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问:“‘知止而后有定’,朱子以为‘事事物物皆有定理’,似与先生之说相戾。”
先生曰:“于事事物物上求至善,却是义外也。至善是心之本体,只是‘明明德’到‘至精至一’处便是。然亦未尝离却事物。本注所谓‘尽夫天理之极而无一毫人欲之私’者,得之。”
爱问:“至善只求诸心,恐于天下事理有不能尽。”
先生曰:“心即理也。天下又有心外之事、心外之理乎?”
徐爱问的“知止而后有定”,是《大学》的核心内容——止定静安虑得。整句话是:
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
朱熹在《四书章句集注》里注解道:“止者,所当止之地,即至善之所在也。知之,则志有定向。静,谓心不妄动。安,谓所处而安。虑,谓处事精详。得,谓得其所止。”
这一段,张居正说得特别清楚——
止,是“止于至善”的“止”。止于什么样的至善呢?就好像到家了一样。
定,是志有定向。人若先晓得那所当止之处,其志便有定向,便无所疑惑。
静,是心不乱动。所向既定,心里便自有主张,不乱动了。
安,是安稳的意思。心里既不乱动,自然随遇而安,凡物都动摇他不得。
虑,是处事精详。心里既是安闲,则遇事来,便能仔细思量,不忙不错。
得,是得其所止。既能处事精详,则事事自然停当,凡明德、新民,都得了所当止的至善。
有一种说法叫“太忙的人不能成功”,非常有道理!人为什么会那么忙呢?就因为不知止处,不知至善之地,所以就到处把捉,什么机会都不愿错过。其实只要志有定向,清楚自己的使命,就能有所为、有所不为,日积月累,自然水到渠成。
成功是一种时间现象,我们总是低估成就一项事业所需的时间,所以总是焦虑,心不定、心不静、心不安,总是做乱动作、废动作,这就是学习“止定静安虑得”的现实意义。
现在我们回头来看徐爱的问题:“‘知止而后有定’,朱熹老师认为‘定’的意思是‘事事物物皆有定理’,似乎与先生您的说法相悖。”
王阳明回答说:“到事事物物上去求至善,就跑到外面去了。至善,本来就是心的本体,只要你通过明明德,不断擦亮自己,到达至精至一的地方,到达精神的极致,便是至善之地。当然,至善也从未脱离具体事物,朱熹在《大学》中注解‘止于至善’时说:‘盖必有以尽夫天理之极,而无一毫人欲之私也。’这个说法就非常在理。”
徐爱又问:“至善如果只在心里求,恐怕对天下之事理没办法穷尽吧?”
王阳明说:“心就是理。天下还有心外之物、心外之理吗?”
其实,有什么事是你自己心里不明白的呢?只是因为有了私心,就心不正,意不诚,从而自欺欺人地找借口、装糊涂罢了。
爱曰:“如事父之孝、事君之忠、交友之信、治民之仁,其间有许多理在,恐亦不可不察。”
先生叹曰:“此说之蔽久矣,岂一语所能悟?今姑就所问者言之。且如事父,不成去父上求个孝的理?事君,不成去君上求个忠的理?交友、治民,不成去友上、民上求个信与仁的理?都只在此心,心即理也。此心无私欲之蔽,即是天理,不须外面添一分。以此纯乎天理之心,发之事父便是孝,发之事君便是忠,发之交友、治民便是信与仁。只在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上用功便是。”
徐爱接着问:“比如侍奉父亲的孝、侍奉君上的忠、与朋友交往的信、治理人民的仁,这当中有很多的理,恐怕不能只在心里求,而不去仔细体察吧?”
王阳明叹息说:“唉!这一说法已经蒙蔽世人很久了,岂是一句话就能让你醒悟的?我现在姑且就你说的来回答一下吧!比如侍奉父亲,难道要先去学习一个孝的道理?侍奉君王,难道要先去学习忠的道理?交友治民,难道要先去学习信与仁的道理?一切只在此心,心就是理。此心没有私欲所蔽,就是天理,不需要在外面添加一分。以这纯乎天理之心,发之于事父,就是孝;发之于事君,就是忠;发之于交友治民,就是信与仁。你只在自己的心上下功夫,在去人欲、存天理上下功夫就行了!”
学习的最大忌讳,就是学技巧、学要点、学招数。我们要改变自己,首先要改变的是认识,是理念,是自己的心,而不是方法。一切都只在自己心里,如果你诚意正心,一切自然生发;如果心不正、意不诚,你就什么都学不到。
山姆·沃尔顿在自传《富甲美国》中说:“只要我们公司管理做得好,只要我们关心员工和顾客,遵循那些基本原则,提升我们的基础实力,我们就能够成功。我觉得最好是把更多的时间花在我们自己的员工身上,花在我们的分店里,而不是跑到外面去推销我们的公司。”你看,他从头到尾说的都是自己的心。成功者都遵循最基本、最简单的原则,并且不改本色,不忘初心。能守住自己的心,就能发挥出自己的良知良能,就是天才。陆九渊说:我在那无事时,只是一个无知无能的人;而一旦到那有事时,我便是一个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人!
