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春天的下午,阳光的泼辣是毫无情面地激动着上帝底儿女们。人类底隐约的心被蠕动了,萌芽了,似不能忍制的匍匐青草地下底毒蝎一样。
紧张而凶恶的空气中,气喘着他和她二人,在一间宽阔的书房般陈设的房内。阳光还是照着满地的和使人踏着软软的地毯一样。
她在他底眼里,当然是一位可怜的无依的姑娘,20岁而智识又仅仅有限的弱女子。现在,他是用人类底同情心来保护她生活下去,尊重她底不可预卜的前途,还希望由他底手间接地递给她以无量的幸福。而她的看他呢?他是一位完全有学问的可信托的“先生”,而且有了妻和子的“男子”;虽则年龄告诉她他也还正在青春的阶段上留宿,但总是一位可尊敬的几乎等于偶像一般的“人”了。
这时女用人送进一封信来,他接过一看就交给她,——两人是背面坐着做事的——一边微笑地向她说:“你底,不知是谁写的。我希望在这里面封着爱你的高贵而真挚的心。”
“我也还有信么?——先生不要说笑话罢。”
她欢欣地一笑,信底封口就被剪刀裁开了。
但她读这信是完全苦痛的,纠葛好似突来的火焰,焚烧着她底心屋,她气愤,暴怒,而且哭泣了。
“怎么一回事?”他不能不停笔,由狐疑而奇怪地问她。
“先生,我们女子生来就应该被人欺侮的么?我不愿爱他,也值得别人来骂我没人格么?男子永远想做女子底父亲么?”
她随即将信一条一条地撕作纷片;他一时默然。
他跟她同移坐到床边,她底泪在她底眼角上,他将他底手帕递给她,同时说:“拭了罢,算她来了一张白纸就完了。为这一点小事要流泪,你底前途的泪要用蓄水池蓄着才好。一笑置之,介意他犯不着。”
“先生,他骂我住在你家里是堕落的行为,同时又骂我底批评熙是我堕落后的事实表现。我亦何曾批评熙,不过是说:我和他是不会发生爱情的,请他以后不要片面的再给我以肉麻的信。这就算没人格吗?一定要依他以前所说,这个春天搬到熙底家里去住,——去补习——他说熙底家里房子大,人口多;莫非住在房子大的人们底家里,就保持得人格了么?他又不是我底父亲,不听他底话就没有人格?——先生,我气极了!”
“随他去说罢,你真还是一个孩子。”“先生,我一定要写信去责问他,他所说的可是负责任的话!”“随他说去罢,是毫无意思的。”他蹙着眉似心内受着疼痛地说。“不肯,”他扭一扭身子,“这关系我底人格,也关系你底的!”一边垂下他底头。“先拭了泪罢;朋友们偶一来看见,以为我和你斗嘴了,不好意思的。”他仍递过手帕去。她向他横瞧一眼,受过手帕,没心思地拭了一拭眼泪。
泪还在她底眼角上,第二场的泪了;胸膛一起一伏地紧紧呼吸着,低头坐在他底前面。
——因为她和我同住,别人就骂她没人格,我是吞人的狼么?——他深深地回味到这几句话底意义上来了。
——现在,她岂不是坐在我底前面么?而且妻已带了孩子到娘家去了。
这样他突然地呼吸急迫起来,一边更苦痛地默默地沉思起来。
他底眼望着窗外的青天,他底心想着一种人类底神秘的关系,普遍的,有力的。什么呢?他不能明显地说出来。总之,他提着笔,呆着,许久没有写下一个字。
她当然也觉察出这种滋味的盈溢了,空气似温香的温泉一般漾涤着她底周身。她抬起她刚落下的泪眼向他问:“先生,这封信也妨害了你么?”“我是毫不介意的。”
他无心的眼不瞬地答。
“那你为什么这样呢?”
“什么?”他微笑,同时眼注视着她。
“你,你,你无聊罢?”
她讷讷地说不出地问了。
“我思我底谜,请你演你底代数题目罢!”他语气严厉地,好似理性嘱咐他应这样的回答。
但她底代数题目演的没有一题对的,完全错了,完全错了!
在第一行底 X3方到第二行会写作 3X;25Y乘上 12会等于 30Y。他微皱着眉说:“25乘 2已经是 50了,现在乘12,倒反只 30了么?”
“呵,先生,落掉一个圈了!”
她大笑起来。
“你底心呢?我要打你底手心。”
她底脸很红,同时他将她底手握住很紧。两人默默半分钟,同时两人听着各人底心底跳动。
“不要算了罢,我们随便谈一回好了。”
“你也不做事么?”
