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你的冷漠刺痛我
用你的纯净迷惑我
用你的神秘麻醉我
用你的疯狂摧毁我
——秋天的虫子《狂人日记》
耳机里,Electric Guitar的巨大轰鸣声,如海潮拍岸,炸酥了2018年春季一天那个有些沉闷的暮色。“键人乐队”的重金属音乐《沦陷》: 天空换一片,洁白云朵象征夙愿,我们抬起头,彼此留下了悬念 !你记得去关雎家的路上,就是这几句歌词伴你步伐的。另外记得,柞城的喜鹊,忽然比以往稠密了许多,那些长长的灰色大尾巴,频频在黄昏中的树梢默然盛开,慢悠悠抖着,让人心旌神摇……没错,就是那晚在关雎家,你见到了她。门铃响过后,关雎开门站在里面,不像一贯那样光着膀子,而是人模人样地穿着一套贼闪闪的大酱色睡衣。“西格,你怎么来了?”他不是很惊讶,但意外感是有的,说完还回了一下头,说了句,“没事儿,我哥们儿。”也不知是下意识,还是关切。你顺着他反应,看到次卧门开着,床边坐着一个女孩。你打量关雎,说:“不是说,你在我家喝坏了吗,我来看看你喝死没有!看这阵势,活得蛮滋润嘛,我他妈瞎操心!”关雎经常带南方女孩(大多是网友)在家过夜,有时玩儿嗨了,女孩会住上几天。此景,不稀奇。那女孩,侧身坐在卧室门口,正在听电话,一副冷漠、颓废的样子。没看清长相,只记得梳着不等式发型,胳膊上隐约有刺青,冷冷地坐在卧室里,垂头听电话,一声不回应,也不看这边。最后,她干脆嘭一声关上门,把你和关雎砸得一愣。这啥死脾气呀!你不想进屋了,也不想耽搁,就和关雎走下楼,随便聊几句。关雎是一个看上去精瘦的男人,却奇怪地长着肌肉,粗粗的眉毛、腋毛、体毛,头发却稀疏得像一片荒地,大大的鼻子,大大的脚,大大的器官。上班时,配上城管那套衣服,他还有点人样,但重义气和好色才是他的标配。据他自己酒后真言,他喜欢南方女孩,喜欢南方女孩的声音和气味,喜欢女孩为他更衣,喜欢上下颠倒,喜欢事毕喝一杯,诸如此类,总之,睡个破觉也一身矫情。你与他站在楼下小区院内说话,他说,这女孩从南方来,不是你想的那样,是外地一个好朋友托他帮忙,来柞城躲一阵的,可能在南边犯了点事儿,他也没问。关雎说得愁眉苦脸。你说:“孙子装得还挺像,是不是拿不下上火?”关雎也不多解释,开始不停在微信里和谁说着话,嘴里唉声叹气的。关雎上火,不外乎两个选项,一是女人,一是哥们儿。你嘴上骂他装孙子,心里其实信他。关雎这人之所以还有哥们儿,也在于,他是个讨厌的家伙,但不撒谎。也因此,在与你们这群哥们儿的关系之外,关雎还有一个所谓的“江湖”!他家卧室里那个不等式发型女孩,你猜测可能就与那个“江湖”有关。
街上,华灯如弧光割开如铁板一样的黑夜,透过那切开的缝隙,空中被撕开一个新的天地,是与柞城完全不同的疆土:竹林掩映,青瓦白墙,小桥流水,亭台楼阁,石板巷道上,一个女孩飞快奔跑着,风吹乱她的长发,错落飘摆……从关雎家向回走的路上,你脑中不时展开这些南方景色,仿佛中了邪,你觉得这个夜晚有些异样。其实,在那之前,你本该意识到,你最近的生活,正在进入非同寻常的节奏。因为,回头稍作梳理,你会发现,许多事情的发生,绝非偶然或随随便便就能出现。你不大相信“或然论”,就如你不太相信一见钟情的爱情。偶然性不能解释生活土壤中的生长,更多貌似淡薄或不关联的事件,是隐形种子,已根植在生活里,悄无声息地链接起来,延展至未来的岁月,只是此刻,它们被忽略着,或自我蒙蔽着。比如,2017年春夏之交,因为你哥苏东冈的执拗和一意孤行,完全忤逆你爸妈之意愿,没有留在上海创业,而是回到东北的大城市雪都,成立了一家新公司:东冈实业。你爸妈一气之下,愤然离开柞城,去了广西玉林,做起药材生意。多少年来,他们一直如此不相兼容,这也不算新鲜事。但是,在某种程度上,他们的相悖式南北“大迁徙”,无形中倒是给你生活的非同寻常节奏,提供了一大块宽松而自由的背景。你毫不含糊迟疑,迅速付诸行动。你干的第一件事:给广州的嘟嘟打电话,她是表哥岛介绍给你认识的,现在,她在广州开一间影响力不错的音乐酒吧,几次打电话,邀你去她那里做驻唱歌手,因为你爸妈必然会反对,以及工作原因,你一直没跟她吐口,现在,你告诉嘟嘟,可以去南方闯荡一番了。你干的第二件事:找一个合适的理由和机会,辞职。你工作的单位,名字蛮高端——检验所,但是前缀很悲催——锅炉。当然,它好歹也是事业单位,尽管名字和外观都没有关雎的城管那么豪横,但就其无聊强度、耗死状态、陈腐与守旧的顽固环境而言,你倒不无沮丧的相信,对手不多。这些和你单位名称那五个字无关,一切拜这里的五个人所赐。人,都不可恶,只是你与他们,都是坚守在各自频道的顽固分子,无法也无意有所交流和共享,同时,你的长发,和他们渐秃泛白的头发,都是各自无法辨认的代码,兼容不得。辞职,是你早就下定的决心,只是下一步计划没确定前,一直在往后推。现在,你可以去找所长了。谋划已久的辞职行动,你本想找一个强悍的理由,让自己的离开有一点壮烈,或者豪气冲天,比如,就他一贯嗤之以鼻的你的长头发,或者你时常陷入民谣旋律时的一副他所鄙夷的痴相,与他咆哮一番,最后走人。但是,当你拿着一纸辞职信,走进他办公室的时候,看见他一脸的皱纹和灰白色的头发,不知为何,你心一下软了,方式立马调整,温柔而羞愧似的递上辞呈,一副不称职的怂样……你干的第三件事,辞职后第三天,你就接到了第一个活儿:为一首诗谱曲,酬金1000元。诗是你一个朋友汪者写的,你的评价是俩字:垃圾。但谱曲是受柞城宣传部委托,规定动作是“民谣风格”,因何找到你,你并不想打听,估计是汪者推荐的。你只在乎“酬金”,但这并不意味着你缺钱,两码事。十五天后,你完成了谱曲,汪者把1000元钱送来那天是周末午后,随他来的还有关雎、蒋一朵、萧麦几个朋友,一顿酒席就这样被他们逼迫着,在你的大房子中央客厅摆上,几个人海喝海聊,整到二半夜,蒋一朵虽然算不上是优雅女孩,却滴酒不沾,当然也因为开车,但是她属于特能聊的那种神女子,任何话题,她都能秒速进入,真不愧是柞城电视台的“名记”。蒋一朵是位纯粹的美女,这种纯粹主要表现在她如同蛋清一样剔透的皮肤,溪流一样清澈的视线,闪闪晃动着的过肩长发,永远鲜润得犹如刚刚出勺的流光溢彩的鲍鱼似的粉红色嘴唇,那里面发出的声音永远那么干脆清晰,而她曼妙流畅的身材线条,与其它那些纯粹性相比,便显得并不那么重要了。这是你和她一起交往多年一直坚持的观点。
那天喝成一堆烂泥的是关雎,本来萧麦聊古典音乐和巴赫的话题,你正听得入神,关雎却偏偏要出洋相,大聊什么理想!他是自己作死!因为,对于关雎来说,所谓理想,仿佛有一只巨大却无形的魔鬼,一头掐紧着他的脖颈,一头扯牢了他的脚踝,用力拽向相反的方向!他一直梦想去南方,娶一名江南女子,过那种四季如春的生活,但是让他异常苦闷的是,他在柞城,是一个“有编制”的人,在东北这块地界,“编制”是一个令太多人向往和艳羡的硬件!关雎的纠结与撕扯感由此附体,一旦聊起这个话题,他不喝得上下失禁就是怪事!那天后半夜,蒋一朵开车送他们走的,后来听说,关雎吐在蒋一朵车里了,把人家“名记”气得一路叫骂。隔一天,关雎没有动静,打电话,不是占线就是关机。几天后的下午,你和萧麦在“八大炖”吃酸菜鱼,小酌几杯后,去书吧和唱片店逛,后来他被蒋一朵叫回电视台,你一个人顺路去看关雎的状况,于是见到了那个南方来的女孩。据关雎说,女孩叫阿诺。听上去,不像一个真名。
西格,不是你最初的名字,父母给你起的名字是苏东坡,给哥哥起的名字是苏东冈,他俩真是既浪漫,又胆儿大,每当你回答人家你的名字时,你都做贼似的四面看看,害怕那位大文豪站在一旁窃笑你。你没资格蔑视宋词和八大家,那些东西对你来说,都是天书,你惭愧受之庇荫,一直惶恐。下决心改名字,是喜欢上民谣之后,一个偶然机会,你知道了美国民歌之父皮特·西格(Pete Seepger),几乎在几秒钟时间里,你爱上了他,并记住了他说的一句话:“ 这些歌曲(民歌)唱的却是整个生活。他们不在乎唱悲剧性的歌曲……他们不在乎唱生活中丑恶的事情……最重要的是,这些歌曲是诚实、坦荡和直截了当的…… ”(皮特·西格自传《那些花儿飘落何处》)你成了西格的粉丝,并把自己的“东坡”改成了“西格”。也就是从那段时间开始,你尝试写自己的民谣。
那天傍晚从关雎家回来大约一周后,一天晚上,蒋一朵叫你随几个朋友出去散心。先在一家海鲜渔村喝酒,萧麦、汪者都来了,关雎依然缺席。酒后,没喝酒的蒋一朵说,要带你们去听歌,她一个朋友新开的夜总会,在西南二马路那边,有一个歌手很受欢迎!蒋一朵说,朋友推荐她去听听,歌手名叫蒙蒙,据说歌很特别。蒋一朵开着她的“丰田霸道”带你们过去,她同学在最前排给留了一张桌,过来和蒋一朵招呼,蒋一朵介绍大家认识,那是一个平头、黝黑的青年人,深沉冷峻,桌边说几句话便离开了。那个传说中的蒙蒙,二十分钟后出场,穿一件长长的扣着帽子的银色风衣,光芒耀眼,蒙着白色面纱。她连续唱了三首歌,嗓音寥廓、苍茫,让你想到北方大草原上的苍鹰。唱第四首歌,舞台灯光极速转暗,一群伴舞男孩飞跑上台,她脱掉风衣,露出火焰红的一套短打扮,白色假发垂在脸上,卡上墨镜,开始劲歌热舞。隐约中,你看见她双臂上似乎有纹身,就想起关雎家那个女孩。你走到外间走廊,给关雎打电话问:“前几天,你家里来的那个女孩,叫什么来着?”关雎声音有点小:“阿诺,什么事?”你说:“没事,那个什么阿诺,她会唱歌吗?”关雎说:“她一天都不说几个字,我对她彻底不了解,只知道她背景深、复杂,其它一概不知,对了,她已经不在我这儿住了,说本地有一亲戚,有生意,去那里帮忙了。”你晃晃头,可能认错人了?电话里,一个女人声音传进来,喘着,呢喃着。你狐疑中关掉电话。回到桌前。蒋一朵说:“等会儿,我同学要带歌手过来,认识一下,看看电视台能不能给她录几首歌,帮着扩大一点知名度,不管事儿行不行我都得见一下,朋友的事嘛,你们陪我。”十分钟后,蒙蒙被蒋一朵同学领过来。还未卸妆的蒙蒙,与关雎家见的那女孩差别很大,你更确定认错了人。她身高适中,肤色有些苍白,眼睛轮廓优美,透出一点宝石蓝色的晶亮眼珠旁边,眼白较一般人有明显不同,当她去看蒋一朵为她介绍每个人的时候,眼白处会有一个清晰的闪现,如同一种自然反应,虽然只是一瞬间,但是你捕捉到了。坐下后,蒋一朵就和蒙蒙扯上手说话。蒙蒙对蒋一朵说:“蒋姐,你听我说。”她稍稍带一点江浙口音,但是语气轻柔,唇齿的摩擦音特别悦耳,恍惚一丝金属撞击感,这与她台上的歌声音域,仿佛根本不是发自同一频道。她说:“电视录歌的事,我毫无意愿,那是老板的想法,所以,我们不要因为这件事影响交流和相识。”蒋一朵微笑,她一定喜欢蒙蒙这个态度。又聊几句,蒙蒙还有两首歌最后要唱,一一招呼完,回台上去了。之后,直播间导演电话找蒋一朵和萧麦,两人先走了。
汪者要留下来,你知道,这个疯子一样的诗人喜欢情调,不仅仅是咖啡馆与肖邦的那种搭配,也喜欢海潮似的喧响与金属撞击。尽管汪者一贫如洗,窘困到无畏,但并不妨碍他在这些场合的挥洒与奔放。他二十四,小你两岁,面如少年。他来自外乡镇,一个人进柞城闯荡,多年迷狂于诗歌、绘画,属于憋在斗室里下苦功那种,他的梦想,是搞出一部一鸣惊人的东西,然后一夜暴富,买一座大庄园,带一个游泳池,四周环绕比基尼美女,满脸笑容面对所有人,侃侃而谈他迷恋的先锋艺术。所有这些,所谓的高端享受与奢侈欲望,对于一个轴承厂的临时工来说,意味着一种带有极致色彩的“痛并快乐着”!他不问你为何留下来,这是他难得的优点:一副笑脸,但不太关注别人想什么。他的兴趣在画面和现象。你留下来的目的是简单的,想听一听蒙蒙后面那两首歌。但你俩喝酒聊天时,汪者聊的却是关雎的事:“一个外省的女网友来了,丰满得像一个蒸开花的馒头,住在关雎家呢,一团烈火,据说没白天带黑夜地做,关雎简直要支撑不住了,四处弄补药呢。”汪者喜欢夸张,但确实有一个女人住在关雎家。但汪者描绘的女人,与你在关雎家看见的女孩,分明不是同一人。汪者讲述的事,让你头绪紊乱。蒙蒙重新登台唱歌。这个夜晚的节外生枝,就在此后发生。在一间豪华包厢,坐着一群柞城社会上有头有脸的人,正给一个老太婆过生日。一个喝高了的中年男人出来,叫停了蒙蒙的演唱。他点蒙蒙唱一首赞美母亲的歌。蒙蒙站立在台上,一时显得无措,之后悲愤的表情,冷冷说:“对不起,我不会唱那种歌!”全场惊愕。那个男人气愤,之后欲挽回面子,叫蒙蒙去包厢里陪酒。蒙蒙再次拒绝。包厢里几个男人吼叫着怒骂着,从里面冲出来,奔向舞台,瓶子、盘子飞将出去,劈啪作响,场内一时大乱。汪者反应敏捷,拉起你疯狂向外跑。身旁一名武警从你和汪者身边跑过去,在向舞台那里冲。你在吧台埋单时,汪者已经蹿到街上了。你在大厅外又向里面张望一下,场内舞台周围一片骚乱,没看到那女歌手身影……
因为蒙蒙,也因为阿诺,你这晚忽然想起一件事。或者只是一段梦?已经记不得是很早以前,或者只是几天前的事。也忘记是和朋友喝酒喝到太晚,还是和几个搞音乐的人唱歌聊天到后半夜,总之你没有回家睡,而是留在柞城火车站附近一家宾馆住下了。凌晨,不知道是梦游,或者是什么响动惊醒了你,你莫名地从床上走下来,悄然无声的走到房间西侧落地窗前。窗帘是白色带碎花的那种,很薄软,当你走到跟前时,模糊感到一种不同寻常:有许多直立的人的身影像模糊的水印痕迹在窗帘深处闪现。你扯起窗帘一角向外张望:宾馆与车站间隔的小道上聚集了许多人,他们都是背对着你的方向,向白色铁栅栏内的车站内张望。车站内也有许多人,忙碌一片,人们的表情似乎都很凝重和紧张。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内心有了一个暗示:那里出事了。这时,你想回身从宾馆走出去看个究竟。但是在你的目光收回一刹那,你改变了主意,没有马上离开窗前。
因为你看到了一个女孩!
她站在离你窗子最近的地方。透过玻璃窗看她,你无法判断她的身份和职业,她梳着那种搭肩的不等式发型,着一件咖啡色半截风衣,配一条黑色牛仔裤,脚下是一双黑色细腰儿长筒女靴,挎一只白色的窄带儿皮包。她的装扮看上去并无特别,大街上这样的女孩子司空见惯,但是她的那种无比惊骇的神态却引起了你的兴趣。她侧对着你,眼睛瞪得很大,里面充斥着悲哀和恐怖,甚至有可能沁着泪花,说得更严重些,在清晨模糊得有些晨雾的视线里,你甚至怀疑她有些轻微的颤抖!你看不清楚,凭借判断觉得是这样。她嘴唇部位绷得很紧,两个拳头攥着并在一起托在下巴位置上,整个上身几乎有些瑟缩着,神情专注地盯着白色铁栅栏内车站上发生的情况,像一幅大众化雕塑……
眼前的女孩很独特。概括来说:一个表情异常惊骇的女孩吸引了你的注意。你注意她的原因是觉得她的表情过分夸张,有表演意味。她在干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好奇就是这样产生的。几分钟后,你从旅店走了出来,很快听到了路人的议论:车站里发现了一具女尸!
当你走到刚才女孩站立的那个位置时,她已经没了踪影。
就是说,冥冥之中觉得,你和这女孩之前貌似见过的。有些怪异的感觉。
当然,那不是她。时间不对。你大概有点魔怔了。
几天后。天擦黑儿,关雎来电话,让你开车送他去办件事,你说喝酒了,去不了。他问你在哪儿。不一会儿,他竟然来家找你了,眼圈儿黑黑的。“你这得浪到什么频率,才能弄出这效果啊?”他不顾你损他,让你陪他出去一趟,由他来开车,你陪着就成。他说去看一个姑娘,但是一个大男人,自己去不太好,再说,家里现在还住着南方来的那个女网友,所以才找你一道去,免得惹麻烦。一出风流戏码,被他口吐成一碗稀粥。你喝得懒懒的,没兴趣多问。坐在车后排假寐时,他还在性感冷艳销魂地乱讲一通什么。半梦半醒中,关雎喊你下车。你犯赖不想动,他硬把你拽下去,随他上了台阶。抬头一看,是柞城盛京医院,你问:“什么情况,我操,你还勾搭小护士?制服诱惑?”关雎说:“你日本AV看多了吧?我是来看阿诺的,就是前几天,你在我家见过的那个,住院呢,我刚刚才知道,都好几天了,再不来,我以后怎么见甄哥?也不买东西了,扔点钱得了。”你骂他贱人:“有晚上看病号的吗?”关雎说:“就你懂,她立马要出院啦,咋办?608单人病房。”
阿诺弓腰收拾着东西,果然在准备出院。不等式发型,小臂上的刺青图案,冷艳表情,的确是那个女孩。但是当阿诺抬眼打量你们,你看到了她眼白处那清晰的闪现,而她开口说话,你又想起那天在夜总会,耳边那金属撞击声般的江浙口音。是的,那是蒙蒙。一刹那,你恍惚了一下,想整合一下你的记忆。关雎称她阿诺,你不能称呼她蒙蒙。你只能想到这一层。阿诺认出了你。因为,她送了你一个标准的礼节性微笑。她当然认出关雎了。你猜想,关雎那个“开花馒头”一来,阿诺等于被变相撵出来,她心里会怎么想?关雎问她,妹子,出院,要去哪儿?阿诺把一个卡其色布袋打开看看,又系好,放进拉杆箱,在病床边坐下,喘着说:“不知道,但总不能一直住在医院,那伙人,根本不会拿医药费,老板不敢惹他们,110只做笔录,屁问题不解决,夜总会,我暂时回不去。”关雎一脸倒霉相,就像在耶稣面前忏悔:“你看,甄哥把你交给我,我总得知道你的行踪,很对不起,我那里不方便,赶得太巧,你千万别生气,别怪我。”阿诺回答关雎,眼睛却看你,平淡说道:“我没怪你,你有你的生活,我来,已经很打扰,天下哪里都是家,习惯了。”关雎掏出一沓钱往阿诺手里送:“你是甄哥朋友,我照顾不周,这点钱你收了,我心能安慰些。”阿诺摇摇头躲开。关雎说:“但是你这样走了,没有一个确定,出了事,让我怎么跟甄哥交代,我以后没得混了!”阿诺皱眉,然后,下了逐客令:“你们都回吧,我要休息了。”关雎一脸哭相,解释道:“阿诺小姐,请你一定要理解我,如果你不嫌弃,回我那里住也不是不可以。”阿诺不看他,也不说话,坐在床上整理头发,表情淡漠。
关雎还要啰嗦,你一把将他扯出来,站在病房很远的走廊说话。你借着酒劲愤愤骂他:“贱人,你婆婆妈妈的有劲吗?”关雎说:“哥们儿,你还不了解我吗,我是靠义气活的,如果对不起甄哥,我能臊死!阿诺摊了事,甄哥说跟她熟的人那里都不能去,她怎么说也是一女孩,你让她去哪儿?有点意外怎么收拾?唉,关键她小伤无碍,其实在医院这儿住着也蛮安全的……”你说:“你小子他妈真损,弄一个肥女人,就给人家阿诺哄走?你天天新郎、夜夜笙歌,让人家在病房里躲着?”关雎说:“我有啥辙,好色,还死要面子,总不能让她跟你住一起吧?”你骂了一句:“滚!”走开了。回到车上,关雎没有跟下来,你猜想,他大概又去磨叽了。你塞上耳机,仰在副驾驶座椅上,闭眼听歌。后来,另一边车门打开,关雎站在外面,身后是扯着拉杆箱的阿诺。你摘下耳机,把身子探过去,惊讶地看着他俩。阿诺平静地看你一眼,没说话。月光下,她的身材突然好得吓人,你心里抖了一下。关雎,此刻就像一个阴谋家,两眼在夜色中又贼又亮:“苏西格,我跟阿诺说好了,就,那啥,去你那儿,将就几天,我信得过你,我那儿……啊?那什么……算是帮哥们儿一个忙吧,阿诺不容易,你喜欢写歌,她是唱歌的,没有什么不适,我知道,你外冷心热,别拒绝我!”你一时发呆,然后无语,但不知如何拒绝,只好说:“废话真他妈多,上来,开车!”关雎坐上车,发动着了。你回头,见阿诺去了车后,想起她扯的那个拉杆箱。你让关雎把后备箱打开,下了车,走到车身后。后备箱弹开,阿诺拎起拉杆箱,哎哟了一声,受伤的臂膀似乎影响到了她,把箱子又放下了。你过去,拉过箱子,都没说话,甚至没看对方。你把箱子放好扣上车盖,感觉她瞄了你一眼。你回到副驾驶座位坐下,后面传来关车门的声音。车开动。你往后视镜里看一眼。她在看车外夜景街道,光芒在她脸上滚动着,她像坐在岛屿边上,水光映着她的脸,只是全无表情。关雎顾不得别人心情,在喋喋不休,显然是让阿诺住你那里放心,狠命夸你,肉麻至酥骨。后视镜里的阿诺,惯看秋月春风一副表情。你让关雎闭嘴,他自觉对不起阿诺和那个甄哥,也不好拿你稀释吧。你按动音响按键,车载音乐响起来,Enigma《回忆未来》,有些鬼魅。关雎惶然看你一眼,嘀咕了一句:“什么鬼音乐?”你没回答他,心说,我宁可听它的喘息声,也受不了你往我脸上抹奶油。你发现后视镜里,阿诺在看着你,脸上有了一点表情,但你看不懂那表情的意思。你甚至觉得,她一瞬间的兴趣并非是你,而是那鬼魅神秘的Enigma音乐。在你居住的小区大门外,你和阿诺下车,关雎说他不上楼了,女友一个人在家。你鄙视看他说:“别随意用‘女友’俩字,你那个,不就是一约的那啥吗?”关雎看一眼阿诺,阿诺转身向车后走了。关雎说:“别胡说啊,有本事你也约一个我看看。”你骂他:“你那操性。”关雎说:“车,我明天给你送来。”你说:“无赖,我提醒你,我那车里面可是干净的,你可别本性发作时……”你不说了,奔到车后把箱子拎下来。关雎在车内对阿诺说:“不好意思了妹子,你先住着,房钱好说。”阿诺不说话,摆摆手。你拉着箱子走进小区时,回头看一眼阿诺,她半低头,目不斜视,一副阴沉麻木的表情。坐电梯,只有你和她时,她算是正眼看看你,又特意看一眼你脑后的长头发,淡淡问了一句:“关哥说,你平时写歌?摇滚乐吗?”你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子,同时看到她两条穿着黑色丝袜的秀腿,回道:“说不准,民谣、摇滚,我最多属于胡来那种,别听关雎瞎说。”阿诺没说话,看着电梯棚顶的灯。不知在想什么。
你闪身让她先进屋。她不谦让,低头走进房内,竹子似的立在黑棕色地板中央,不动不言,就像在等待你的发落。你的酒劲还没过,人觉得特别疲乏,但是硬撑着,把客厅里的杂物快速整理一番。但餐桌上的杯盘狼藉,已来不及收拾。你让她随便坐。屋子极脏乱,一股酒肉气息尚未散尽。但她对此似乎并无留意,只看着你,半哑嗓子问:“我住哪屋?”你打开北侧客卧房,按开吸顶灯,出来。她拉着箱子走进去,把窗帘拉上,然后走回门口说:“就当我不存在,不必管我。”她说完,将眼睛移开,一只手关灯,霎时黑暗中,她须臾间被什么抹掉似的,门被推过来,合上,里面咔哒响了一声。扫兴、疲惫、困意一起袭来了。你洗漱一下,回到卧室,躺下来想:这他妈哪跟哪啊?弄这么个女的住家里来了,算怎么回事啊?关雎这狗娘养的,我这儿还没表态呢,他那儿就直接执行了,靠!晕乎乎骂着,睡着了。
大概天刚擦亮,听见一声轻微门响。但困得厉害,没有起身,又睡了。早晨6点30分,你起床,打算弄点吃的。如果没有她在,你一般要睡到10点左右的。走出卧室,见她那间屋门大开着。咳嗽一声,没有回应。屋子空的,床上被子叠得齐整,旅行箱在椅子边放着。你想起天亮时的门响,猜测是她出去。7点多,门铃响,她回来了。你告诉她,厨房里有饭菜。她看上去情绪不佳,面如残月,似乎都没有气力抬眼看你一下,说一句吃过了,就向房内走,又站住说:“以后,吃饭我自己可以解决,不劳烦你。”然后走回屋,咔哒关上门。听不到任何动静。你去到客厅看书。一小时后,她房内有手机铃声响,之后是她低沉的说话声,一个字也听不清。其实也不想听她电话内容,你关上门,想弹会儿吉他,想想算了。十分钟后,敲门声传来。你打开门,戴着墨镜的阿诺站在门外,手里拿着一个卡其色布袋。她说:“我要出去,你家里还有钥匙吗,给我一把,我进出无定时的。”是得给她钥匙的,你忽略了。你把房门和卧室门钥匙递给她,她摘下墨镜,尽管在你看来,她此刻神色薄凉,但被遮蔽的美眸这样忽然显现,还是有一种大幕拉开、美景亮相的效果。你想起昨晚被她身材吓到那一刻的感觉,不敢继续注视。她将两把钥匙分别看了一下,似乎分清了,没说话,走回卧室。门锁有一阵响动,然后转动两声。钥匙哗啦响几下,便响起她的脚步声。房门开了,咔哒一声关上,她下楼的脚步声随即远去。一天没有出现。大约后半夜,听到一点声响,可能是她回来。次日上午,她会毫无声息躲在屋内,似乎一直在睡觉。以后许多天,这成了她来去的时间节奏。
你在黑暗逼仄巷子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跟踪一个人,确切说是一个女人。你看不到她的脸,背影也是模糊的,凭直觉,那是一个骄傲的穿红色长裙的女人。但你只能凭借她的高跟鞋声音尾随她,不敢靠近她。不知不觉间,前面出现了河堤、船桅、轮船。女人脱掉鞋子,扔进水中,之后上了船。你也脱掉鞋子,扔到水里,跟上船去。借助一点光线,看见她隐藏在背后的手里,握着一把闪着雪光似的匕首。她是来船上杀人的?她沿着昏暗的左舷甲板向前快步走着,无声无息,比狸猫还要迅捷。一个拐角处,她不见了。你左右查看,不见踪影。然后,一个船舱门打开,里面雪白地面上,红衣女子躺在那里,之前手里的匕首已插在她自己胸口上,衣裙铺展在身下,湿湿的,一大片一大片,是与裙子一样的鲜红颜色 ……颤抖中,你醒了。一丝恐慌跳荡在黑夜里,砰砰响着。你打开灯,坐起身,呆呆望着卧室门。梦里倒在血泊中的红衣女子,不是那间卧室的阿诺,只是此刻,你想到了她,没有理由地想到她。凌晨3点。你睡不着了。她住进来五天,看不出太多异样,也不像她自己说的那样进出无定时,其实反倒蛮有规律。晚间,她回来得较晚,有时甚至是后半夜,但你大多听不见她进屋的声音,你想她算是一个细致的女孩。第二天,她大概睡一上午,很少吃早餐,一般会在10点30分左右出去,中间不会回来,她卧室的门一直紧锁,直至深夜。对她在外面做什么事的好奇心,就是从梦见红衣女子开始的。你开始留意她的去向。从住宅北侧窗户,你多次看见她穿过马路,向西走大约一百多米,过一道交通岗后,在“家乐福”超市停车场前叫出租车走。几乎都是这样的路线,极少例外。
好奇心越来越强烈,日子一天天过去,你一天比一天更想知道,她坐出租车去了哪里?你决定满足一下自己膨胀的好奇心。一天,上午10点,你穿一套运动服从家里出来,就像随便出去转一转的样子,悄悄把车开到家乐福超市停车场,等待阿诺从家里出来,经过这里。这时,嵇小思打来电话。昨晚,她和几个朋友在歌厅唱歌,一个朋友唱“尧十三”的《瞎子》时,她想起了你,打电话问候你一下,别无它意,只希望有机会再聚,听你唱歌。你嘴里应付着,眼睛紧盯着你住的小区那边。10点35分,戴着墨镜的阿诺从小区那边走出来,你胡乱说几句后放下电话。阿诺已经穿过马路,向超市这边走。你发动汽车。她叫了一辆出租车坐上去。车绕出停车场,向西行驶。你驾车远远跟着。出租车穿过东区南第二大街,进入中街附近,又走了大约十分钟,绕过一个转盘路后,在路边停下了。你也在后面停车。阿诺下车,手里提着那个米色布袋,走进一家农业银行。五分钟后,她从里面走出来,重新上车,出租车继续向前开,行驶速度明显快了,沿着单向车道,一路向西。你一边跟着,一边在想:你不会出国吧,我跟不起的。
车十五分钟后开出了柞城市区,驶上城郊接合部一条国道,向北行驶,开始进入柞城开发新区,这里马路宽阔,植被丰茂,建筑高耸,车辆如流,但行人稀少。又过十分钟,出租车在路东一片草坪附近停下。你也在不远处停车。阿诺下车,出租车开走。阿诺向一幢蓝色大厦走进去。透过挡风玻璃,你向大厦正面看:杏花天大酒店。想了想,你放弃了继续跟踪到里面的打算。拨下转向灯,挑头返回了。一路上,你并没想“她在这家酒店做什么,唱歌还是做别的,为何总要那么晚才回来”之类的问题,想的却是:她一个南方来的女孩,一个人在酒店做事,后半夜才能回家,干嘛要这么辛苦?黑灯瞎火的,街上估计都没几个人了,她为何总是独来独往、神神秘秘的?她为何要化名,为何在不同场合有百变似的表情,像不同的一个人?她究竟遇到了什么难题,她一个人解决得了吗?据关雎说,她在南方惹了大麻烦,出来躲一段时间,大麻烦是什么?杀人啦?!你不敢往下想。漂亮女孩就是一份麻烦,别深入了解了,知道越多,麻烦越大,远远躲着吧,将就一段日子,她搬走就好了。
回到住处,一种像雾霾一样的东西在心底升起来,几小时前浓浓的好奇心,像不及退去的海潮,被弥漫的大雾罩在里面,只闻喧响,不见海浪。几乎有二十分钟时间,人僵成了木乃伊。抓起吉他抠弦,声音像发情的猫在挠门。你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就像这间屋子里藏着什么东西,可是任凭你在屋内蚂蚁似的乱窜,以致抓耳挠腮,却根本找不到那东西的藏匿位置。在空寂的房内,你走过来走过去,最后在阿诺卧室门前停住脚步。紫檀色全封闭木门,此刻,它比墙壁更隐喻地强调了一种拒绝。然而事实上,只要此刻愿意,你可以轻而易举破解它,这样一想,你的心便狂跳起来,因为你想起,这扇门其实还有另外一把钥匙。就在你卧室一只塑料盒内。眼睛盯着门,胸腔里有一台马达腾腾腾发动起来,一些画面抖抖的、虚虚的在脑子里闪着:一个过路贼一样的男人,悄悄走进漂亮女孩的卧室,但他根本不知道要偷什么、找什么,只想胡乱翻弄,撞运气,满足好奇心和偷窥心理……猥琐不堪的画面,变态到要死!做贼?!你完全没有这个心理准备,这个词本身就把你吓到了,心里“妈呀”叫了一声,双手已经去搓脸和太阳穴,身体极速转开,随后撒腿就跑。之后,扑到卧室床上,就像刚刚被警察追击了一样,惶惶疾喘。
不知何时,平静了,晕乎乎的,困意上来,午饭忘记吃,居然睡着了。不知睡了多久,不知一个梦链接一个梦地做了多少梦,却记不得。梦像雾一样,醒了,也就散了,只记得最后一个莫名其妙的梦:父亲居然破天荒地养了几头猪!但是那几头大小不一、肥瘦不同、黑白相间的猪猡们,突然从猪圈里跳将出去,窜出小街。你和父亲、哥哥苏东冈分头去找。在一处通往广袤大地的街口,你幸运地撞见一头白色猪羔子。它愣愣站在那里,似乎在犹豫往哪个方向跑,或者不相信眼前一派开阔的景象吧。你冲到它前面,企图截它返回,它却像一头西班牙斗牛,梗着脖子,瞪着眼珠子,一动不动跟你对峙。此刻,这头猪非常陌生了,它那样子,就像一个与你一样的人,一脸不服气,与你死磕到底的架势。你一下读懂了它,你决定放弃。你转身离开,任它自由。等你走远停住脚步,再次转身看时,猪羔已经蹿过一条壕沟,咯咯哼着什么,沿着开阔无边的墨绿色田野,一路狂奔而去,不问天涯……你醒来时,感觉自己在哼哼,像猪羔那种咯咯儿地呻吟。如此荒谬的高潮感,让你沮丧得想死。据周公解梦说,梦里追猪,预示着现在做的一切是徒劳的,应该及时转变方向。可问题是,需要转变方向的事情,指的是哪件事呢?你晕乎乎想着,整不明白。
蒋一朵给你来电话。一位漂泊者,从撒哈拉沙漠那边过来,晚上几个朋友一起吃个饭。你知道那漂泊者,他叫徐客,一个纯正的西北汉子,留一组漂亮的小胡子,一部活本简易小百科全书,已经不止一次来柞城,据说这两年迷上了柞城猛犸象和石人的考古发现。不过你更愿意相信,徐客迷上的,不仅有遥遥七万年前的第四纪冰川文化,最主要的,还是来自他眼前摇曳生姿、活色生香的丽人,蒋一朵。
柞城流域是无垠辽阔的北方平原深处一道蚯蚓状的皱褶。它卑微并蠕虫般的性情更仿佛脱胎于江南泽湖,在北方太多豪放、磅礴的传奇记载中,它的踪影支离模糊几乎无法串成一段有头有尾的线状历史。
浩荡干燥的季风多少年来不停地撕扯着这片干涸平原表层上日趋蜕化的植被,吸纳着日渐稀薄的水分;缺乏剧烈起伏的地脉如同一个巨大的温顺躬起的脊背,承接着连绵不绝的掠夺。庞杂的自然林带和星罗棋布的草场浑然天成,却不堪连年饥渴与黑色风沙的袭扰逐渐走向萎缩,于是,柞城裸露出它褐色的河床,两岸的丘陵与碱沟越发显得萧索光秃。让人不可思议的是,自然风景的衰败却给这片流域带来了一个不大不小的事件。
传说一个早春的日子,流域附近薄雾微漫,昨夜一场浩荡春风使南岭河流附近的风景发生了一些奇妙改变。在南岭深处一座缓坡下的河边,捕鱼老翁从临时搭建的茅草棚里逃离出来,因为他发觉自己的茅草棚已为春风所破。之前,一夜的劳作让他在黎明时分支撑不住睡意,倒在茅草屋里小睡了一会儿,但是他很快就被风的嘶嗥和草棚的剧烈震荡惊醒了。渔翁的神情有些仓皇,渔翁手里依然拿着他的斗笠,额顶稀疏的发缕像尘灰一样被风卷起。他有些失魂落魄地一路跑到河床高处,喘息未定,不远处岭间一道山坡上的景象又让他目瞪口呆!大风吹弯吹折了山坡上干枯的荆棘树丛,里面赫然现出许多造型简略却神态各异的石人塑像!石人在摇动的树影间时隐时现,它们近似鬼魅般的状态居然招惹来几只觅食的狼犬,狼犬们煞有介事地游荡在石人附近,观望着、低吠着。
最初的渔翁不敢相信眼前一切。他以为自己还没有从茅草屋梦中醒转过来。天上乱云飞动,太阳悄悄爬过南岭峰顶,风开始偃息下去,狼犬们已经不知去向,渔翁终于靠近了山坡上那些从天而降般的石人……
后来,关于石人,漂泊者徐客耳闻过一个当地的民间传说。在许多年里,这个传说就像是一份难得的珍馐滋味,躲藏在徐客的记忆深处,很少与他人共享。他怀抱着这段不知从何处听来的东北故事,几乎忘却了他作为一名漂泊者的天职,在柞城这个东北小城,他脚步滞涩,心摇神荡,并且,柔情似水,不思进取……
石人的传说。
当年,柞城东部山区住着一位老石匠,干了一辈子石匠活,却依然十分贫困,三个儿子都打着光棍儿。这年夏天,老石匠在山上做活,突发急病,不久便去世了,临终前留下遗愿,三个儿子要将他的尸首用石棺抬往西南方向,不管走到哪里,只要捆绑石棺的绳子断了,断在何处,就将他葬于何处。于是,三个儿子抬着盛右父亲遗体的石棺向西南方向走去。一路行来,老大、老二牢骚一堆,叫苦连天,只有老三默默抬着石棺,一直悲伤赶路。很快,老大、老二分别以不同借口和理由,不再继续抬棺了,剩下老三自己把石棺背在肩上,吃力向前走。老大、老二在背后做痛苦状,看老三的笑话。老三气喘吁吁背着父亲,几乎一步一趔趄,又累又渴,但依然死命坚持。天近暮色,行至一处山坡,这里山水秀美,视野开阔,空气清新,老三环顾四周,心说:这里实在太好了,要是父亲能看见,让他留在这里安息,他或许会喜欢的!老三正想着,猛听捆棺的绳子咔嚓一声便自己绷断了。老三明白了,悲伤中迎来一丝欣慰。他开始挖掘给父亲下葬的地方,却不意间挖出一个小石人来。老三想起父亲曾经说过,如果你在山里挖到东西,或许留下来守护好,它日后就能帮到你。老三把小石人放在了衣兜里。之后,老大、老二总算赶了上来,三个人一道安葬了父亲。
天傍黑了,三个人找地方住下,在荒山野岭找一家店也不容易,终于寻到一家小店,却被店主告知已经住满,没有空余房间了。见哥仨着急,店主便说:“实在要住,有一间厢房,平时没人敢住,只因传说不安生,夜里闹鬼,三位客官不嫌弃就试着住下?”哥仨人困马乏,又年轻气盛,管不得太多,便同意住下了。吃饱喝得,哥仨倒头便睡,睡至后半夜,店外果然有异响出现,一时阴风怒号,飞沙走石的,老三像是被谁推了一下,突然便醒转过来,屋内夜色中,一个披头散发的厉鬼正举起刀向睡梦中的老大、老二砍去,老三呀地叫出声来,正在这时,他口袋里的石人嗖一声蹿将出来,飞出到了厉鬼面前,挥手打掉了它的刀,老大、老二也吓醒了,小石人和那厉鬼已经打在一处,带着风声,携着嘶鸣,它们打得天昏地暗,难分胜负。之后,打到院子里,小石人怒骂道:“小滥鬼,别以为我不认识你,马屯荷花渟里的鲤鱼精,专门兴妖作怪祸害人,今天撞见我了,算你倒霉!”鲤鱼妖精叫道:“我也认得你,高丽城上修炼千年的小石人,专爱多管闲事,和我作对,我吃人不吃人,与你何干?看我不弄死你!”小石人蔑视道:“就凭你,把你收拾了还差不多!”两个话不投机,再次打到一处。小石人眼明手快,一个霹雳掌,打在鲤鱼精的右肩处,鲤鱼精膀子耷拉下来,无法再战,夺路逃走。
店主和村民都来祝贺害人的妖精被打跑了,店主非要把独生女儿嫁给老三,老三把姑娘推荐给了大哥。当晚办了喜事,老大乐颠颠地做了上门女婿。次日起来,老三带老二赶路返回家中。路过一个菜市场,一张告示被风吹着贴在老三的脸上。一见那告示上是位员外家的女儿得了邪病,一天到晚披头散发叫着要吃人,怎么也治不好,想寻找能人治病,治好了就把女儿许配给他,额外还有重赏。老三把告示扔掉了,但告示又重新飞回来,贴在他脸上,赖着不走。老三拍了拍口袋里的石人,笑了。老三带老二来到员外家,见员外的女儿披头散发、张着血盆大口大叫着要吃人。小石人这时从老三口袋跳了出来,嘲弄的口吻叫道:“呔,鲤鱼精,你又跑到这里祸害人了,这次,你绝跑不了!”说着,飞速出手,一番拳脚,把鲤鱼精打成了烂泥,死了。小姐的病也就治好了,应告示允诺的,员外要把女儿许给老三,老三把姑娘又推荐给了老二,老二也喜滋滋地做了员外的上门女婿。老三一个人回了老家。走近家门,发现房子换了崭新的,屋内家什陈设也焕然一新,并且有一位美丽温柔的姑娘在等待他的归来。那姑娘,便是小石人。
在徐客心里,多么希望那个小石人就是一见倾心的蒋一朵啊。但是,蒋一朵,她是吗?