《大学》中的“八目”: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我发现大家对这“八目”的印象很有意思: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大家都记得,因为这是效果;格物、致知,大家也记得,因为这是方法;唯独诚意、正心,绝大多数人都不知道还有这两条。其实没有诚意正心,前两条、后四条全是无本之木。
欲修其身,先正其心。心不正,啥都修不来。如果你心里没装着父母,倒要去找人学习怎么孝敬父母,岂不荒谬?如果你心里装着父母,自然会对父母孝敬,言语、行为无不恰当。
有一些人,到处听课、请教、学习,态度不可谓不诚恳。但是他学习都是为了自己能“成功”,而不是心里装着员工和顾客,想着为社会解决问题。这样的人在学习的时候,心中也会犹疑不定——这招到底好不好使?这种人什么都学不到,因为心不正,不能“诚意正心”;心不定,不能“止定静安虑得”。
爱曰:“闻先生如此说,爱已觉有省悟处。但旧说缠于胸中,尚有未脱然者。如事父一事,其间温凊定省之类,有许多节目,不亦须讲求否?”
先生曰:“如何不讲求?只是有个头脑。只是就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上讲求。就如讲求冬温,也只是要尽此心之孝,恐怕有一毫人欲间杂;讲求夏凊,也只是要尽此心之孝,恐怕有一毫人欲间杂,只是讲求得此心。此心若无人欲,纯是天理,是个诚于孝亲的心,冬时自然思量父母的寒,便自要去求个温的道理;夏时自然思量父母的热,便自要去求个凊的道理。这都是那诚孝的心发出来的条件。却是须有这诚孝的心,然后有这条件发出来。譬之树木,这诚孝的心便是根,许多条件便是枝叶。须先有根,然后有枝叶,不是先寻了枝叶,然后去种根。《礼记》言:‘孝子之有深爱者,必有和气;有和气者,必有愉色;有愉色者,必有婉容。’须是有个深爱做根,便自然如此。”
徐爱接着问:“听老师这么一讲,我觉得醒悟了很多。但是过去学的东西纠缠在胸中,还有不理解的地方。就拿侍奉父亲来说,使父亲冬暖夏凉、早晚请安之类的细节,不还是需要讲求的吗?”
王阳明回答说:“怎么不讲求?当然要讲求!但是我们首先要在心里、脑子里有个宗旨,一心在去人欲、存天理上讲求即可。比如要让父亲冬暖夏凉,那也只是要尽此孝心,唯恐有一点人欲夹杂其中,这就是在讲求自己的心。如果心中没有一丝一毫人欲,全是天理,是一颗诚心诚意孝亲的心,那么一到冬天自然会想到父母的寒冷,找到让他们温暖的方法;到了夏天自然会担心父母的炎热,找到让他们凉快的方法。这些都是诚孝之心生发出来的行动。只要有这颗诚孝之心,自然就有行动生发出来。好比一棵树木,诚孝之心是根,各种孝行是枝叶。必须先有根,再有枝叶,而不是先寻找枝叶,再去种根。《礼记》说:‘如果孝子心中对父母有深爱,那么对父母必有和气的态度;有和气的态度,必有愉悦的气色;有愉悦的气色,必有让父母高兴的仪容。’这些都必须有深爱来作为根,然后就必然能够如此。”
孔子讲“孝”,最基本的一条就是,除了生病以外,没有任何事让父母操心。生病是没办法的,生了病父母要担心,也是没办法的。但除此之外,工作、婚姻等任何事情,都不能让父母操心。所以“孝”首先不是你能为父母做什么,而是你把自己搞定,别让父母操心,这样你就已经是孝子了!这是孔子定的标准。
那关于“孝”,最难的是什么呢?孔子说是“色难”,你自己的脸色最难!你平时是做了很多孝敬的事,但是老人家比较啰唆,跟你碎碎念,你一烦,脸上就表现出来了。这就是王阳明引用《礼记》上说的,没有“深爱做根”,自己心里对父母的深爱还不够。
什么是“存天理、灭人欲”呢?朱熹的原话是说:吃饭是天理,想要美食就是人欲。我觉得这要求有点高,应该说想要美食也是天理,但如果管不住嘴,吃太多了就是人欲,因为会吃出肥胖、吃出三高、吃出不健康。就上面王阳明说的这一段,我们可以总结说:孝敬父母是天理,想做个远近闻名的大孝子,就是人欲。放弃人欲,就是让你不要去想“我要做个孝子”,而是把所有的关心放在父母身上,只留下这天理,那一切孝行自然就会生发出来。
引申到工作上,老想着自己怎么才能成功富贵,就是人欲;心里时时刻刻装着顾客和员工,就是天理。和客户合作的时候,你希望合作成功,收款顺利,就是人欲;你只管把事情做好,为客户创造价值,就是天理。当天理和人欲发生冲突,就要灭人欲而存天理,宁肯失去合作机会,也不能投其所好、将错就错。这就是古希腊医生希波克拉底说的“不明知有害而为之”,也是我常说的“给客户他需要的,不是他想要的”。
我们之所以不能成功,就是因为在“如何能成功”上想得太多,而在“到底能为顾客、为员工、为社会做什么”上想得太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