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问:“‘在亲民’,朱子谓当作‘新民’,后章‘作新民’之文,似亦有据。先生以为宜从旧本作‘亲民’,亦有所据否?”
徐爱问:“‘在亲民’这句话,朱熹认为应该写作‘新民’。后面一章有‘作新民’的文字相呼应,似乎很有依据。而先生则认为朱熹错了,应该以旧本为准,写作‘亲民’,请问先生是否也有依据?”
徐爱所问的,正是儒家的一大学案,我把它称为《大学》第一学案:亲民还是新民。他说的这句话,出自《大学章句》的第一句: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朱熹引程颐注解说:“‘亲’,当作‘新’。”他说 原文 错了,于是就把它给改了。
我们先讲一下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先来说“明明德”。
朱熹注解说:“明德者,人所得乎于天,而虚灵不昧,以具众理而应万事者。”明德,就相当于我们生而知之、不学而能的良知良能。“但为气禀所拘,人欲所蔽,则有时而昏;然其本体之明,则有未尝息者。”虽然被蒙蔽了、污染了,但每个人的良知,依然存在于那里。而“明明德”,就是要把自己本来就有的“明德”不断擦拭,使其重新明亮。朱熹说:“学者当因其所发而遂明之,以复其初也。”可以说,“明明德”就相当于王阳明说的“致良知”。
再说“在亲民”。旧本孔颖达注:“在亲民者,言大学之道在于亲爱于民。”这意思本来很简单明白。但是程颐说“亲”字错了,应该是“新”,朱熹也说应该是“新民”。
怎么解释“大学之道,在于新民”呢?朱熹说:“新者,革其旧之谓也,言既自明其明德,又当推己及人,使之亦有以去其旧染之污也。”意思是说,我把自己的良知明德擦亮之后,再推己及人去开启民智,擦亮人民的良知明德。我先“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这是“自新”“自明明德”,然后再“齐家、治国、平天下”,这是“新民”。
最后说“止于至善”。朱熹说,“止”是到这儿就不走了,“至善”是“事理当然之极也”,就是做到了极致。张居正说,这就好像到家了一样,没有比这样更好的了。
明明德、新民、止于至善,朱熹说:“此三者,大学之纲领也。”这就是“三纲”的由来。
那么,朱熹说旧本错了,有什么依据呢?至少没有考古学证据,没有出土什么竹简,上面写着“在新民”。而是他自己“认为”旧本错了,于是把 原文 改了。从治学来讲,这是注家的大忌。
我的态度是“学以润身”,不参与考据,旧本、朱本我们都学习,都笃行。毕竟,旧本是旧本的思想,朱本是朱熹的思想。但在王阳明的时代,天下儒生都以朱本为准,已经跟朱熹学了几百年。而王阳明却突然说朱熹错了,旧本才是对的,所以徐爱才要发问。
徐爱也在《大学章句》中找到了朱熹将“亲民”改为“新民”的理由。《大学章句》第二章中,引用了商汤在洗澡盆上刻的字:“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这是日日自新的座右铭。又引用了《周书·康诰》(周成王任命康叔治理殷商旧地民众的命令)中的话:“作新民。”朱熹注:“鼓之舞之谓之作,言振起其自新之民也。”还引用了《诗经》中的句子:“周虽旧邦,其命惟新。”朱熹注:“能新其德以及于民。”
朱熹说,这《大学》的第二章,就是解释前面的“新民”,于是这个逻辑就能自圆其说了。所以徐爱觉得改成“新民”是有道理、有依据的。那阳明先生说不应该改,又有什么依据呢?
先生曰:“‘作新民’之‘新’,是‘自新之民’,与‘在新民’之‘新’不同,此岂足为据?‘作’字却与‘亲’字相对,然非‘亲’字义。下面‘治国平天下’处,皆于‘新’字无发明。如云‘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小人乐其乐而利其利’‘如保赤子’‘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此之谓民之父母’之类,皆是‘亲’字意。‘亲民’犹《孟子》‘亲亲仁民’之谓,亲之即仁之也。‘百姓不亲’,舜使契为司徒,‘敬敷五教’,所以亲之也。《尧典》‘克明峻德’便是‘明明德’,‘以亲九族’至‘平章’‘协和’,便是‘亲民’,便是‘明明德于天下’。又如孔子言‘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便是‘明明德’,‘安百姓’便是‘亲民’。说‘亲民’便兼教养意,说‘新民’便觉偏了。”
王阳明回答说,《康诰》里的“作新民”,是要殷商旧地的民众振作起来,做周朝的新人民;而朱熹的“在新民”,不是要人民自新,而是自己去使人民新。这两个“新”字含义不同,怎么能作为凭据呢?