在中街一家“一品羊肉”餐厅见到蒋一朵时,天色已近黄昏,徐客、萧麦都在,还有嵇小思和另外一个陌生女孩。徐客比你上次见他时更显黑瘦,满脸故事和沧桑。蒋一朵给大家介绍那个陌生女孩,她叫米嘉,是猛犸象博物馆的解说员,清秀、文静,古典气质,梳一头齐耳短发,穿一身孔雀蓝麻布衣裙,说话轻声细语的。嵇小思和米嘉曾一起在天津读两所不同的大学,嵇小思学的是行政管理,米嘉读的是考古历史。嵇小思补充介绍说:“米嘉喜欢西方古典音乐,尤其是浪漫派。”酒菜上齐,蒋一朵起杯,她永远都是以茶代酒,不仅仅因为开车,她的借口总是“酒多乱性”。她说今晚聚会两内容,一是欢迎徐客再次莅临(这个词儿用得特别“电视台”,大家都笑了)柞城,第二是,此番徐客从西部过来,专为柞城最近又新出土一大批猛犸象化石而来,过两天,她要陪徐客去新的化石采集现场采访。米嘉作为猛犸象博物馆工作人员,在给徐客帮忙。嵇小思喜欢摄影,想给徐客拍一组系列照片。猛犸象博物馆联合宣传部,正在筹备一个主题公益晚会,编导是萧麦。萧麦对你说:“苏西格,我想请你来参加这台晚会,唱一首歌,民谣,然后,年底的春节晚会,你写一首原创的歌,做晚会主题歌,民谣风格,猛犸象主题,回头,米嘉会把猛犸象资料一起交给你,你要做的,就是不能拒绝!”的确,你不会拒绝,只是不想插话,忽然有些走神儿,脑中想着周公的解释,那个关于猪羔的梦,心脏像被什么扯着,四分五裂的,最后,你甚至都你无法判断自己是否已经大醉。
酒宴结束,大家在KTV唱歌跳舞时,嵇小思的一段爵士舞,野性、激烈,款摆的腰肢,与你的幻觉和错觉,重合在一起,就像在整合你的心仪和梦想。当然,那也很可能是你的错觉与幻想。徐客会跳各地的民族舞,野性热烈,还有你后面演唱的民谣,都似乎受到了嵇小思那段舞的激励,从而热情澎湃、忘乎所以。你们继续喝酒,把夜晚当成了白昼,你不想让任何人走,包括蒋一朵要把徐客先送回酒店的建议,包括米嘉一再承诺对你的音乐素养、对你未来准备给晚会写的那首歌都无任何异议,然后互留电话和微信,等等,你想让那些事不值一提,而一再让蒋一朵和徐客聊他们要去看的猛犸象遗址,让米嘉和萧麦畅游浪漫派古典音乐河流。而最后的你,随着在体内翻腾的酒液,动弹不得。你可能没有大醉,居然记得从KTV散场走出来的时间:11点38分。蒋一朵没喝酒,开吉普车送米嘉,然后嵇小思,之后是你,最后是萧麦与徐客。你走进小区时已经12点多。嵇小思电话打来了,你有预感。这预感是什么?总之不是好东西,模样像魔鬼。嵇小思说:“我没喝好,想继续,你愿意请我再喝点红酒吗?”她这种语气,如果想拒绝,确实需要一个好理由。理性淡若游丝,就像一个挣扎的姿态。但夏夜已经深得令人心慌,“太晚了吧?你,明天不用上班吗?”她并未直取你本已脆弱的盾牌,而是嗖一下跳开,之后绕到你的腹地,嗤一下笑出声,说道:“你要不愿动,我去你家找你,我知道你住处!”嵇小思够狠,直接祭出杀招,你只能缴械了。你问:“去哪儿?”你脑中此时闪出第一次见她时,那个似是而非的画面,一闪而过:河边,草地,柞城一个艺术微信群的聚会,篝火动荡,烤全羊的膻香与琼浆的腥甜,在夜风中扭动,一个长发垂肩的男生,穿一条口袋似的脏兮兮灰毛衣,抱一把木吉他,半醉半醒唱一首民谣,他的歌声,穿过黑夜,轻轻飘向了谁……他那颓废、装死的德性,痒痒地搔惹了谁……忽明忽暗光影中,墨绿色草地上,婷婷立着一只白鸽,顾盼流转,曼妙生姿。白鸽,白如神话。而那宛如神话一样的白裙女孩,就是嵇小思……
子夜。嵇小思约的,是一艘游轮酒店,名曰“水上席梦思”。你之前不知道,柞城居然还有这个地方,位于城南湿地人工湖上。小游轮一直在行进中,机器的声音,像音乐一样在佐餐。你和嵇小思喝着红酒,烤着乳鸽,晕晕的,蒙蒙的。包房在头等舱里,雪白薄纱舷窗窗帘外,可以看见与舷窗平行的湖水水面,在不停拱动,拱动,凸凹有致。她整晚如火如荼,成了荒野上漫卷而起的火龙,不把自己烧成灰烬,不会熄灭的节奏,她的各种姿态、语言,都是你之前不敢想象的,那是侃侃而谈、嬉笑怒闹、温柔缄默,是极度分裂的另一个嵇小思。原来她不只精于舞蹈、精于周旋种种,也厌恶以舞蹈作为表演,厌恶混迹于官场的大小官员圈子。她在柞城政府大楼上班,每日的“舞伴”大多中年以上男人,她说她不想讲述那些官员中年男人们的段子,她说她谈不上厌恶,只想说那不是她骨子里想要的,从小,她之所以迷上舞蹈至今,美并不主要,重在青春,重在快乐,尤其重在自由!她的想法没什么不对,听上去也充满了一种难得的个性,可不知为何,这个夜晚的一切,都让你将信将疑,总有一种她不过是在迎合你的趣味,是一种虚假的东西。当然,尽管如此,那些东西也还是在红酒的作用下,激励了你,蛊惑了你,尤其是对于自由的渴望,也不仅勾起你许多往事。你便对她讲起前不久辞职的事,她也谈起她所在的那个死气沉沉的机关,不过十几个人,却派系纷争、争权夺利、勾心斗角,一把手一副憨厚五官,却色胆包天,经常在宿舍与女职员办事,她与之早已公开对立,她拂袖而去也是早晚之事……
在那种疑惑与晕眩中,你和她居然将彼此的谈兴彻底勾将出来,以酒做调节和勾兑,沿着那些郁闷的通透的话题,一路聊下去,忘记了时间,甚至忘记了彼此的关系,至少,你觉得,这一夜,她已经视你为她的男友,这一要命的错觉,在后来的日子里,日益显出它的危害……从游轮上走下来,东方天际已泛起一片鱼肚白色。柞城却还躺在晦暗中,像庞大泥沼上堆积起来的,一座弱不禁风的虚假城堡。不能说这荒唐的一夜只有流逝,所得其实也触手可及:你的臂弯中,自然地插进来一只软软的滑腻手臂,就像一块泥沼的空白处,被先入者安上一枚旗帜,标为领地。这感觉真他妈自恋,但事实大致如此。嵇小思只会因此安心,自觉是天赐的奖赏吧。当然,嵇小思不是一个笨女孩,尽管痴情本身并不是聪明的,但在你打车送她回家路上,她轻快地捋着被风吹拂飞扬着的头发,双眼亮亮地说:“我毫无压力,你也不要有,只要不想太多,蛮好的!”面对真实,瘪犊子才会不为所动,但你只是不知如何回应这种真实,因为你的真实会像冰碴子一样,你想那对此刻的嵇小思来说,将是残忍的。其实,你极度讨厌装×那种人,但是现在,被一个女孩这么无私地喜欢上,无形中便竖起了一副架子,一时居然放不下来,这感觉其实挺操蛋的!天色完全亮起来,街上的人和车辆慢慢多了。在柞城政府大院附近,她让司机停车,然后冲你莞尔一笑,说道:“我直接去上班,不回家了,饿了,我去吃早点,坐一会儿,回味回味,嘿嘿,就不带你喽,这附近认识的人有点多。你回家好好睡一觉,嘻嘻!”之后,她瞬间恢复成挺拔骄傲的白鸽,神采奕奕地优雅迈下车,身姿聘婷走开。看着她的背影,昨夜的她,此刻突然在脑中放大,唰一下闪过去,与眼前她的文静傲娇相撞,倒让那些放大画面,变成了对一个白领女孩的意淫。这可真是一出极速上演的滑稽剧,切换速度令人晕眩。你没有食欲,突然来袭的,是由内向外翻腾着什么的困倦。
你打开居所房门时,动作放轻了。此时,阿诺应在睡眠中。你带上房门后,却听到了奇怪的声音,似抽泣,似倾诉,似刮风。阿诺房门半开,她倚墙坐在地板上,脸侧向半开的窗子,右手擎着手机,边哭边说,左手按在只剩下瓶底一点红酒的瓶嘴儿上。她穿一条深灰色运动短裤,裸出一双炫目长腿,右腿蜷曲起来,左腿伸直在地板上,头发如蓬草遭雨,堆满纸巾的废纸篓放在一边。她没有发现你的归来,或者根本就是旁若无人。
你放轻脚底板,回卧室睡觉。卧室门轻轻推上,头扎在床里,顾不了许多,先把昨晚流失的补回来一部分吧,已经困成一堆浆糊。但是,十分钟过去,二十分钟过去,你发现自己依然醒着,双眼虽然紧闭,两耳却似超级雷达,捕捉大小声息的辐射力度,简直可以穿墙越壁。隔着卧室这道门,隔着你那黏稠的睡意,没隔住阿诺那间房内发出来的声音符号,它们就像无数飞鸟的翼翅,窸窸窣窣扑到卧室门外侧,缭乱心神。你一边辗转折腾,一边在心里说:好吧好吧,我的亲祖宗,你这是不打算住下去了,等我睡醒,就把逐客令送给你!不知过了多久,你的瞌睡虫们,终于暂时战胜了那些飞鸟的翅膀,把你推入梦海,颠颠簸簸游向未知……
醒了。手机显示,上午10点9分。恢复一下神智,侧耳向外,没有睡前的窸窣声了。你爬起床,拉开门走到外间客厅。阿诺房间门开着,地板收拾得很干净,似乎还喷了清新剂,里面没有人。你站在房间门口,不禁摇头,早晨那一幕,像一个幻觉。
洗手间门把手响两声,随后被拉开,阿诺从里面走出来。你一时被惊到:一个与早晨哭泣时完全不同的阿诺。她洗了头发,之前蓬草一样的不等式,此刻湿润而光泽,就仿佛之前是个假头套,现在摘掉了。她一身短打扮,看上去干练洒脱,跃跃欲试,就像竹林一场新雨后,破土而出的笋芽。见你站在地中央,她打招呼问:“昨晚,没打扰你休息吧?”
看来,她的确视你为无物啊。你唔一声,不去看她眼睛,心里在盘算“逐客令”的措辞。阿诺却突然想起似的问道:“我正想问,你介意,我住这里吗?”
你懵了,她会读心术?就试着问她,为何要这么问?她说:“我知道的,我是一个麻烦。”她一这样说,你便无法回答了,因为她说的是实话。你摆出一副不置可否的表情,就是别人挂在脸上时,你会觉得很欠抽的那种揍性,你没有别的目的,就是想让自己在她眼里很讨厌,恨不得马上离开。她却说道:“可能,我会在柞城多停留一段日子,所以,你不介意的话,我准备长住了。”她像是开玩笑的样子么?你本可回绝她“这事儿不行”,或者,变换一种角度,委婉拒绝问她:“怎么就看好这个地方了?”藏在这句话后面的意思,挺没人性的:你怎么可以这样?我很介意的!但这些话,一个字没有办法吐出口,纠结着想措辞,如何可以保住面子,甚至,想给她讲述一下你梦见的那头猪。
你不语,她醒悟到了,一脸歉然补充说:“对了,最主要想说的话,我反倒给忘记了,真是糊涂啊,一天到晚瞎忙活,是这样,从今天开始,我要加房钱,按月付给你,白住可不行,你考虑一下,然后给我一个答复吧,我赶时间,走啦!”她看一眼手机,快步走到门口换鞋,身体各处的凸凹、浑圆、曼妙自然呈现,你的心,像一个人跳到钢丝上,悬悬的、悠悠的、荡荡的,口中激起一汪汁液。
饿了。在厨房煮一碗面,拌上辣椒末、黄豆花生酱、芝麻酱,点几滴醋,一边吃,一边回味着刚刚阿诺的话,说不清心里是何感觉。她像一个女巫,你根本无从破解她的戏码,又跳不出她的漩涡。乱嚼乱想着,卧室里手机响,端着面条去接,一看是关雎打来的,顿时希望嘴里是一大口狗血,立马对准他喷上去!你说:“喂,你这头猪,贱人,拱菜地拱累啦?还是觉得自己损人利己的事做得太少,想再做几件?”关雎在电话里不怀好意嘿嘿笑着说:“就这腔调,甭打听了,一定被阿诺折磨够呛!怎么样,上了没有?”你啐一口骂道:“上你妈个头!还阿诺呢,我连她真名叫什么都没搞清,还上呢,上火差不多!”关雎幸灾乐祸的口吻:“别呀,你这不成爱情强迫症了吗?阿诺,蒙蒙,又有什么关系,你喜欢不喜欢,上不上她,要由名字来决定吗?她叫玛丽莲梦露你上不?她叫杨玉环你上不?这跟感情本身有多大关系?”你说:“操,你这货还有一套理论,还好意思说感情两字?是,我知道,你不在乎这些,只要是女性,只要她身上那些东西不少,管她是少女还是少妇呢,管她是追你还是被追呢,是吧?”关雎叫一声:“滚!”你知道关雎不服,但他自身漏洞太多,反驳无力。你说:“好了,别扯犊子了,找我啥事儿,说!”关雎说:“也没什么,就是想打听打听,阿诺在你那儿怎么样,你还适应不,过几天,我要和……我女友去一趟南方,临走,怎么也得招呼一声吧?毕竟朋友托付的事儿,我不能不言语一声就扔这儿吧。”你问:“去南方做什么?”关雎稍稍迟疑,还是说了:“那什么,她想回去把婚离了!”
“啊?!”你大叫一声,半口面条吐了出去,在电脑桌面上开了花。你说:“贱人,你这玩着玩着,怎么还玩成真的了?”关雎说:“屁话了不是?我哪次玩儿假的了?”你说:“也对,都是真枪实弹,外加相扑肉搏,我咋就看不出来,你床上如此强悍么?能让一个少妇丢盔卸甲、抛夫弃家?”关雎贱贱地笑起来:“嘿嘿嘿,这你还真别嫉妒,哥就这玩意儿好使,也没别的能耐!废话少说,她一个人回去办这种事,我不太放心,所以暗中回去保护她一下,不露面,你懂吧?我想跟你说的是,要是你觉得阿诺住你那儿,让你不舒服了,这段时间就让她回我房子住一段吧。”你问:“什么时候走?”他说:“四天以后,周一,下午5点30分的高铁。”你说:“好吧,我这儿饿急眼了,正吃饭呢,你让我考虑一下,回头给你消息。”关雎说:“成,你不用急,我上车前,你随时来拿钥匙。”
挂断电话,把电脑桌上的那朵脏花擦干净,去厨房重新挑了一碗面条,却忽然不想吃了,坐下来,愣愣的,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脑子里闪出阿诺美妙的身材、梨花带雨的面庞、唱歌时的光彩夺目、拒绝演唱时的冷艳,还有她手臂上怪异的纹身,一层层、一团团,交替闪现起来,像变脸似的,让人晕眩。你不否认,这种神秘难测、捉摸不定的女孩,是你最钟情、最有兴趣去征服的。可是,昨晚的嵇小思,此时又一丝不挂横陈在眼前,气味与色彩,声音与动感,仿佛近在咫尺,举箸可餐。面条没那么热,汗却下来了。你起身,端着一碗面条,去看锅里,想知道还剩多少没有吃尽,一时,有些心神错乱,尽管只是吃碗里还是吃锅里这种小事……一道题,等同于1+1=2这种幼稚问题。可是它一摆在面前,你的愚蠢就被显形了。如果不想愚蠢至死,必须从这幼稚的氛围里跳出去。马上找事做,一分钟都不能等了!
你给米嘉打电话,跟她借猛犸象资料,准备给萧麦写歌。米嘉今天轮休,正在家里听音乐,资料就放在身边,她送来或者你去取都可。你说:“怎好劳烦美女,我开车过去。”
米嘉住在柞城公园附近,一幢深灰色中式仿古楼内,青色琉璃瓦、白窗灰墙,在树荫浓密的街边自成画面。米嘉捧着一摞书和光盘,下楼迎你,她穿一件乳白色粗布裙,额顶扎一条淡灰色的发带,像一位民国中学生站在路边树下,让你想起白玉兰树。她礼貌地请你上楼喝茶,你说要回去做这事,以后有机会。她说:“虽然时间确实紧,但也不用这么急吧?”你说:“不疯魔不成仙嘛。”她笑着说:“好吧,不留你,认识你们真好,等你写完歌,我们一起庆祝一下,把萧麦也叫上,听你们谈音乐和艺术,要知道,我对音乐的喜爱是无尚的。”你答应说:“好,但是对猛犸象,对柞城历史,我基本懵懂,我是柞城人,对现在突然兴起的这股‘猛犸象热’,我完全看不懂,像突然冒出来的马尔克斯和拉赫玛尼诺夫,我连边缘都还没有接触到,你以后是我的老师。”米嘉微笑道:“对现在我们这块东北土地来说,也许,真的切实需要这种图腾吧?强有力的庞大的群族,不是统治力,而是协作和推动力,不过,我这人可能太务实,对于考古和传说性的文字记述,我觉得很精神层面,我现在感兴趣的,是让它们有一天站起身,在我们面前走起来,哞哞地叫着!”
你问:“你是说,回到侏罗纪?哈哈,多像一部电影啊!”米嘉一只手捏弄着发梢,像在数着它们,表情认真,若有所思道:“不,是让第四纪冰川动物回来,猛犸象、披毛犀,复活!”
不知是你孤陋寡闻,还是眼前这个小小人儿其实有一颗巨大的幻想之心,你难以置信,不禁笑道:“这,这怎么可能?如此久远,还可以克隆?”米嘉说:“国外顶级专家早就开始这项研究和实验了,尽管有许多伦理上的争议,但我喜欢这样的研究,我特别感兴趣,在翻阅大量的书籍和资料,真是有点迷进去了呵呵,以后有时间我们细聊。”她专注的样子有些让人入迷,叫她一声老师已经不再是客套。米嘉又说道:“对我来说,这一切,也都是新课题,这些资料,希望能帮到你,如果有时间,你可以去博物馆看看,再有,柞城更西南的湿地那边,正在建一座‘猛犸象生态主题公园’,你也不妨去瞧瞧。”你说:“好啊,到时候你给做解说向导吧。”米嘉点头,笑眯眯的。然后她说:“还有,我现在也在关注东北的萨满教历史,尽管现在它在逐渐消失,就好比猛犸象,但它曾经产生的影响力以及对于东北文化的浸染,都是很有意思的一个话题,这方面的资料,我也给你找了一点,如果你感兴趣,就看一看。”你不由赞叹道:“米嘉,你涉猎真够广的。”米嘉微笑,谦逊说:“哪呀,我这都是啃书本,教条多,不像你和萧麦,属于创造性的劳动,那才叫带劲儿,以后,你们多带着我点儿。”
谁说做个男人注定要蹉跎
谁说你的心里荒凉而曲折
谁说流浪歌手找不到真爱
谁说可可西里没有海
——大冰 民谣《陪我去看可可西里海》
阅读史料。对于一次音乐写作来说,或许就像给一段旋律的出现,喂养冲动的背景。比如喜欢一个女孩,你总得真实或者虚拟一种理由。爱不需要理由!这句话基本属于骗人,要装模作样说,那只是感觉,问题是,感觉这东西就像一个黑洞,你可以把一切说不清的东西塞进去。对于猛犸象的爱或冲动,当然需要一个理由,你要做的,就是在米嘉给你准备的一大摞文字、图片资料和音像制品中,准确、真实地确认它。就这样,几乎像一场穿越历史似的邂逅,一夜之间,你与大约四万年前的猛犸象,与你生活了二十六年却并无了解的柞城历史,因为一段旋律的诞生,也因为想紧急避开周公解的那个梦境暗示,借机转弯,轰隆一声,与它们撞了一个满怀!
在一本《柞城猛犸象文化》的书中,你读到这样的记载:自1958年在柞城石棚镇西湾水库,首次出土第一枚猛犸象门齿化石以来,柞城又陆续出土了大量的第四纪古生物化石,距今四万年。沉寂万年的以猛犸象为主的古生物化石,搅热了全国乃至世界的古脊椎动物化石研究界。柞城1958年发现第一块猛犸象化石,可在1983年柞城编纂的《柞城县志》近500页记述中,你没有找到一个字写到猛犸象和冰川四纪文化。在权威的《中国东北史》中也只字未提。仅仅读到这个部分,你的兴趣之灯,一下被点燃了。你的兴趣点:1.从1958年至1998年之后,官方介入挖掘中间,那些百姓们挖掘的化石去了哪里?2.在这段漫长的时间里,那些史志专家、考古专家,他们在做什么?3.即便在柞城的远古时代真有猛犸象存在,它和当时的人类生活、人类故事,如何做到无缝接入?否则,现在如此大张旗鼓宣传猛犸象,意义何在?4.关于猛犸象的出现时段,是在人类晚智时期,那么之前,这么大量的猛犸象群,它们是从哪儿来?它们从哪儿来?从哪儿来?可是,这些也许只是似是而非的问题,刚刚冒出来,尚未刺激到你的创作冲动,一个新问题出现了。在《柞城县志》第16页上,你看到这样一条记述:柞城东南十里以东处,有洼泡一处,当地人称之为“达里哈汤”(据考:哈汤即泥沼之意),如牛肚形,周围约有五十里,面积很广。夏季雨潦积水,宣泄无地,水深可达五六尺,尚有鱼游其中;乃至天旱,则立等可待其涸;春秋之季,水势大减,土质粘湿,成为一大沼泽,行人不能通过。一大片沼泽?柞城东南十里以东?你下意识地在嘴里叨咕着,一边在资料里噼里啪啦翻着,终于,你找到一份柞城1916年的手绘地图,按照上面的比例尺和坐标标记,你一点一点找到那个沼泽位置。之后,你感觉自己像喝了水银似的,身体不会动弹了。这一刻的下意识,像两大扇门板,死死夹住了你,不能左右,渐渐窒息。最后,猛醒似的,呼一下跳起来,抓着地图,几步奔到阳台上,就像第一次来到这里,四处打量张望,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眼睛,既目光如炬,又胆怯闪躲,不甘心这一刻的确认:没错,你站立的居住位置,正是那个曾经的大沼泽中心……
睡懒觉的日子结束。你以一个硬邦邦的理由,扼杀了自己多年来豢养的清晨惯性。这理由冠冕堂皇,甚至有点正能量:给“柞城春晚”写歌!大约4点30分,你带着吉他,捧着那些资料和笔记本电脑,悄无声息下楼,乘着曙色微明天色,驱车向南,行驶大约二十分钟,在城郊一条小河边停下。河流苗条蜿蜒,水草葱茏,两岸林带稠密。它是猛犸河一条支流,名曰叶溪,据说因整个秋季各色落叶铺满溪河得名。晨曦,薄雾朦胧,拣一处林边空地停好车,在河边草地坐下来。就像回到故乡,回到最初,你在试图寻觅远古时代气息。手指拨弄琴弦,让脑中一瞬间蹦出的音符慢慢整合、发酵,暂时忘却了周公解释的那个梦,不管转向何方,不管谁是煞星,不管阿诺或是嵇小思。身处“沼泽”,平静下来,等待河面上那层淡薄迷雾的散尽……
在米嘉提供的资料中,关于过往的历史和内容,虽然都只是笼统性的介绍,但已经足够让你开眼界了,你不禁想,作为一个东北人,之前对此居然懵然无知,实在说不过去啊。你不清楚自己看懂了多少,但这种精深和神秘性是你感兴趣的,你想深入探究下去的动机,当然是想有一天,像这样的文化灵魂,可以潜移默化地转化成密集的音符,跳跃在你谱写的民谣中。
一天早晨,你在南郊一家小店喝豆汁,萧麦打电话,问你前几天说的那台晚会准备好曲目没有,下午要给演员开会。你说:“以为说着玩儿呢,曲目,还真没想好,我这状态,实在不怎么样!”萧麦说:“难不成你也心情糟糕?唉,这台戏总得唱下来吧?”你答应了他,下午去电视台。你回到公寓。阿诺不在,茶桌上压着一张纸条。阿诺写给你的:这几天见不到你,不知考虑好没有,想好给我打电话。我知道,我不是一个受欢迎的人。而且那天还忘记说,房租是要先赊欠的。不必纠结,我随时可以离开。我的微信:shijian。电话号:133255211……其实,那天她说起此事,提到房租,你已经没办法说出“不”字了,现在,她说要暂时“赊欠”,你就更不能撵她走了!冲一杯咖啡,一边喝,视线一遍遍看着手机那一排号码,忽然觉得,它们是可以按照音节唱出来的,你禁不住轻轻哼着它,不断变换着节奏,兴致勃勃感觉拨雾见日、久别重逢……你是一边哼唱着这组音节,一边拨通它们的。里面有渺茫的音乐声。人说话的声音很远,像发自某个山洞。阿诺大概猜到是你了,她直接说:“苏哥,你说吧。”她的声调告诉你,她预感你会赶她走。你说:“看到你留的条子,想告诉你,尽管住着吧,房租的事别放心上,让你住进来时,压根儿就没想钱的事儿,好吧?”阿诺哦了一声,你想象不到她的表情。她说:“好,我知道了,见面细说。”阿诺声音这时近近的,像贴在你耳边,带一点风声,吹得手机屏幕一丝微热……
电视台。萧麦屁股半坐在办公桌角,面如烂泥。他在打电话。办公室像一个临时办事机构,窗户上涂鸦拌灰,地板上乱堆着书报、录像带、纸箱、器材。萧麦用手示意你坐,你看看四周,觉得还是站着更舒服。他打电话的语气,像一堆榴莲炒糊在了勺里。听上去,他在跟领导颠三倒四谈钱的事,稀泥似的脸上噼噼剥剥烧着火,火苗倔倔的、硬硬的。撂下电话,他收拾出来两把椅子,你和他坐在窗下。
眼前脏兮兮的窗,像手机屏幕上贴的那层灰色薄膜。外面,青灰色的铁塔,骨架结构纷乱繁密,几乎遮蔽了整面窗子,远处的城市风景奇形怪状,轮廓辨别不清。在你们和窗子之间,在窗子和铁塔之间,在铁塔与柞城风景之间,有一种看不见的东西,正随着日光,从大厦边缘与铁塔缝隙间,慢慢西沉。身旁的萧麦,不管他血液里流淌着多少约翰·塞巴斯蒂安·巴赫那个德国巨人的崇拜成分,有趣的是他的外形,其实更接近匈牙利人弗兰茨·李斯特,高高的鼻梁,俊朗的五官,清晰的骨骼,最大区别,是戴着一副舒伯特那样的眼镜。这家伙喜欢喝酒后聊天,抽大量的烟,可以聊一宿,抽一宿。但在爱情面前,他生性腼腆,没有人知道他爱过谁,爱着谁。他两侧鬓角和下巴都有明显的胡须,一双手异常漂亮,不生一根杂毛,同样不同凡响的,还有他的雪白牙齿。此刻,他处在气愤状态,有些喘,气息不均。他先把情绪发泄出来了,哎呀我靠,都是我祖宗啊,真是受不了!
