,该不该承认,她还没有想好。
“姑娘,你的名字是叫梨容吗?”刘夫人的声音紧张了起来。
她还是不说话,却坚定了心意。
不,我不是谢梨容,谢梨容,已经死了。
刘夫人侧头想了想,将这女子上下打量一番,忽然问:“姑娘,你是个哑巴么?”
一句话,提醒了她,是啊,我为什么,不可以装成一个哑巴?我原来,也哑过呀——
她一下,就拿定了主意,顺着刘夫人的话,轻轻地点了点头。
刘夫人面上一凉,有些失望,看样子,这个女孩子,并不是梨容啊,可是,为什么,会这么像呢?疑问虽然多,现在却不是深究的时候。旋即她又一喜,不是梨容,那不正好?!
刘夫人的眼珠子转了几下,又试探问:“姑娘,你虽然是个哑巴,但并不聋,听得到我们说话,是吗?”
她缓缓地,又点了点头。
“你是白洲人吗?”刘夫人又问。
她摇摇头。
“你为何,”刘夫人想了想,避开了女子跳崖的实际,委婉地问:“为何,会从山上掉下来呢?”
她无声,却泪下。
“你家里有什么亲戚在白洲城吗?”刘夫人问。
她摇摇头。
“那你的家人呢?”刘夫人再问。
她泪水汹涌而下,仍旧是摇头。
唉,可怜人啊——
刘夫人叹一声,还要再问,厚木已经开始嚷嚷起来了:“够了,娘,她才醒过来,你别老提这些伤心事了……”
刘夫人讪讪地起了身,柔声道:“姑娘,你还是先好好休息吧。”
“梨容……”刘将军一顿,赶紧改口:“那姑娘醒了?”
刘夫人点点头,坐下,低声道:“我问清楚了,是个父母双亡,又投亲不遇的外乡人,因为无所依靠,所以才打算轻生。”
“可惜不是梨容,但是,谁能相信?太像了啊。”刘夫人叹一声。
“不是?”刘将军忽而笑了:“那不正好?!”
“是好啊。”刘夫人话是这么说着,却不见得怎么高兴。
“我看你怎么愁眉苦脸的呢,”刘将军笑道:“你应该高兴才是啊,你最操心的小儿子终于可以娶亲了……”
“她是个哑巴!只是不聋,”刘夫人猛一下打断了丈夫的话,说:“来历不明也就算了,出身如何我也可以不计较,可是,一个哑巴,配我们家厚木……”
刘将军沉吟片刻,说:“夫人,你要想开点,没有她,厚木现在还是个傻子呢。只要厚木喜欢她,愿意娶她,是个哑巴又何妨?怎么说,她也算是厚木的救星,是对我刘家有恩,有恩报恩,收做媳妇,千古美谈呢。再说了,落魄之人你收了做媳妇,一来了了厚木的心愿,二来也算你做了件积德的事。”他痛快地把手一挥,说:“没事,我看行!”
“哼,你还不是因为记挂着你的雪儿。”刘夫人一句话就点穿了刘将军的心思。
刘将军讪笑几声,说:“我知道,夫人不是那么小气的人,跟自己媳妇吃的哪门子醋?”
刘夫人翻个白眼,不响了。
丈夫说得对,厚木要是坚持娶她,刘夫人也只能同意。除了不该是个哑巴,什么,什么都好啊。一瞬间,刘夫人不禁又想起梨容来,梨容要是没有那么一劫,肯定已经成为了自己的媳妇,小两口,又恩爱,又般配,还了了丈夫多年的心愿,那该多好啊——
厚木把丫环支开,关上门,轻轻地坐在窗沿上,望着女子苍白而熟悉的脸庞,轻声说:“下面这些话我只说一遍,以后永远也不会再提。”
“我知道你不是哑巴,也不是外乡人,”他低低的声音,满含着心疼:“我知道你就是梨容,虽然我猜不出你为什么跳崖,可是,我知道,你一定,非常非常的不开心……”
“既然上天把你送到我身边,我就不会再让你离开,”他停顿了一下,说:“除非,除非你自己要走……”
“你放心,”他喃喃地说:“我绝不会伤害你,绝不勉强你做你不愿意做的事情,既然你不愿意承认自己是梨容,你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我什么都不问,也什么都不说,”他说:“我愿意就这样守着你,平平静静地生活……”
他抬起头,亮晶晶的眼睛望着她。
“你既然是个外乡流落过来的哑巴,又无家可归,不如,就留在我身边好了,我给你起个名字吧。”厚木轻轻一笑,不待她回答,就说:“我叫你容儿吧?”
