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罗马诸神、厕所考古学、流口水的梅毒病人、长生不老的超级追求者,以及错误的蛇
宝宝的手脚开始冰冷、肿胀、发红,血肉开始脱落,就像是被剥了皮的西红柿一样;她减重很多,任性地哭个不停,因为剧烈的刺痒而不停地抓自己,把发炎的皮肤都抓烂了;有时候,她的体温会到达38.9℃左右。
“如果她是个成年人,”孩子的母亲写道,“人们会认为她发疯了,她从小床中坐起,用手猛力捶头,揪扯自己的头发,不停地尖叫,还充满敌意地去挠每一个靠近她的人。”
她的状态后来被称作“肢端痛”,这个词专指患者手脚疼痛的症状。但是在1921年,这种婴儿的疼痛症被称作“粉红病”,病例每年都在增多。有一段时间,医生们一直都在努力确定病因。被怀疑的病因包括:砷、麦角碱、过敏、病毒感染。但一直到20世纪50年代,才有大量的案例指向了一种患儿都摄入过的成分——甘汞。
父母们想要帮孩子消除牙痛,就会从很容易买到的多种牙粉中选择一种,擦到孩子酸疼的牙龈上。这些牙粉中都含有甘汞。莫菲特医生顶好牙牙粉是当时非常流行的一种,这款牙粉还吹嘘自己能够“强健儿童体魄……缓解孩子的肠道问题,任何年龄段均适用”,还有一点非常诱人,“让宝宝胖得像小猪”。
▲我说,我们应该会被这种“人猪合体”的怪物吓疯吧。
除了这种极可能出现的、汉赛尔和格莱特 非常想逃避的结果,甘汞中还潜伏着一种非常危险的东西:汞。几百年来,含汞药品都声称能够治愈形形色色、明显没有任何关系的疾病,如抑郁、便秘、梅毒、流感、寄生虫——你说一种病,就会有人发誓说汞能治好这种病。
▲仔细阅读每一个字,所谓的药方完全是在教人如何毒死自家的孩子。
好几个世纪以来,汞的使用无孔不入,社会的各个阶层都在用,液体形式(水银)或是含汞盐均有。甘汞也被称作氯化亚汞,属于后一类,很多历史上的名人都使用过,比如拿破仑·波拿巴、埃德加·爱伦·坡、安德鲁·杰克逊、路易莎·梅·奥尔科特。为什么呢?这可说来话长了。
16世纪至20世纪初期使用的药品甘汞(calomel),名字来源于希腊语单词的“好”和“黑”(这样命名,是因为它有着遇到氨气会变黑的特性)。尽管这个名字的发音和焦糖(caramel)很像,但实际上两者没有半点相同,不过它偶尔也被冠以令人恶心的昵称“蠕虫糖”“蠕虫巧克力”,用来治疗寄生虫。就其本身而言,甘汞似乎完全无害——它是一种无臭无味的白色粉末。但不要被骗了,如果说它无害,那你隔壁家那个藏着一地下室骨锯、穿卡其色衣服的邻居也是无害的。口服甘汞是一种强有效的通便剂,这种委婉的说法,意思是说它能将你肠子里的一切猛烈地转移到厕所里。便秘一直都与各种疾病有关,所以,打开直肠的地狱之门是拨乱反正、让一切好转的标志。
有些人相信,“甘汞”这个词中表示黑色的部分,来源于排出的黑色粪便,过去这被误认为是胆汁。能够允许胆汁“自由排出”,代表身体内部均衡、体液畅通的和谐状态,这个理论可以追溯到希波克拉底和盖伦的时代。如果粪便黑乎乎、黏糊糊的,那让身体摆脱这些毒素,不是更好吗?