他摸出一盒烟,示意你,你摆手。他点着了,狠命吸,像见到久别的女人的胸。然后说:“会还没开呢,条件先摆出来一大堆,装b装的,忒狠!”你糊涂着问怎么回事。他起身,关上办公室的门,回来,没坐,站在你对面,用夹烟的那只手比划着:“两个祖宗,一个是晚会赞助商儿子,跟我要时间,两首歌,必须两首,甭管好坏,他一个人要占用十分钟!一个是组织部长的千金,唱民歌的,嗓子倒是很霸道,每年都上省里的春晚,这是个小咖,但是价码弄得像个中咖,说人家平时就是走穴的,不给钱,身价上说不过去,一万,我的爹呀,我这台小晚会,赞助商才给拿五万,她一个人要抢走五分之一,我操!”
你问:“那两个‘祖宗’来开会吗?”萧麦笑了,把烟头掐死了说:“怎么可能?走吧,我们去会议室,那边要开锅了,祖宗的事,先搁那儿晾着,晾臭为止!乱糟糟的会。”
乱。缘起于演员们听说了之前萧麦对你讲述的那些事,许多人不能接受这样的背后操作。萧麦拍胸脯说:“他和大家态度一样,希望对他有信心,他会把这个麻烦解决好。”中间,萧麦接了一个电话,然后看你一眼。散会后,他将你又叫到他办公室。他说:“晚上别走了,咱俩去喝点酒,放松放松,这几天累成犊子样了!”在“筋头巴脑”店喝酒时,萧麦说,开会中间,他一个女同学给他打电话,她是一个私人乐队的贝斯手,也喜欢唱歌,但歌没有人美,她给他推荐了一个歌手,让他有空去瞅瞅,要是行,就把两个开价的“祖宗”给换了。萧麦说:“你陪我去,帮我看看。”你和他打车过去。当年,萧麦最早迷上钢琴,不但迷巴赫,也喜欢肖邦和拉赫玛尼诺夫,那时没参加工作,买不起钢琴,只有一架母亲送的卡西欧电子琴,有了卡西欧,他在小伙伴中间已经足够拽了,他没日没夜弹琴,却从没想过报考什么音乐院校或者文艺团体,因为只知道喜爱,却没想过用这种喜爱谋取什么,只想着快乐和自由,这是他一生追求的目标。出租车飞驰,华灯如水如烟如翼掠过。下车随他走进酒店大门。萧麦指着流光溢彩的四周,俊朗的脸上有了生气,眼镜后面放射着光芒,你听,这缥缈悠扬的音乐和歌声,多么美妙,多么自由,跟你说:“说不准哪一天,我就离开电视台那个鬼地方,出来做我喜欢的事!在体制里搞艺术,我操,太憋屈了!有钱人制衡官老爷,官老爷压死干事儿的人,干事儿的人妥协妥协再妥协,最后什么也不剩,只留下一张献媚的脸!”
酒店夜总会在二楼。上楼梯时,音乐声像海潮般迫近。在大厅门口,萧麦对一个穿法兰色短裙的女孩说了一个人的名字,你猜是那个女贝斯手吧。女孩展臂示意请你们进去。夜总会里人不多,但情绪大多飞翔在酒后激荡中。此刻,舞台上的灯光有些暧昧,只打在一位金色比基尼钢管舞女孩身上。你们在大厅右侧找到一张圆桌坐下,点了一点酒水。萧麦说那歌手应该还没出场,会在中后段出来唱。你渴了,喝着汽水,看台上比基尼女孩在翻滚、弄姿,裸露出的四肢肌肤,被激光灯喷射成了会动的蜡像块状。你暗想后面要出场的那位歌手,千万别是这种假模假式的激烈风格。你问萧麦:“哎,那歌手叫什么?”萧麦说:“好像叫艾薇儿吧。”你心说:艾薇儿?又是个假名嘛,就像阿诺的那个什么蒙蒙!想起阿诺,你又问他:“刚才忘记看了,这酒店叫什么?”萧麦回答:“杏花天,怎么了?”你晃晃头,没说话,心里已经确定了:好嘛,又起了一个化名?艾薇儿,艾薇儿,她可真不嫌累,躲来躲去的,到底藏着什么秘密?十分钟后,一个戴白发套的红短裙女孩报幕。艾薇儿出场。掌声口哨声骤起,白雾从台口漫上来,灯光爆闪,鼓声由弱渐强。一位仙女装扮的绿裙女孩儿随雾飘上台来,一把素纱小扇遮住半个面庞,神秘娇羞,一段丝竹音乐过后,电声乐队进入,鼓声铿锵,女孩儿轻轻慢摇,一首幽远凄迷的古风歌曲悠悠传来。与上次听蒙蒙唱歌相比,曲风相差巨大,无法从声音上辨别这个艾薇儿是否就是蒙蒙或是阿诺,而她手里那把扇子,基本遮了眉眼,从五官上判断已失去意义。你不甘心,抻着脖子瞪大眼睛去看。萧麦却是抱着肩膀,一副不慌不忙姿态。唱罢一首歌,观众起哄鼓掌时,萧麦手扯你的胳膊问道:“怎么样?你给个意见,觉得,唱得如何?”你还在辨认中,就应道:“再听一首,再听一首。”艾薇儿没有换装,继续唱一首古风曲。
你和萧麦正听得带劲儿,身边飞也似的坐过来一个人,轻轻拍一下你肩膀。竟然是嵇小思!她穿一件牛仔吊带连体裙,胸前挂一条发光的金属块状链子,头发披散着,故意画了浓妆,手里拿着闪光棒,与她闪烁的双眼呼应着。嵇小思说她是艾薇儿的铁粉,差不多有空就来听她唱歌,嵇小思夸张地说:“我觉得艾薇儿比李贞贤好,至少有本土特色。”萧麦说:“嵇小姐很休闲,有那么多时间欣赏音乐。”嵇小思说:“无聊的人嘛,怎么办?谁让咱是孤家寡人没人约呢?萧麦,你不用挖苦我,回头,我给你告诉米嘉,我知道你就怕她!”说完,她用胳膊肘碰一碰你,挤挤眼睛,并不真生气的表情。你看看萧麦,没看出什么破绽,心说,他和米嘉还真是绝配!台上艾薇儿演唱完毕,萧麦看看你,挑一下眉毛,你点头。确实,这女孩的歌与所谓“台风”无可挑剔,就看人家肯不肯给面子了。萧麦说:“一会儿我们去后台找她。”你同意。临上后台前,嵇小思偷偷凑向你,莺声燕语道:“我闻到你的酒味儿了,就想起好多画面,我喜欢你喝酒时说话的样子……你干嘛用这种眼神儿看我?难道,你喜欢做别人的冤家?”
你不记得她说的细节,无法回答她。萧麦这时起身向前走,你跟在他身后。嵇小思说了句:“我也去。”你和萧麦都没说话。舞台一侧角门关闭着,拍门后,一个人与萧麦交谈几句,放你们走上去。
在后台,找到艾薇儿轻而易举,因为她就是蒙蒙。当然,也就是阿诺!
她还没有卸妆,坐在沙发上休息,扇子拿在手里,这让她看上去真实有了穿越感。她先认出了你,起身走过来,淡淡对你说:“你的短信,我收到了,谢谢你。”萧麦与嵇小思并未认出她是阿诺,却被她说的话惊到了,一起瞪眼看你,嵇小思眼睛显然张得更大些。萧麦问:“原来你们认识?”你说:“两回事两回事。”嵇小思不说话,只是上下左右打量阿诺。你给阿诺介绍萧麦:“他是电视台导演,要找你。”阿诺看上去有些累,无精打采的,也没让座,看着萧麦,不开口,似乎只等他说话。萧麦慢条斯理对阿诺说着,阿诺尽管在听,眼睛却不时看着你,仿佛在校对真伪。嵇小思一旁像扫描机似的一会儿看你,一会儿看阿诺,叽里咕噜滚着视线,表情诡异。萧麦说完了,阿诺看似完全明了。她想一下后,看了看萧麦,然后注视着你说:“我没问题,可以去,但是,请原谅我的直接,我需要钱!”萧麦尴尬,语塞。你吃惊。嵇小思移开视线,去看上场门演员的走动,都不说话。这应该是你、萧麦、嵇小思都没想到的。萧麦没想就此收场,鬼知道他此时心里是否在骂娘!他在挣扎。他说:“我知道,对一个夜场歌手来说,当然要赚钱,那很重要,生存永远是第一选择,不过,是这样,这台晚会呢,是给咱们家乡做宣传,不是商演。”阿诺没反驳,只是重复了一句:“哦,为家乡。”萧麦懂了,说道:“是,我知道,你不是柞城人,你没有这个义务,我只是非常欣赏你的表演,所以,我想请你可不可以……你懂我意思吧?”阿诺垂下眼帘,说:“我一会儿还有两首歌,抱歉。”萧麦一脸失望。
你猜想他的沮丧感或许是双重的,一是这件事本身的失败,一是对阿诺开价要钱这件事,再次触碰到了他的痛处。你也不甘心这样灰溜溜败走,既然来了。况且,怎么说阿诺也住在你那里,毕竟比萧麦多那么一层关系吧?但你此时的内心,其实是压着一丝怒火的,只是在表情上是否显露出来,你并不知道。但你语气中明显含了不屑。你问阿诺:“既然除了钱,我们好像没什么好谈的了,那就来说说钱吧,我特别想知道,你那么在乎,具体需要付你多少,你才可以参加?”
阿诺听后,却认真摇头,说道:“不,不是这样的!”你、萧麦、嵇小思都不解了。阿诺想想,对你说:“我想借一步说话。”你看一眼萧麦,见他没异议,就跟阿诺走到里间。你和她站到一扇被木板封闭着的窗前。阿诺说:“我并不在乎你们怎么看我,但这件事我想说清楚,这几天,许多歌手都在谈论这台晚会,大家都在传,说晚会虽然不是商演,但是据说,好几位歌手参演都有出场费的,并且,那些歌手都是非官即商的背景,既然这样,让我,或者其他人免费唱,你觉得可以接受吗?况且,我真的很需要钱,我的要求,一点没过分!”你懂阿诺的意思了,也看到了她很充分的委屈,在说“我真的很需要钱”时,你甚至觉得她有想要哭出来的那种情绪。
你说:“阿诺,现在,我不再觉得你的要求过分,不过,我想把我知道的跟你说。来找你的萧麦,他不是一个骗子,他看好了你的表演,想力邀你参加,而他这样做,其实就是想顶着压力,换掉那个开高价要参演的歌手,我觉得他有勇气这样做,非常难得!你要相信我,不是传说的那样。”阿诺平静地看着你,目光里闪过一丝小女孩面对大人时,常有的那种依赖和期待,火星般一闪。然后她便让你大感意外地表态:“好,苏哥,我愿意相信你,彩排时,打电话给我好了。”
你和萧麦、嵇小思没再继续看演出,走出剧场,来到夜色阑珊的街上。萧麦对你说:“让你一起来,果然是对的。”嵇小思问你:“你们说了什么?怎么一下子就从啦?这够玄妙哇!”萧麦笑:“都是妙人,岂无妙事?”他俩说得都对,你已无需多说。这结果让你感觉轻飘飘的。萧麦说他回台里有事,你怀疑这该死的是故意躲了。他让你送嵇小思回家。但坐到车上的嵇小思,状态与之前判若两人。夏风徐吹,夜光流曳,尴尬像一只湿溻溻、黏糊糊、黑漆漆的怪兽,在看不见的角落里蠕动、蛊惑。临下车前,嵇小思说:“刚才有点困了,睡着了一样,恍惚觉得,我和你坐在不同的车上,走着相反的方向,心,却不知飘向了何方,这感觉特别不好,我是一个简单的人,一遇到这种怪事,总觉得会被累死,我不适应,一点都不适应,不过我看你倒是很陶醉的样子,这真是男人和女人的区别!苏西格,你要是喜欢玩复杂的,就这样继续吧,我跟着你,当培训了,我交得起昂贵的学费,我要下车了,睡觉的时候,我总会想着你,才能入梦,拜拜!”她下车,依然丰挺骄傲的身影,走进小区。她的样子和刚才的话,和之前的话,和她做的一切,你总判断不出哪些话、哪种气质、哪些做法,出自她嵇小思的灵魂,或者都是?只是它们组合在一个人身上时,让你如此不适。迷离夜色中,你再次想起周公解的那个梦,想起阿诺和刚刚离开的嵇小思,一条三岔路犹如出现,你再次迷失。司机此时问了一句:“先生,现在去哪儿?”你差点随口滑出一句:去找周公!
你笑这天地就缤纷
多年以后的某个时分
我们可会想起
这段光阴
——张羿凡《老电影院》
你捧着Gibson吉他,去参加萧麦晚会的三次彩排。阿诺被邀请来加入晚会,本来是萧麦用以解救危局的王牌,他要用她换掉那个部长的千金“中咖”,出一口郁闷之气。可是,几乎要令萧麦崩溃的是,他这口恶气根本就出不来、咽不下,一直被一个人死死捂着摁着。那个人,是柞城广播电视台的台长,姓崔,一个梳大背头的黑瘦男人。
你和萧麦、阿诺、蒋一朵在第一天彩排时间里,无数次在台长室、走廊、会议室、餐厅,与大背头辩论争吵,据理力争,几近打架。大背头认为萧麦是在变相摘他的乌纱帽。吵翻天时,他亮出杀手锏:如果萧麦换演员,他就换导演。大背头咆哮抖动,仿佛灾难临头,头型全乱,似乎在抵抗它的灭顶之灾。他背书的功夫了得,从报纸社论到中外名言,从江湖传闻到高层消息,条理清晰,逻辑性强。双方碰撞擦火、剑拔弩张、僵持不下,彩排无法进行下去了,场面乱糟糟失控。可是,令所有人没料到,最后,一眨眼间,斜刺里杀出一个小白毛男生,让之后的剧码顿时乱了节奏。
小白毛男生也是晚会歌手,开一辆白色奥迪跑车,总是或早或晚来彩排现场,几无准时。那天,你们几个人正在大厦外树墙边继续撕逼,那辆白色跑车忽然驶进院子,吱嘎一声在塔底下停稳,小白毛男生噌一下从车上跳下来,就像一只谁也没有见过的草原稀有鸟类,或者岔路口遭遇的倒霉蛋儿。他穿着一条橘红色短裤,腰上横挂着几条乱七八糟的金属链子,眉眼看不太清。他掏出电话按着。崔台长电话随即响起来,听了几句,他便向那辆跑车小跑过去了。你们几个人被搁在一边。萧麦说:“那是潘公子,晚会赞助商的儿子!”你们互相看着,似乎懂了,也似乎更糊涂了。五分钟后,崔台长拍着白头小男生的肩膀,笑着说话,然后返身回楼内去了,没理你们。似乎,一切就跟没发生一样。最明显的发生,是那个潘公子蹦蹦跶跶跳过来,和你们招呼认识。他白白净净的,稍稍有些瘦,眼睛嘴巴鼻子都不难看,只是眉毛特别,似乎要一起立将起来,尾部向上翘着。说他跟大家打招呼其实也不准确,应该说是只跟阿诺打招呼。因为他说的只是阿诺的事:“那谁,我知道你,你不是那个艾薇儿吗?我最近一直在杏花天听你唱歌,晚会的事,你尽管唱好了,就按麦导演的方案来,艾薇儿,你好好表现,我看好你,全力支持,我姓潘,记住我哦!”
他的话,听上去口气不小,但所言不虚。据说,他一句话就让崔台长放弃了所谓坚持,眨眼退到底线底下。但没人知道他说的那句话是什么,倒让所有人意识到了,他对阿诺的一见钟情!就这件事来说,他坦率、直接,毫不避讳他对阿诺美色的倾倒,并无耻地释放他的荷尔蒙欲望,让人莫名。
在彩排现场大部分时间里,潘成了阿诺的影子,虽然请她吃夜宵、看电影、购物等等都被一一拒绝,但看上去他并不气恼。你不认为潘会是一个有耐心的人,他老爸的钱决定了这一点。他如此高调示爱,后面或许有更高调的行动。带给你惊奇的,倒是阿诺在这一情境下的波澜不惊,自如抵挡,或者鬼魅如狸猫,敏捷若脱兔,让你在内心一次次为她点赞,完全超越了对潘的那一点点崇拜感。当然,所有这些,都抵不过每当彩排完,大家纷纷离开那一瞬间,阿诺会声音清晰地叫着你的名字,蹦蹦跶跶跑到你身边,小鸟似的傍住你的胳膊,笑嘻嘻让你开车带她走,那一瞬间,你知道她就像在玩一场角色扮演的网游,你便是她的私服器,她不必提前招呼,也用不着挑明她的用意,你明了,我配合,你依然觉得美妙。这样的“游戏”,有时要从离开现场之后,一直玩到你们开车回到住处,因为你和阿诺都发现,潘那辆白色跑车曾经尾随过你的车。阿诺下车后,就像一只粘人的小宠物,一只胳膊在身后圈住你的腰,如此纠缠不清地走进楼里,进入电梯,你们就急速地将身体分开,不安地整理着各自的衣服和头发,偷偷看对方,你心砰砰地跳着,手上柔软的触感和嗅觉中的芬芳气息依然还在,她也脸颊红红的,柔声细语:“对不起苏哥!”她娇艳的羞涩状,让你几乎不能自制,心里在说“对不起什么呀,要让我整宿这样抱着,都行的”,嘴里却只能装腔作势“没事,我懂”地应着,真是身心别扭。但也只能让这别扭继续。
一旦回到公寓内,你和阿诺心照不宣,只字不谈此事,就像从来没有潘这个人,也从未“角色扮演”过。你愿意把这理解成,阿诺对待此事的信心不容怀疑。你们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吃饭中间只聊彩排节目时的细枝末节,给对方出点子,或者点赞。阿诺对你说:“如果你唱两首歌的话,第二首就快节奏一点,换一把吉他,比如电吉他,可以华彩或者摇滚说唱,也许更符合晚会气氛。”看上去,她只是随口说着玩儿的,因为她知道,你平时更喜欢民谣。但是你想,多一些技能和风格,没什么不好。并且,你其实也有意尝试写一些摇滚音乐。你就说:“那就买一把电吉他吧。”阿诺兴奋说:“好啊,哪天我们去省城乐器商店,这把琴,我想给你买!”你问:“为什么?”她说:“你继续收留我,而且,还让我暂缓交房租,并且,还假扮我的男友,很辛苦,嗯,我总要感谢一下吧?”你被她孩子似的逻辑逗笑了。你说:“拉倒吧美女,电吉他很贵的,那样的话,我哪是给你省了,简直就是黑你了!”阿诺的表情似一副孩子相说:“可我总不能做无情无义的人吧?别看我是南方人,我很讲义气的,你总得让我表示一下不是?”你笑着说:“这个太简单,一个选择,跟我好!”阿诺瞄你一眼,哼了一声。
那晚的正式演出地点,在北关靠近图书馆位置的保利大剧院。统一规定:午后4点吃饭,5点化妆,6点30分进入剧场后台,7点30分演出开始。保利剧院一楼餐厅白若雪堡,华灯四射,人声鼎沸,像一处极地开放的流水席。就餐时,你和阿诺、潘、萧麦坐在一张桌上。不时有一些穿着时尚的女孩,过来和潘打招呼,叽叽喳喳说得热闹,临走礼节性的冲萧麦点头。潘说:“这几年没少出去走穴,认识了许多小演员,当然也有大演员、大导演,赚钱倒在其次,重要的是获得经验和见识。”然后,他侧脸对阿诺说:“以后有机会可以带你一起出去走穴,很好玩的。”
萧麦看着饭菜,一边插话问:“你们好像没那么熟吧?”你在看着萧麦,旁边的阿诺发出嗤的一声,你去看她,潘也去看她,她已经恢复到之前的状态,你和潘都没有看到那嗤的一声是怎么回事。你希望那是阿诺的冷笑声。潘却似乎不这么以为,不然,他不会接着萧麦的话这样说:“有一种相识叫一见如故,有一种感应叫心有灵犀,对吗?不知道为什么,第一次见到阿诺,我就觉得她好、对心思,不是我失散多年的妹妹,就是我上一辈子的情人,怎么样,过分么?”潘说着,目光扫过全桌所有人的眼睛,在他一蓬白色头发之下的双眼,像雪层覆盖下一只刚刚出壳的小动物,呆萌好奇。他的话倒也不过分,但是这一番扫视,已经带了一点挑衅意味了。
萧麦瞪大眼睛看你一下。你咧咧嘴。阿诺稍稍有些发呆,或者是疑惑,总之她停止了吃饭动作,眼睛注视着一只盘子里残存的腐乳空心菜。潘冲你问道:“哎,哥们儿,你哪儿的?”
你看一眼阿诺,她正抬眼看你,有点似笑非笑、云淡风轻的意思。你选择不回答,你知道他要问的话在后面。潘追问时不再面向你,而是用筷子给阿诺夹了一点空心菜,放在她碟子里——阿诺忍俊不禁,手捂到嘴上,两眼瞪大放光——她的表情确实搞怪,似乎也影响到了潘,他也许并不知道,阿诺在笑什么,但是他情不自禁被阿诺的神态带走了,也随之笑,白皙光滑的脸上竟然积出两道似有似无的小褶。潘问阿诺:“我看你们总在一起,都是南方人吗?”阿诺手背后面的双眼笑眯眯看你,俏艳夺人!
萧麦替阿诺和你回答道:“南方,更南的南方!”
阿诺咳嗽一声。潘不安,随即大声笑起来,对萧麦说:“麦导,你别耍我好不好,什么叫更南的南方啊,我听他说话,根本不是南方人啊!”
萧麦也笑,坏坏的那种。他刚要回答,裤袋里手机在响。他起身接听。冲大家摆手,边说边向外走。
餐厅喧哗得像候车室,不同的是,进出人群脸上洋溢着某种跳动的、释放的色彩,像被什么旋律燃烧着。你对潘说:“麦导不是在耍你,他是在逗我,因为他说的是我的心,我是地道本地人,在南方、更南方的,是我的心。”你没看阿诺,凭感觉和余光判断,她在认真看你,你猜她听得懂你的意思。但是你看出来,潘对你的兴趣,没有那么大,他想确认的,绝非你究竟是哪里人,而应该是你和阿诺的关系。但是你的话,可能让他更糊涂了,所以打算放弃这个话题,而开始显得有些焦虑,不怎么说话了,频频回头,去看萧麦在不远处接电话的身影。
五分钟后,萧麦回来,表情无奈,一直在轻轻摇头。潘不再关心其它,直接说出了今晚他主动坐在这张餐桌的主要目的,口吻像一个稚童在恳求长者送他一份美食享用,但稚童的身份,却是皇帝!他说,今天晚会,两个演员很重要,一个是他自己,他父亲出钱,为的就是让他在柞城舞台一鸣惊人,一个是阿诺,因为她是被特邀来的,人靓歌美,他代表出资方表示力挺,所以,录像时,必须给他和阿诺更多特写镜头,更自由的舞台展现,晚会之后,电视台也有必要给他和阿诺拍一套MTV,他愿意继续出资。萧麦微笑,没说话,耸一下肩膀,他或许感到意外了,不知如何立即答复。阿诺眼睛不抬,看着桌面上一瓶饮料,上面是一只萌宠怪兽的巨大嘴巴和牙齿。
阿诺说:“你想做什么,我管不着,别绑上我好吗?我今晚只想把歌唱好,别无奢求。”
潘说:“哎女神,你这不对呀,我这可是在帮你啊,你立马撇清,什么意思?”
阿诺淡淡说:“我无意撇清,但是,你这些建议,我觉得太不严肃,还有两个小时就要开演,这一切,怎么能做到?”
你说:“对,我们不能太任性,你问问麦导,时间上,技术上,这一切有可能实现吗?简直开玩笑嘛!”潘声调涨高了,就像雪层下那只小动物被激怒了,白皙的脸颊丝丝缕缕泛红,后翘的眉毛进一步向上竖立着,神色认真并倔强,争辩道:“我没开玩笑好吧,怎么可以这样说我?我很认真的,麦导,你敢说我是在开玩笑吗?”
萧麦眉头锁住去看潘,眼神近乎迷惘,之后恢复平稳自然,尽管你觉得他神色中不无焦虑,但他在尽力克制。他说:“不争论了,我还有事,先走了,你们也抓紧点,别耽误化妆,小潘,你说的事,我考虑一下,难度非常大,你要知道,这不是我萧麦个人的事!”
那天晚上真够萧麦煎熬的。不仅潘倚富“横槊赋诗”施压,汪者也来添乱。晚饭中间,萧麦接的就是汪者的电话。汪者特意为晚会写了一组诗歌,希望萧麦把它安排进晚会,谱曲来不及,由主持人诗朗诵也成,不等萧麦表态,汪者便将那组诗歌发到了他微信中。你在化妆时,萧麦把诗歌发给你,让你看看,最后他附了一句:汪者写了一大堆标语!
在你化妆位置左侧不到5米镜子前,阿诺也在化妆。你不仅可以清楚看见,她越来越艳丽的脸庞一侧、更加秀美的五官侧面、挺拔的身姿侧面,而且,可以清晰看到在阿诺左侧正面,那个焗着白色头发、面相娇好的男生,一直在冲着阿诺说个不停,就像一个说客,在劝说对方接受他的某个神秘建议。你在心里暗暗骂着脏话。想让自己目不斜视,想把自己描画得更漂亮。
剧场。晚7点未到。你从紫红色大幕缝隙间,看见了观众席里的蒋一朵、米嘉、徐客。几个风格迥异的人坐在一起,正聊得兴致盎然,听萧麦说,他本来是让蒋一朵主持晚会的,但蒋一朵给他提建议说,应该给新招来的主持人更多锻炼机会,这次她要做听众,只想好好听你和阿诺唱歌。她真是一个不落俗套的女孩,娇艳外表之下,有一个女汉子的宏阔胸怀。于是主持人改用了一个新招来不到一年的女孩,清秀娴静,文艺范儿十足,尽管没有蒋一朵那样明艳动人,但依然沉静、通透,压得住场。
7点10分,嵇小思出现在了后台,她似笑非笑、左顾右盼。你问她要找谁,她摇头说不找谁。你知道她在找阿诺,直接告诉她:“艾薇儿在女演员更衣室呢,可以直接过去找她。”嵇小思说:“我找她干嘛,我又不爱她,我找我爱的人!”
你无语。她咯咯儿笑起来说:“你有爱情恐惧症吧?我给你介绍一种特效药——酒!嘿嘿嘿!”你知道她在挖苦你,就没好气儿地说:“去他妈的酒!”嵇小思说:“看你现在这么怂,我觉得你还是喝酒的时候比较可爱,哪怕有点乱性,嘿嘿,不过你别害怕,今天没人逼你喝酒,你就好好唱歌,我给你加油好了,不过,唱完歌之后,我要给你介绍一个人认识,我今天就是跟他一起来的,他在台下坐着呢,一会儿我叫你。”
你感到奇怪,问:“什么人,我干吗要认识他?”
嵇小思说:“你这样问我,就快接近白痴了,别让我失望,这个人,我觉得是你未来必需的。”她转身走了,腰臀扭得厉害。你这才注意到,她今天的打扮性感妖娆,一条银片闪耀的黑色蕾丝短裙,完美包裹着她辣眼的丰臀,不逊色台上唱情歌的那些女歌手。
“你女朋友吗?”
你回头,阿诺正站在身后问你。她一副淡淡妆容,却足以光彩照人、勾人魂魄,演出服是一套裸臂紫白撞色百褶纱裙,胸前垂着几组长短不一的仿古饰物,双臂戴着白色网状长手套,右腕上缠着紫色沉香珠链。
你目不转睛,但没忘记回答她:“我没有女朋友!”
阿诺说:“那是我冒失了,哎呀,你别盯着我看,有点吓人。”你笑了说:“比那位公子哥还吓人?”阿诺抿嘴笑,然后打量你说:“你这身衣服,是不是太简约了点?不过,我个人倒蛮喜欢,我的意思是,在台上,它会不会太素净,减弱你的力量和光芒?”
今晚,你穿的是一件黑色T恤,胸部印有白色海浪与礁石。也许阿诺意见是对的,但是她说她个人很喜欢,仅此一点,你便已心跳加速。你说:“你喜欢,打死我也不换了,只给你一个人穿!”阿诺撇嘴:“哥,你这有点油嘴滑舌了,我不喜欢你这样,这不是你风格。”
在你听来,她话有所指。你看看她身后,问道:“采访你一下,那个白毛影子,你是怎么甩掉的?”阿诺像被瞬间翻出之前一个清晰场景。她说:“我差点忘记跟你说,刚才,他来更衣室找我,唉,让我散场后跟他去一艘游艇上吃宵夜。啊,好无奈,不知道该怎样说才能让他明白,他说要退出演出,他会和萧导去说,你见到萧麦了吗?”
你摇头,然后问:“潘要退出,这怎么可能,他爹拿了钱的?”
阿诺说:“他说退出后,两首歌时间让给我,让我多唱两首,我很崩溃,他做交易,绑上我!”
这时,萧麦和米嘉一脸焦虑地从舞台对面快步走过来。萧麦开口就说:“他妈的,乱套了,乱套了,阿诺,公子哥找我说了,要退出,时间给你,你怎么想?”
阿诺平静地说:“我觉得这很荒唐,公益晚会当私有商品,我不可能同意。”萧麦用力点头,欣慰地说:“米嘉有一个方案,我觉得不错,让米嘉跟你们说。”
米嘉脸红红的说道:“看你弄的,这么隆重干嘛,我也是着急,临时想到的,是这样,这几天,我和蒋一朵姐、徐客他们在几个猛犸象发掘地,拍了一些视频和照片,有许多新发现,是博物馆里没有的,我想把这些新资料加进晚会录像里,与晚会主题契合,也能补上潘空出的那段时间空档。”
眼下状态,这几乎是完美方案了,米嘉真是聪明,谁都没有异议。萧麦确定了。
你唱歌时间,在晚会中段,阿诺更晚一些,与你的演唱间隔几个节目。你上场前,看见阿诺站在舞台对面位置,认真注视着你这里。你并不知道她那一刻的意图,也看不清她的神色,只感觉浑身热乎乎的。你向阿诺那里晃晃手臂。阿诺无声笑。你暗喜,抱着吉他走上台坐下,感觉身后阿诺那双特别的眼睛在注视你,那是令人沉醉的注视,就像你弹唱的歌词那样: 总是在梦里我看到你无助的双眼/我的心又一次被唤醒/总是在梦里看到自己走在归乡路上/你站在夕阳下面容颜娇艳/那是你衣裙漫飞/那是你温柔如水 ……演唱完,你走回舞台一侧幕旁,回头,见阿诺仍站在那里,轻轻鼓掌,笑容纯真。萧麦也站在旁边,做一个OK手势。你轻松了。正想从后台绕过去她们那里,手机这时跳出一条短信,是嵇小思发来的: 严重祝贺,非常成功非常棒!你下来一下哦,我在15排23号。 你想起她要介绍一个人给你认识。你张望一下舞台对面,见阿诺和萧麦说话,便犹豫着走下台,找到嵇小思的座位。
与嵇小思并排而坐的,是一个留着毛寸头的男人,三十多岁样子,下巴稍稍拱起。从侧面去看,他的脸似乎有点平,鼻子和眉额都不突出,唯一凸起的部位是他的下巴,他在与人说话的时候,下巴总给人一种高高扬起来的感觉,那让我想起了一个称作自信的词汇和一个名叫符拉基米尔诺维奇·列宁的苏联人。他说话时的手势极有特点,那修长的并无半点农民痕迹、相反却很有艺术家韵味的手形,伴随着他说话时的节奏和强弱度而承转启合、自然伸缩,小臂放得很低,手的划动和臂腕的摆动幅度也不是很大,显示出他貌似粗犷简单的个性后面,稳坐着一种极其内敛的心态。你们三个从角门出去,站到侧廊里,嵇小思为你们介绍:“他叫姚战,大家平时喜欢叫他姚哥,是柞城姚氏集团公司老总,正在筹建一家夜总会。”他很直接,说是嵇小思推荐的你,问你有无兴趣去夜总会唱歌。他说:“我知道你的才能,你这一身‘武艺’,浪费太可惜,去我那儿,不唱歌,做别的也可以。”尽管看上去,他很有诚意,但你并不能集中注意力听他说话,因为此时阿诺登台唱歌了。
她依然戴着一层薄薄的面纱。台下有掌声,也有口哨声。你隔着半月形角门看着台上。姚战问嵇小思那女孩儿是谁,嵇小思看着你说:“他跟这个女孩熟悉,你可以问他。”姚战看你,你说道:“她叫阿诺。”姚战点头,又侧耳听阿诺的歌声,点头。然后对嵇小思大声说:“这女孩儿,很棒啊,你们帮我也联系一下她!”你不知道如何表态,嵇小思却眼神特别地看着你,然后对姚战说:“这样的话,他就更愿意去你那儿了。”姚战没太懂嵇小思的含沙射影,你也不想说什么,三个人便站在过道听阿诺唱歌。情景有点怪。
阿诺演唱了一首老歌《一个真实的故事》,深情、婉转、高亢,海豚音异常漂亮,台下掌声如潮。阿诺缓缓如美丽的丹顶鹤,优雅地走下台,出色的海豚音似乎还在你耳边萦绕着。必须马上去台上见她,向她祝贺!你和姚战、嵇小思又交谈几句,你说要告辞。姚战说:“今天不是正式谈这件事的场合,改日让嵇小思约一下,还有阿诺,正式谈。”
你应付一声,便奔回台上去。但是怪事发生了,你找遍后台所有地方,问遍所有人,一件意想不到的情况是:阿诺不见了……
我深爱的那个姑娘
她一点一点吃掉我的眼睛
我的世界 只剩下红色
如果时间可以倒流
我会在第一天就闭上眼
然后什么也看不见
——绕十三 民谣《他妈的》
恐惧和担忧,不祥的预感,像输液瓶内的慢性毒液,正一滴一滴渗入你的血液,它们逐渐累积成一种黑暗、血红、惨白的色彩,刀锋似的逼在你脖子上,让黑色的蝙蝠似的想象翅膀不敢煽动,只能用力压制着自己,几乎无法呼吸。你又想,你们本无瓜葛,她有她的生活,你有什么好奇怪的?太紧张,极其不正常的紧张!你真怕萧麦、米嘉他们看出内心的这点小“私情”。你佯装没事,心不在焉,看了一会儿节目,心塞得要死。你痴痴四处搜寻。右侧后台深处,有一道门帘,那是剧场后门。果然开着,通往剧场后院。
夜色浓重,周遭寂静,这让你更加不安。沿着院子走到一扇大铁门前,角门儿也开着,一条幽暗街道从一旁穿过,少有车辆。你正发呆,看见大门斜对过,一栋老房子院墙内,一个男孩和一个小女孩儿,站在墙头内冲你说话。他们离你很近,但你并未发现他们。你看不清逆光中他俩的脸庞,但声音像翠鸟一样。男孩问:“叔叔,我们想看节目,你能放我们进去吗?我们都特喜欢唱歌!”你问:“你们一直在这里?”他俩用力点头。你说:“你们告诉我,刚才,看见有人出去吗?”两人怯怯地对望一眼,没吭声。你说:“告诉我,我就带你们进去看节目。”两人拍手叫起来,像翠鸟要起飞。小男孩说:“刚才,一个漂亮阿姨从里面出来,被几个人拽到车上去了!”