她抬起头来,静静地望着他,他真诚的笑脸,带着久违的亲切,许久之后,她终于,轻轻地点了点头。
“容儿——”他试探着,低低地唤了一声。
她苍白的脸上,绽放了一个清浅的微笑,面颊两侧,泛起了淡淡的红晕。
他像个孩子般,开心地跳起来:“容儿——”
“若愚。”陈夫人轻轻地推开门,进来了。
若愚赶紧在脸上抹一把,站起来:“娘。”
“梨容已经入土为安了,悄悄地葬了,虽然显得寒碜了些,却也合了这孩子的心性,她历来安静,又与世无争……”陈夫人才一开口,泪就下来:“她回来这两年,你也就这一件事,是照了她心愿做的。其实,你还是知道她的,为什么开始,就老是要针对她呢?”
她看了儿子一眼,说:“你也想开些,梨容这孩子,活着也是受罪,早些去了,也好,陪在她爹娘身边,也有个人疼,也有个人爱的……”
“娘……”母亲的话,像针一般扎在他心上,若愚忍不住哭了起来。
“别哭了,孩子,你不是说,你已经大了,也是一家之主了,那就更要学会控制自己的情绪了,”陈夫人低声道:“娘在,你嫌娘啰嗦,以后娘不在你身边,你就要管好自己。”
“娘!”若愚抬起泪眼,吃惊地问:“您要到哪里去?”
“我决定明天就回归真寺理斋园去住。”陈夫人说。
“娘,您别走,我以后都听您的话,再不任性了,”若愚跪下来,求道:“梨容……我只有您一个亲人了……”
“你还有个新娶的妻子啊,”陈夫人说:“理斋园也不远,你有时间就去看我吧。”
她说:“我一个人住在这大宅院里,实在也寂寞,理斋园里还有好些姐妹,说个话什么的都热闹,我住惯了那里。”她看了儿子一眼,想说,我们亏欠谢家太多,娘问心有愧,不如到理斋园去为你吃斋念佛。可是,嘴唇嚅动了半天,还是没有说出来。
媛贞刚刚从尚德宫出来,正要穿过御花园,去看姑姑皇后,忽然听见一声呼喊:“媛贞!”
她回头一看,是皇上,连忙跪下:“皇上万岁万万岁。”
“平身。”皇上从抬椅上发出软绵绵的声音,说:“到亭子里陪朕坐坐。”
“下了好长时间的雨了,好不容易等个晴天,”皇上说:“我等天晴出来透气,你呢,怕也是巴巴地等着天晴进宫来看朗坤吧?”
媛贞脸一红,不说话了。
“朗坤还好吧?”皇上淡淡地瞟了媛贞一眼。
“好。”媛贞看了看皇上,忽然说:“皇上您既然已经准他回宫,就原谅了他,不要再禁他的足了,好么?”
皇上呵呵一笑:“怎么,你心疼了?”
“不,不,”媛贞支吾着说:“我是看他精神不太好,想着出来走动走动会不会好点……”
皇上默然一笑,要是让他出来走动,他就不是你的了。
想到这里,皇上的脸色慢慢地阴沉了下去。对于弃梨容娶媛贞,朗坤一直都没有松口。皇上本来是想,就这么跟他坳下去,看看谁能坚持到最后,可惜自己的身体不争气,等不了太久了。皇上只能,召回朗坤。
自从朗坤回京后,就老是那么一副样子,不说话,只看书。哪怕是皇上亲口告诉他,谢大人被斩首,谢夫人和梨容在皇上的亲自安排下,被曾经定亲的书生、如今的富商买走,孝期过后即将成婚的消息,对朗坤也没有多大的触动。
不,也不能说没有触动,只不过,是朗坤没有表现出来。皇上终于逼得他绝望了,逼得他,不得不接受现实。然后,皇上不顾朗坤的态度,强行颁旨天下,宣布婚事。
这个消息,朗坤暂时还不知道,皇上一直想,找个合适的机会再告诉他,如果朗坤对此除了沉默,什么过激的举动也没有,那是最好不过的。他应该也知道,他做什么都是无济于事的。
皇上将飘远的思绪拉回,看见媛贞正张大了眼睛望着自己,于是关心地问:“你三哥,厚木好些了吗?”