“我似乎也无心做事了。”
南风从窗外吹进来;春天底温存与滋味同时就带进来,美丽底火焰烧着各人底脸孔,火焰底力也激荡着各人底心内。这时他向她问:“你究竟怎样呢?”
“我倒一点没有什么,”她表面冷淡地答,“也因我不想起,前途,希望,一点不想起。假如一想起,我还能坐的安定么?东海早已是我底归宿处了!现在,先生是不会吝惜我底一口饭的,我觉得非常快乐。我在先生底翼下受各种的指导,过着和平而有进步的时间,我幸福极了。”
“假如我底生活眼前没有变化,那么你可以坐在这里等待你心爱的人到来牵你走出这门外。万一我底生活变动了,——因为我现在的地位有动摇的倾向,那么你也再跟我回到乡下去住不成么?”静默一息,又说,“不要悲伤,我们应讨论点事实问题,”不要为感情的冲激将事实抹煞了。我,终究是你底先生,在先生这一点的力量上,我是可以绝对帮助于你的;不过你底,你也不需要你底爱么?”
她立刻睁大眼睛,气馁地叫:“先生!”
“什么?”
“你按一按我底胸罢!我全身感到沸腾了!”接着,她眼珠迸裂的忿恨地叫:“什么是爱!还有什么是爱!除了先生对于我!”
她将她底头紧靠在他底肩膀上,气几乎塞住呼不出来。他一手搂着她底头一手压在她底胸上。但这是无力来制止她底苦痛。
他从她底头发起,眼光一直从眼,鼻子,口,溜下去,经过他底手放着的胸部,到腿,到两脚。他觉得无论如何,她底美丽是令人心醉的。——但他能爱这心醉的美丽么?或者,只要他那时向她说一句“我领受你”,同时轻轻地向她底腰肢一搂,她底无力的绵羊似的一切,就会立刻供献给他了。但他是绝对没有理由可做她底爱人,也再没有权利可收受她底爱而使未来底苦痛来谴责他们了。
“那么怎样下去呢?”他暗暗地自问,“莫非我利用这个机会来欺负她一回么?呀,就应该将她底前途看得明白!”
她还是沉思地伏在他底肩膀上,将蜕化了一般,一动没有动。
“我当从此看出人类底理性来。也当从此看出我自己底理想与尊严来。莫非我尊重少女底青春,是弱者底行为不成么?还是旧传统底遗害使我不能解放的呢?哼,哼,完全不是!她现在是有被我侵夺的可能;在这可能中我却估计着她神圣的青春底价值,同自己底人格的色彩来!”
这样,他推动她底肩,慢慢地说:“妹妹,我想出去走一回,你继续演习数题罢。”
于是她没精打采地走到她那把椅边去。
“先生,你到那里去呢?”“你去吗?我们同去散步一回。”“我不去,我似乎很无力。”“鼓起一点勇气来,不要这样柔弱罢。你们女子都是被这种柔弱弄糟糕的!”
“你有些忿怒么?”
“不,我为什么忿怒?我不过自己觉得此刻有些无聊。”
“那么你去散步一回很好。”
“又不想去。”
“为什么?”
“独自一人去散步也是无聊的。”
“师母又走了。”她似妒忌而讥笑地说。
“你说什么话?我从来有和她同去散步过一回么?”
这样两人又深深地陷入于荒凉的国土中了。
房内底空气是更紧张的异常。一种不能宣泄的春情之毒焰,在他底身内身外延烧着。
这时,他就从写字台上无心地拿来一张剃刀片,他恨恨地将它啪的一声折作两段了。他似要从各方面找寻发泄他底忿激的路,但他底忿激却仍从各方面向他紧逼拢来。
他一边将断刀片在手掌上往还地刮,一边想起了他底妻!“但眼前是一位处女,一位完全纯洁的处女!”
他想,他立刻心肠如绞索地,万重的罪恶加在他头上一样,随手,他用力将断刀片向手掌上深深地一割,一条约一寸长的裂痕,就神速地喷出血来了!他两眼不瞬地注视着这血。
“先生,怎么?”她惊急地问,跑近他。他似从睡梦中醒回来一样,苦笑着脸答道:“我玩出血来了。”满手是血的手捧在她底两手内。血涌着不止,由她底手指间溜下,涔涔地滴在地上。她仓皇地不知所措,只不住地向他问:“痛么?痛么?”他苦笑地说:“你也割它一下罢!究竟痛否?”一息又自语的。“这血真美丽呀!无穷的美丽呀!有谁知道这美丽是值多少价值呢!”她用橡皮膏与绑布捆着他底手,捆的像锣槌一样。疲倦而苦笑地睡着。地板上的血是斑斑的。阳光依旧泼辣的,春之毒气仍向人间到处的飘流。但在这座房内,血已经洗得它们宽驰,倦息,而冰冷了。
1928年 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