潘?!这名字立刻从你脑子里跳出来了,抖着嚣张的白发。你想,他难道疯了,要占有阿诺的欲望,让他成了一匹饥饿的白狼?阿诺手机一直关闭着。没办法,只好给萧麦打电话了。他问你在哪儿,说演出已结束,大家在撤台,一会儿出去宵夜。你问:“知道潘家做什么生意吗?”萧麦说:“他家生意不少,有几个工厂,他爹还搞地产,餐饮,海产品,‘水上席梦思’听说过吗?”你脑子唰一下,电影快镜头似的闪出水面上弥漫的酒的薰气,乳鸽的芳香,嵇小思白润的腿……就像在回味一部毛片,不堪不堪不堪!这些动物园画面,与眼下对阿诺的关注、担心摆在一起,可耻、可笑、可鄙,如果去“水上席梦思”找她?你得先把这张臭脸撕下来!你问萧麦:“蒋一朵在哪儿?”萧麦说:“她就在旁边。”你让萧麦把电话给蒋一朵,然后说:“阿诺可能遇到麻烦了,我判断她已被劫持到‘水上席梦思’了,情况很危急,你有办法救救她吗?”蒋一朵问:“属实吗?”你说:“我的推测,百分之九十可能,这是我唯一的线索。”蒋一朵说:“行,我来想办法吧,你别着急,等我消息。”
关掉电话,你没有返回剧场,而是从大铁门向街上走。身后两个小孩儿声音不大不小地叫着:“坏叔叔、坏叔叔!”你心急火燎,又自惭形秽。从小街绕到停车场,开车回家。手机放在车盖上,那面小小的屏幕,让你总是分心,不能集中精神开车,几次险些与其它车辆剐蹭。将车停在路边,冷静一会儿,否则真要肇事了。
这时刻,你很想开车去“水上席梦思”,把自己扮成一个英雄,但与此同时,脑中就会出现与嵇小思那晚在“水上席梦思”喝酒的画面。瞬间,足以让你沮丧并绝望,只能败走。回到小区,却呆在车里,紧张盯着手机,希望它快些发出声音。时间漫长得磨死人。于是,上楼。洗水果、热牛奶、放洗澡水,然后又一一放弃。楼下街上,有汽车喇叭声,跑到阳台上,开窗向下面张望。发觉搞错,跑回室内,打开房门,侧耳听楼下动静。然后又关上门,回到自己卧室。闭灯,躺下来,闭眼。睡不着,脑中出现阿诺和潘,阿诺绑在床头铜杆上,潘白发头颅埋在她身上,舌头伸得好长……你呼地坐起身,口中一股烧焦味,两眼火辣发烫。你知道,这是再一次失败。败给自己!在不要脸、失败和疯狂之间,你如何选择?抛掉一切利弊,她毕竟住在你这里,她要出事,你将罪该万死!于是,你飞快下楼,发动汽车,疾奔“水上席梦思”。
黑色铁栅栏大门敞开着,靠岸停泊着一些车辆,蒋一朵的白色大吉普也在那里。“水上席梦思”游艇靠在岸边。四周灯火通明,水光炫亮,却没一个人影,蹊跷而带一丝凶险。他妈的,人既然来了,拼啦!你跳下车,没有灭火。跑上游艇,绕了半圈,才见前面夹板上有人,径直跑过去。人群似乎是一些顾客,也有服务员和厨师,他们只是扫了你一眼。他们的兴趣,显然在眼前一间船舱内。你挤进去,向里张望:灯光雪亮,一张巨大的黑色圆形餐桌,桌上摆满菜肴、酒品,但更多是空瓶子,树林一样从桌面长出来。潘如一只被砸扁的螃蟹,头颈、上半身、双臂双手,马趴在桌面上,白色长头发伞壶状盖在头上,几处湿卷,似乎还沾了酒水。离他不远座位上,坐着一脸凛然无惧的阿诺,手里攥着一瓶百威啤酒,杯子端在另一只手上,正在劝酒的样子。在她身后,站着神色一派轻松的蒋一朵、萧麦、徐客以及两个戴眼镜的男青年。这完全是一幅意料之外的画面,一时恍惚,以为幻觉。这哪里有你幻觉中的春宫图?倒像是京剧《望江亭》中,谭记儿灌醉了杨衙内……
正乱想,阿诺抬头看见了舱门外的你,起身,满面春风奔出来。她用双臂劈开人群似的,一把扯住你右手。你心头一惊。她手心灼热,脸颊却是不泛微红的白皙。阿诺边拉你向里走,边说:“你也担心我,怕我没法术,降不了魔?小瞧我了,小瞧我了!”她有些喘,似乎兴奋,又似乎委屈,神色较平日夸张太多,甚至感觉她在晃动。蒋一朵、萧麦几个人,看着你走进来,一脸喜滋滋。萧麦耸耸肩,撇撇嘴。你和阿诺站定,蒋一朵凑近你耳边说:“哥们儿,吊炸天了,你到底是让我们来搭救美女的,还是来看那个二货出丑的,我找来新闻部两个小弟,说来采访一个年轻的企业家,想用这法儿解救阿诺出去,一进来,阿诺一个手势,我们就都明白了,那是个怂货呀,阿诺喝他,简直,嗨,就这两把刷子,也想把美女灌醉,真愁人,嘿嘿!”你乐颠颠地听蒋一朵说,更乐颠颠地发现,阿诺扯你的手一直没有撒开,仿佛要带你一起分享她打烂的一只怪兽。她说:“这根本不是我想要的结果,怪不得我,他想做什么之前,应该先了解了解我的情况吧,比如酒量啊、脾气呀,姐是不是和他一样,也是个流氓啊,对吧?哈哈哈!”然后她转头对萧麦说:“一个小男生找我,我正卸妆呢,他说麦导有事召见,我就跟他走到舞台后院,上来几个人把我捂着,就弄车上了,呵呵,他请人喝酒的方式也是醉了。”萧麦说:“我要有事,会直接找你说,还派个小弟,我哪有那么大谱?”
你环顾一下四周,看一眼趴在桌上的潘,说:“既然全胜,我们得撤。”徐客说:“不打算报警,阿诺也没事,马上走!”你扯起阿诺的手跑出船舱。蒋一朵、萧麦他们也跟随出来,沿着夹板,嘭嘭嘭跑下游艇。身后围观那些人议论着,但是冷冷的,像雕像发出的空洞声音。
蒋一朵在身后说:“阿诺,你上西格的车,在前面带路,我们一起送你回家。”阿诺微微喘着,应着。你回头看一眼,她的脸已经不那么白皙,而是映上一点绯红。在湖边光漫中,依然可见她的头发在夜风中飞舞如翼,胸前波涛翻滚,没有被你拽着的那只秀美胳膊半张着,随着奔跑的节奏摆前摆后。你就像牵着一个刚刚下凡的仙女把家还!
和阿诺上车坐好,你帮她系好副驾驶位置的安全带。打火,启动,上路,折弯,进入市区。风从半开的车窗吹进来,但阿诺仿佛忽然困了,眼睛微微眯起来,然后闭上,头歪过来,靠到你肩膀上了。女孩的酒味很特别,像清凉油,又似暖风吹拂,发丝在腮边摩挲,明净的额,低垂的睫毛,以及瑶鼻、芳唇,在你右眼余光里如此切近,一偏头,就可一亲芳泽。心里有一只兔子跳出来。兔子一窜出来,就匍匐在你前胸上,热乎乎的,然后便是湿漉漉的……低头看去:没有兔子,只有一大片液体在衣服上滩开,是百分之九十九的液体。准确说,那是淡黄色的啤酒。阿诺吐了。阿诺吐时,你听到两声呻吟,苦涩却动人,但她并没醒。你没理会前胸的酒水,伸出一只胳臂,轻轻搂住她,让她不至于倒下去。
街景飘摇,如梦似幻。抬眼,看见自己在后视镜里的一双眼睛,你被自己的深情、专注吓了一跳。这是从没有过的一副神情,像是刚从一场发过誓的仪式里走出来,后槽牙紧咬着,拳头攥得咔咔直响。人生至今,你第一次升起一股想要永远呵护一个女孩的渴望,这渴望完全压住了蠢蠢欲动的念头。
在晚风的诱发下,阿诺的酒意完全释放出来了,直至你家小区楼下,她一直睡着。停好车,你把她的头移开,靠在椅背上,下了车,绕到另一面车门,打开车门,将阿诺拦腰抱起来,用膝盖关上车门。炫亮的车灯照射过来,蒋一朵的吉普车也到了。你横抱阿诺的画面,一定吓到了他们,因为他们好久都不下车,不知在判断和掂量什么。然后,蒋一朵先走过来了。她叫道:“苏西格,什么情况,这这,是去哪儿?这不是你家吗?”
你不说话,抱着阿诺进楼,直奔电梯。蒋一朵等人跟进来。电梯向上走。蒋一朵盯着你看,萧麦佯装看顶棚。徐客注视着蒋一朵白皙的脖颈和起伏不定的前胸,喉结滑动着。另外两个男青年没有进来,在蒋一朵车里等着。蒋一朵看了你一会儿,抿嘴笑了,低声对你说:“行啊,藏得够深的,都这样了,谁还都不知道,行,这算你欠大家一个交待,没完,非好好宰你一刀不可!”
你不想解释,觉得这种被按住头似的“成亲”的感觉,痒痒的蛮有趣。出电梯,你让萧麦从你口袋里掏出钥匙,打开了房门。你抱着阿诺向屋内走,蒋一朵身后说了一句:“你不仁,我们不能不义,今晚就到这儿吧,我们去宵夜,就不带你了。”你哎了一声叫道:“别呀,我也没吃呢。”蒋一朵“切”了一声,说道:“你就吃阿诺吧。”你已经小心翼翼抱着阿诺走进室内,身后的门“嘭”一声,被他们关上了。
你抱着阿诺走进她的卧室,慢慢把她放到床上。你找来湿毛巾,给她擦了脸、嘴巴、手臂,帮她躺端正。她依然未醒,只是不再吐了。你回到自己房内,换了一身衣服,重新回来。却见阿诺又开始吐起来。她看上去没吃任何食物,吐出来的酒液都那么纯粹。你再次帮她擦拭,然后去客厅茶桌上,找来毛尖茶叶,捏了一点,捧住她的头和肩,让她背对着你,半靠在你身上,然后把那一捏茶叶往她嘴里塞。她闭着眼,在你手接触她嘴唇一瞬间,她拼命抗拒着,一只手打向你,口中叫道:“混蛋,混蛋,滚远点,小心我杀了你!”你闪躲开,开始叫她的名字,声音逐渐大起来。阿诺醒了。看到是你在她身后,半睁眼,楚楚动人的样子,问:“干嘛,这什么呀?”你说:“你把茶叶嚼碎,多嚼一会儿,不然还会吐的。”她疲惫地闭上眼,点点头,微微喘着,檀口微张,看见了她白的齿、粉的舌,你一时发痴,手竟然抖着,一边洒落着茶叶,一边将剩余的那些放进她口中。她没有用手来接,而是张口等待,这让你觉得她比实际年龄小了许多,像一个懵懂孩子。她听话地慢慢嚼着茶叶,两腮处有一些波动,口中发出细微的声响,仿佛一只小松鼠在干草上蹦跳。你倚在床头,并没有环抱她,只是让她后背和头颈松弛着,躺在你前胸下方。但你的两手不知应该放到哪里,这种窘迫感,其实是阿诺胀鼓鼓的胸部,带给你的心理反射,她穿着演出时的那套白色薄裙,胸口稍低,一片雪白之下,拱起两座明显隆起的峰峦,它们美好的形状,隐在薄纱之下一抹藕色文胸内,你其实什么也看不到,只有一道并不十分凶悍的沟壑,只有藕色的一条窄窄边缘,在裙子领口处呈半环状,随着她的呼吸起伏,一闪一躲,蛊惑着你的手臂。你知道你不会按上去,但这念头很强烈,像一条毒蛇在吐信,随时可能喷出致命的杀着,但死的却可能是你。
阿诺终于嚼碎了茶叶,甚至全部咽下去了,你递给她一杯放在一旁的温水,让她漱口,然后吐在杯子里。她轻微呻吟着,看上去有些累。你让她重新躺好,不去打扰她。她慢慢安静下来,不知道是否茶叶真的起了作用(那是你过去醉酒时,别人给你用过的法子),或者她也到了安静的时候,再不就是她真的困极了,安静了十几秒后,看上去,她居然睡着了。你一时也觉得疲惫至极,即便美人在怀,软玉温香,可总不能在她熟睡时扒光她去纵马扬鞭吧?那你和今晚那个二货潘有何区别?迷迷糊糊的,你靠在床头,阿诺倚着你,这样的,和她一起入眠,也蛮意淫的。正糊涂着,忽然的,你听见阿诺在说话:“ 你又不是楚霸王,摆啥鸿门宴呢,真是,自取其辱!薇儿、薇儿,别害怕,有我在,有我在,菅一诺,我们,一定要去,一定会去……干爹的事,有我在,有我在……呜呜呜…… ”她轻声、含混呜咽着,像有一阵风刮过去。但她并未醒来,之后又安静睡着了。你完全听不懂她的梦话,困意随即袭来,不知何时,也沉入梦海中了。
醒来时,窗外曙色微明。你的电话微信提醒响了几声。阿诺不在,不知何时离开的。你慌乱坐起,没有去管电话,先跑向客厅,张望阿诺的房间,里面没人。卫生间却有流水的声音。你想,应该是阿诺在洗澡吧。稍稍安心了些。你回屋内拿起电话。蒋一朵发来的微信文字:“ 打扰到你,也算对你的惩罚。我一夜没睡好,也不知跟你操哪门子心!看到你和阿诺好,又高兴,又担心,你突然这么外露和高调,一时让我们找不到北!但是你光垂涎没用,你得保护她,昨晚太险,你动作太慢!以后,你开车负责接送阿诺 。”你回道:“ 不是你想的那样,容我以后解释,但是接送她的事,我可以做,我愿意去做。 ”“ 什么意思?不是我想的那样?你们都住在一起了,还想怎样才叫我想的那样?你别缺德,耍流氓可不成,我朋友中没这种人! ”“ 切,我要是流氓,你早就不完整了 。”“ 滚!损你还来劲了,懒得理你,继续做你的吧,最后想说,不知为何,这女孩,我爱得不行,早晚我会收了她,嘿嘿,真的,你好好待她 !”你没再回复。蒋一朵说的“收”,便是要和她做“闺蜜”的意思,就像你们之间。她的话让你心里很滋润,有种奇怪的满足感。
浴室门轻响一声,阿诺从里面出来了。一条白色大浴巾把她身体裹得很严实,只是头发湿漉漉的,脸色经过温水清洗后,发红了一点,墨绿色拖鞋内,一双脚丫和挺拔而起的雪白小腿,像两截可爱的白藕,让人想捧在手里把玩。见你已经醒了,她低声叫了一句:“苏哥,起来啦?”你点头,问她:“你,昨晚还好吧?”她不好意思,笑着哦了一声,低头走回房间,轻轻关上房门。你意识到问得愚蠢。一个女孩,昨晚的惨相怎会愿意提起?你真是不懂。想着,进厨房准备弄点吃的。几分钟后,厨房门口,阿诺换了一件水磨蓝牛仔连裙裤,站在那里,斜挎一个简易亚麻包,一副准备外出的样子,却没化妆。她总是这样,像一个随时可以转身的小精灵,不管曾经如何状况,很快会调整好状态,像一切不曾发生。这需要经过多少历练,经历怎样生活,才修炼得如此纯熟和完美?
你停下手里的活儿,看她:“你这是——”刚才的教训让你学乖了,但也显得畏缩,话都不会说了。阿诺说:“我想,出去吃点东西。”你哦了一声,心里空了一下。阿诺说:“昨晚,从船上冲出来,我想,真的感谢,让你去帮我解围,我曾经说过,我很麻烦。”她客气得让你气馁,这语气将昨晚突现的那种亲昵与和谐,瞬间复位,回到之前你们那种生疏与相敬如宾的状态,这感觉十分操蛋,却让你没办法顷刻扭转。不过,你还是从心里不想这样被她牵着感觉,想努力改变。你说:“昨晚的事,你大概不记得多少了,没关系,我就不喜欢客套,我们,我们既然住在、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就简单直接,像好朋友一样相处,那什么,我煎蛋,代出你那份儿了,还有牛奶和火腿,要不,别出去了,如果要表达谢意,就一起吃早餐吧,尝尝我的厨艺,好吧?”
阿诺两眼亮起来,看看你,又看看灶台,有点小兴奋的样子,说道:“那,我能帮你做点什么?”你心里已如花瓣绽放,还做什么!你口中说:“你负责挑毛病。”阿诺并没笑,而是深深地看你一眼,转身去餐桌那边收拾去了。你从她眼神中看出,你的异常兴奋被她捕捉到了,这似乎带给了她紧张,或者是警觉,或者其它别的什么,总之,她敏感得让你不敢大口喘气,就像狩猎在雪地中的猎人,近在咫尺一只漂亮的梅花小鹿,正噗噜噜支起它的一对雷达似的耳朵,左右顾盼,敏锐捕捉四周一切细小声息,一点风吹草动,会在须臾之间让它奋蹄逃离。你一边煎蛋,一边这样想,下意识地关小了火:只要它不灭,而不是煎糊了。这时,你听见客厅里阿诺在叫:“苏哥!”你侧身张望一下阿诺,她站在冰箱前,冰箱门开着,她手里举着纸盒牛奶冲你示意,你用力点头,意思是就喝那一种。她会意,两侧嘴角弯上去无声一笑,轻轻去关冰箱门,前身探出去一点,腰臀向后自然拱了一下,不经意间闪露出的风情,让你攥着铲子和平底锅的手一抖,差点让煎蛋跳脱,什么东西跟着蹦了一下。你端着煎蛋和火腿肠盘子,从厨房出来。阿诺已经倒好两杯牛奶。你和她相对坐下。
窗外,天色大亮,窗玻璃上,隐约挂起一片蔚蓝。
往后余生
风雪是你
平淡是你
清贫也是你
荣华是你
心底温柔是你
目光所至
也是你
——王贰浪 民谣《往后余生》
其实,你之前判断是错的:阿诺并不忌讳谈论昨晚酒醉。早餐一坐下,她先提起喝酒的事了。她略显一丝疲态,慵懒的软软靠在椅子上,眼神忽有迷离,纤长一只手臂端着牛奶,另一只胳膊在底下扶着,这只辅助的手臂横过前胸,将一对峰峦簇拥到上面来,进一步突显它们的丰挺轮廓。她穿一件紧身白衬衣,八分袖,小臂基本裸露着,两座岛屿图案纹身,绣在两条胳膊内侧,粗略一看,以为那是散落出去的花瓣,带一种神秘绽放之美,像一片遥远的岛屿之梦,令人神往。
阿诺不记得昨晚喝了多少酒,这对她来说,也许并不是什么新鲜事,饮酒不知醉滋味,是她从小就被大人们发现的天才“技能”,少女时代,父亲与同事、亲朋饮酒后,收拾餐桌前,她总会拿起父亲喝酒的酒盅,一副虔诚、迷恋的神情,放在鼻子底下,深深吸气,酒盅内已没有酒液,但酒香还在。阿诺自己也不清楚,为何自幼就对酒香敏感、贪恋。阿诺家乡那边,喝得多是米酒,饮时温软、香甜,有一种淡淡的米香,后反劲儿极大,却是她的强项,亲朋好友谁也不敢与她拼酒。有长者对她父亲言,这孩子有此独门技能,应该推荐去中南海做陪酒员。但在16岁之前,她从未喝过啤酒。16岁后,啤酒却是她排斥的,说不清缘由,就是觉得,那味道不如米酒亲切,口感也不如米酒温软。她也豪饮过几次,但都不如昨晚喝得量大。阿诺说:“真是好生奇怪,我记得麦导、蒋一朵,一直到你去船舱的时候,我完全清醒的呀,跟一点酒没喝似的,人精神着呐,什么都记得,对吧,苏哥?我记得很清楚,你来找我时心急火燎的表情,我跑出去,把你领进船舱,对吗?然后,我们一起冲出去,你拉着我,就像被激流冲到一座岛上,你站在岸上,伸出手要救我上岸,这一幕,现在想起来,就在眼前似的,像一幅画,挂在我脑子里多少年了,昨晚,就像再现了一次,可是,那之后,我半梦半醒的,似乎一直留在那座岛上,我睡得很踏实,只是饿得要死,你,还有我的闺蜜菅一诺,你们一直在喂我食物,一种很奇怪的食物,像细碎的树叶,涩涩的,可是天没亮,我醒来时,知道自己并没在那座岛上!我好难过……”
你重复阿诺的话:“那座岛——好像,真有那么一座岛?”
阿诺把横在胸前那条胳膊伸出来,直直搭在桌面上,将小臂的内侧冲着你,在黑色暗花理石餐桌上,它像一根光洁细腻的白藕,上面铺展着一座深蓝色的岛屿刺青。阿诺说:“呶,你看,就是这里。”
你定睛去看:蓝色的岛屿刺青很奇妙,是空中俯瞰角度,不是90°,而是60°角度的样子,岛屿是一个类似于鲸鱼的正面形状,头部位置高得奇崛,仿佛一股特别强烈的吸力,将那里扯起来,形成一座骤然而起的陡峭山峰,不是鲸鱼头部的浑圆体,而是长颈鹿一样飞拔的脖颈。岛屿主体部分,延伸成一个舒展平滑的鲸鱼躯体,在尾部,有一道层叠堆积的皱褶似的山峦耸起。岛屿最末端,似断未断、似连非连,牵坠着几座更小的散落小岛,花瓣飞扬似的散播出去……除去这座蓝色岛屿,她雪白细嫩的小臂上,出现了一幅更为奇妙的景象:刺青岛屿图案周边,肌肤之下,淡绿色的毛细血管,细密、繁复,纹路清晰地向上下两端,呈开放状延伸开去,如光缕喷射,如兜住岛屿两端的织网,又如纵向穿越岛屿之下的海洋深处,无数条隐形的道路印迹……刺青匠应该是一个有心人,利用了那些细小血管的纹路,将岛屿位置镶嵌得饶有趣味,引申出一个意外的多义性。
阿诺看到你眼神的异样,脸腾地红起来,羞涩着试探问道:“怎么啦,苏哥?”
你说:“你把那只胳膊也给我看看。”阿诺艳若桃花,两眼发光,又惊又喜地看你,将牛奶放到桌上,嘴里喃喃着:“干嘛,怎么啦,呵呵,你怪怪的。”她将双臂并排放平在桌面上。在她一双秀美嫩白的小臂内侧,两幅完全相同的刺青图案映入你眼中,但如果不细看,并不能看清两幅刺青图的颜色,其实并不相同。先前左臂上那幅,是海洋与晴空那种蔚蓝,右臂上这幅,却是瀚海无边的墨绿,不细看,分辨不出。情不自禁的,你右手伸出去了,但在手指即将触碰到她小臂肌肤时,她颤抖一下,仿佛准备缩回去。你被这一抖惊一下,手臂停在半空,没落下去。你分别手指两幅刺青图说:“好看,但是蓝色、绿色,为什么?”
阿诺抿嘴,表情稍稍显庄重严肃,又若有所思。之后说道:“其实,它既是同一座岛,又不是同一座岛!”你挑挑眉毛,表示这说法很有趣,但依然不能解释你的疑问,你视线没离开她的肌肤,皮肤的细腻纹路,光滑的视觉,淡淡的白色汗毛,都清晰异常。你的神情,或许只能解释为“一副贪色之相”吧。阿诺怯怯的声音说道:“好了,你,看够了吧?”她一边说,一边把双臂收回,举至自己眼前端详一番,神色虔诚,嘴巴闭紧,两眼专注,像在品玩她珍藏的宝贝。然后,她看看你,并没说话,重新端起牛奶杯子,喝了一口,眼睛望向棚顶,轻轻说:“那是同一个梦,只是那不仅仅是一个人的,它有不同的色彩!”你问:“几个人?薇儿,还是菅一诺?”你是从她梦话中听到的这俩名字。
阿诺看你一眼,神色哀伤了,不再说话。她默默地吃着早餐,动作、眼神都有些迟缓,在你看来,她的心思似乎已经飞走,也许去往她刺青的那座岛,也许飞向她口中的那个薇儿和菅一诺身边……
阿诺没让你洗碗。你站在厨房门口,看她利落地洗涮,心思一时恍惚,心想,她要是我老婆,倒也不错!她收拾停当,对你说:“苏哥,我今天休息,这会儿想再睡个回笼觉。”你应着点头。她回去自己屋内,关上门。你仍呆傻萌般留在餐桌前,回味桌上那双如雪小臂,蓝色、绿色岛屿,两个名叫薇儿和菅一诺的女子。一切都有些神秘,不禁遐想联翩。过了不知多久,阿诺屋门打开。她整理着头发走出来,之后,一手拿着墨镜,一手揉着眼睛,慢悠悠地说道:“睡不着了,我这生物钟好乱!苏哥,我想出去走走,呼吸点新鲜空气,我感觉闷闷的。”你问:“想去哪儿?”阿诺说:“听说,这里的猛犸象有许多传奇,一直没时间了解,我想去博物馆看看。”你说:“来柞城,那里是该瞅瞅,那,我来给你做向导和解说员吧,全免费,提供往返用车,外加午餐。”阿诺孩子似的笑起来:“你这样说,我这倒像是一次预谋了,你别这么慷慨,也让我不必看自己那么有心机,呵呵。”你说:“没问题,你应该能看出来,有心机的女孩,我怎么可能让她住进来?我也不喜欢!”阿诺看你一眼,那是意味深长的一眼,只是你不敢确定那“意味”的是什么。
你把车从车库里开出来。她戴好墨镜,在副驾驶位置坐好后问:“本来,只是想出去走走,距离很远吗,一定要开车才行?”你说:“倒不是特别远,坐车去,是让你熟悉它一下。”你发动汽车,开出小区。阿诺观察车内前后,然后观察你:“熟悉一下?我没明白,我不是第一次坐你车呀?”将车驶出小区电子门后,你竭力把话说得像羽毛似的飘浮,很像玩笑:“是这样,鉴于昨晚你遭遇到的险情,以及我慢半拍的拙劣表现,我的朋友蒋一朵,给我颁布了一条军令,从今以后,不管你去哪里,进出往返,由我负责开车,全程接送,不得有误!”你这样说,是希望她别太在意。但话音刚落,她一只小手,就搭在你右臂上了,很轻很轻地一搭,说道:“你停一下车。”你说:“停车干嘛,你尽管说好了。”阿诺说:“不行,不说明白,我要下车了!”你扭脸看一眼她,未见愠怒,却有些涨红,显得焦虑不安。你不忍她这样。车停住,她问道:“到底怎么回事啊?”你说:“阿诺,芝麻大点事儿,你这么认真,我很难堪的。”阿诺说:“可我,何德何能总是劳烦你们?你们这样待我,我没有理由接受!”你说:“昨晚的事,蒋一朵觉得后怕,你知道,她这个人,敏感又细致,重情又重义,她怕你有什么闪失,今天一大早,就发短信给我下命令,没什么复杂的!”你将手机微信和蒋一朵的对话给她看。她看了两眼,脸就红了,读完后,将手机还给你,眼睛看着窗外大街,她问:“收了我是什么意思?”你压低声音,异常认真地说:“就相当于我对你说,我爱你,一个意思!”阿诺“啊”地叫了一声,呼出一股气流,一缕不等式发丝,发怒似的在空中暴跳几下,她大眼睛狐疑似的圆睁,大概怀疑自己听错了。在她确认了你的话之后,条件反射似的举起一只手臂,准备打你,却随即将手臂放下,非但脸颊不曾发红,反倒霎时转白。她向外侧一下身体,嘴巴噘起来,言道:“你欺负我!”
你不愿相信,她真动怒了。轻佻、逞口舌之快、占对方便宜,都不是你的初衷,不如说,你是在借机测试她的态度。在她生气转身这一瞬间,你已经开始后悔,一股脑把流氓无耻小聪明扯淡混蛋王八蛋一大堆帽子,扣在自己头上了。但随即,你还是禁不住又小聪明了一下:阿诺颠簸于声色犬马的浊流世界,早已惯看秋月春风、熟闻鸟啼狗吠,甚至潘那样的强掳式动作,阿诺都可笑看风云、从容抵挡,不见一丝愤怒,唯独听你说那三个字后,怒气顿生?难道其中,包含着妙不可言的情感玄机?这是一个很不要脸的念头,但它起了作用,你先是愉悦,而后有了自信和平静。你说:“对不起,阿诺,我们不闹了,这件事,蒋一朵、我、萧麦,我们的想法都差不多,就是觉得,你是一个值得深交的女孩,我们这些人,都是‘义’字在先,要把你当作最好的朋友和哥们儿,其实很简单,是你想复杂了。”
阿诺认真听着,慢慢转回头,垂下眼帘,等你说完,她沉默一会儿,双手在膝盖之上缓缓按压着,然后轻叹口气,说道:“我不知该怎么说,‘义’字,它是我的软肋。”你说:“也是我的,相互都碰到了,你觉得,这只是巧合吗?”阿诺避开你的目光:“不说了吧,先带我去一趟银行。”她不接话茬。但关于开车接送,她没再坚持反对。
你打开汽车音响,一段流水般的小提琴与钢琴。陈美是一只欢乐鸟。十分钟后,在农业银行门前停好车,阿诺拿起布袋,问你:“你进去,还是车里等我?”你说:“我不熄火,就在这里,傻傻地等你!”阿诺轻轻嗔笑,说道:“我发现,你越来越坏了。”
她迈下车。上午的暖光扑到她清秀的脸上,不等式长发缎子似的摆动。她回手关车门,眼神暖暖地看你一眼,撩撩头发,扭身向银行大门台阶上走,蓝色牛仔裙,最大限度遮蔽了她的性感,白色旅游鞋压制了她的美腿,但在她抬腿向台阶上走时,肥大的牛仔裙,也拿她的软腰、丰臀、长腿没有办法,它们交互在裙内凸凹,隐现出曼妙轮廓,使得车里的你,如坐针毡,喉结频动。她从转门走进去。半落地窗内,她走向取票机,取出一张排号小票,之后向里走,随即便看不见她了。上次跟踪,她来过这里,你直觉她是在存钱或者汇款,而非支取。你只让自己想到这一层,而不继续往下猜,你觉得,那会分散对她的专注度,其实,也不仅这一个细节,还有许多本来疑惑,却宁可不去看穿的东西。你自己都不纯粹,怎可强求他人透明?大街上,人潮车流湍急,却大多陌生,与你的人生故事并无交集,冷漠、混乱、相隔、无缘,都是常态,相识、信任、相恋、抱团取暖,才是个案,才是难得,才值得珍惜。
正在车里意淫人生,阿诺从转门里面走出来了。你看见她时,她正把电话从耳边放下,仰脸看着天,像在迎候一阵风的吹拂。你看她,像在看一幅画漂移过来。你探出手臂,为她打开另一侧车门,她清丽的脸一出现在车门外,你就觉得不对:她哭过!
尚未被风吹干的泪痕,依然印在她眼角,像一层揭不掉的透明薄膜。她上车坐下,关好车门,你发动汽车,开始向北郊方向走。眼睛余光里,她手指偷偷抹着眼角。你一手握方向盘,一手拉开储藏箱,拿出一沓面巾纸递过去,眼睛还是看着挡风玻璃外的马路,觉得她迟疑了一下,大概没想到你发现了她流泪,但面巾纸还是被她接过去了。你不去观察她,也不问一句。你想让她自己平复一下。她如果不想说的事,你一个字也不问,这是对她的尊重,希望她会收到。
越野车穿过一片松树林,树影婆娑闪过车窗。你说:“你要是不喜欢,就关了吧。”你说的,是还在播放的陈美小提琴车载音乐。她唔了一声:“没事,陈美,很好听,还有多远?”你说:“出这片树林,上城郊公路,再开五分钟,看见一大片湿地,就到了。”她没说话。你说:“你要是没有心情,不如改日再来好了。”阿诺摇摇头说:“不,我轻易不会改变想好的事情,说好要来,一定要做到,你别担心,我过一会儿就没事了。”
博物馆是一幢仿古建筑,挑檐起脊,雕梁画栋,朱墙黑瓦。馆前馆后有非常开阔的草坪和停车场,还有一处正待兴建的景观园。米嘉正巧在大厅,穿着紧身的礼仪制服,端庄而俏皮。你和阿诺的到来让她欢喜,她一把扯住阿诺的胳膊,在一边聊几句。然后米嘉对你说:“你没给阿诺预热一下?”你问:“预热,什么意思?”米嘉说:“我给你的那些资料,怎么不给她看看,她有兴趣了解的。”阿诺插话说:“作曲家忙,资料独享,我理解。”你说:“这几天,事儿多。”米嘉说:“好吧,你俩,一唱一和的,我一个人势单力薄,来吧,进来,还有别的参观者,我一起给你们介绍吧。”你说:“行,你解说得好,我请你。”米嘉说:“别小瞧我,你未必喝得过我!”阿诺说:“好啊好啊,我不怕事儿大,一会儿就喝,我看热闹。”米嘉翻一眼阿诺说:“你坏死,灌趴下谁,都是你遭罪哈哈,不闹了,我今天可出不去。”
图片。文字。声像。考古文物。猛犸象标本。尤其是展馆中央大厅的一尊猛犸象完整遗骨,高大雄伟,蔚为壮观。一圈下来,米嘉专业的解说,翔实准确的知识储备,出色的口才,落落大方的仪态,让你印象深刻。阿诺第一次见闻,更是惊叹不已。直到米嘉这一轮讲解完,带你和阿诺在休息室窗前坐下喝茶时,阿诺还在一直追着米嘉问这问那,连说这些东北文化很有意思,再给她讲点,再讲点吧。米嘉嘻嘻笑道:“干嘛总让我讲,怎么不让西格讲给你?”阿诺看你一眼,对米嘉笑:“我不,他讲的不如你讲的动听,我要听你讲!”你咳嗽一声,目光闪向窗外。阿诺的话并不刺耳,也没让你尴尬,相反,你倒是从其中听出一丝丝撒娇的味道。于是你心里竟然是喜悦的,但不想让她俩看出来。米嘉聪慧地笑着对阿诺说:“好好,我给你讲,告诉我,关于东北,你还想了解点什么?”阿诺歪头想了一下,问:“从小我就听说过东北的二人转和皮影戏,一直没见过,你给我说点儿?”米嘉喝一口茶,抿抿嘴唇,兴致勃勃讲起来: 二人转。东北的二人转在历史上曾形成东、西、南、北四个流派。东路以吉林市为重点,舞彩棒,有武打成分。西路以辽宁黑山县为重点,受河北莲花落影响较多,讲究板头。南路以辽宁营口市为重点,受大秧歌影响较大,歌舞并重。北路以黑龙江为重点,受当地民歌影响,唱腔优美,素有“南靠浪,北靠唱,西讲板头,东要棒”之称。后来各流派取长补短,互相融洽,就形成了今天的二人转。木偶戏。木偶戏(含被单戏)和皮影戏统称小戏,木偶戏俗称木肘肘、木脑壳,皮影又叫灯影。它与大戏之不同点,在于艺人通过生动灵活的操作与表演,用它来表达形形色色的人物形体动作、思想感情和完整系统的故事情节。由于皮影(高约60多厘米)、木偶(高约50多厘米)形体小,舞台小,剧团人员少,易于深入田间、院落、车间、学校进行演出,故谓之“民间小戏”。建国前后,皮影、木偶这种戏剧艺术颇为活跃,成为人民文化生活中重要组成部分。 米嘉对阿诺说:“二人转和皮影戏,咱柞城老街那边,每个周末晚间都有演出,让西格带你去看!”你没管阿诺这次答应与否,你先点头应允了。但你没想到的是,阿诺想的不只是这些,从博物馆出来,上车后,阿诺说什么也要你学几句二人转唱腔,任凭你怎么解释说自己从来不会唱之类,阿诺死活不答应,威胁说如果你不唱,她就下车,徒步回家。你怎么忍心她一个人走,只好硬着头皮唱了几句《小拜年》,你知道自己唱得很烂,荒腔走板的,但没想到的是阿诺听得入迷,她在你唱完后,可爱的表情,轻轻鼓掌,说:“对呀对呀,就是这个味道,我虽然不懂,但是你唱的味道足够,我喜欢!”你说:“阿诺,你要这样说,我简直都不敢带你去老街听人家专业的了,羞臊不起啊!”阿诺说:“我才不管什么专业不专业呢,我第一次听到的就是你唱的,你就是我的入门老师,以后,你每次给我唱民谣的时候,必须加赠一首二人转,就这么定了!”你叫苦连天,忙说道:“停停!姑奶奶,你饶了我行吗?我没有这个能力完成这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业有专攻,我喜欢二人转,但不代表我可以熟练掌握这个技能,这里面是需要多少年磨炼和修炼的,别小瞧了它,我玩不转的,放过我,为了弥补,我回城请你吃饭!”