▲用量:一片一片又一片(直到你在厕所里“汪洋恣肆”)。
“排毒”也有其他表现形式,比方说,令人颜面尽失地大流口水,这实际上是汞中毒的症状。甘汞的消费者和患狂犬病的狗旗鼓相当。将不好的东西通过大量唾液排出体外是件好事,对吧?16世纪时的帕拉塞尔苏斯相信,有效(或者说有毒)剂量的汞,能促使人产生至少3品脱 的唾液。这真是洪水一样的口水啊。所以,曾经有一段时间,频繁跑厕所、吐出几加仑 的痰就是很多疾病的治疗手段,医生们开药时都会选择甘汞。
本杰明·拉什就是这样一个医生。作为参与签署《独立宣言》的美国开国元勋之一,拉什医生提倡女性教育和废奴。他致力于以人道的疗法治愈精神疾病患者,但很不幸,他认为精神疾病最好的治疗方法就是服用甘汞。在治疗疑病症的时候,他的说法如下:
针对本疾病,汞发挥如下作用:1.将病态的兴奋从大脑抽取到口部;2.清理内脏梗塞;3.改变病人痛苦的根源,通过其口疮将其彻底治愈。如果能刺激病人到对医生或朋友产生怨恨的程度,唾液分泌疗法还能发挥更多作用。
▲本杰明·拉什,美国开国元勋,他希望你能猛猛排便。
怨恨医生和最好的朋友,真是一种不得了的副作用!但实际上,拉什是用重金属中毒的症状取代了疑病症。另一个副作用就是汞过敏,这是一种神经障碍,症状包括抑郁、焦虑、不正常的胆怯,以及频繁叹息。此外,还有四肢震颤,这些症状通常被称作“疯帽商症”或“帽商抖”(因为制帽工人在制毛毡的过程中使用汞,很容易出现汞过敏)。另外,中毒的病人还要忍受牙齿脱落、颌骨败坏、面颊坏疽生疮、舌部溃疡、牙龈溃疡等症状。好了,如果能治愈成功,即使拉什医生的患者变成了情绪极度不稳定的《行尸走肉》的群众演员,那又怎样呢?
1793年,通过蚊子传播的黄热病病毒袭击费城,拉什医生积极提倡大剂量使用甘汞和放血疗法(英雄疗法)。有时,他会使用高于正常用量10倍的甘汞。即便是当时热爱泻药的医学界人士也觉得这太过分了。费城医学院的成员说他的方法是“蓄意谋杀”“给马用的”。在这之前,1788年,作家威廉·科贝特就给拉什贴上了“猛药庸医”的标签。
当时,按照托马斯·杰斐逊的估算,黄热病的死亡率约为33%。而1960年的研究发现,拉什的患者死亡率为46%,真不算是改善了当时的情况啊。
不过,最后还是拉什医生的影响力促使费城的死水问题和卫生系统得到改善;另外,碰巧蚊子在秋天来临后的第一场霜冻中大量死亡——传染病因此而结束。拉什医生的朋友亚历山大·汉密尔顿也病了,但他去看了一个用药温和的医生。“就他放血和使用汞的理论,”汉密尔顿写道,“我和我的朋友起了冲突……我非常爱他,但他造成了很多伤害,却发自内心地说服别人相信他是在救命。”汉密尔顿活了下来,而拉什医生的名声却没有了。到了19世纪,他已经不再行医。
不过,人们还在继续使用甘汞。一直到20世纪中期,汞化合物才不再受青睐,因为人们深切地懂得了重金属的毒性——实际上,你懂的——非常可怕。
大多数人都知道,汞元素是一种滑溜的银色液体,曾经被普遍使用在玻璃温度计中。如果你的童年是在“直升机父母” 和“一切有机”时代之前,那么,你很可能玩过碎了的温度计里面的东西。那些闪耀着微光的小球轻快地滚来滚去,孩子们一玩就是好几个小时。
本杰明·拉什利用“拉什医生的胆汁药”在费城以外的地区产生了很广泛的影响。这种由甘汞、氯和球根牵牛(一种有效的催泻药草)配置而成的专利药,被拉什医生深情地称作“霹雳”或“雷声”。在拉什医生的推荐下,路易斯和克拉克在进行他们广为人知的远征探险时带上了这种药。拉什给他们写道:“当你们感觉到一丁点不舒服时……吃上一两片或是更多片排毒药,温和地疏通肠道。”他还写道,便秘“通常是疾病来临的信号……吃上一片或是多片排毒药”。还有,缺乏食欲是“疾病来临的信号,应该采用相同的治疗方法来提前避免”。
总之,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吗?排毒,拼命地排毒。
所以,路易斯和克拉克带了至少六百片拉什医生的“霹雳”。当代的历史学者认为,在这场载入史册的旅程中,路易斯和克拉克在蒙大拿州的洛洛蹲了很长时间——真的是蹲着。由于他们的探险是军事探险,他们依靠的军方指导手册要求,探险队的公用厕所需要设置在距离主营地300英尺 远的地方,历史学家通过能标记年份的铅样品发现了主营地,然后呢,哎呀,在300英尺远的地方就探测到了汞。这可真是粪便中的佼佼者啊。无论拉什医生的“霹雳”有没有治好他们的疾病,这都确切无疑地在粪便学历史上留下了一笔。
▲去往无人排泄之地勇猛地排泄吧!