我们来仔细探讨一下《康诰》中的“新民”是什么意思。先看看《康诰》的历史背景:康叔是文王的第九子、周公的弟弟、周成王的叔叔。周灭商之后,商国人叛乱,周公平叛后,将康叔封在殷商故地,成立卫国。
在康叔就国赴任之前,周公起草了《康诰》,作为给他的政治指导。里面就有这句话:“已!汝惟小子,乃服惟弘王应保殷民,亦惟助王宅天命,作新民。”意思是,好了,你还很年轻,应该弘扬周王的期望,保护殷商旧民,也算是帮助周王顺应天命,让人民振作起来,“作新民”。这里的“作新民”,到底是让那些曾经反叛的人民振作自新,还是让康叔以自己的“明明德”去振作他们,让他们“新”?好像都可以说得通。
这段公案,我觉得可以用王阳明在另一个场合对弟子的教导来解决。有弟子问他一些先贤大德对同一事物的不同定义和意见,问他谁对谁错。王阳明回答说:“你还管人家圣人的对错?圣人说话,各有不同角度,你只要切己体察,放自己身上、行动上践行就是。”
同样,在是“亲民”还是“新民”这个问题上,朱熹和王阳明也是角度不同。两位老师的意见我们都要认真学习,不要去辩谁对谁错。我们学了朱熹的思想,又学了旧本的思想,不是还赚到了吗?
王阳明接着说:“‘作’字却与‘亲’字相对,然非‘亲’字义。”
“作新民”这一句和前面的“在亲民”没关系,是两回事,所以不能因为后面有“作新民”,就说前面应该是“在新民”。而“在亲民”的下文“治国平天下”等,和“新民”也没关系,怎么能改成“新”呢?
我觉得也不能说没关系。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就是自新;齐家、治国、平天下,就是新民。这样看的话,也可以说关系很大。所以只能说是角度不同吧!
王阳明接着引经据典讲“亲民”的依据——
“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小人乐其乐而利其利。”这一句也出自《大学》:君子尊敬贤德的人,亲爱自己的亲人。风行草偃,老百姓也跟君子一样去亲爱自己的亲人,这样天下就亲爱和睦了。
“如保赤子”这一句出自《康诰》,是说要像爱护婴儿一样爱护人民。
“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此之谓民之父母。”这句也是《大学》里的,意思是:人民喜欢的我就喜欢,人民厌恶的我就厌恶,这就是民之父母。
以上这几句,都符合“亲”字的意思。
继续往下说,“亲民”犹如《孟子》中说的“亲亲仁民”。先要亲爱自己的亲人,然后由近及远,就能对人民仁爱。所以,“亲之”就是“仁之”。对自己家人叫“亲”,对天下百姓叫“仁”,如果一个人跟自己家人都不亲,就不可能对别人仁。
“百姓不亲,五品不逊”,舜使契为司徒,“敬敷五教”,所以亲之也。当时世风败坏,老百姓家里都不亲睦。于是舜就任命契为司徒,主管教育,恭敬地推行五种伦理规范——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让百姓能亲近和睦。
后面又讲到《尧典》里的“克明峻德”,就是“明明德”的意思。从“以亲九族”到“平章”“协和”,就是“亲民”,就是“明明德于天下”。《尚书·尧典》中的原句是:“克明峻德,以亲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协和万邦。”这里的“百姓”不是指庶民,而是百官族姓。“平章”的“平”是分辨,“章”是彰明。尧能发扬才智美德,使家族亲密和睦。家族和睦以后,又辨明百官的善恶。百官的善恶辨明后,又使各部落协调和顺,天下也就友好和睦了。这也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道理。
又如孔子说的“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便是“明明德”,“安百姓”便是“亲民”。“亲民”本身就包含教养、教化的意思,改成“新民”之后,反倒把范围缩小了,跑偏了。
那么,“亲民”有没有包含教化的意思呢?如果说“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那就没有教化的意思。
王阳明这一“论证”,我也觉得他讲过了。二说都有教益,但并不能相互佐证。我们还是亲民、新民都学习,都笃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