回城。午后2点。你带阿诺去“自助饺子城”吃饭。木屋装修,拙朴家居风格。木桌上有煮饺子的餐具、锅盘之类。饺子种类繁多,玻璃窗里间,十几个白衣女子在不停包着饺子。自助价格便宜,每位28元。选了几盘凉拌菜,两种饺子:鲅鱼韭菜、牛肉洋葱。白钢锅里的水滚沸,阿诺看你煮饺子,像在看一场真人秀。一边煮饺子,你一边给她讲姥姥包的饺子如何抱团儿,如何薄皮大馅儿,连讲述带描绘,阿诺有点跃跃欲试要品尝的意思了。她说:“南方人吃饺子不多,但听你一说,有点喜欢了!”水色香气中,她神色慢慢好起来。饺子捞到白钢滤水盘里,白团团、圆滚滚煞是好看。你让阿诺先试试鲅鱼馅的,仅吃下去半个,她冲你点头,口齿不清地连说鲜鲜鲜。你说:“这要是再能喝点酒,就更带劲儿了!”阿诺抬眼打量你,鼻子哼一声。她或许以为,你在暗讽她昨夜的醉酒。其实没有。
你一边吃一边给阿诺讲述东北饺子和水果、灯笼的风俗。大年“三十”晚上辞旧迎新,一定要吃饺子,在众多的饺子中,会包几只带有硬币的,也有用花生或其他果仁来代替的,谁吃到了这样的饺子,就预示着新一年里能交好运,有吉祥之意。此外,东北人在“初五”这天也一定要吃饺子,也称“破五”,就是把饺子咬破,寓意将不吉利的事都破坏,有驱灾避邪之意。年夜饭后,要吃冻梨的,东北天气寒冷,一些水果冻过之后,会呈现出另一番滋味。最常见的是冰梨和冻柿子,最纯正的是冻秋子梨,在东北,有一种梨叫秋梨,这种梨刚摘下来的时候又酸又涩,人们就把这种梨采摘下来直接放在树下,盖上一层树叶,经过冰冻之后的秋梨酸甜可口,果汁充足。冻梨在吃之前要放在水里解冻,年夜饭后吃这种梨能解酒、解油腻。说到灯,年三十要点长寿灯,东北人在大年三十都要点长寿灯,彻夜通明。大年三十一直到正月十五元宵节,每家每户都要挂红灯笼,到了晚上就要点亮灯笼,而且要点一宿,不能关灯,寓意着益寿延年,香火不断。你问阿诺:“你们那边吃饺子方便吗?其实,我们这边有不少人在南方开东北餐馆、饺子馆,你从来没吃过?”她想了想,看你一眼,又把目光闪开,说道:“如你所说,我在南方很多地方,确实看到过你说的东北餐馆,只可惜,我也许没有走进去的机缘。我们那边馄饨店倒是不少,但是饺子确实不多,有经营饺子的,但是馅儿也很单一,滋味也不大对。”你问:“你去过很多地方?”她停滞一下说:“一言难尽呢,有时候,品尝美食是需要条件的,不仅仅是地理概念,还需要许多当时无法奢求到的东西……算啦,我不想聊这个,对不起!”
哦,三伏的天,女人的脸,说变就变,她说这句时,脸色顿时沉落。是什么触动了她,让她联想起了什么?你猜不出,但可以遵照她的意愿,聊点别的。你说:“好吧,我给你讲一件好玩儿的事。”她开始吃东西,从她脸上的神情,你看得出,她在竭力调整自己,生怕影响你的情绪。只当一切如初。
你说:“关雎你记得吧,就是前阵子你住在他家那个城管的,我发小,前几年,有一次,他和一个哥们儿去南方,好像是宁波偏远处的一个小镇吧——对了,告诉你,关雎这辈子的一个最大理想,就是想讨一个南方姑娘做老婆,然后把他从东北拐走,去南方生活!所以,他的网上好友,都是南方女子你懂吧?呵呵,跑题了,接着说他那次去宁波,午间,他俩在一家小面馆吃饭,两人饿急了,每人点了三碗海鲜面,叫了四道小菜,六碗面四碟菜端上来,桌面就满了,两人无暇顾他,低头一通大嚼,刺啦啦图噜噜有声,可是,吃着吃着,他俩就感觉哪里不大对劲儿,抬头一瞧,嘿!餐桌四周站满了人,那些顾客,都不吃了,也不说话,只围着他俩,饶有兴致看他俩如何风卷残云!关雎后来跟我说,他俩的吃相和饭量,一定把这些南方人给吓着了,以为奇观,或者哪里来的怪物在打赌!哈哈!”
她禁不住笑了,扫一眼桌面,又偷偷看一下四周,冲你悄声说道:“我怎么觉得,和关雎他们也有得一拼呢!”你说:“我们就别自己充胖子了,差得远呢,只不过,你是用南方人的眼光来看的,你别怕,就是你在桌子上把菜摞成山,在咱们东北,也不会排队围观,因为,胃口好的人太多了。”她问:“真如书上所说,跟地理气候有关?”你回道:“当然,你看啊,到了更北方的林牧区,大小兴安岭那边,有许多猎人,在冬季狩猎,他们爬冰卧雪,身体对热能的需要非常高,所以,他们个个能吃肉,饭量极大,酒量也惊人,不是贪饮,而是生存之必须和习惯,也符合一方水土一方人的说法,对了,单说这点,我觉得你更像东北女孩嘛,不,是更像猎户的后代!哈哈哈!”
她没笑,而是翻了你一眼,嘟囔了一句:“讨厌,你才是猎户的女儿!”随即,她又认真起来,眼睛不眨看你,问道:“那你觉得,我的个性,像个东北大妞吗?”她说完,自己呵呵笑起来,又连忙用手掩住嘴。你不笑,故作严肃地思考一下,然后说:“你嘛,个性是东北的,长相是南方的,酒量是林区的,脾气是矿山的!”尽管她用手掩着嘴,但你还是听见她“啊?!”地叫了一声,两眼圆睁,似怒似笑,然后叫道:“你这都什么呀,太过分了,我人格分裂呀我!”她把筷子掷在桌上,不吃了!你问:“你生气了?”她翻着眼睛说道:“小瞧我,我是想跟你聊点正经事儿,我想起了米嘉,想起了猛犸象,听米嘉讲的那些,我觉得许多事情真是不可思议,你怎么能想象,在第四纪冰川时,那些猛犸象,会长途跋涉迁徙到这里?它们究竟从哪里来?那些家族,还有那些孤单的猛犸象,这一路之上,它们用了多长时间,经历过多少艰辛和磨难,最后在这里看到草原,那会是怎样的感受?还有,像你说的话,如果用在猛犸象身上,你说它究竟是东北的,还是南方的,是林区的,还是矿山的?就在刚才,我突然觉得,我就是一头猛犸象,本来生长在南方秀山丽水之间,却一路飘荡乱撞,在这片东北大平原上落草,最后,我会不会水土不服,会不会在这片平原上绝迹啊?”
她的确聊的是“正经事儿”,但外沿超出你的预想。而且在她话语中,你隐隐感到一种不寻常的内容被包裹在里面,同样超出预想。一时,不知如何搭话。
饺子吃罢,餐桌被服务员收拾干净,只留下一把盛着饺子汤的不锈钢水壶,和两只白花瓷杯。你告诉她,现在来喝饺子汤,与平日相比,它的味道会很特别,这叫“原汤化原食”。她试着喝,嘴唇在杯沿儿处,美妙动着,嘬出极其细微悦耳的声音,你觉得自己被那画面和声音,弄得渐渐要融化,恨不得就化成那碗饺子汤。她喝了几口之后,冲你点头,表示同意你的说法。但她还是没忘记猛犸象的话题,她问你:“对了,你不是在写一首歌么,关于猛犸象的,进展怎样了?”被她一问,你其实特别想对她说,写不下去那首歌,因为现在只想给你写首歌。但你还是没有胆量说出来。只好说:“开始无感,是真的,实在因为缺乏了解。但是后来,米嘉正在钻研的一个课题吸引了我,我觉得这是一个挺不错的创作动机!”她问:“猛犸象复活?”她真是聪明得让你气馁。本来想用这个吊一下她的好奇心,她不给机会。
电话响了。蒋一朵。她问:“苏西格,你在哪儿?”你说:“我和阿诺吃饺子呢,我们刚从猛犸象博物馆回来。”蒋一朵笑着问:“你负责开车?”你说:“是啊,你下的命令,我第一时间进入角色。”你看一眼阿诺,她似乎听懂了,把脸扭到一边。蒋一朵说:“拉倒吧,你早进入角色了,我只不过是给你加一段剧情好吧?你全情投入就好,我给你打电话是要跟你说,听说,潘公子住院了!”你差点叫出声。阿诺还在看窗外。蒋一朵说:“不过,别担心,没有生命危险,你和阿诺小心一点,尤其晚间夜场回家时,你懂我意思吗?”你说:“放心吧。”蒋一朵说:“是否需要告诉阿诺,你自己掂量吧,对了,还有,昨天晚会的录像,今晚7点30分播出,好了,没事,挂了。”你收起电话,看见阿诺注视着你。她一定从我表情上看出什么了。她问:“发生什么事了?”你说:“蒋一朵说昨天录制的晚会,今晚播出。”你和阿诺从“自助饺子餐厅”走出来。停车场上车前,她狐疑地看着你,说道:“你不会撒谎,事儿都写在脸上呢,说吧。”
你尽量让语气显得轻描淡写:“有什么事儿,还值得撒谎,就是那小子被你喝住院了,没大碍,蒋一朵让我多陪陪你,不给那家伙报复的机会!”阿诺整理一下头发,说道:“我才不怕,一个不过有一点钱的怂男,外强中干!”再说:“就算他真想怎么样,大不了,我离开柞城,回南方就是。”你像被烫到,抓住她一只胳膊,语速突然加快说:“那怎么行!你不能离开,这不是个好办法,是下下策!”其实站在大街旁,起了一点风,车声人声像开水沸腾在四周,但这一刻,意念里只有她纤细的手臂,还有软滑却凉凉的触感。只是你手指的力量,或许被急迫感施加了什么东西,致使它像钳子一样。你看见阿诺咧了一下嘴,“钳子”霎时松开,但没有放掉她的手臂。她也没有用力挣脱,而是盯着你的眼睛,问道:“你怎么了?”阿诺声音轻柔,像一抹清凉油,涂在你太阳穴处,让你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你把手松开了,不敢看她,连说:“对不起、对不起,阿诺,我只是突然觉得,你怎么可以走呢,你要是、要是走了,我们去哪里包饺子啊?”阿诺笑了,轻轻用手掌拍一下你的胳膊,笑道:“净胡说!”
你玩笑,滑过尴尬,她也顺势脱身。这局面,就像眼前触手可及处,一只蹦跳着的俏丽雌鸟,并未察觉到你的存在,你不敢向前再挪一寸,否则,它被惊扰后的唯一动作,便是噗噜噜飞走。似乎,她也会觉得,这样轻描淡写是无害的,暂时安全。你俩坐到车上。她怔怔地在想什么。你发动汽车,她问:“我们,去哪儿?”你说:“只要你不离开柞城,去哪儿都行。”她娇嗔,翻你一眼,然后突然说:“你给蒋姐打个电话,问潘在哪家医院。”你没懂:“为什么?”阿诺平静说:“我想去医院看看他,你不喜欢,我可以自己去!”
崇拜。当你像一个乖乖熊似的,驱车和阿诺去医院路上时,这两字,像节拍器似的“崇拜崇拜崇拜”地呼叫着,不绝于耳。它如此澎湃执拗,比车窗外的街景、树林、人群都密集,让你即使在开车过程中,也情不自禁侧脸,暗暗用乖乖熊那样的小眼神儿,去膜拜一下副驾驶座位上这个非凡女孩。因为,这种气度,男人恐怕也要自愧不如。
柞河北岸。“颐和”豪华私立医院三楼。你走在前面,敲门后,里面有女孩的应声。你和阿诺走进去。单人病房里,潘公子在输液,两个穿戴艳丽、配饰晃眼的女孩在一旁陪着。潘公子像嗅到了味道,视线一下投向阿诺。他的脸惨白,头发蓬乱,眼神儿在发现阿诺一瞬间,如死灰在风中复燃,突然恢复的光亮令人惊讶。但他随即在光亮前面,垂下一道冰冷伴忌恨的表情,嚷道:“流氓,女流氓!我不想……”话说了一半,他剧烈咳嗽起来。
阿诺打量他,表情平静,对两女孩儿说:“看起来他还不错,还有力气骂我。”两女孩互看一眼,再看潘公子,问阿诺:“你们是他朋友吗?”你插话说:“昨晚一起喝的酒,不是朋友,能喝这么尽兴?不是朋友,能带水果来看他?”你一边说,一边把刚才阿诺买的一兜水果,“哐”一声放在床旁柜上,斜眼看着潘公子。一个女孩说:“他没事,只是胃感不适,在输液调理,住两天就好了,平时挺能喝的,这次遇到你们,大概是棋逢对手了。”潘公子抬手指着那女孩儿说道:“你闭嘴!”阿诺也示意女孩别说话刺激他。然后她对潘公子说:“我没想把你喝成这样,如果,你请朋友喝酒的方式,能稍稍改变一下,结果会不同,毕竟,我们一起喝的酒,我只是觉得,应该来看看你,不然,我心也不安,你看出来我是流氓?哈哈,也不算晚,晓得我的厉害啦?算你识相!以后再请女孩喝酒,绅士点,好不?”阿诺说完,冲你看一眼,你和她转身向外走。两女孩听出了点门道,神色惊惶起来。潘公子这时声音衰衰地叫着:“等等!女、女,女流氓!”
阿诺停住脚步,笑着看你,转身对公子哥说:“你有话请快说,我和我男朋友还有事儿呢!”
阿诺的话,差点让你的心脏从胸腔里喷出来:什么情况?她想怎样?把这么厉害的角色突然交给你,怎么也不提前打个招呼,好让幸福感再悠长一些!在一瞬间里,你像喝醉了一样,有点晃,或者脸如重枣,有点得意忘形的意思。
你将胳膊伸出去,象征性地从后腰圈住阿诺另一侧臂膀,阿诺抬脸对着你,像一个被家长来学校接走的孩子。潘公子不会这么陶醉,他或许也会觉得饮下一杯东西,但那极有可能是一大杯芥末!他一边咳嗽,一边释放着他呛火似的感觉说:“女流氓,算我瞎眼,想尽方法,无非就是想……疼疼你,不说昨晚的事,就说眼下,你又何必摆出这样一副姿态?假惺惺关心我的状况,却又说出这种话来?你不觉得,女人太虚伪,比男人还讨厌吗?”
阿诺说:“我来看你,发自真心,说那番话,也一片真意,没什么好虚伪的,并且,你这种人,担得起我这番话,你没偏得!”潘公子说:“本来,我准备在你走后,就让这件事过去了,但是既然你这样说了,那我也改主意了,女流氓,你听好了,这件事,没完呢!”
阿诺盯着他,失望地摇头,对你说道:“我们走吧。”
身后病房里,潘公子继续叫着。一片混沌杂音。
从医院出来,阿诺要你带她去郊外兜风,她说感觉很闷,要爆炸。你答应了。但是她要亲自开车,由你给她做导航。车开出郊外,在宽阔公路上,她打开音响,音量很大。然后她加大油门,让车在公路上飞驰起来。车窗半开着,风掀起她的头发,T恤衫呼啦啦响着,胸前凸凹处在里面滚动起来。她开得异常熟练,你并不担心,只是仔细打量她时,发现她眼里沁满了泪水……
汽车拐进一条八排车道的新建公路。不远处,一座机场正在建设中。公路上几乎没有车辆,只有清晰的白色车道线。路两旁已经栽上新的园艺树木,各种雕塑、植物造型。阿诺把车停在路边一处水泥空地上。你和她下车,走下水泥地的坡子,下到一片石块场地。你们坐下来。四周静得出奇,太阳在无声地滑向西方。机场的塔楼和候机大厅已现雏形,周围配套设施也已布好格局。阿诺默默看着远处机场和广漠蓝天,及西去的太阳说:“这里真的不适合建机场。”你问为何。阿诺沉静,如清冷石块。她说:“对我来说,如果原本就拥有如此宁静的地方,我干嘛还要飞走?让我一个人坐在这里,不要见任何人,不听任何声音,就这样一直到最后,这么醒着,却像睡着了一样,这是我的梦想画面,也不仅仅是我自己的。”日光渐渐冥暗下来,在你眼前的这个女孩,一时显得无助、孤独、凄冷。你几乎不假思索地问了一句:“你是不是冷了?”她看你一眼,摇摇头,淡淡地问:“怎么,你冷了?”你说:“不是,我是说——你不许生气,我是说,你要是冷,我,想抱抱你!”
阿诺抱臂坐着,侧脸仔细看你,然后嘻嘻笑起来,一边抹着一侧的头发,脖颈的线条优美颀长,引人遐思,她说:“苏哥,我给你讲一段我亲眼见到的事,大约十年前,我和几个同学在山谷里玩,亲眼见到一位栽树的大叔,在山坡上挖出一大堆炸弹,炸弹,对,没有引爆的,外皮全是锈渍了,上面依稀看见几个外文字母,你知道吗,那个山谷,几十年前是中外驰名的一场大战役的阻击战场,好端端一片平地,硬是被雨点似的炮弹,炸成了一道山谷,有人说,是把地壳掀了一个底朝天!我们全都吓傻了,就觉得它们随时都会爆炸,把我们崩到天上去了!我们妈呀呀叫着跑得老远,可是那个大叔,却像得了宝贝,不顾我们的尖叫声,一个一个抱起那些炸弹,要把它们装进山谷下的毛驴车上带走,他以为可以值很多钱吧,但是,他已经累得不行,一颗炸弹往车上放的时候,不知什么原因,爆炸了,之后是一连串的爆炸,我们都趴在坡地上,坡地像筛糠似的在抖,尘土石块噼里啪啦砸在我们身上,把两个女同学都砸哭了,等硝烟散尽,我们再去看坡谷底下,炸弹、毛驴、驴车、大叔,都不见了,只有空中尚存的一团蓝色烟雾,一点一点消散着。”
她讲完,你还狐疑着,不安地看她。阿诺站起身,轻轻掸一掸臀部和腿部,一副搞怪表情,眼睛瞪大发亮,微笑地说道:“我就是那炸弹,你千万别做那大叔!好吗?你看,太阳都爬到墙角了,我们回去吧!”
她煮好两碗面,洗了一盘水果,放上茶桌,然后坐到沙发上。电视已经打开,正播放潘他爸的企业广告,“水上席梦思”的游艇镜头晃过去,你和阿诺互视一眼。含义不同。
你不安地坐下。她像犯错孩子,目光怯怯地看你。你知道,她担心伤到你,她说自己是一枚炸弹,但你知道,她其实希望自己不是,她自己对那东西都怕得要死。你像什么都没发生,打着哈欠,慵懒搓脸,问她:“我睡了多久?”阿诺回答:“一小时样子吧。”你看窗子,外面天色已彻底黑下来,对面楼群灯火像云河落在凡尘,仙女却飘在室内。她把面端给你。你问:“你没睡?”阿诺说:“想睡,可眼睛一直瞪着,不知怎么,总看见一群猛犸象在走,我觉得它们都像孤儿一样,很可怜……好了,你吃东西吧。”
阿诺坐回沙发另一侧吃着面条,目光有些游离。是猛犸象把她迷住了?她没穿牛仔裤,换了一条淡清色亚麻布长裙,光洁的脚丫上蹬着拖鞋,又乖巧,又性感。你吃面同时,悄悄打量她,心怀鬼胎想:炸弹?有这么美的炸弹吗?如果炸弹也这么美,粉身碎骨也要抱一抱!天呐,我好像很理解那个车老板嘛!
7点30分,晚会准点播放。萧麦果然天才。整台晚会格调清新,毫不流俗,采访纪实的加入,增添了视觉冲击,又巧妙让前后节目自然链接,节奏未受影响。阿诺说:“你这哥们儿,才思敏捷,难题迎刃而解,坏事变成好事,厉害呢。”你说:“他困在这个小台面,大材小用,我一直觉得可惜。”阿诺举着筷子在唇边说:“还有蒋一朵,我觉得也是大才,你这两个朋友,我喜欢!”你不眨眼地盯着她嘴唇,期待她后面还有话。她意识到什么似的,脸稍稍一红,不说了。然后,她筷子在她碗里快速响着,明显加快了吃面条速度。你问:“怎么了?”她说:“下一个就是你唱了。”她吃完,把碗放在茶桌上,说道:“你吃完就放这儿,一会儿我一起洗。”她用面巾纸整理一下自己,在沙发上坐好,认真看着电视。
你当然不是第一次看电视上自己的表演,但旁边坐着一个让自己着迷的女孩,一同看你在荧屏上翘首弄姿、引吭高歌,感觉不可名状。你甚至听不清那首歌究竟唱对了没有,只知道是全情投入的,甚至,情感中还带着那么一点悲情。隐隐不安着,看一眼旁边的阿诺:她专心致志、饶有兴味,表情是淡淡的微笑。你最后尾音刚落,她一旁轻轻鼓起掌来,嘴里小声说着好听好听,却并没有看你,就如同她在夸赞的人不是你,而只是电视里那个抱着吉他、弯腰谢幕的男歌手。她兴奋的、真挚的表情,让你相信这一刻,她是忘情的,发自内心的。你甚至多情认为,此刻她眼睫毛上挂着泪珠。但未及你确认,她已起身,捧起两只碗去了厨房。你随她身影转过去,视线追着她的窈窕背影,其实是在以嗅觉尾随她刚刚经过身边时,飘逸到鼻孔中的清新香气,就要让你沦陷,身体绷直、膨胀,像天亮时竹林地面上长出了新笋……
就在这时,沙发上你的手机响了两声。是嵇小思发来的微信语音: 苏西格,刚在电视上听完你唱的歌,亲爱的,你真棒!我一边听,一边给你伴舞呢,只穿着内衣 ……后面发出来一束花枝、两瓣红唇的表情图。你把手机屏幕关黑,闭上眼睛,脑中跳出嵇小思跳舞的身影……嵇小思的功力不可小觑,她可以在瞬间将你拉入到一个情境当中,像催眠一样,半晌爬不出来。那当然未必是嵇小思的喜剧,但无疑是你的悲剧,嵇小思挥刀下去,自己手臂上早已滴满鲜血,但她不喜欢其它方式。前世,她极可能是古罗马角斗场上的一名女角斗士。可你不是。你是什么呢?只可惜,你没办法给自己一个判断。嵇小思微信里的语音,就像一片锋利的刀刃,竖立在前面,她非要让你踩到那上面,然后踏着刀锋走向她!你把手机放到沙发上,想专心看晚会。但是它又“咔噔”响了一声。显然,你不给她回,她不会作罢,又发来一段语音: 别假装没看见啊,我知道你一定在看电视,不回我,待会我就打电话,怕就关机,永远关机!哼 !后面跟着一排黑色的地雷表情图。你不希望她打电话,你也不想自己永远关机。你选择回她。你发文字说: 没有,我也在看晚会,多谢你的赞美,我们好好看电视,再交流 。她当然懂了你想结束对话的意思。但就此结束,她就不是嵇小思了。她继续发过来: 假装跟我这儿装忙是吧?你说话像踩在地雷上似的,那么小心翼翼的,怎么,你身边有人?有女人 ?其实,你一直以为,嵇小思已经极其超凡脱俗了,尽管她的那种外表知性、内心狂野、做事磨叽的个性组合,是你不喜欢的,但她大体上是潇洒的。可是,在所谓男女情感面前,她依然摆脱不掉那个“俗”字,依然要那样追问,这让你大为沮丧、绝望,甚至愤怒!不过你很清楚,愤怒对她而言,只是点燃,而不是熄灭。熄灭,你想到这个词汇时,一个念头就冒出来了,它或许恶毒,但恶毒往往有效。于是你两眼向上翻着,冲着棚顶,嘴巴凑向手机屁股,用语音说道: “好吧,你那么聪明,被你猜到了,我身边的确有一个女孩,我们已经同居了,一直想对你说,其实,我爱的,只有她! ”你听见自己的语气恶狠狠的,像一个新手在宰杀一只温柔的绵羊,在虚张声势之下,掩盖不住的,是忐忑的、虚弱的心。你在不安当中,预测着接下来嵇小思可能做出的回应或行动,比如微信里的哭泣、歇斯底里,直接拨打电话咆哮一番,或者直扑到住所来,亲眼验证,或者去夜店酗酒,然后传来她割腕的消息,等等之类。可是,很操蛋,种种阴暗预测无一出现,甚至之后的整个夜晚,嵇小思再无一丝消息。比操蛋更麻烦的是,正当你焦躁不安、心怀鬼胎、六神无主之时,一回头,见阿诺就站在身后沙发边上,注视着你,目光意味深长,表情似笑非笑。
你像突然被扒光了衣服一样,想快速跑掉。可是很显然,阿诺太清楚如何化解此刻你的这份囧态了,她笑嘻嘻从沙发后面绕过去,坐到另一侧沙发上,嘴里说着:“碗洗好喽,现在,我决定,奖励自己一份水果吃。”然后呢——她坐下来,捧起一个富士苹果扔给你,自己抓起来一个,身体向后仰一些,双脚稍稍抬起来,轻轻蹬着,对着电视说道:“然后呢,等待我们那个,东北话还没说溜的东北第一天后,闪亮登场!”说完,她咔嚓一声,咬了一口苹果,脆脆地嚼着,脸冲着电视。
你呆呆的,傻了几秒。没错,什么也没有发生,可以认为,她什么也没听到;或者也可以认为,她彻底撞了一个正着,视听到了你后面的话,但她让自己瞬间化成一个泥鳅,悄然从险境滑出去,让“尴尬”这样的形容词,没机会跳出来。你知道,这一刻,她未必真像她表现得那么轻松快乐,但至少,她不是难过时的样子,这让你又联想起她醉酒时的状态,那种无所顾忌的亲昵,是她内心里的东西吗?她在回避、隐藏,不想让她所说的“炸弹”将你崩成灰烬……你的联想中断。荧屏上,阿诺出场了。
与现场听阿诺演唱相比,电视镜头里的她,或许能将她的美艳,展示得更清晰、更多角度。对你来说,这接近一次全新的视听,欢呼与掌声虽然没有现场那么热烈和震撼,但因为幅度和空间的转换,整体气氛和画面冲击感,反倒更强烈了。与你的歌相比,阿诺的快节奏劲歌,其实才更符合这台晚会的风格要求,萧麦一定超级满意!果然,你手机里的微信群里,萧麦、蒋一朵、米嘉、徐客继续为你和阿诺点赞、撒花,好不热闹。阿诺拿着手机在看,偷偷笑。你脱口而出:“唱得带劲儿阿诺,可爱极了!”阿诺手指挡着嘴唇,示意你别再说,然后她说:“你们是捧我,其实,我觉得自己当时的状态特别差,没敢对你和麦导说,一直以来,唱歌时,有摄像机在,我特别不适,就像紫外线过敏一样,哪哪儿都不舒服,我还是适合在一个不要太大的剧场里,别给我录像,只有观众和乐队,有一个简单舞台,一套很棒的音响设备,就齐!天后?哈哈我那是拿自己开涮呢,我最多就是一棵草根,小嫩草的草根!嘿嘿!”
你问:“小草,是无名的小草,还是有名的小草?”
她瞬间像凝固了,幽怨而不安地望你一眼,起身说道:“苏哥,你等一下。”她走回卧室去了。你顿时后悔!心想这句有所指的玩笑,会不会伤到她?她很快走回来,神情平静,手伸过来,递给你一张身份证,然后坐回原来位置。尽管所有身份证照片都是起丑化作用的,不过上面那个神情怯怯的小女孩头像,的确是阿诺,特别的只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名字印在那头像旁边,狠狠撞到了你:时柬。
你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念了出来:“时柬……?”
时柬这时像卸掉了什么重负,看上去像一朵飘逸的云,在另一侧沙发上轻轻颠着,笑盈盈地看着电视问你:“对呀,怎么样,苏哥,这棵名叫时柬的小草,你也看到了,心安吗?”她的语气和神态,都轻轻松松的,你却被问得晕晕乎乎。你忙说:“为什么这么问?我没有不安的感觉,认识你到现在,我没计较你的名字,刚才,纯粹是玩笑的,当然了,你把你的真实姓名告诉我,说明你信任我,我很感激……”
没等你说完,她却像恶作剧般丢过来一句:“其实,那,也不是我的真姓名!”
啊?!除了惊奇和疑惑,你不知道还能怎样。你痴呆呆地看着她,已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任由自己在她面前表现得像一个白痴。你再次看了一眼身份证:“浙江省桐乡市蒙镇……”你默默将它还给时柬。你知道,她不是故意在耍弄你的智商,她如此纠结,一定有她难以启齿的理由。这时,她转过脸来,真诚地看你,说道:“真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太多头绪了。你没判断错。”于是你就说:“算啦,我们看电视好吗?”
她说:“不,我把身份证给你看,就没想再瞒下去,只是,不知该从哪儿说起,等时间充分时,我慢慢讲给你,现在,我可以告诉你的是,我不姓时,那只是我养父的姓,我自己姓什么,现在不重要了,我父亲,早已不在人世,我母亲,一直没有下落,不知在世界的什么地方,或者,她也已经不在了,或者,在那座空无一人、与世隔绝的荒岛上?而之前的那些名字,蒙蒙、阿诺,都是临时随便起的,除了艾薇儿,其它,都没有什么实际意义。”
你当然有疑问和不解,就问:“为什么是养父?”
她眼睛瞪得大大的,强忍着表情发生的变化,不至于太明显,但终究没有控制住眼泪汹涌着,夺眶而出,沿着下巴往下淌。她说:“我被母亲遗弃在养父家屋檐下,据说,我那时刚出生不久,弱得像一根面条,养父捡到我,收养的我,给我起的这个名字,我捡了一条命……”
她两手掩面,无声地颤抖着。你给电视静音,拿一沓面巾纸走过去,递给她。她打开手,泪眼看你,没有接面巾纸,而是两手拢住你双臂,头靠到你肩下,伏在你身上,终于哭出声来。你把面巾纸扔到一边,轻轻揽住她的腰,她的体香此刻淡淡的,却压不住她泪水溢出的那种阴凉湿气,她的发丝如一缕缕淡雅的软风,不时拂过你下颌位置,带着一波一波丝滑的暖意。你忍不住抬起手臂,手掌慢慢摩挲着她的头发,不知怎么,一瞬间心里感到一阵阵刺痛。你说:“想好受一些的话,声音再大一点,再大一点……”她响应了你,释放了她的哭声,仿佛有一池苦水,被蓄存了太久,现在终于起闸,顿时向外湍急奔涌了。
幽暗的光影。奇静的客厅。电视荧屏忽明忽暗,像极了你此刻起伏不定、阴晴驳杂的情绪。她的脸深埋在你胸前,哭声听上去有些闷,上身轻微抖动,你的两片手掌里漾满柔韧和肉感,不由自主投射在大脑中的,是想象的它们的形状与质地。你猜想,她此刻一定没有涌起这样的脏念头,她只是把水池的闸口开到最大,想让苦水流尽,释放得有些不管不顾,她的双臂越拢越紧,你以同样的力量和密度回应着她,而她的泪水,已经在你前胸恣意汪洋,在那之下,你的胸腹两侧,两座翘挺的峰峦在触觉里凸凸凹凹,像一对躲在衣服里的大眼睛,在不停地忽闪,却让你不敢去猜测它们的任何意图。你不禁想起,昨晚她醉酒后,躺在你身上的睡态,你曾以为,她酒醒后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是在暗示你:她只是喝多了一点酒而已,那些酒后的肌肤接触,不过是酒后的失态,算不得什么,谁也别当真。但是此时此刻,这个美妙的女孩,她可是滴酒未沾啊,她就这样扑入你怀里,你难道要假装把自己当成柳下惠吗?你手掌抚弄着她的发丝,低声说道:“能不能不要再这样难过下去了,我看着也心疼,以后,让我试一试,来照顾你!”
在你手里,在你怀中,她立刻像一条绷直了的鱼儿,之后仰起濡湿着的脸来,眼睛注视着你,声音有些哑,沙沙的嗓音问道:“照顾我?试一试?怎么、怎么试?”
你也目不转睛,直视她的眼睛,就仿佛看见了蔚蓝大海,或者是两盏闪亮的灯下,这让你说出来的话,一时有一种在庄严氛围下许诺誓言的意味。你说:“我们在一起吧!不管你是阿诺,还是蒙蒙,或者是艾薇儿和时柬,无论你是谁,我都一样爱着,是的,我爱你,确定无疑爱你!我不想你再难过,再流这么多的眼泪,让我陪伴你,呵护你,就像,你的亲人,对,就是这个世界上你唯一的亲人那样,把你捧着、背着、抱着,总之,做一辈子都粘在一起的亲人,终生到老!好吗?”
感谢上帝吧!你终于把灵魂里想对她说的话,完整说了出来。感谢上帝吧!你的话没有吓到她,因为,她身体没有从你怀中抽离,拢着你的双臂,也没有放下去。她凝固了。她凝固着。她真的凝固了么?不,你想你太在意手上和身体上的触感了,其实,在你认真去看她的双眼时,看见她在一段时间的凝固之后,眼角已经流下两行透明的泪水,沿着鼻翼两侧滑下去,流进她秀美的脖颈深处。是的,她哭了,再次哭了。只是她哭得没有一点声音,甚至会让人觉得,她受了什么委屈。但事实是,她将头依靠在你右边肩胛处,侧头抬起脸,嘴巴撅起来,佯装不满地说:“你难道不记得,我是警告过你的,我是一枚炸弹!”
你回答她说:“当然记得,但是我忘记告诉你了,我是拆弹专家,我是工兵!”
她抬脸冲你接着问:“你不怕被我炸死?”她此刻的脸上,尽管还拖曳着一丝难过的遗迹,但你看得出,她已经在渐渐恢复,专心进入到你和她的语境当中。
你说:“不怕,如果我死在你的盛开里,我就是因公殉职!”