汞总是透着一些神秘。古拉丁语中,汞被称作“hydrargyrum”,意思是“水状的银子”,因此它在元素周期表中被简写为Hg。它是唯一一种在常温下是液态的金属,也是唯一一种俗名与炼金术和罗马神祇有关的金属 。
所以,人们很自然地会期待汞当中包含着神秘的力量。秦始皇就是其中之一。他不顾一切地想寻找长生不老的秘密,派出了很多队人马去寻找答案,但这一切都注定失败。之后,他的术士给他调制了含汞药物,他们认为这种闪闪发光的液体就是解开长生不老谜题的钥匙。
秦始皇在49岁因汞中毒而死,可以说是英年早逝。但是,哎呀,为什么要停止尝试呢?为了能在来生继续统治天下,秦始皇将自己埋在了一个豪华的地下陵寝之中,古代的作家们描述那里以水银为江河大海,以装饰在墓顶的宝石为日月星辰。据说里面还遍布着机关陷阱,一旦有人进入墓室,就会有暗箭齐发。秦始皇一人独乐而万民战栗,他确保自己的妃嫔和墓穴的设计者都被活埋殉葬(啊!啊!啊!)。因为墓穴一旦被打开,就可能出现高浓度的汞毒气,所以到目前为止,秦始皇陵还没有进行考古挖掘。
过了很多很多年,亚伯拉罕·林肯让自己彪炳青史的同时,也成了汞的受害者。在担任总统之前,林肯一直遭受着情绪波动、头痛和便秘的折磨。19世纪50年代,他的一个助理记录道:“他通道不畅的时候,也总是会恶心头疼,于是他吃了蓝色的药丸——很多蓝色药丸。”这种“恶心头疼”,也被称作“胆汁性头痛”,被认为通过顺畅排便将胆汁排出体外就能得到治疗。
▲亚伯拉罕·林肯,此时还没留胡子、没戴帽子、没从汞的深渊中被解放出来。
那么,这个神秘的“蓝色药丸”是什么呢?这是一种胡椒籽大小的药丸,里面包含纯液态汞、欧亚甘草根、玫瑰水、蜂蜜和糖。因为液态汞在肠道中很难被吸收,药剂师们都很开心地将内心压抑的暴力倾泻而出,反复研捣那液体的小珠,直到几乎看不见它为止,这个过程被称作“消解”。不幸的是,这种暴力的配药方式让水银更加容易转换为气态,由此被肠道吸收。
如同咖啡因上瘾的人吞下很多冒牌的无咖啡因咖啡后的情形一样,林肯在吃了药后,身体每况愈下。当时有很多记录都说他情绪多变,抑郁发作的过程中还混杂着狂躁、失眠、肢体震颤、步态不稳等问题,理论上来说,这些都是因为汞过敏。他也有过度亢奋的症状。
林肯不负盛名,似乎意识到了这种蓝色药丸可能无法让他康复,反而会令他越来越糟,因此一进入白宫之后,他显著地减少了用量。这还不算太晚。想象一下,如果在南北战争的时候,由一个汞中毒、情绪病态、阴晴不定的领导人来全权指挥,真是令人不寒而栗。
好几百年来,汞和梅毒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15世纪,在法国占领了那不勒斯之后,这种疾病便一路进入欧洲。伏尔泰曾经写道:“法军一路轻松地攻入意大利,无心之中就拿下了热那亚、那不勒斯和梅毒。然后他们就被人赶了出去,从那不勒斯和热那亚被驱逐。但他们没有失去一切——梅毒跟随着他们。”
很快,这种“大疱疹”传遍欧洲,成为真正烦人而致命的“朋友”。苍白密螺旋体(这是致病的细菌)的历史血统非常恶毒。在与感染了此病的性伴侣接触过后,生殖器上的溃疡就会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然后会出现皮疹、发烧的症状。继而,臭烘烘的脓肿、脓疱、溃疡遍布全身,严重的会穿透脸部、血肉,甚至骨头。是的,失控的梅毒相当可怕。
人们拼命地想寻找一种疗法。到了16世纪,汞在擅长夸夸其谈、情绪激昂的帕拉塞尔苏斯的帮助下,成为治病之方。帕拉塞尔苏斯一直都反对盖伦的四液说,他认为水银、盐和硫黄三种元素具备大地、生理和占星学三方面的特质,能组合成各种各样治愈身体疾病的良方。