他也知道,自从谢家出事后,刘将军阻止厚木去买梨容,锁了半天之后,厚木就成了个傻子。这样的结果,皇上有些意外,他没有想到,不止朗坤对梨容用情至深,这个厚木,陷得也不浅。可是,即便预料到了这样的结果,他也不会心软,不会让梨容跟刘家扯上一丁点的关系。
媛贞高兴地说:“谢谢皇上关心,我哥哥全好了!”
皇上惊讶地看过来:“好了?”
“说起来,真神了,多亏了一个游方和尚……”媛贞详细地把过程说了一遍,然后兴高采烈地说:“我哥哥全好了,跟以前没任何两样,他还给那个捡来的哑巴女子起了个名字,叫容儿,还专门给她开了一个小院子,除了家人,下人们都不许轻易进去。”
“容儿?”皇上默默地念了一句。
“我不是告诉您了吗?”媛贞说:“那个哑巴姑娘长得可像梨容了,如果再胖一点,脸色再好一点,再穿上容姐姐的衣服,那简直,就是一个人……所以,我哥哥才给她起了个容儿的名字,她们真是太像了……”
“真有那么像?”皇上饶有兴趣地问:“你说,那姑娘是外乡人,投亲不遇,走投无路在昭山投崖自杀?”
“是的。”媛贞点头道:“好在没死成,不然,又多一冤魂……”
皇上脸色渐渐沉重起来,他看了媛贞一眼,说:“朗坤心情不好,你要常来走动,多开导他,多将他往大事、政事上引,这些家事,少说为好,最好不说。”他复又问:“你告诉他了?”
“没有。”媛贞说:“他很少跟我说话,一般就是自己埋头看书写字。”
“那就好。”皇上轻轻地点了点头。
正阳殿,一公公恭敬地半弯着腰站在殿下,只看见背影,不见其面,皇上抬过头来,沉声问道:“陈家那里的情况你经常查看了?”
“是,皇上。”公公回答。
“梨容的情况如何?”皇上问。
“陈家买下谢府,给她改建了一座金屋子。”公公恭声道。
皇上愣了一下,让姓陈的买下谢府,不过是给梨容的一个顺水人情,但陈家给梨容改建了一座金屋子,却让他非常地震惊。这个陈公子,想来也是极爱梨容的,不然,怎会有这样一个惊世骇俗的举动!
皇上沉吟片刻,又问:“她的孝期快满了吧?”
“父亲的孝期满了,母亲的孝期在中秋节后,”公公说:“陈公子准备孝期一满就举行婚礼。”
皇上点点头,问:“陈家最近有什么动静没有?”
“陈公子举行了婚礼,都还没见到新娘子的真面目,只知道是个买来的姑娘。”公公说。
“不是梨容?”皇上皱了皱眉头。
“不是。”公公说。
“他这是何意?”皇上拉长了脸,难道梨容,还不配做他正室?!
公公回答:“听说这个姑娘对他有大恩。”
皇上沉默良久,才说:“也罢,管不了他那么多了。”遂又问:“那梨容呢?”
“一直住在金屋子里,很少出门。”
皇上点点头,想了想,又问:“还有其他的情况没有?”
“没有异常。”公公回答完,想了想,又说:“不知道死了一个丫环算不算异常。”
这算什么?皇上不满地乜了公公一眼,随口问道:“怎么死的?”
“听说是离家出走,在城隍庙里被火烧死了。”公公说:“陈家已经下葬了。”
皇上没有再问,闭目休息一阵,然后有些不确定地说:“听说刘家在昭山救了一个女子,相貌酷似梨容,不过是个哑巴,陈家那里,你该去探探虚实了?”
“是。”公公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