她嘴唇抿一下,但没有笑。你低头,俯视这张鲜嫩的美颜,其实你心里是清楚的,此刻的她,态度不是来自心底热情对爱的渴望,更多是她的极度脆弱、孤单,以及彻骨的寒冷。你和她站在不同位置:你渴望拥有,她需要取暖。你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却是极其虚伪的:放开她,转身离开,并且告诉她,你不是因为爱我,你仅仅是感动,仅仅是脆弱,我不能在这种时候对你进行突袭!我操,难道不该奖励自己一个嘴巴吗?这等冠冕堂皇、道貌岸然的句子,就是非要把自己假扮成一个硬抠死理儿的道学家?非要与自己的真情背道而驰,才叫绅士,才叫懂得真爱?你想通了,顿觉神清气爽。
你闭上眼睛想吻她。时柬这时从你怀里挣脱出去了。
“苏哥,我想看后面的节目。”她说。她整理着自己的头发和衣裙,之后走回沙发一边坐下,面颊粉红。你退回原来位置坐下,奇怪的是,你不觉尴尬和挫败,人还浸在一种英雄分身似的欲望余韵中,你默默看她桃腮,那张被不等式发型烘托的姣好脸庞,心里满满都是想要保护好这个不知道自己姓氏的女孩的念头,根本没去看晚会后面的节目。
不过,这个夜晚,你的感觉是对的。你不必失望和沮丧,因为在你和时柬互道晚安时,她神色稍显赧然,你在她笑吟吟的表情里,接受到一种温暖和希望,她冲你说道:“苏哥,早点休息,每天接送我,会很辛苦的。”你摆手,却不知说什么,心说,伟大梦想从点滴做起,一步一步来,接送女神,就是你的第一步!
上午,你开车送她到北郊“杏花天”酒店。返家,弹吉他、写歌、做梦。写歌激情抑制不住。你翻出多年来涂抹乱画的那些歌词、曲谱,它们像幼稚的拌菜,像半成品食材,或者干脆就是垃圾,在地板上、床上乱纷纷铺开。它们堆在角落时,黏糊糊粘在一起,看似联系紧密,却毫无章法、青涩如梦。现在,一旦绽放眼前,你能看到一条轨迹,不是音乐写作的成长,是人生历程、情感安放的丰富与进步。最清晰暗示给你的,便是可以向少年光阴挥手告别,可以写那种真实的、切入骨髓的爱情旋律!是的,你抱着吉他,回忆着时柬的各种姿态和表情,心里在说,时柬,我要为你写首歌!这欲望像海潮翻涌,甚至轰隆隆作响,却一滴也溅不到笔下,你对着洁白的本子,手里握着笔,就这么让本子一直洁白着,落不上一个字和音符。你尝试着拨弄琴弦,企图让它自然流淌出来,但发出来的声音,都像是荷尔蒙的躁动,很腥,很甜,却没有一丝感动元素。这种状态还真是他妈奇怪了!你被这感觉折磨好多天。但在太阳落山之前,你依然风雨不误,开车来到“杏花天”。有时进到演唱现场听时柬唱歌,有时坐在车里等她,想你的歌。
在“杏花天”,时柬的热度有增无减,粉丝团、歌迷会应有尽有,时柬也对得起他们,造型装扮千变,新歌曲各种尝试,她每晚出场,“杏花天”成了“嗨翻天”。她收到的鲜花、礼物、赏金与日俱增。她散场后不敢出来太早,因为门口的歌迷,常常让她难以坐上你的车。每晚,她坐到你身边副驾驶座位时,你会拍拍她肩膀,就像在表达一种自豪。她却只是疲惫地笑笑。你知道她不是装酷,也不是超然。她不在乎那些浮华,那些东西,覆盖不了她塞满的心事。你真希望她能讲出来,释放一下壅塞的呼吸空间。但你不想逼迫她那样做,那会伤到她。多半,这时候的她,嗓子是哑的,也不想多说话,头歪过来一点,多半会睡着。日子就是这样,在以自己节奏,或热闹或平静,一点点向前推进。你对未来,对与时柬在一起,充分期待,她早晚都属于你,就让时间指针有滋有味地转动吧。可是,一天夜晚,时间指针瞬间停摆,你呆呆站在原地,没有了目标,没有了坐标,像被抛出时间循环区域之外,飘悠悠失重了……
那晚,你坐在车里等时柬。一开始没进去,因为嵇小思打来电话,如果说有什么异样,或许这应该算一个,因为历史经验证明,嵇小思出现,大致会有意外发生,只是你常常忽略这一“铁律”,以为她不过是想撩拨你。她找你,谈的是去夜总会的事。她说她找过阿诺了,但是阿诺没有表态,不知道在犹豫什么,嵇小思的意思是,你和阿诺各自的态度,对这件事互为影响,希望你早点决定。放下电话,你想了一下,觉得如果时柬没有态度,你根本就不会考虑这件事,她既然没跟你说起过,看来没这个打算。你不再想此事,懒懒靠在车上,想你那首准备写的歌,中间迷迷糊糊睡了一小觉。
醒时,见酒店入口玻璃旋转门外,有两女孩站在那里,抱在一起,紧密的那种拥抱,互相把头埋在对方肩颈深处。其中一个是时柬,尽管她背对着你,但她穿着你熟悉的那套亚麻裙子,从发型看,她已经扮好了演出妆容。另一个女孩,穿一件深色裙子,很修长,气质高贵,形体优美,波浪卷发,可以看到她脸部的轮廓,五官眉眼只能大致看见,你确定她很陌生。她俩拥抱,拍打肩膀,抹着眼睛,再次拥抱,再次抹着眼睛和脸颊甚至腮边。你第一感觉,那是老友重逢相拥而泣的场面。但是在柞城,时柬的老友会是谁呢?你想下车走过去,但这对时柬会不会造成尴尬?好吧,你选择留在车内。她俩大约说了十分钟话,眼见阿诺向你这边走过来了。另一个女孩留在原地,却将脸转过去,不看这边。
时柬走过来,风姿万千的体态让你想搂她。你打开车门,发现她泪痕未干,在夜晚各色灯光辉映中有些泛光。她尽量想让自己微笑,但你看得出,她心潮起伏,情绪复杂。她说:“苏哥,你先回去吧,不用等我,我来了一个姐姐,今晚陪她住这儿了。”你说:“家里住得下的。”她回头看一眼那女孩,摇摇头,你不知道那意思是女孩不同意,还是她觉得不妥。你不好坚持一定带家里来。看一眼楼上,你问:“订房间来得及吗?”时柬点头告诉你已经订好801了。然后,她欲言又止。你问:“怎么了?”她泪水涌上来,掩饰着,一边抹一边说:“对不起,苏西格。”你不懂她干嘛说对不起,是因为这一晚让你空等吗?那完全算不得什么。还是觉得,她不能陪你回去,你会不高兴?你急忙安慰她说:“没事,你有朋友在,我理解,需要我做点什么吗?明天,我请她吃饭吧,东北菜招待她?”时柬摇摇头说:“不用,你不用管的,好好的,把那首歌写出来。”
她转身离开。你看着她婀娜的背影远去,忽然觉得这夜色之中,有什么猝不及防的东西冲了进来,一下横在了你和她中间,也同时挡住了时针转动的路线。这预感很糟糕。一夜没睡踏实,次日清晨,你买好早餐准备给她俩送去,给时柬打电话,电话关机了。开车奔到“杏花天”,向服务员打听,答案是:凌晨一点,时柬和那女孩退房离开了,她俩只在801休息了几个小时。雾气微漫的曙色中,你开车跑了一遍客运站、火车站、高铁站,一无所获。给蒋一朵、萧麦打电话,没人见到或联系过时柬。你接受了一个不能再糟糕的现实:
时柬与那女孩,不辞而别了!
嵇小思最先得知的消息。就在时柬人间蒸发次日晚间,她在“杏花天”酒店一条走廊,给你发来一段微信语音,像一个预言家的恐怖预言终于获得证实,口吻中飘浮着一种若有若无的东西,那是初战告捷似的幸灾乐祸: 苏西格,你在柞城么?我不是要给你通风报信,我想你一定早就知道了——嗯,我,呵呵,现在我说什么话都不是很合适,对吗?那你就回忆一下,我当初是怎么对你说的?在情感问题上,你要相信一个女人的直觉,真的 !你在住所浴缸里躺着,一动不想动,赤裸的身体在水中苍白垂死,只有中央的那团黑色茅草,不安地随着微漾的水波晃着,让你想起溺水者尸首已然失却生命的发丝。手机在浴缸旁边凳子上,拿起来瞅一眼,听完,放回原处。即便手上没沾水,你也没话与她说。她接着又发了一条: 你是不是觉得,“远香近臭”这个词儿也适用于爱情?别犯傻了,我的才子,你以为那是写民谣吗?南北地域差别,这叫什么?叫文化!文化不通、不适,爱情如何生根、发芽?我本来什么都不想说的,但是你不回我,我生气了,顾不了那么多了! 你举着电话,捏紧了它,准备将它死命摔到浴室瓷砖地上,让它痛苦叫出声。但忍住了。你选择关机。
那晚,你在浴缸里泡了很久。其实毫无享受感,倒像陷入一片苦苦的不得其解的死水潭中。可明知如此,你依然不愿动一下,哪怕是一下,因为那极有可能让你进入到另外一种状态:恐惧,绝望,欲死。嵇小思的话很实在,没带伪装。只是于你,她的话不适合。比如她的南方人北方人理论。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没什么错,但是你自小就发觉,你身体里没有多少东北人元素,这方水土养育出来的你,更像一个江南人,不论是体格还是性格,并且,在你心里,南方太多元素一直勾着你的魂儿:竹林、橡胶林、青瓦素墙、褐色门窗;九寨沟,天涯海角,稻城,达坂城,蒙镇……
哗啦啦几声水响,你猛然在浴缸里坐起身,脑中出现一张身份证。裹着浴袍,从浴室里跑出来了。窗外在落雨,雨水齐刷刷像万千闪亮飞镖,倾斜着刺向地面。查看一番窗户窗帘后,站在客厅中央发呆。你没听见雷声,雨就像天宫的偷渡者,不知那里是否也分南方和北方?时柬卧室门紧闭着,紫檀色门的上方,灯光在那里反弹回来,银白色光圈让整扇门带出一丝凛然和迷惑,它是一条河界:门这边是北方?门那边是南方?你看不见南方,它被门板相隔,并且紧紧锁着。一股幽愤的情绪从心头升起,经双眼喷射而出,之前被洗澡水浸泡得松软的身体,这一刻忽然绷紧了,像一只被激怒了的即刻出击的野兽!
你回到自己卧室,拿起一把钥匙,走回时柬卧室门口。你很奇怪,这一刻没有犹豫,就像一个无耻的成熟窃贼,钥匙插进锁孔后咔咔响过后,你想的事只剩下一件:在门那边的南方,究竟藏着多少我不知道的风景和故事?但是,当你一推开门,即刻原谅了自己这一刻的无耻,因为她房内的窗子居然半开着,窸窸窣窣的雨点,穿过纱窗淋进室内。你找到了自己无耻的理由。你奔过去,拉上窗子,把淋在窗台和地上的雨水收拾干净。之后,你做贼心虚般关好房门,环顾四周。时柬的牛仔旅行袋在床边椅子上坐着,她匆匆离开,你无法断定她留下了什么带走了什么,站在它面前,你充满想打开旅行袋的欲望,却没办法让自己伸出手去,这一刻就像整个人废了一样。你做“窃贼”已经是最底线了,不能再做一个淫贼吧?打开衣柜,里面只有几件时柬的衣裙,一阵令人心慌的气息,从衣柜里飘散而出,就像时柬躲在里面,正冲着你呵气。哦,天呐,渐渐要把持不住的感觉……
准备转身离开时,却见中间隔板旁边,有几件奇怪的东西:一个类似榴莲形状的小纸袋,一个装在简易塑料夹里的红色硬壳笔记本,一部陌生手机,白色机壳的苹果,而不是时柬的法兰色手机。你先把纸袋拿到手里,它不重,是牛皮纸手工,你也可以把它看成是一只纸盒,因为厚度几近纸壳,尽管颜色已经微微变暗,似乎是多年前的旧物,但保存得很完整,没有多少磨损。拿到手里时,纸袋内发出一点声响,声音不大不小,仿佛一个有生命的活物在里面滑动、触碰,唧唧咔咔的,让你内心一抖。纸袋顶端,松散串着一条松紧带,系得并不紧,但你不想打开它。你把眼睛凑到近前,透过松松系着的纸袋口向里窥看:隐约中一点蓝色,像罗纹带,康乃馨图案,空心结。那究竟是什么?你看不到整体,也认不出那些零散的图像是什么。你这时想打开它了,但仔细看松紧带扎系的扣子,盘纽缠绕,复杂得像一朵花。你放弃了。你知道,只要解开,你一定系不回原来的样子。把纸袋放回原处。沮丧。在你拿起另外那个塑料夹,准备看红色本子时,身后窗外,射进室内一道晃眼的蓝色电光,随即咔隆哐一串巨雷,轰鸣着砸下来。你手腕升起一阵酸麻,捧着红色笔记本的右手缓缓垂下。也许,雨水原谅了你的无耻,却激怒了天公。
匆匆把本子放回,关上衣柜门,张望一眼窗外的雨幕和墨黑的天,逃也似的奔出屋子。雨夜几乎无眠。你像一张永远也烙不熟的煎饼。谜团千丝万缕缠在一起,像越滚越大的雪球,头绪被深埋在里面,根本没办法理清。
一阵门铃声响起。蒋一朵、萧麦、米嘉来了,已是次日早8点。事后得知,萧麦是从米嘉那里听到的消息,嵇小思告诉她的。但进屋后,三个人只字不提时柬。蒋一朵说:“东城新开了一家温泉度假村,特别火,老板给电视台送了一大堆贵宾卡,一直没去过,今天周末,大家一起去泡温泉吧。”你懂这份情义,它覆盖了你这时狭隘的小情绪,让你无从拒绝。
度假村名叫“虹溪谷”,仿欧式复制,半山别墅与温泉池、岩洞、仿马尔代夫户外游泳场,一应俱全。游玩的人密集如织。蒋一朵和米嘉在游泳场玩游泳圈,你和萧麦在一旁木质阁楼里喝茶,看下面水光中,蒋一朵和米嘉以及更多的胳膊大腿。你垂着头,其实无心观赏酥胸美腿。萧麦看上去也心事重重,只是你顾不得打听。后来,听见下面的蒋一朵和米嘉大声说着什么,似乎是谁的发卡掉入水中了。她俩叽叽喳喳说着,不时抬脸看着你们,似乎要求救的样子。你和萧麦这才有了笑容,有点幸灾乐祸的意思。萧麦说:“还想跳里面找啊?我可不去,大海捞针嘛。”你不言,内心自私地想:如果时柬掉了东西,就算大海捞针,我也要跳进水里,帮她找!这念头挺混蛋的,但禁不住。之后,四个人上山泡温泉、吃烧烤。你没喝酒,神思也有些恍惚。后来米嘉和蒋一朵打听你的歌写得怎样了,说时间来得及的,也别总闷在屋子里,不妨四处走走、看看,捕捉点灵感。她俩的话有道理,只是你迷惘于方向……
从虹溪谷回到城里,已是夜幕垂落、华灯初上。蒋一朵开车送你到小区大门口,你下车,见她在车窗里幽幽地看你,却不说话。你朝公寓走,挥挥手,想象自己的姿态和身体都很轻盈,但你的表演最多属于业余,蒋一朵不吃这套。她摇下车窗在后面叫你:“喂,我明天外出采访,你要觉得闷,要不,我把你带着,采野花、钻高粱地?”你停下脚步说:“你别刺激我好吗,小心我车震了你!”蒋一朵气愤红脸,啐了一口:“滚!苏西格,你是唱民谣里面最流氓的!”
你笑了。你说:“不闹了,你明天几点走?”蒋一朵说:“6点。”你说:“到时候看心情吧,如果去,6点前联系你。”蒋一朵嗯一声,准备开车离开,又不放心,回头叮嘱你:“今天挺累的,你早点睡,这几天别喝酒,别半死不活一副德行!”你再次挥挥手,像阿Q一样要画一个完美的圈儿似的。蒋一朵翘翘嘴唇,翻眼蔑视你,开车走了。手机这时响起来。此刻,嵇小思就在你居所门外,一直按门铃没人应,问你在哪儿。你想一下,觉得把她请进屋内不是一个好的选择。你说:“你下楼,在小区喷泉池这儿能找到我。”你心里为自己失礼开脱:毕竟,你答应见她了嘛。
几分钟后在喷泉池边,你看见嵇小思远远跑向你。你看得清她潮红的脸,燃烧的目光,这一切,与昨晚微信里的她大相径庭。你想,她不是因为你此时的寂寞,还有她迷踪一般的情态,而让你突然觉得她令人心动,而是其实,她本来有可爱一面,只是她自己似乎并不清楚,或者错误地判断自己。她穿一条水粉色连衣裙,黑色挎包,粉色高跟鞋延缓着她奔跑速度,但也让她的姿态带了一点柔顺和飘逸。站到你面前,她轻喘不止,眼波流转,掩饰不住一丝责怪:“你要吓死我吗?一整天不开机,我今天单位没休息,帮外地同行业一家单位搞活动,领导看得紧,我要累死了,又担心你,晚饭都没去跟他们吃,心急火燎找你家来了!苏西格,你到底怎么样啊,没事吧?你一整天失联,去哪儿啦?”
四周的灯已经亮起来,辉映着更远处繁密的花丛。你和嵇小思在石栏边的长凳上坐下。石栏30米外,喷泉在射灯聚焦中不断变幻着色彩。音乐有些喧闹,周遭人不少,也有做小生意的。你说:“那边有卖玉米的,我去给你买?”她“切”一声,从包里取出一盒“蛋黄派”举在你眼前晃一下:“带着呢!”她劈啪啪撕开盒子,拿起糕点狠命咬一口,却不再嚼,而是突然盯着你,吐字不清地问道:“喂,亲爱的,你突然假惺惺整这么一出,我感觉特别——不适,因为明知假的,怎么还会分外感动,直想哭出来?哎哟,这叫什么滋味儿啊?”
风把喷到空中的零星水雾吹过来,湿凉感扑面。本来想问她找你是否有其它事,现在不想问了,只看她吃。或许,她没自己说得那么饿,或者,她本来兴趣就在别处,见你不带表情地关注她吃相,她停下来,羞恼道:“看看看,看什么呀?你这个懦夫,连家门都不敢带我进,让我在这风雨中啃干粮,苏西格,你能再冷酷无情一点吗?”
你想,她并没过分,你情绪消沉,脆弱到要死,她成了殉葬品,很无辜。但,你需要说对不起么?却没等你开口,她先急转弯了:“算了,对不起,我首先应该理解你此刻的痛苦,可是我不能理解的是,你不觉得,你现在的痛苦,都比不上一次捕风捉影的游戏么?”
她到底是一个实在女孩,那个道歉瞬间的她,就如要给她买玉米时的你一样,假惺惺,且淡若游丝。风裹挟着水雾再一次从空中掠过,右侧小臂处轻微传来“啪嗒”一声,如翅膀振动。一枚花瓣,淡蓝色,湿漉漉。扑在你手臂上,不动。嵇小思也看见了它。嵇小思几乎飞速一般,将余下的一小块蛋黄派塞进嘴里,手指已经伸过来,指尖处粘着少许蛋糕碎渣,镊子状的尖尖指甲捏起那枚花瓣,放在眼前端详,眼睛一亮,莫名笑了,无声,却带些夸张鬼魅,然后梦呓般地说着:“告诉我,你是谁,你到底是谁?你,从哪里来?你有花名吗?你是山间的野鬼,还是飘荡的孤魂?是惑人的狐狸,还是魅人的妖魔?瞧瞧你,假惺惺的娇柔,一副风吹雨打、花自飘零的可怜相,可惜这一切,都是伪装!你扑到我们身上,吸干我们的精华,勾走我们的所爱,然后,随风而去?零落成泥碾作尘?你倒是诗意盎然了,害得我们,哼哼,人不人鬼不鬼的,你要祸害人,滚回你们的南方,干嘛来我们这儿,你服水土嘛你?数九寒冬时,你活得了嘛你?”
你的视线,也锁定在她手指间那枚淡蓝色花瓣上。你当然懂得嵇小思在说什么,不想搭茬,也无意反驳。或许,嵇小思的疑问,也是你心底埋藏着的疑问,甚至比她更激烈百倍。但,不同之处在于,对这些疑问,嵇小思根本不想知道答案,甚至担心真有答案出现。而你,需要答案,并且与需要活下去的那种本能需要,无痕迹重叠在一起,深重无尚!
当晚临睡前,你在网上预订了一张机票。次日下午4点45分,雪都太平t1,奥凯BK3114航班,晚上8点抵达萧山机场,753元。接着预订宾馆,出萧山机场五分钟车程的一家小宾馆,负责接送。整理好旅行箱,之后,你发微信给蒋一朵: 明天不能陪你钻高粱地了,我要出一趟远门儿 。蒋一朵冰雪聪明,当即读懂,秒回道: 支持你出去散散心,可惜不能陪你。也别抱太大希望,中国很大。我相信,阿诺是个好女孩,别乱想 。你回: 没多想,我去南方,主要为讨回房钱 。蒋一朵只回了四个字: 口是心非 。成语容易带给人平滑感,像一剂中成药,让你不掀微漾地躺在碗里。
允许我为你哭泣吧
在眼泪里我能自由的飞
梦里的天空很大
我就躺在你睫毛下
——沈庆 民谣《青春》
你仿佛一直在沉睡。其实,透过机舱舷窗,可见千尺之下再熟悉不过的万顷平原。漠然转动的广袤土地,村镇接连着城市,城市接连着村镇,像一张巨大的同一块模板,不停翻过去,翻过去,几乎没有差别。太阳正在酝酿黄昏的调色,东北这幅无垠的画板,看上去肃穆沉寂,如一个思索的巨人,在迎候星月的到来。你能默念这情境,你可以盲画这风物。你默默闭上眼睛,在内心勾画着舷窗下,那宏阔无边的画卷。不知何时,慢慢进入梦乡。再睁眼,是因为机舱里有清晰的唏嘘、咏叹、议论声传来。舷窗已被浓郁的蓝绿色填满,渐入黄昏的渤海正在下面铺开。
你重新闭上眼睛。你固执的认为,大海是不适合俯瞰的,声势气势尽失,尤其抹平了它最牵人心弦的部分:律动。海洋在这一角度之下,庸常得像一张绢布,掀不动你的情绪。但是忽然的,一叶岛屿漂移而来,它刚进入视野,你的双眼瞬间潮湿,并湍流成河……你想起时柬的小胳膊,秀美的莹白的纹着岛屿的小胳膊!你没办法让自己争气!将脸贴向舷窗,视线穿过泪水,捆住那树叶般的岛屿,就像在餐桌上,端详时柬的小臂,恍然间,情难自控。看见岛屿,你便看见南方,看见南方,你便看见时柬。
睡意全无。在黑暗的夜色慢慢浸染上来时,你却忽然看到了光,并即刻把自己于泪眼波光中点燃了……灯火璀璨的杭州,似云河般缓缓奔涌过来,飞机在慢慢降落。你想起萧麦说的“大海捞针”。这时刻,繁密闪烁的灯海中,你已经看见那根银光闪烁的针,高高扬起它的手臂,让那上面的岛屿给你导航……南方夜风,似时柬微热手臂,在你从萧山机场16号出口走出来,就丝绢一样拥绕住你,那种温软、清爽带着花香的气息,贯通了你全身,让你特想大吼一声,时柬,我发誓,一定会找到你!
人群却如蜂蚁穿行,路边遮棚下挤满候车者,光影翻飞交错,像一场激烈喧哗的盛大party。难道,他们都和你一样,从东北而来?宛如一场逃离?你的长头发在夜风中狂舞着,人想蹦起来,左右张望,寻找宾馆来接你的车,心里有一种莫名的冲动,像酒液一样,在杯子里积得满满,四面荡漾、喷洒。隐隐觉得,就在今夜,也许在一个神秘所在,定能见到你魂牵梦绕的人,你将与她彻夜对饮、温柔同眠……
宾馆来接机的,是一辆白色“丰田”MPV。开车男孩戴一顶黑色棒球帽,白胖的后脑和脖颈,油汪汪嘴唇,喜欢说话,轻风漫语,南方口音显著。车内后座,一红衣女孩在低头摆弄手机,身旁一银色大号箱子。你在前排桌下。司机正对女孩说话,同时打量你一眼,笑笑,油汪汪的唇内,躲闪着两排雪白牙齿。车发动后,司机问你:“哥们,来杭州做什么?演出还是采风?”你问:“为什么?”他说:“看得出来嘛,艺术家!”后排红衣女孩抬头瞄你一眼。你想,难道长发、布衣是艺术家标配?你对司机说:“不,我来找人!”司机彻底转了一下脸,看你一眼,不再问了。车速加快,但绕出偌大机场抵达宾馆,不是五分钟,而是二十分钟,因为汽车不能从隔离墙飞出去,绕道才行。
宾馆名叫“红楼梦”,其实是一座三层白楼,倒有红匾红灯红瓦。停车库、饭店、宾馆三体配置。客人很多,饭店窗户开着,里面热闹。于是,你觉得饿了。门前有一巨大橘红菜谱灯箱,扫一眼,菜名陌生。南方气味蓦然浓烈了,仿佛是伴着生疏菜名,一起从饭堂内飞出来。在吧台办理入驻,一直寡言的红衣女孩,忽然在你身后叫道:“你东北的?”她看到了你的身份证。显然,她也来自东北。
十五分钟后,你和这个小嘴圆眼的红衣女孩在嘈杂的大厅凑一张桌吃饭。周围许多旅客在走动,你几乎巡视每个女孩一遍,企图扫描到一个不等式发型。结果,只有戴棒球帽的那个司机是你认识的。他在窗下餐桌边吃饭,盘子里是吃了一半的烧肉,他看上去很饿的样子。后来知道,他常常吃饭到一半,就要开车去机场接人,回来继续吃,没吃几口又出去。似乎一直吃饭,又一直吃不完。你点了俩菜,炒鸡块、拌莴笋,女孩点了水煮鱼和素炒油菜。你点一瓶啤酒解渴,她要一杯红牛饮料喝。她告诉你,她来自吉林长春,但现在上海工作,此番是年假旅游,从雪都那边过来。你问她做啥的,她让你猜她职业,你根据她的眼形脸形,乱猜说是幼师。她笑声朗朗,声音接近洪亮,惹来四周几个男生看向这边。她在网络游戏公司上班,做建模技术的。她问你:“玩网游么?”你点头,但是强调“不多”。你以一名标准“菜鸟”身份,询问网游知识,比如网游后面的大小秘闻、三D建模之类,她不忌讳“薪水”“水军”“抄袭”“版权”的话题。你说:“水深火热啊!”她笑说:“这是本行业性质决定的,生存法则,我们的游戏,看似火爆,其实还不规范,属于整合年代,必须要说,南方人聪明、肯干、务实,这是我来南方五年多最深切的体会!”她在上海这边做得很辛苦,也很寂寞,但她宁愿这样,也不准备回东北。
“你不懂,”她说“我给你讲一段我的应聘经历,三年前,我第一次来上海,对,在那之前我就是这个专业毕业的,先在东北雪城的一家小公司熬了一年多,公司没有产品,还是一个梦想和起步阶段,试用期三个月,每月800元薪金,本来这是个很励志的背景是不是?唉,算了,真不想聊这个,总之不堪回首,郁闷太多,无从说起,还是说来上海应聘吧,当时,公司正在招聘三D建模技术的人,面试我的公司人事,是一个30岁左右的优雅姐姐,面容姣好,但目光专注,后来知道,她也来自东北,之前在北京做了几年。她和我简单对聊几句,告诉我,公司是提供住宿的,但吃食堂要花一点餐券,之后,我想她基本认可了我,就直接问我期待的月薪是多少。大哥你知道吗,我太渴望这份工作了,很怕要高了,可是这里毕竟是上海啊,怎么也得比东北那旮沓高一点吧,我就说1000吧,话一出口,我看见人事姐姐的表情不大对,心随即忐忑了,我想完蛋了,要冒了!我不敢看她,只听她说,她说:‘小丫蛋儿,你妈供你读完大学,你千里迢迢奔赴上海而来,你只要1000元的薪水?你妈要是知道你的诉求这么低,她会不会很伤心很沮丧?她对你,还有什么指望啊,你到底长没长心啊,你们为何要从东北跑出来呀,难道只是为了证明你在大城市工作吗?我见了三个应聘的,如出一辙呀,唉,真搞不懂你们这些孩子!’人事姐姐的话,让我彻底蒙圈了,可想而知,我的表情肯定—老砢碜了!”
红衣女孩把一听红牛饮料喝完,咔叽叽捏扁了它,她手里的红牛挤成一张红红笑脸,她乐滋滋盯着那张笑脸,尴尬后面溢出一丝小得意。你问:“回头,你现在怎么看这件事?离开东北,会是一场小确幸么?”她把红牛的笑脸扣下,一霎时的若有所思,就像为她添了几岁。她说:“南方是一个讲规则的地方,你付出多少,回报基本对等,并且,这边虚妄少,所谓面子,也没什么价值!官儿和老子,不代表一切。这些都是我要的,这就是我的体会……还有,我下决心离开东北,还有另外一个原因。你听说过咱们东北有种民俗叫‘悬弓’和‘抓周’吗?”你点头。你听说过。 悬弓。在东北,孩子出生时叫“落草”。因为过去满族妇女生小孩时,要将炕席卷起,铺上谷草或蒿草,使孩子生在草上。故有此称。生的如果是男孩,家人就在房门左侧悬挂一套用杏树枝做成的弓箭(树条做成弓形,中间插一羽毛作箭),向人告知家里有一位勇士出生,满族人称之为“公子箭”。满族的这种悬弓习俗,反映出民族的尚武精神与传统。如果是女孩,则悬挂一条红布于房门的右侧,以此祝福孩子将来心灵手巧,幸福安康。抓周。孩子至一周岁时,要举行较为隆重的仪式,有“抓周”之礼,以测试孩子将来的志向。为孩子举行“抓周”仪式时,一般准备刀剪、弓箭、鞭子、算盘、彩线、纸笔、钱币、陀螺、串铃、食盒、书简和酒令筒等物,将这些物件放在一起,让孩子随意从中抓取,以孩子抓取的物品预测他的未来。 红衣女孩讲述“悬弓”和“抓周”时,脸色有一些愤懑和倔强。她说,因为她是女孩,所以,出生在边陲一座冰雪小镇的她,没有资格悬弓,而只是挂了一条红布在房门边,而且抓周时,她抓到手里的反倒是一支弓箭了。这让家里所有人都大为光火,父母和两个哥哥,在她从小到大时都对她充满一种排斥和疑惑,就仿佛她不该出现在这个家里。“所以,打小,我的最高理想,就是离开这个家,飞走,飞来南方!我在东北起飞了好多年,现在终于抵达降落地点,我赢了!”红衣女孩说着,泪水涌出眼眶……
饭后,回三楼各自房间时,在走廊道别。她问,我听说:“你来找人?去哪儿找?”你说准备去蒙镇。怕她笑话愚顽,你解释说:“浙江这么大,游人如织,我不执念于结果,也当是旅游了,正好欣赏一下我钟情太久的南方。”她哦一声,打开走廊南侧一个房间门。她与你相隔两个房间:她307,你304。她半举小臂,手指滑动几下,表示再见,走进去。却又忽然探回半个身体,圆眼圆脸嬉笑着问:“我明早去西湖找许仙,要不,你一起去看看?没准能邂逅你的白娘子,那里人多!”
从公交车上一下来,西湖,就像一个意外的相撞,入到怀中了似的邂逅,这样一个所在,真是迎合了一个关于男女情爱巧遇的“杜撰”。它就在马路边,穿过一道拱门,你和红衣女孩走进去,西湖的荷叶,便一点点舒展开它的叶片,好像伸展开的手臂。走过亭台、回廊、小桥、荷花池,密林意外出现。密林意外的高,让你想起东北森林。但是真正的西湖,真正的水,便是从这片林子走上去,水光潋滟处,水、船、垂柳一一出现。西湖的水,远近的游船,远处的桥,有北方看不到的岸边垂柳,有脚下青色的石块岸堤。水汽袭来,浸透全身。尽管天色灰白,不见太阳,但西湖毕竟还是西湖,四处遥望,灰白天宇与灰白色的湖面接壤处,在更远方的塔影,带状石桥,以及看不到的历史与时间的虚虚处,尽力勾画着许仙初遇白娘子的那一瞬,但良久后,张目再次四望时,得到的回应画面,只是灰白水面,灰白天色,以及轻微水声。
没有许仙,没有白娘子,更没有不等式发型,也不见时柬。你想,这结果是合理的,给一段虚构故事进行再虚构,得到的画面,应该就是一片可以把各种想象、各种色彩填补上去的空白。但是,当你和女孩走上苏堤时,也不知为何,你很愿意相信,它不是一段虚构神话,而是可信的史实。在你看来,凡是与爱情有关的传说,后人喜欢注入太多的美好与美丽,但是文人雅士留下的诗词墨宝,却实实在在刻录在那里,你想假定它不真实也难。但你不甘心只有苏东坡,而没有时柬。至少,都姓苏吧?你可笑的固执念头,在一个开游览车的小伙儿那里,获得了一点安慰:西湖东北门那边,有一家“时记快车”快餐店,里面有个漂亮女孩,就叫时柬!哦,天哪!得来全不费工夫。你已经开始喘起粗气,四肢呼呼起风,心跳加剧。红衣女孩之前一直戴着墨镜,像网游里的人物肖像,她这时把墨镜摘下来,脸上既有兴奋,也有燥热,或者还有疲惫,但口中说的,却是另外一件事:“我们去……吃饭吧!”