这时,一种盐——氯化汞出现了。和甘汞不同,氯化汞可溶于水,极易被身体吸收,因而会产生更多的中毒反应,却被当作有了更多的疗效。服用后,它能刺激皮肤(好疼!——啊,是见效了呢!),大量的唾液分泌也被视为成功排毒的迹象。
梅毒患者还接受了听起来应该是有史以来最可怕的水疗套餐。人们在汞被加热为蒸汽后进行蒸汽浴,吸入汞蒸汽据说非常有疗效(实际上也的确是汞被吸收的一种有效方式)。氯化汞被加入脂肪中,混合出来的油膏用于定期涂抹溃疡,有时候还会有熏蒸身体的疗法。一个病人浑身赤裸,被放置在一个装满了液态汞的箱子里,只有头从箱子顶部的洞中探出来,箱子下面点火加热,让汞雾化蒸发。16世纪时,意大利的医生吉罗拉莫·弗拉卡斯托罗说,在经过含汞油膏和熏蒸之后,“你会觉得引发疾病的酶已经随着一口令人作呕的唾液排到了你的口中”。
▲正在接受治疗的梅毒病人,请留意口水瀑布(右上)和手榴弹状的水疗桶。
针对梅毒患者的治疗,通常会使其失去性征。而更可怕的是,这些疗法基本都会伴随患者的一生。当时有一句俗语说得非常有道理:“与女神共度一夜,与水银相伴一生。”
尼可罗·帕格尼尼,历史上最知名的小提琴家之一,也在被诊断患有梅毒之后遭受了汞过敏。因为汞过敏,他还有抑郁症、过度胆怯等病症,到了1834年,由于突然停药,他开始不可自控地颤抖。他的腿粗得像树干,长期咳痰。他抱怨道:“我很容易就会咳出痰和脓液……三四茶碟那么多……我的腿部肿胀,已经上升到膝窝部位,我走起路来就像只蜗牛一样。”他的牙齿脱落,膀胱长期疼痛,睾丸发炎红肿,肿到“小南瓜”那么大。真该死,梅毒让人再也无法直视现在随处可见的小南瓜装饰品了。
不知该说是幸运还是不幸,这种黏液分泌旺盛、行动速度如软体动物、下体如同葫芦的生活,可怜的帕格尼尼并没有忍受太久。在停止用药一个月后,帕格尼尼去世了。
今天,我们都知道汞和类似银这样的金属能杀死体外细菌。不过,所有科学家都知道,在培养皿中有用的东西,在人体中不一定是好的。我们并不清楚,梅毒病人是被汞疗法治好了,还是疾病发展到了一个可能数年内无症状表现的新阶段。这还有一个前提:汞中毒没有先把他们杀死。
随着更安全、更有效的治疗方法取代了排毒这样的“英雄疗法”,甘汞逐渐不再受青睐。20世纪40年代,美国以及世界其他国家都禁止汞用于制毡业;20世纪60年代,金、银矿采中也禁止使用汞。20世纪50年代,甘汞才从英国药典中删除,因为直到那时他们才认识到汞是肢端痛的病因。即便是现在,你依然能够看到水银温度计(它们比使用红色酒精的温度计更加精确),但各类法律法规已经在全球范围里将汞从医学界驱逐了。
尽管这个元素已经不再用于主流医疗业,但它找到了一个方式钻入很多医生的办公室。阴差阳错的是,墨丘利的象征是双蛇杖——两条蛇缠绕在一根有翅膀的棍子上,而这个标志也被普遍但错误地与医学机构联系在了一起。这是由于1902年美国空军医疗队误用了这个标志。很快,它变成了一种象征疗愈的标志,被广泛使用。但实际上,双蛇杖代表的是墨丘利——收益、商业、小偷、骗子的神。
▲墨丘利——手拿双蛇杖和鼓鼓的钱包,脚踩众生。
健康和疗愈的守护神阿斯克勒庇俄斯的权杖,只有一条蛇缠绕在一根简单的棍子上。1902年被错误地忽略的就是这一根权杖,目前大多数的学术医疗机构使用的标志也是这一个。
1932年,斯图尔特·泰森曾经在《科学月刊》指出了双蛇杖的误用,并认为“(墨丘利是)商业与财富的守护神……他的如‘银’巧舌能将‘越坏的表现解释出越好的理由’……所以,他的象征不是正适合……所有的医学骗子吗?”——完全正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