“时记快车”竟然就在拱门旁边,之前经过这里,全然不曾留意。店内像流水席,来往人群密集,传菜的是一位矮个子老者,穿一件花汗衫,手里拎一条白毛巾,忙得似乎都顾不得笑。你们点两碗鸡丝面,一盘爆炒甘蓝。然后你问老者:“老板,你这里,是时柬的家吗?”红衣女孩捂嘴。你翻过去一眼。四周嘈杂,老者没听清,走到跟前问你说的什么。你重复一遍。老者点头。红衣女孩咳嗽,你嗓子也痒起来。你控制着发痒的嗓子,费力说道:“那,她在吗?您帮我叫一下。”老者问:“你们,认识?”红衣女孩插话道:“他他他,他们是一对儿……”你慌忙拦住她要帮的这个“倒忙”,“哦,是一对——老朋友!”你实在担心穿帮。可结果,到底还是穿帮了。从楼上走下来的女孩,是一个穿白衣蓝条校服的中学生,扎着马尾,一脸懵懂地看着你们。你耳朵嗡的一声。那感觉不是穿帮,而是穿耳了!她叫Shijianjian,写出来是:时囝囝。红衣女孩伏在桌面上,肩膀抖着,大概快笑抽了。你在大碗鸡丝面里,放入了大量辣椒油……
从“时记快车”出来,红衣女孩要去马路对面的岳王庙。她称年底公司准备开发这一款网游,想去转转,积累点素材。于是,就此道别。她问:“需要互留联系方式吗?”你懂。于是摇头。她说:“以后,你来南方发展吧,你如果是搞艺术,就更应该来南方,别在东北窝着了,假如来,你可以到上海来找我,我们公司作模型的,就我一个女孩儿,好找!”你问:“将来,我是说万一,你还有可能回东北做事吗?”她眼睛瞪大,仿佛超出原来的一倍,眼球像猫一样飞速转动了两圈儿:“哎妈,我好像遇到了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我怎么觉得,它已经离我那么遥远了?要不,我们换一个思路好不好?也许是一个参考,听我给你讲一件小事吧,在我上海的公司里有一哥们儿,一位设计师,年长我几岁,咱们东北雪都的,他跟我讲过,几年前,他违背父母的意愿,只身来上海打拼,一切都很艰苦,但是这一行,是他酷爱的,所以有点苦中作乐的意思,但是有前景,可是有一天,父母突然打电话,非常强烈地要求他回雪都,让他报考当地的一个有编制的单位,可以稳定一辈子的工作,你猜那是做什么的?是的,你猜不到,扫大街!你别误会,我对环卫工人没有偏见,但是你让一个高级设计师来做这个,第一不是他喜爱的,第二,太没有技术含量的工作,你让他怎么做?这已经不是什么工作本身的层次高低问题,是仅仅为了所谓的‘编制’‘铁饭碗’,而把一个人才彻底扼杀的问题呀!”她不用再说,你已经懂了。这让你稍稍有些尴尬。她倒是没有介意的感觉,依然乐呵呵问你:“哎,你现在去哪儿?回宾馆吗?”你说:“已经退房了,下午去蒙镇。”她点头,乐滋滋地看你说:“你是个深情的人,你跟我混太久会学坏的!呵呵,我看一切,都是游戏态度,不知道深情,好勒,有缘再见吧!”她蹦跳着,搞怪地行一个军礼,跑过马路,一点红色,消失在人群熙攘的古建筑门阶前。
在南方,你遇到一个东北女孩,现在,她融入南方风景。
暮色四合,你乘坐一辆柠檬色大巴抵达蒙镇。在西岸,找到一家名叫“蒙镇·夜归人”的客栈。标准间单人120元。蒙镇人很厚道嘛,你想。客栈是夫妻档,一楼餐厅,二楼宾馆,装修以木质为主。女生清秀文静,短发齐眉,坐在前台里面,像一位写作业的大学生。男生修长身材,一双旅游鞋白白的,撑起两条牛仔裤里的大长腿。他带你上楼,打开202房间。叮嘱你密码门的使用后,微笑离开。房间洗刷过一样,人体壁画虽无新意,但质地告诉你,房间在旅游旺季时的使用频率之高。南侧一排半截拉窗,打开向外望一眼,外面是一条小街,许多客栈于竹林木栅间掩映、排列,名字也有趣:“慕宿”“入榻”“伺候着”。之后,你下楼,叫一碗馄饨在餐厅吃了,有一搭无一搭的和小夫妻聊几句。两人低调、平静、安于生活现状,听上去贴心、舒服。女生问你来蒙镇是纯粹旅游吗,你语塞,打岔而过。转一天了,累得要死,洗洗便睡了。
早晨5点起床,吃了份土家早餐,7点,你已买好日票,在景区大厅右侧排椅坐好了。9点景区开放,你有点等不及。大厅内人潮涌动,熙熙攘攘,旅游淡季的蒙镇,依然如此火热。没有不等式,没有时柬。悬挂的电视上,《流年》滚动播放,蒙镇、刘向英、黄石……你想起与蒋一朵、汪者他们相识那会儿,汪者不止一次说,你特像明星黄石。他喜欢这样恭维别人。但你不觉得像,除了长发。可几小时后,关于你的长发与黄石的相似,又被人说起。
大约12点30分,西岸几乎踏遍。尽管游人如织,依然未见时柬,哪怕是她的不等式发型,或者那奇妙的刺青。沉沉的心情向回转。在一座米色小石桥边,你坐下来调整沮丧、焦躁、思念。与昨日西湖相比,蒙镇游客同样波连波,却寂静许多,或者与古旧建筑相隔有关,或者与静巷静水的意象反射有关。桥下不时摇过木船,河水漾动,搅碎乌蒙蒙的天。
小桥南侧石阶下,一棵银杏树旁边,有人在搭建摄影取景点,三角架、微单相机、遮光布、旅行背包、软背景等器材,摆地摊一样。摄影师蹲下、起身、弯腰、小跑,一个人团团转,黑色短打扮,连旅游鞋也是黑色,卡着一副墨镜,梳一头不等式发型——顿时,小桥护栏石巨烫巨烫,你呼一下起身,就像一股血从胸腔喷到头顶,整个人开始担心脚下的石桥:难道它没有摇晃?顾不得姿态,你像一只飞起来逃命的螃蟹,或者是一只丢了网丝的蜘蛛,不安且垂死般奔到小桥南端,冲着蹲在地上的女孩背影,试探水温似的叫道:“阿诺……蒙蒙……艾薇儿……时柬……”你喊出去的同时,心里已经开始咒骂自己:孬种!这是“人”在说话么?可是你又太委屈,不知怎样称呼合适,不知怎样的“合适”,才可以精确让那个快要把你折磨疯的女孩出现!女摄影师一转脸,她身体定格,你收住脚步。仿佛,她认出了你。而你,还没确定她是谁时,她竟然站起身,冲你招起了手。你远远盯着她的胳膊,顾不得其它,一步一步走近她,此时此刻,你几乎就要泪流满面了,但这没出息的“悲催”感,转眼被她那没有任何纹身的双臂洗白了。她不用摘掉墨镜,不用说话,你确定:她不是时柬!
你泄气中,她摘掉墨镜,带一点仰望的角度上下打量你。尽管有时候,仰视接近膜拜,然而此刻,你的心情实在太操蛋了,所以只觉不适。当然,你终于看清楚了她的眼睛,从那里放射出来的,是两道执拗、炽烈的光芒,仿佛能戳入你的毛孔。这女孩像一个狠角色。她叫道:“喂,你能过来一下,帮我个忙吗?瞅啥子,叫你咧!”她的口音有点怪,不知辗转过多少漂泊。好在你听得懂。她说:“朋友,我想雇你给我做一天模特,拍蒙镇外景,四十年代情怀,因为,我觉得你身上有一种那个年代人的气韵,就像,《流年》里的黄石!”你不觉得这提议很有趣,所以不想理睬她。她唯一让你产生兴趣的,只是她的不等式发型,其实,她的不等式与时柬的不等式稍有不同,她的头发局成了墨蓝。在你死盯着她头发不离视线时,你已经把时柬的秀美脸庞,放在同一位置之下,切换对比,终于忍不住不满和疑惑,抛开她的问题,自己起头,你说:“摄影家,你看起来挺专业的嘛,干嘛要梳这种发型?你觉得你Hold得住吗?”她的反击倒也一触即发:“关你屁事?你操哪门子心?我自己身上的,我自己带着,非经过你验收才能面世啊?你是妇科大夫?呵呵呵,不废话,做不做?我看好的,是你的气质,符合我要拍的主题好吧嘞,你别想太多,男人,多的是呢,你要做,一天300元劳务费,关键秒结!”她说完乜斜你一眼,眼波却是荡漾的,啪一下卡上墨镜,转身走开,黑色八分裙裤内的身体,如荒野上扭过一条鬼魅蛊惑的白蛇……
做临时模特,会比无望寻找一个女孩更寂寞?竖格小立领短袖衫,背带裤,领结,三接头皮鞋,毡呢礼帽,圆形眼镜,环链怀表,仿品《申报》,甚至文明棍。它们不断地密度紧凑地在你身上更新、调换,让寂寞换成了烦躁和汗湿。唯一让你没有中途放弃的一点脆弱理由,是忙碌、交错、接触时刻,她的不等式发型在你眼前摆动、飘舞、幻化,明知这是一个与时柬个性几乎壤霄之别的女孩,明知这是你的男性寂寞与压抑感在作祟,明知从她衣裙深处飘散出来的气息,可能比白蛇喷溅的毒液更致命,但你就是不能让自己下决心,诀别这可怕的幻觉。那或许是因为,眼前的发型,总算是你来南方几天里,唯一见到的与时柬最接近的一丝“踪影”……你如梦似幻般的默然配合,以及郁郁寡欢的这副德行,难道让她以为,你当真化境,神回到那个忧国忧民、去国怀乡的年代?
从西岸景区出来,她给你微信发300元红包时,像在自言自语嘀咕着:“你的眼神,没有穿越年代,倒像穿越了我!”她的微信名:妖剑。输入互加后,你不看她,自顾帮她背着器材背囊,贴一道粉墙黛瓦建筑向镇里走。伯劳鸟横空掠过,小憩在路边竹林梢头,夕阳却已渐落竹林竿底,街灯、霓虹缤纷启动。肚子里这时蹦出一只蛤蟆咕咕叫起来。你叫住了她。你说:“就这么收你300元钱,心里不落忍,我对钱没那么看重,一起吃顿饭吧!”她饶有兴致地看你,似笑非笑神态。听你说完,她点头,轻轻拍一下你肩膀说:“行,我确定了,你是东北男人!”华灯闪烁的街头,她的一头不等式发型,其实让你有些伤感,真想逃避掉自己的眼睛,别让你看得如此清晰,又相距如此切近。想喝酒,想酩酊大醉,特想人事不省。此刻,心先醉了。
蒙镇土菜馆一家挨一家。孔娘子厨房、蒙镇婆婆家土菜,在西岸东岸名头很响,妖剑说去不得,她不想把你宰成骨头渣子。最后,由她选定菜馆,名曰“特别土”,一处装修简约丝毫不“土”的小店,你想这个“土”字不在店面,因为它明显受了北欧装修风格的影响,所以,“土”字意在菜品纯正。清蒸白水鱼、蒙镇大羊肉、酱爆螺丝、手撕包菜,你俩点了四样菜。店主是个俊俏少妇,嘴巴粘了蔗糖般,一再推荐店里的招牌菜“酱鸭”,你同意,妖剑却坚决摆手不要。之后,她悄悄告诉你,吃鸭,要去专卖店买,烤的酱的熏的盐水的,各种口味,饭店的不正宗。其实,四道菜足够纯正、美味,江浙本帮菜在你感觉里,犹如时柬那样的女孩,清秀、平衡、微辣、水灵。
这顿晚餐唯一的小遗憾,是店里只有啤酒和汽水,没有妖剑迷恋的红酒。妖剑认为,啤酒豪爽,但缺乏内敛气韵,尤其缺少血液那样的色彩,以及悬疑气氛,没有这些,饮酒的深层趣味就失去了。她虽然这样说,但还是和你一同喝起啤酒。你问:“深层趣味?愿闻其详!”妖剑说:“你还没喝时,我就已经看出来,你有点魂不守舍、心猿意马、寻寻觅觅,你在寻找什么?你丢失了什么?”她有点咄咄逼人。你不想让她哪壶不开提哪壶,就说:“酒!”妖剑不屑地咧嘴,继续说:“文人们喜欢说,白酒里装满了文化,可是我觉得,红酒里写满的是故事和情感,别狭隘理解情感俩字,要知道,它也包括比如怒火、复仇、勾引、血腥……”
你拦住她的话,示意碰杯。你听不懂她话中的锋利与玄机,只觉这话题的格调不合时宜。酒至半酣,对你而言是恰到好处时刻,有快意,有飘感,有倾诉欲望。你告诉妖剑,你是一个写民谣的歌者,你来蒙镇找人,一个让你欲仙欲死欲活的女孩。本可继续倾诉下去,妖剑却非让你讲一下对婚前“那种事儿”的观点。太不合时宜!你选择暂时闭嘴,并喊来少妇埋单。
你们走回到蒙镇街上。南方夜风似绫罗如绸缎,从你脸颊两侧搔拂而过,柔柔滑滑,让你想起时柬的肌肤,还有她醉酒时的憨态痴相,你特别想哭一场。泪水未及上岸,妖剑冷不丁一下,扯住你的手,拽你走入一间歌吧。她称:“今夜不听你唱一首民谣,会孤枕难眠。”
歌吧内,坐着、站着一屋子穿各色T恤的男孩女孩,却并不喧哗,只是摇臂舞动,认真听着歌。歌吧灯光清丽,四壁挂满木质雕刻小物件:钢琴、吉他、长笛、五线谱音符、架子鼓、嘴唇、香烟、咖啡杯、黑胶唱片。两束简约聚光灯,投射在台子上,三个女孩抱着木吉他在弹唱,蒙古人装扮,歌声苍凉尖厉,风格接近北方民谣。
已经没有座位。你和妖剑挤在中间站着听歌,她去一旁买回来两大杯可乐,你们嗞嗞吸着,身体乱动乱扭。后来,舞台一角的DJ——一个长发被空调吹起又落下的胖子,在话筒里问:“有没有观众愿意上台互动一下?下面的一小时,大家一起玩儿!”台下观众刚开始嘁嘁喳喳说话,妖剑已经叫喊着跳起来:“这边这边,我们要唱一首!”她当然是在怂恿你上去。你不惧怕登台唱歌,只是担心酒后忘词儿。但你已经没得拒绝。酒是好东西,它让你比平时多了更多激情和胆量,别说一间小小歌吧舞台,龙潭虎穴都不已不成问题。
走上台子时,你觉得脚步很轻,飘飘的,没有一丝摇晃,像驾祥云一般,降落在舞台中央。DJ问:“朋友,你,要清唱么?”你看着台下,人很多,看不到妖剑,却期待看到另外一张脸。你转头对DJ说:“给我一个凳子,一把吉他,然后,只留一束灯就好。”此刻,你还完全没想好唱什么,大脑其实空白,只是极力想要安静下来,简单下来,给自己理出一条思路。一个女孩送上来一把吉他,一条小木凳放好。你坐下。其余灯光适时关灭,只有一束蓝色射灯投向你。你闭上眼睛,手指在空弦上扫了两下,就像一阵清风吹起来,时柬着一袭长裙,蒙着面纱,旋舞翻飞,似九天玄女扑入你的旋律,一直耿耿于怀却无法完整的写给时柬那首歌,如未遇一丝阻碍的溪流,叮叮咚咚,滑落至唇齿之间,所谓张口即来: 阿诺/你有没有你的名字/蒙蒙,或艾薇儿/阿诺/你有没有你的故乡/蓝岛、杭州,或者柞城/南方一直落雪/北国四季如春/你/一如我的初见,一脸颓废,一脸纯真/看不见永远,只想找到那座岛/看不见那座岛,只希望永远 阿诺/你有你的名字/不管是蒙蒙,艾薇儿,或是时柬/阿诺/你有你的故乡/无论是柞城、杭州,或者蓝岛/我在南方寻觅,我在北国追寻/你/就是我的初恋,一世相伴,一世情缘/看不见永远,只想找到那座岛/看不见那座岛,只希望永远/我/看不见永远/我/只想找到那座岛/我/看不见那座岛/我/只希望永远 ……
泪流满面。
却仿佛一直唱不完了。你闭着双眼,其实没听见几下掌声,你不奇怪,因为他们谁又会知道,你唱的是什么。最后的副歌部分,你停不下来,其实是不敢停下来,因为你知道,你没办法走下台,一是激动让你晕眩,二是你此刻什么也看不见。DJ很牛叉,适时出来说话:“这显然是一首只属于他自己的原创,我们闻所未闻,但是很好听,很动人,我们不可以吝惜我们的掌声!”掌声中,DJ长发飘舞着奔上台来,递给你一团纸巾,并冲着你用力鼓掌,灯光一齐乍亮。你用纸巾擦拭眼角时,台下开始齐声叫起来:“下一首,下一首!”你摆摆手,从台上跳下去,妖剑已经挤到前面来。四周突然喧哗了,这让你觉得这有点夸张。你受不了这个。你对妖剑说:“我们得走!”妖剑依旧鼓掌。你一个人跑出歌吧。妖剑追出来。
你和妖剑沿一条小河岸继续向镇里走。妖剑问:“那首歌,你自己写的?里面提到好多地方,好几个女孩。”你打断她:“不对,一个女孩,一个!”她问:“你失恋了?”你斜她一眼,把器材背囊从她肩上拎过来背上,却不想说话。
蒙镇街上已经看不到太多人,汽车很少,街灯与霓虹是夜街主角。走过一片竹林,拐弯后,前面出现一条窄街。她问:“你住哪儿?”你把手里提着的背囊递给她说:“你甭管,你要想去,我把房间密码直接告诉你。”她撇嘴,走到前面去。她住在“慕宿”!中式建筑,黑色琉璃瓦,白墙绿树,一处特色明显的客栈。站在门口时,你侧回头看一眼,这里距你住的那家客栈“蒙镇▪夜归人”,只相隔一条半截似的小街道。你晃晃头,所谓不可思议,盖因这等细枝末节肇始或累积吧?玩笑不可继续,就此告别。走出去几米,听见她在身后叫道:“照片作完后期,我在微信里发你一套。”你扬手,没回头,加快了离开的脚步。
回到“蒙镇▪夜归人”客栈,微信里跳出一条嵇小思的消息: 你也蒸发了?打电话方便吗? 你没回。站到窗子前,“慕宿”以及它的那些闪亮窗口,就像舞台后面的一道背景墙。
距离近到内心一惊。微信里新添一条,却是妖剑发的: 我看见你了!干嘛,偷窥我? “慕宿”客栈好几处窗口有人影晃动,鬼知道哪层哪间哪个是她。其实没什么好回复她的。你拉上窗帘,脱光衣服,要进洗手间冲个淋浴。想了想,觉得还是结束一下比较好,你就回道: 我累了。一个走过万千风花雪月的人,何须偷窥?晚安 !将手机放在茶桌上,你一只脚刚踏进洗手间,她秒回了。你走回来看一眼。你不瘟不火的态度,或许把她惹急了。她回的是: 瞧你那怂样儿,我很怀疑,你极有可能还是个雏吧 。你禁不住笑了,瞬间觉得这女孩的某种有趣,是你尚未见识的。你去洗手间冲澡了。
大约二十分钟后,你裹着浴巾回到卧房。微信里多了好几条信息: 生气了?不会吧?这么不抗耍呀?Ⅰ算啦,我道歉,是我口无遮拦。Ⅰ喂,给点面子好不好,一个人这么闷着,多无聊。Ⅰ要不,我这儿有两瓶红酒,算我给你赔礼,你过来,咱俩把它开了! 这中间,嵇小思也发来了一条: 我不打扰你,就是想告诉你一声:我辞职了 。确实,这是一个意外消息。只是,你还无法判断嵇小思为何做这么大动作。尽管如此,你还是不由在内心赞叹:这实在是个异于常人的女孩。妖剑后面发来的微信是: 帮我个忙,天呐——又是我求你!我想吃鸭子,你帮我买一只过来好不好?你晚上请的这顿,我没喝好,吃得也不尽兴,你得补偿!买好送过来,411房间 。她分寸适度,理由充分,撒娇撒得理直气壮。但你就是读得懂她,她这一套里面的心思,你不会判断错。于是心开始慌慌地跳起来,夜晚的寂静,让你感到可怕而跃跃欲试。
你撩开窗帘一道缝隙,见“慕宿”众多窗口中,只有一个逆光的人影轮廓。那一定是她。你一眼就锁定了。这简直太疯狂了,让人恐惧。你很后悔收了那300元钱,现在,是的,你想:鸭子鸭子,难道我欠她一只鸭子吗?内心茫茫然,又空落,又慌乱。脱下浴巾,低头看见了自己的鬼,你觉得可以支配和控制。藏青色T恤,黑色运动八分裤。你心说,我没刻意打扮自己,是的,就是帮朋友买一只鸭子。你连运动鞋都没穿,趿拉一双拖鞋,一副没心没肺、没事闲逛样子。脑子像一只空壳,向外走。
在蒙镇买鸭子,就像在柞城买驴肉那么方便:三珍鸭腹腔里藏着风味米饭,板鸭看上去有些油腻,最后看好的是酱鸭。酱鸭店老板瘦瘦一位大妈,在你的要求下,她一再放慢速度,才让你勉强听懂了她过于浓厚的浙江话。她告诉你,蒙镇酱鸭是本地的鸭子,质感上有肉的嫩,味觉上有酱的香,闻上去有鸭肉的骚,这些元素,一道在一锅老汤里浸烧三次出汤,配上黄酒、上等酱油、白糖等佐料,酱出来的鸭子繁复、丰厚,滋味醇厚,美味极了。
你被老太太说动心,挑一只大个的上秤。未到50元买下来。二十分钟后,你拎着酱鸭牛皮纸袋走到“慕宿”楼下。你下意识停下脚步,打量着灯光稍嫌幽暗的四周,心里说:你知道你要去干嘛?这样可以吗?紧跟着,心便狂跳如鼓声催促武将上马。之后感觉,身后街上起了风。是的,你站立不住,是风推着你,像鼓起一张轻飘飘的布毯,载着你飘上楼梯。唯一奇怪的是,你并没听到一丝风声。
411。敲门。她在里面应了一声:“没锁!”你走进去,带上门。房间小巧,中央一张大床基本占据整间屋子,撩起的紫红色帷幔,里面墙壁上是整面墙的一幅油画,不是香艳闺房或横陈人体,而是月夜下的湖边、白色的沙滩、空旷的躺椅,以及远处黑色的树林影子。床边两个布艺沙发,中间一个小茶几,另一侧是洗漱间。
她从半掩着的洗漱间拉门里探出头来,带一丝嘲讽神色看你,说道:“等我一下,你先坐,我这儿,洗点小玩意。”她手里泡沫包裹的,的确是女生穿的小东小西,花花绿绿的。她翻你一眼,哐一声拉上门。床上已铺好一张摄影画报,两瓶bin8红酒懒懒地躺在那里,像两具醉女,旁边是两包腰果和栗子,以及一把专用的国酒起子。你把纸袋放到画报上面,在沙发上坐下。茶几上,斜放着一部手机,屏幕亮着。你认得那是妖剑的手机,你不敢认的,是手机上的一幅黑白照片:一个几乎一丝不挂的女体。你不用太费力,稍稍探出一点上身,屏幕——那幅女体差不多已贴在你眼帘上了。妖剑!是她!她半侧身体,呈现着膝盖以上部分,臀部和腰肢因为头颈向后面转过来,反差略显夸张。她披散着头发,脸部完整地转过来,表情是冷的,尽管涂着浓郁的唇膏,一条长长的白色丝绸从脖颈另一侧下来,半掩外侧半圆的椎体顶部,然后绕了腰部半圈,从另一侧髋部圈回来,被她自然垂下来的一条手臂,漫不经心似的牵着,遮住小腹下面……
“嗯哼!”咳嗽声。你直起身。她从洗漱间奔到沙发前,抓起手机,嘴里骂一句:“真是一只猫!要死啊!”你知道她在骂你。她此刻的行动、神态,加上手机在茶几上的摆放方式,这一切,都是那么不自然并且刻意,夸张得像一出小品。只是并无脸红大羞之类,反倒有些喜悦。她关掉屏幕,翻过屏幕放到床上,她也坐下。
大概没想到你会一声不吭,坐下后,她翻眼看你一下,不安地问道:“怎么了?”她湿漉漉的头发,屋内气息像洗头房。你摇摇头,尽量让嘴角保持一丝微笑。她重新调整一下坐姿,腰臀腿与弹簧床垫重新接触时,反作用弹力默契地炫了一下,似乎嘭嘭响着,让你没办法禁止想到关于弹性之类的不雅词汇。这真他妈流氓!
而她仿佛在调整情绪,想让自己兴奋起来,说话节奏有了改变,话题也陡转,说:“你过来的很快嘛,我刚把门打开,看来,最禁不起诱惑的还是美食美味呦!”她穿一条深柚色吊带裙,四肢生白无垠,赤足上蹬着一双客栈提供的那种白色网状一次性拖鞋。她看到了你的视线,这时起身,走到电视前,从地上鞋柜里拿出一双一次性拖鞋,走过来放到你脚下说:“换上不?”你换鞋时,她拿来两只空矿泉水瓶,用一把小剪子剪去上半截,然后对你说:“店里的杯子别用了,这个蛮好,你,开酒吧。”
你洗了手走回来开酒,她已经坐到床上去了,向一侧弯起腿,手里戴上了薄手套,一点一点撕扯着板鸭,一丝不苟,就像在摆弄她的照相器材。她一边撕扯着那只鸭子,一边说:“你个老土,为嘛不让店主把它剁开?让我费事!”你在她对面坐下,弹簧也忽闪一下,她看你一眼,似乎有些吃惊,随即赧然一笑,躲开目光。你说:“我哪懂,再说,不是着急过来嘛!”
她低头不看你,整理着鸭肉,嘻嘻笑着说:“急啥呀,什么美味那么勾人?你总算没拎一只活鸭子回来。”她终于红了脸颊。你不敢看她。她一旁笑出了声。
你先打开一瓶bin8红酒,她把两个半截矿泉水瓶一齐举过来,一双美目迷离似的,或者看瓶里的酒,或者看瓶这一侧的你。你慢慢往里面倒酒。她嘴里嘶嘶响着,低语莺声,今晚上,有意思了。
的确,这个夜晚非同一般,岂止是有意思?完全不管对方酒量,不问对方来自哪里,不晓得各自真实姓名,更不清楚各自过去与现在,就这般,一见如故,开怀畅饮!“有意思”之处还在于,如此一个湿漉漉的暧昧之夜,有一种令人不安的默契,像一股奇怪的气味一样,在你和这个带一丝妖气的女孩之间,隐匿状弥漫着:不提过往,不问出处,咀嚼板鸭与碰杯饮酒中间,顺其自然的在讲述未来打算,或者空谈理想与幻梦……
收拾杯盘狼藉的残局有些跌跌撞撞,醉意阑珊。你转回身看她:她盘在床上,如一条慢慢蜕皮的蛇。但她翻一下眼睛,即刻扬起手臂,按一下床边的开关,房间霎时掉入洞穴,短暂的漆黑达到极致,她掩藏了“蜕皮”的最后过程。窸窸窣窣响声过后,光线逐渐微茫,空中出现了一只白白的脚,和延伸出去的腿,后面淹没在深色的夏凉被中。一只脚趾头,杵在你腰际,小虫般拱动几下,你的腰部却似乎是麻木的,反倒是喝下去的一瓶多红酒,一下被搅动起来,它们像海峡中冲刷岩礁的浪头,轰隆隆响着,攀上脑际,顿时感觉晕眩万分,甚至不肯分辨杵在腰间的,究竟是腿还是胳膊。
她怪怪地笑出声来,虽然很轻微,但可以听到同样的沙哑声。她叫道:“好吧,好吧,我真是,怠慢了你啊,你这个雏!”此刻,你闭上眼睛,让自己只顾沉入厚厚的黑暗,就像漂游在没有尽头的汹涌海水中。无边的海域,一片渐渐靠近的岛屿,蓝色的闪光的岛屿,雪白优美的臂弯,娇嫩的唇,忧伤的眉眼,短的发,长的腿。
声音的位置换了,也更真切了。但这次,它发自你自己口中。你相信没有被她传染,那切齿之音也完全不是来自仇恨,而是一个清秀、忧郁、神秘、豪爽的女孩,此刻从黑暗中凸显出来,她如水如烟、若即若离,是这般把握不定。她在岛屿上空,海鸟一样掠过,须臾不见,像一份传说。可是曾经,它曾经就在你的怀中,甚至整夜相拥,你从未像现在这样感到遗憾。时柬,你或许以为,我不是一个男人,就像怀里这个女孩,以为我只是一个乳臭未干、羽翼未丰的雏!你疯狂不了,但禁不住咬牙切齿,那只是悔恨而不是仇恨,但悔恨的滋味儿太不好受,你不想继续,你不想让悔恨重现,现在,你能看见你秀美的容颜,飘悠似仙,近在咫尺,犹如在手:颤动的,摇摆的,曲线的,凸凹的,如火的,似水的……你再也不想放手,更不愿丢弃,唯一能做的,就是紧紧抱住时柬,抱得密不透风,就像浇铸在一起的大型雕塑,就此定型、凝固,坚不可摧,你们像一对天使,飞翔起来,不问方向,随风旋转,并且越飞越高,直到听不见切齿,听不见喘息,听不见鸟鸣,听不见水声,只有软软的流云拂过身体……晕眩轰的一下袭来,困意紧随其后,你抱着黑暗中那个飘飘荡荡的时柬,抱得异常紧密,睡着了。
不知时间、空间。右侧有软玉温香覆着你半个身体,睁眼去看,时柬处在一片喷薄日光里。你看不清她表情,甚至五官,但你知道那是她,不等式发型,修长的脖颈,以及扬起的一只手臂上蓝色岛屿的纹身,向你示意她没准备好,让你别拍——不对!这是你给她拍的一张照片,一直存在你手机里做屏保的,怎会出现在这里?
你彻底醒了。坐起身。妖剑趴在你右边,正举着你的手机,屏幕几乎触到你额头了。在曙色渐明的光线中,她双眼灼灼发光,就像一名过路贼,突然发现了值钱宝贝摆在眼前,于是停下脚步,细细打量。你叫道:“喂,你怎么可以偷看我的手机?太过分啦!”你一把将手机夺过来。她并没有往回抢的意思,只是态度并不示弱,依旧带一丝小蛮横地挺着脖子,一副狐疑的表情问:“告诉我,这人是谁?”
你没有义务告诉她,你把手机屏幕关了,然后问道:“你经常翻看别人手机?”她撇撇嘴:“我有那么无聊吗?今天,特例!”你问:“为什么特例?”她翻翻眼睛说:“我想知道你的真实姓名。”你皱眉,不信任地看她。她在扯谎,很明显,她不应该在乎这些,就如同你。她接着说:“你在心里嘲笑我,以为我会缠上你,爱上你,伴你天涯?做一个小贱人?别扯了,你又不爱我,我知道!昨晚,你流泪唱的那首歌,什么都告诉我了,不过,你别以为,我对你歌里那个女孩感兴趣,我翻你手机,其实,这么说吧,叫你过来喝酒,是想让你帮我达成一个心愿,所以我觉得,应该记住你的名字!”
她的话让你疑惑难免,“心愿?呵呵,我还真被你弄晕了。”她似乎来了兴致,撩撩头发,然后起身,说了一句,待会说:“WC。”她轻盈下床,披一条浴巾,扭着身体向洗手间走。你去张望薄纱窗帘外灰白色的早晨。洗手间里发出的声音没什么特别。你分辨着灰蒙蒙的天色是否将要落雨。但是马桶哗哗的冲水声之后,紧随着咝咝的上水声,和她洗手的冲涮声音,她冒出来的一句话,让后面的一切发生了突变!
她叫道:“哎,你手机里那女孩,我好像认识。”
这句话差点就把你吓死!本来,你准备在她返回来时,确认一下昨晚发生了什么。你能记得的,只是看见了一座岛,还有时柬倒在你怀中,其它都不记得。妖剑一直打岔,你找不到时机开口。随后,她就站到床边来,湿漉漉的双手奓开,举在半空,尽管表情异常平静,但却如同空中俯冲下来的一只巨型蝙蝠,被剥光了毛皮,一副标本样子,僵僵的眼睛盯着你,险些吓得你休克过去。当然,一切都是因为她轻描淡写说的那句话,像炸弹一样。然后,你确定没被她吓死,但手臂禁不住有些抖,像被她的话烫到一样,手机都抓不住了。你慌慌按开屏保,把手机举起来,递给她,说道:“你你、你再看看,你确定?”
她显然很吃惊你的反应,因为与之前抢夺手机的动作反差巨大。她没接过手机,只是躬身端详着屏幕,右手指弯曲着摁在下唇上,像一个怪异的裸女在卖萌拍照。也就是说,这副表情更像是表演给你看的,因为在这之前,你尚在梦中时,你想,那幅照片她恐怕盯着看很久了,会记得每一个细节。果然,她用手拨开你抓着电话的手臂,说了一句:“嗐,行了,看什么看,我确定!”她重新跳回到床上来,趴在你身边,脸却朝着你,坏坏的像一股水在荡漾,呲牙问道:“一说起她,你好像突然有了感觉嘛,哦,我知道了,一定,还没尝过滋味吧?你的,意淫女友?”
你捏住她下巴:“卖什么关子!不怕我捏死你?”
她不屑神情一动不动,像在等待你动手。你松开手。她嘟囔着:“德行,一说起她,态度都变了!”你不搭理她,看着她,等待她开口。妖剑不再卖关。她说:“想起来了,是在一张报纸上!”
很久之前,一天下午,她和男友在H市,拍一组电话亭、报亭、烧烤车系列,拍到一大堆素材,回工作室挑拣。妖剑对自己拍的一幅报亭照片非常满意:千层万叠、错落无致的黑白报纸挂件,簇拥在镜头前端,一个目光惊恐的女孩照片非常刺目,一排醒目的黑体白字穿过。妖剑已经不能完全记住那排黑体字了,但有几个关键字她还记得: 疑似谋杀。女孩逃逸。 她没有看文字内容,只对照片中包含的社会新闻意味,印象深刻,女孩的五官刻在她记忆中。手机里那女孩照片,她看了很久,确定与报纸是同一人。
她不顾你此刻已经快要崩溃的状态,起身说:“你觉得我的话不可靠?好,我现在给我男友打电话,他记得很清楚,让他跟你说!”她坐起来,探身要去她的枕头下取手机,胸飘起来,荡着,一侧的手臂和肋部突然扩张,几乎要长到无限,你几乎就要确认那是一条妖魔了,但随即,妖魔法术戛然中止,她缩回原形,嘴里骂了一句:“操他妈的,忘了!”然后,她像一具被击成碎渣的僵尸,哗一下,在你旁边趴倒,半晌不动。别说她骂娘,她就是骂祖宗,你也无心管她。关于时柬的这个消息,已让你的情绪坠入巨大旋涡,沮丧、疑惑、焦急、担忧、思念,粘稠稠旋搅在一起,强烈不安。下意识像凉水一样洒了一身,完了,别他妈指望了,时柬果然是跑路了,如果真杀了人,一是被抓到,一是彻底蒸发,你这种找法根本就是枉然!你扫一眼自己裹在睡衣里的身体,觉得是一泼臭狗屎。这泼屎,应该滚回东北了。
马趴着的妖剑,依然一动不动,像死了一样,睡袍里翘挺的两瓣臀峰,此刻毫无美感,让你想起乡村的坟包。你没想诅咒她,只是觉得必须离开这里了,此刻这感觉太操蛋了。你准备向外走,对僵尸似的她的后背说:“对不起妖剑,我该走了……”
在她抬起上身抬脸看你时,你看见她已面如水洗,眼眶处湍急向外冒着泪水。你呆住了。她准确地蒙到了你的死穴!你见不得女人泪水的!但是,她一开口,你才知道,那瀑布般的泪水,根本与你无关。
妖剑和她男友相识于一次摄影论坛采风,男友是东北人,大兴安岭那边的。为了泡到她,他请妖剑做他的模特,一路拍摄,打情骂俏,当晚就滚了床单,恋爱两年后结婚。他俩一起游过很多地方,风景不断变幻,缠绵没完没了,男友熟悉她的身体,简直可以默念。但是突然有一天,男友发现了妖剑背包里的一盒药片,他愤怒了,像一头暴烈的狮子,他问她为什么偷偷吃避孕药,妖剑觉得奇怪,她说根本没有偷吃,是他根本没留意看到。妖剑是纯粹的丁克族,男友完全不了解。妖剑坚决不要孩子,男友却指望她给自己生一大群。互相坚持,结果是冷战。他们不再亲热,只是没有分开。不久,她去男友工作室,在暗房里走出来的他和一个女孩,两人衣衫不整,面若桃李。妖剑不置一词,回家收拾东西,男友赶来,称他并不爱那女孩,他只想要孩子。妖剑说:“原来你是一头种猪!”从此离开家,再无联系。
妖剑还没有和他离婚,原因在于,她要体验给他戴绿帽子的感觉,一纸婚姻尚在,这种感觉才能找到。妖剑觉得,他出轨的理由,听上去简直他妈的冠冕堂皇:要孩子?那我出轨的理由也毫不逊色:让身体回到身体,不做生产工具!三个月来,她与十多位男人上床,引诱成功率百分之百。她以为自己已经彻底忘记那个渣男,从身体到内心,都没有记忆了。但是刚才一瞬间,她发觉依然有一种惯性,保存在她记忆中,那就像一种依赖和实证,在她茫然无措时自动弹射出来,让她自以为以身体报复铸就起来的堤坝,顷刻坍塌。原来,她根本没办法忘记这个男人,她彻底失败了。当然,她的挫败感或许不仅于此,昨晚,在你这里,她遭遇了三个月以来的第一次“诱奸”失败,不知让她羞愧,还是令她懊恼呢。
她一定发现了你脸上涌起一股得意神色,你是根据她翻瞪你的眼风来判断的。她用湿巾擦着泪水,她说:“你没什么好臭美的,你不是柳下惠,你是酒量不济,我觉得,你是驾着酒云斗,鬼知道飞去了什么地方,去见那个让你丢魂丢人的女孩,看上去,你倒像一个一往情深的男生,但是谁又知道,如果你不是喝成一滩泥,保不齐会变成什么动物呢!据我所知,你们东北人可都挺生猛的,好了,你赢了,滚回你们东北去吧,去向她报捷吧!”妖剑说得那么真切,你却不记得什么。你说:“抱歉,希望我没有冒犯你,我的确忘记都发生了什么。”她笑,有点狰狞,抽筋似的蹂躏几下不等式发型,瞬间,她彻底没了时柬半点影子。然后,她目光像死鱼一样瞪着,面部僵硬,只有嘴唇动着,她说:“如果你一定要说什么都不记得了,那,我可以给你讲一个谎言,你带回去遮羞吧,没错,从第一眼见你,一直到现在,你,一装到底,不是,你们东北人,都他妈爱这口?装,还是穷装,和我之前的那个混蛋一样,呸!昨晚,你临睡前,你是什么都没做,但你就像一个疯魔,嘴里不断在重复一个女孩的名字,两手却插在我的头发里……你觉得,我还有必要说出那女孩的名字吗——算啦,希望你早点找到她,那个‘疑似逃逸’的什么‘柬’——拜托,帮我把门锁上……”她把一块墙壁似的后背,变成你对她最后的一截记忆。
一出客栈,面对着南方的风景和天空,你突觉疲惫至死,疲惫得想来一场恸哭。其实,昨晚那两具丑陋的肉身,以为在用飞翔做出口,以为这样可以卸载困惑,压抑,还有沉重?最后才知道,那根本就不是两个人!在看不见的地方,都还捆绑着另一个影子,异性的影子,魔法、痴爱,它们始终都在……
离开蒙镇那天,子夜时,空中突然袭过一阵清雨。“蒙镇·夜归人”客栈外的竹林,掀起一片密集的簌簌声,细碎雨珠洒在碧绿竹叶上,竹叶倔强的反弹声干脆利落,让你神思缥缈,联想起那个双臂刺青女孩的金属音色。
大约凌晨了,你左右睡不着。坐起,倚在床头。窗帘紧闭。乱糟糟心境中,欲哭无泪。你并不留恋这古旧盛景,哪怕它再添千倍南方神韵,因为不见那女孩,于你内心,都是黯淡无光的。你的沮丧与挫败感,像细雨滋润烂泥般,浸入骨髓。你暗暗默认,此番南行,已彻底失败。妖剑讲述的那段事件,不影响你对时柬的眷恋和入迷,只会更加好奇与担忧。最要命处,在于它“确认”了时柬的确“罪案”在身的同时,她极有可能已亡命天涯,如一枚避风的叶片,不知飘向何处了。这让你信誓旦旦、浓情似火的迷恋,瞬间断裂、无处安放,就如一个念头里美妙的旋律,付诸吉他琴弦时,忽然失去把位,手指和音节,霎时成了屁!
客栈长腿老板开一辆白色现代SUV,送你去客运站。你要去萧山机场,搭乘午后飞机回雪都。雨后的蒙镇街道,人影稀少,风景的轮廓与色彩疏朗而鲜明。你目不斜视,脑中梳理着那天在歌吧,即兴唱给时柬的那首歌,你想把乐谱连缀起来,你想,或许这是你能献给这场记忆的唯一方式了,你与这个纹身女孩的未萌芽恋情,终将是一场夭折状态般的错过。
长腿老板看似漫不经心,一副乐呵呵的样子与你搭讪,但你从他问话中,知道他敏锐觉察到了你这个游客的一丝异样,这在他的生意经验当中,或许并不多见。他说:“看来,此番旅游,这里留给你的印象很差嘛!”你急忙晃头,支吾否定着,但思路还没转过来。他继续说:“现在不是最佳时机,如果你喜欢热闹,旺季时,街上人多得像笼屉里摞满了笼包,没有落脚处。”他看上去有些小得意,这得意来自其它。他说:“我和我老婆,就是那年长假,在这里认识的,被挤在一个旮旯里,她呆萌得像一个娃娃,我一下子就爱上了她,呵呵,她其实在大理那边开客栈的,我家在桐乡,但是既然姻缘万里一线牵,我死也不想撒手让她回去,这万千人海中的邂逅,你说,得是多么大的一个缘分呐,如果放手,一生恐难再次相见了,我必须抓住喽,所以……”
他的讲述像一根针,一下一下刺入你的肌肤,他小小得意中的轻描淡写,激起了你的刺痛,还有一副输不起似的心理反弹:是啊,你们挤在一起,她的小手当然触手可及,随机把握,可是,时柬那只小手,那双刺青的手臂,它们在哪里?天涯还是海角?荒野还是流岛?哦,老天爷,它最后帮了你的忙,爱情故事即将刺死我时,它戛然终止:客运站到了。
大巴驶向萧山机场。细雨时断时续,天色一直阴晦着,青色云团在公路之外开阔的南方风景之上,薄厚散乱,像一点一点正在淤积的沮丧。车厢内,寂静与忧闷,比瞌睡药的发作汹涌许多,加之疲惫感袭来,你睡着了。一直飘在一个没有情节的梦里,那只是一个画面:你和时柬,乘一条小小的舢板,在海面上漂荡,始终看不到前方是否有岛屿出现,也感觉不出舢板在向前滑行,或者根本就在原处颠簸。但你们没有办法控制舢板,更控制不了海浪的起落鼓荡,只能随波逐流……后来,大巴司机的喊叫声,把你从舢板里捞起来。车厢里只剩你一个人了。
走下大巴,细雨中看到机场一个个入口,以及熙攘纷乱的来往人群,想起一周前那个夜晚,你刚下飞机时踌躇满志那副德性,悲催得要死。铩羽而归,说的就是你!
大厅取机票,然后向检票口走。四川3u3135航班,距11点零5分起飞,还有一个多小时。检票口排队时,电话响了:嵇小思。实在找不到接她电话的心情,但是想起那天晚上,她在微信里提到辞职一事,你一直没回她。那么好的工作辞掉了,很不寻常。显屏上,你的手指掉落似的滑向接听。“ 苏西格 !”嵇小思在电话里的声音,像是从迷宫里走出来了似的那么意外和兴奋:“ 你猜我在哪儿……好吧,我告诉你好了,我在姚哥这儿 !”你瞅一眼机场大厅高远的天花板,简直怀疑她是否在哪里喝红酒超量了。“姚哥?哪来的死不要脸的姚哥。”你的口吻很操蛋,在这同时,听见身后有人叽歪歪催促你,回身看到一位趾高气扬、机关干部似的中年女人,你想冲她大吼,或者啐一脸唾沫给她。嵇小思却在电话里笑起来,她就是这样一个人,喜怒虽然无常,但都会“形于色”,从不掩饰。你听得清她的笑声,可以想见她此刻的状态,她说:“ 我知道你不记得姚哥,但是姚战你总记得吧?你演出那天,在台下 ……”呃,你记起来,那个外形看上去冷峻,待人却意外热情的留板寸头型的男人,也就记得当时说的事。你不说话。嵇小思大概也就知道你已经想起“姚哥”何许人也,便继续她的话题:“ 姚哥的生意,前景特别好,我不希望你错过机会,那次姚哥给你的许诺,我觉得很有诚意的,对吗?总之,我辞职了,实在受够了那帮满嘴跑火车、背后男盗女娼的老爷……好了,不说他们,晦气,跟你说件事儿,你知道当初劫持艾薇儿去喝酒那个富二代吧,他叫什么来着——哦,对,潘安!我的天呐,有些人实在太敢取名字了,这得长成什么样啊?呵呵,对,就是他,听说,他也在四处寻找艾薇儿呢 !”嵇小思提到潘在找时柬,非但没有让你背负担忧,而是相反,像是放下了一块石头,因为你曾闪过不好的念头:时柬会不会遭潘报复,被绑架,或者用其他卑劣手段加害她呢?也许,你高看了那个怂货!
轮到你被检票、被“搜身”了。你打断嵇小思:“ 不说了,再联络 。”挂断电话,心里涌上一股悲壮感,就像一个脏水沟里的弃婴,又被人重新捡回来,已经顾不得捡的人是谁,重要的是不能死,他得活着!那就去姚战那里唱歌吧,毕竟,对唱歌的热爱,应该超越对嵇小思的不适。
萧山机场候机大厅。几乎每个登机口前的排椅、沙发上,都坐满了候机乘客,毫不杂乱和嘈杂,秩序井然。你并不情愿这时联想到雪都机场,可是反差强烈,联想不由自主。这样的联想,只会让你的悲壮感消逝缓慢。让你难过的是,你并不知道这反差的根源,脸红或羞臊,就像长在天庭上的一块丑陋胎记,表情想必凄惶狰狞,甚至影响到屁股,否则无法解释,为何如坐针毡。心境已经足够复杂、糟糕、躁动,妖剑又添油加醋,横空飞来一段微信: 还在这边吗?我在想,给你编的那段谎言 。 我特别想问你,你自己觉得,那天晚上,你到底失身了没有 ?妖剑能这样问你,能问这样的问题,你想她会明白,你不会回她。终于登机。走在舷梯上时,手机微信又响。你由沉默转成愤怒了。找到座位坐好,你拿出手机关机。大约半小时后,客机升空,俯瞰江南一派蓝天绿海时,你忽然觉察,自己在情不自禁地哗哗流泪,这是一股巨大的深重歉疚。你在心里与时柬对话: 其实,我他妈的就是个混蛋!我知道,即便你跑路在逃、负案在身,可那个名叫混蛋的,仍然是我!我哪里配得上你?哪里有资格阅览这锦绣南方 ?
在雪都,你换乘16点高铁列车回柞城。候车时,打开手机瞅一眼。微信里有一条关雎的语音留言: 听说蒙蒙丢啦?我操,真的假的?给你打一万个电话,咋一直关机啊!看到,赶紧给我打电话!哎呀我去,真是乱了 ……你懂关雎的焦躁与急迫,甚至还有羞恼,因为他说的“蒙蒙”现在何处,太关乎他在那个甄哥面前的脸面,关乎他在更多女网友心目中的可信度,与受爱慕指数,诸如此类。你苦笑摇头。你不会给他打电话,关雎的脸面你此刻顾不及,你自己的脸都不知道丢到哪里了。再有,最根本的,“蒙蒙”确实丢了,你没找到她,你不知道能跟关雎说什么。
可是,有一种人,踏破铁鞋无觅处;还有一种人,相见全不费工夫。你还没从高铁车上下来,关雎等不急,电话终于打通。既如此,约地儿见吧。关雎女友终现峥嵘。她姓柴,单就形象说,与汪者当初的描述大相径庭,你没看到什么开花的馒头,也无从想象她会如何热情似火。她肥瘦适中,神情恬淡,除了长发及腰特征明显之外,再有便是她那一双柔情似水的眼睛,一口浓重的南方口音,似乎是上海一带,但她柔柔地叫“小雎”的时候,你是听得懂的,如果一定要说她与“热情似火”有一点关系,在她自带风情低唤“小雎”时,声线里或许有一点要燃烧的意思吧。而关雎说话时,她一声不吭地倾听,仿佛是相濡以沫多年的夫妻,这一幕,其实对形单影只的你产生了刺激。关雎讲她已经离婚,尽管颇费周折,但现在两人到底心无旁骛生活在一起了。这比什么都重要!关雎强调似的用力说。你懂关雎这样说的真实所指,他在驳斥你的观点:什么女追男、男追女,那不都是形式?重要吗?两个人在一起,才是王道!
白昼黯淡而去,夜色正无精打采地漫上街头。韩式烤肉店俗艳的灯光与混杂的肉香、碳烟,简直可以让人睡死过去。你不喜欢肉,但今晚已不想表达你的个性口味,就随眼前这两位腻在一起的男女的趣味去好了。但问题是,关雎的困境,不会因为一顿烤肉而被他吞咽到胃里汇入大肠,时柬确实失踪了,他关雎辜负了外省那个名叫甄哥的托付,他无措、恼怒,却无的放矢。你和关雎,像两败俱伤的残兵,自己疼自己的,谁也别想获得对方的安慰。你只简单描述了一下寻找时柬失败而归的大致过程。妖剑其人、妖剑讲述的一切,你只字未提。可是关雎这个“贱人”,天生一副过人的家伙四处招摇,却窝着一团讨厌的猪脑在头上,他凭借喝了一点啤酒所拱动出来的激情,说话的声音分贝开始失去控制,一再刷他的存在感,一再声称,这件事不能到此结束,还要继续寻找,无论时柬身在天涯海角,都要找到,然后给甄哥一个交待,否则,他关雎根本没办法在江湖混下去。你在心里骂他,你关雎的江湖?我呸!无耻地在女人面前充大个!他妈的!关雎,你为何不关注一下我的痛苦与思念?为何不关注一下我的悔恨与焦灼?甚至不注意一下,我与时柬是怎样的关系?一这样想,你放弃了冲关雎咆哮甚至他脸上泼酒的念头,毕竟,是他把可爱的时柬带到你生活中的。这个贱人,你且饶过他!不想轻易饶过他的,倒是关雎的女友。她反驳关雎道:“凭什么,这个女孩非要跟你们的生活捆绑在一起?凭什么,一个南方的女孩一定要困在北方?凭什么,她不可以有自己的选择?小雎,你没有权力做别人命运的主宰,你懂我意思吗?看你喝得,你们东北人喜欢说,都喝成这个妈样了,还这儿装横呢!”柴女孩的句子看似咄咄逼人,其实声音又甜又软,像送给关雎的一副香唇,只是里面隐藏着利齿和热度。你把一杯原准备泼在关雎脸上的啤酒,祭奠似的慢慢倒在餐桌上,然后搭着关雎肩膀,一副大醉腔调说:“我困了,要回去睡觉,要扯犊子,你俩回去扯吧,你这个贱人,真恶心!”
无数次历史经验表明,你一骂关雎,他的回应总是呲牙笑起来,贱忒忒的样子。其实,你只是极度疲惫,却无丝毫睡意,更没喝多。
回到住处,洗了个澡,瘫在沙发上。不想开灯,不开电视。灰暗中,直愣愣盯着时柬一边嚼苹果一边看电视坐过的位置。简直不敢想象,你的未来,因为没有了时柬,生活就如眼前这般,晦暗,没有色彩。寂静像毒液一样,在看不见的地方渗透,一点一点侵蚀你的生命:能活下去的长度还有多少,将死于什么具体时辰?会不会全身腐烂,或者如风干的腊肉?所有这一切,曾经是你噩梦时,才会自我诘问的庸人自扰,此刻突然轻薄矢量,与时柬三个字放在一起掂量时,意义顿失。
夜空滚过一阵雷声,但止于雷声。北方干旱多日,雷声是一个令人生厌的假象,就像“狼来了”!就像一个人有一个又一个名字。尽管是无月夜,小区其它灯光投射进室内,是月光的假象,那些月光的假象,奇形怪状,明暗不一。矩形、椭圆、月牙。砧板?炒勺?尖刀?鬼闪灵突降颤栗,念头和影像双双被死死锁定在大脑里:厨房,有一把德国造的纯钢尖刀。一把纯钢尖刀,纯钢尖刀,尖刀,尖刀……心脏突突突剧跳起来,像一部疯狂启动的机车,准备从一道断崖上冲下去……手心处、脖颈里、腋下、脑门上,湿漉漉的汗水一圈一圈冒出来,仿佛毛孔里正有一阵紧似一阵的求死的欲望,不断推动着它们。你在心跳与流汗的颠簸节奏中,惊恐地发现,你的身体却一动不敢动,像一块邦邦硬的石头压在沙发上,这个时候的意识又清晰又恐怖:你的身体只要动一动,唯一想做的,就是走进厨房,去抓起那把德国造的纯钢尖刀……
怯弱至将死。苏东冈的电话救了你!以往,苏东冈喜欢早晨打电话,晚间不常见。电话接过来,你依旧急促喘着气,像是被他从枯井里拉了上来。他问你是不是感冒了。苏东冈待你,从来不粗枝大叶。你说:“没事,喝了点酒,哥你有事吧?”他慢悠悠说话,听上去一副想随便聊聊的语气。他一直不知道你是否还在坚持写歌,叮嘱少喝酒,对身体不好。然后苏东冈告诉你,就在刚才,他开车回公司住处,一阵晕眩上来,天旋地转,险些跟一辆大长厢货车撞上,现在一想还在后怕。你问:“怎么会晕眩呢,喝酒了么?”苏东冈讲,当时没喝酒,但是最近经常眩晕,这些年,伺候那些官员、管事儿的老爷们,怕是种下病了,以后,他不想自己开车,但是公司一时没有合适的,现雇人,司机不比一般雇员,不亲近不知底,想雇一个合适的也挺难。
你懂苏东冈打电话的意思了。你说:“明天,我去你公司吧,我正想出去、出去找点事做!我先给你开车好了。”如此主动要去帮他,在苏东冈看来,不太符合你素日孤傲个性吧。苏东冈尚不晓得,这是一条马上要被烂泥憋死的小鱼儿,现在,它要趁机跳出来,喘口气……
突然想起北方烈日的午后
你是否记得那时的承诺
斜下的夕阳轻柔绕指头
何时能和你 一起走一走
——王般若 民谣《南方的我北方的你》
少年时,苏东冈倔强,如一块铁矿石,一丁点坚硬磕碰,必激起火星迸射般的反弹。苏东冈长西格3岁,叛逆骨骼超他十几倍。那时,东冈家住在去柞城东北20公里的汀阑。三间土坯房毗邻汀阑河,置身房顶,河边密集的柞树、桦树、柳树、白杨树近乎咫尺,清亮的河水在杂树林外蜿蜒穿过,像一条淡蓝色的长稠,飘在林子缝隙间。也许,河水中蹦跳的鱼,树枝上啁啾的小鸟,都能进入站立于房顶上的苏东冈的视线。苏东冈站在房顶上的画面,是西格既羡慕,又担忧的。东冈上房的路径,不是梯子(那时家里没有梯子,父亲需要上房,会去邻居家借一把木梯来),而是从墙头、木垛借路而行,那种逼仄与落差,是西格完全没有胆量去尝试的,尤其那又是父母严厉禁止的。但苏东冈的兴趣、乐趣,似乎就在如何可以不按父母的意愿去做。他上上下下、进进出出,像空地上那些往返不停的蚂蚁,带着土,拎着水,举着树枝,一脸光芒,但是没人知道,他在房顶做什么。他也去河里,也去树林,都是匆匆返回,最后依然爬上房去。
苏东冈11岁那年,暑假一个盛夏之夜,闷热难耐,父母和西格都睡不着,因为苏东冈晚饭后出去,一直未归,去向不明。河边、树林、左右邻居,父母都去找了,没有苏东冈的消息。最后,父母真的急了,母亲流泪不止,父亲怒骂连声。这时,西格想到了房顶。犹豫再三,最后怯声告诉了父亲,苏东冈可能在房上。这次,父亲没有去邻居家借木梯,而像一位大侠似的,几个跨步,就从矮墙飞一般到了房上。十几秒后,父亲押着苏东冈从房上跳下来。父亲怒火冲天,不顾母亲的拉扯,将苏东冈摁在院墙边,扯过一根柳条,开始用力抽打苏东冈的屁股。这景象在家里经常出现,苏东冈每次闯祸,父亲的责罚方式,也总是一成不变。还有一个不变的,是每次抽打时,苏东冈那种怪异的反应。父亲抽打的力量不小,噼啪作响,苏东冈屁股上每次都会肿起或者打出血印,但父亲打得越狠,苏东冈越是不吭声,一声不吭,西格在一旁哇哇哭,母亲流泪哄他,但都拿父亲没办法。苏东冈和父亲就像在互相较劲,父亲打得越急越狠,苏东冈就越是沉默,越是目光凶狠瞪着,牙关越是紧咬。父亲将要打到没力气时,总会吼叫着:“我让你不叫,我让你不叫!你给我叫,叫!”苏东冈知道,父亲又一次失败了。苏东冈的胜利宣言也总是一成不变:“你打你打!打不死的苏东冈,我还活在人间!”苏东冈的豪言,是一部京剧台词,对艺术没什么兴趣的他,怎么会把这句台词当作铠甲,披在身上?谁也搞不懂。较劲过程结束,父亲会将柳条摔到地上。苏东冈高昂着小脑袋,捂着屁股踉跄着,被母亲拉到屋内处理伤口。父亲则躲到角落里,暗暗垂泪。但是这一次,父亲没有去角落流泪,而是抓起一把铁锹,再次去了房顶。随后,房顶上传来奇怪声音,轰隆隆、咔嚓嚓,响成一片。在这时刻,一旁的苏东冈突然呜呜呜大哭起来,惨烈的声音前所未有,仿佛不是柳条抽身,而是尖刀穿心……据说,苏东冈用黄土、砖石、水、树枝、鸟儿、鱼儿、玻璃碎片、绳子、胶皮、蜡烛头,不知用了多少天时间,在宽阔的房顶,建造了一座庞大的微缩土城堡,塔楼、城墙、庭院、廊道、花坛、树木、游泳池、鸟房、马棚……几乎应有尽有。苏东冈完工这天,喜不自禁,心无旁骛,晚饭也没心思吃,偷偷上房,独自观摩城堡,且陶且醉,太过忘情,最后躺在城堡边睡着了,继而酿成之后的“大祸”……
多少年后,苏东冈依然固执地守着他最初的梦,不管父母如何软硬兼施、恩威并重,他坚持报考南方理工大学建筑工程管理专业,而拒绝他们为他设计的“政法专业”路线。那时,全家已迁来柞城居住。之后,父母觉得他既然已在南方读书,毕业就在南方发展最好。但苏东冈一毕业就回到了东北,然后考取了建造师、造价师,先与人开了一家工程建筑公司,三年后,自己出来开公司,慢慢滚成现在的“东冈实业”。而在苏东冈与别人合开公司时,父母便去了南方的广西玉林,做药材生意,厌倦北方的生活和气候,是他们出走其中的一个因素,更重要原因,是他们对苏东冈忤逆个性的某种绝望。其实,还有一件事,父母一直不知道,据说,苏东冈坚决要回东北,是因为一个女孩,日本的……
与你天生狂热地痴迷音乐截然不同,苏东冈拜服在布希曼(口琴发明者)这个德国佬口琴音色之下,显得突如其来,如天降一场恋爱。那年暮秋时节,早来的清雪落毕,天色正值向晚,苏东冈从雪都开车回到柞城。在一家火盆店喝酒,他将一把汽车钥匙放到了餐桌上。问你:“喜欢车吗?”你拌着调料,回答道:“喜欢我也买不起,我这才上几天班?那几个钱,勉强够吃火盆的。”东冈没有笑。他那晚就没怎么笑,与每次和你喝酒时的轻松愉快相比,他那天的确心事满腹的样子。苏东冈说:“我把这台车给你开回来了,也不知你喜欢不。”苏东冈的车,是一辆酒红色Jeep越野。你不解。苏东冈说他换新车了。“为一段新生活的开始。”苏东冈说。他把钥匙扔给你。这天,他穿一件淡灰色马甲,下巴和两腮留一点淡淡的胡须,优雅而性感,尽管做老总后,慢慢在发福,但他恰到好处保持着那股男人味。他所谓“新生活的开始”,想必是终于要恋爱了吧。苏东冈早该有谈恋爱的消息了。从他去上海读大学那一天,直至这一刻,他的爱情生活,始终就像他的敏感词,被他自己屏蔽掉了,标点符号也不露丝毫,更不用说完整故事。那天,他像发布一条重要消息似的说“新生活的开始”,并且特意换车,你又能如何理解?你伸手去接那把钥匙。苏东冈却忽然张开手指,像一把伞似的,把车钥匙罩住了。他说:“要满足一个小小条件。”他说的同时,已经从背包里抽出一个黑色条状蛇皮夹。打开皮夹,一条米色软稠裹着一把银白色口琴一角,呈现在你眼前,苏东冈捏住软稠,把口琴平放在桌子上:德国Honecker牌口琴。然后他指着口琴说:“你教我学会吹这个,才可以开那台车。”他一说学口琴,你就猜到:他的爱情出事了。他不是开始发布恋情消息,而是在与一段爱情道别。而口琴,是他时时回味这段感情感到痛苦时的发泄出口。如果是小提琴或者钢琴,那才是苏东冈恋情的开始,而口琴,就完全是另一码事。这是你对乐器的己见。苏东冈的交换条件,只是一个调侃,是他极度痛苦时的一点调整。
那之后大约一年时间,苏东冈回柞城次数多起来,你偶尔也去他在雪都的公司,他口琴吹得慢慢有了点意思,他不厌其烦在吹奏一首怀旧音乐《Be same Macho》(深情相吻),也逐渐听到了他的爱情“秘闻”。大一那年,苏东冈爱上了一个食堂排队打饭总在最后位置的女孩,她叫飒。飒是她的中国名字,她还有一个日本名字:千雪。她是一个中日混血,美得像一朵睡莲,神态如水平静,手臂四季清凉,唇如丹朱,肌肤盛雪。尽管千雪中文口语很好,但为了追到她,苏东冈选修了日语科目,三个月时间,牵到了这个纤纤若风般的女孩指尖。苏东冈与千雪第一次——日后成为那里常客——吃饭的地方,是八佰伴的一间日式料理“花蝶居酒屋”,在张扬路浦东南路那边,千雪的最爱是芥末章鱼、酱烧牛舌,以及土豆色拉,最主要的是,她可以陪苏东冈喝一点清酒。苏东冈吃什么无所谓,只要对面坐着眉清目秀的千雪,温顺可人,一颦一笑都让苏东冈如沐清风,哪怕每餐只吃盐烤秋刀鱼,他依然不会觉得齁。最初,苏东冈没敢奢望这段情感瓜熟蒂落,他对千雪的爱,主要构成结构其实是:好奇+性+探索试验。他并不怀疑自己的彻底与承诺,但对中日相隔的那道海峡,他没有信心跨越。但千雪的直率,其实出乎苏东冈的预料。
第一次在花蝶居,她就看似不经意、实则含义深远地问苏东冈:“不知道,毕业之后,你作何打算哝?”苏东冈实情相告:“我父母,希望我来南方发展。”苏东冈留下半截话没说:其实,我不太喜欢按照他们的计划设计人生。千雪慢慢咀嚼着食物,稍作思考,似乎也没大领会苏东冈真正的意见是什么。但她显然不想把她的意思做隐瞒,她的声音、语气,可谓柔情似水,但在苏东冈听来,那差不多是毋庸置疑的一种执着。她说:“我们俩,未来的可能性,不在我手,而在你脚。”说完,千雪莞尔一笑。苏东冈以为自己听懂了她的意思,于是不无焦虑地说:“去日本,我真的没有想过,你没考虑留在中国么?”千雪抿唇笑起来。她举杯向苏东冈示意。她没说英文cheers,没说日语かんぱい,没说中文“干杯”。在苏东冈回应她也举起杯子示意干杯时,她说了一句东北话:“嘎哈去日本呢?我说的,是东北那嘎达。”苏东冈不敢相信,不能不信。闭眼饮啜,清酒下肚,苏东冈身上热起来。他要留住千雪说的“可能性”,他要继续陪她来“花蝶居”,他不急于询问千雪的“东北情结”背后,矗立着怎样一块背景。凝视着娇俏甜美的千雪,苏东冈感动中觉得,他的爱情正如清风徐来。他的感觉并没有错,之后三年,他越来越清晰的意识到,千雪这样的女孩,对他而言,必将空前绝后,她的温顺、谦卑、柔情,以及举止的优雅,弹指可破的肌肤,远离尘嚣般的个性,甚至清凉如水的身体触觉,似乎早已从凡尘跳脱,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孩,苏东冈自觉坚硬如铁的筋骨,仿佛在时间之水的呵护、拍打中,逐渐酥软、融化。
苏东冈信守承诺,大学毕业后,他带千雪回到东北。苏东冈已经知道,千雪的母亲,多年来一直孤身住在雪都,而父亲常年生活在日本东北部仙台的宫城县,他们已分居多年,原因便是,谁也不愿最后在对方国度终老。千雪选择在未来照顾母亲。她从不对苏东冈讲述,父母如此固执的两个人,当初如何走到的一起。千雪轻描淡写,对那个禁区般的话题,只吐出两个字:孽缘。苏东冈见到千雪母亲。那是一个纤细的女子,目光如水般清澈。她曾经只言片语对苏东冈说:“她和日本那个男人的婚姻,要追溯到上一辈人的错爱错恨,不堪重提。”苏东冈和千雪在雪都开始创业,照顾千雪母亲。结婚前,苏东冈没准备公开他的“异国恋情”,但两年后的2011年,春节刚过,千雪怀孕了。苏东冈准备“五一”迎娶千雪。此时,千雪父亲病重,母亲不肯去仙台探望照顾。2月28日,千雪一个人去了仙台,也想把自己有孕和准备嫁给苏东冈的喜讯告诉父亲。3月11日,福岛、宫城附近发生9级地震并引发海啸,核电站发生核泄漏。苏东冈从此与千雪失联。一个多月后,苏东冈收到确切消息:千雪和父亲都没有逃过劫难……
河流就像苏东冈的图腾。少年时,汀阑河触手可及,日夜与他相伴。后来读大学,据说他所在的学院,毗邻两条河流交汇处,古城古韵,风景绮丽。如今,在雪都做生意,他把公司“东冈实业”总部,也设立在一座被河流环抱缠绕的小镇:松桦,位于雪都以北三十多公里外一条河流的北岸。尽管除了这条蜿蜒的河流之外,四周景色简单粗粝,一派北方面相,但公司两侧坡谷上下,松林与银杏树、白桦林错落层叠,疏密相间,也算是平原大写意画面上一处细腻工笔了。“东冈实业”占地不大,据说过去是一家小型工厂,苏东冈进行了建筑翻新改造,现在的公司整体风格,像一座深灰色古堡,高高低低,曲径通幽,处处弥漫着苏东冈的趣味与任性。
一转眼,苏东冈在这里创业十多年了,你极少来,苏东冈有多忙,你心里清楚,他哪有时间陪你。这次,你午间到达前,他临时又有事,已经坐别人车出去了。苏东冈在电话里让你去财务科,找公司总会计叶歌接洽。
叶歌,一位一头银丝的阿姨,目光幽静,说话语速慢悠悠的,如南方细雨洒落。她递给你一份表格让你填,你当即愣住了。叶阿姨说:“这是苏总交待给我的,他说合同可以不签,但要有一个临时文件,公司要按这个每月给你发薪水。”薪水?搞什么呀苏东冈?你来这里是赚钱吗?你对叶阿姨说:“我就给他开几天车,他最近身体不好,这还开什么薪水啊?”叶阿姨说:“我知道的,所以,这个是按月计酬,不按年份,你一直是自由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吧?”你不想让她为难,而且,苏东冈或许也是按什么劳动法办事吧?你没再坚持,坐在一边填表,填好后交给叶阿姨,见她在扫视你的长发,还有你带在身边的吉他和电脑,但目光温柔亲和。你无不适,她无异样。
接洽完毕。叶阿姨收拾一下桌面说道:“走,去食堂吃饭,饭后去看住处。”她锁好门,你随她沿走廊向楼外走,周围也有一些员工一道去食堂。一边走,叶阿姨一边讲:“本来这些事要由萝年秘书做的,但是她今天陪苏总去工地了,所以……”她摊摊手,看上去似乎在表达一种歉意,意在表明,她不是专门负责这项差事的,不周到不满意处,希望你担待。但你又觉得,她表达的意思,或许并非你以为的那样,因为她的表情,其实有点特殊,你也可以认为那是一种不满,虽然淡淡的,你也可以认为那是某种担忧,尽管她似乎有意掩饰这种担忧。当然,也可能什么都没有,而只是你的敏感。
午间食堂比你想象的安静,秩序好得让你误以为到了部队。叶阿姨吃饭时问你:“你不太爱说话,文青都是如此?”你说:“也不是,我怕见生人,第一次来,叶阿姨,以后你多教我!”叶阿姨笑笑说:“我教你,年轻人,不,按理,我该称你小苏总,我怎么可以教你呢,我来的时间也不长,以后,我们多联络,希望我可以帮到你们哥俩!”
饭后,叶阿姨把你带到了住处。住处被苏东冈安排在了他的茶室。茶室位于公司大院最北端,一排仿古建筑,黛瓦粉墙,绿荫环绕,仿佛是一片北方的屋顶,开了一扇南方的小天窗。除了这里距离车库比较近之外,你想,主要原因是苏东冈了解你喜静。月亮门进去,东西各四间,西屋茶室,东屋书房加寝室。你知道苏东冈主书房不在这里,此处算是临时休息的地方。卧室早有人收拾好,冰箱里塞满了食物,行李、茶具、音响、耳机、宽带、电脑桌,甚至乐谱架,已尽他所想。苏东冈待你总是细致入微。
北窗纱窗外,树木如画,只有微风吹过时,叶片簌簌作响,几乎无任何其它声音。你心想,难得遇到这样一个环境,真是一个疗伤的最佳所在。和叶阿姨告别后,你将自己的东西整理好,然后四处转转。从中间的后门走出去,踩着青草和叶片,在高大粗壮的树林里感受阴凉。树影婆娑,细碎的枝叶间,蓝天格外高远,云朵如鳞,半环状铺开,此处望去,就像由飞机舷窗俯瞰云层之下的海洋……却不见船舶,却不见岛屿。却不见,时柬……或许,这就如同所谓的天地之隔,她会不会也像你一样,独自一人,站在一个远离尘嚣,同样逼仄孤寂的空间里,空对时间,消沉失语?果真如此,今生恐无相见机缘。你一阵难过。
风过疏林。一阵脚步声后,苏东冈从茶室后门走进树林。在他身后,跟着一位清丽脱俗的长发女孩。不知何时,苏东冈已剪成光头,人也明显瘦了。尽管他在笑,不知是否树影关系,你觉得他脸色中有一种晦暗的光在晃动。你也笑,然后在泪光中,看见他眼角泪花一闪。但你俩都没说话。一分钟后,说话的是一旁那个清丽女孩,想必她便是萝年秘书。她说:“你们哥俩儿,撒狗粮能否顾及一下我?我从小没有兄弟姐妹,看不了你们这种手足情深场面!”她在稀释短暂的沉默,但只有字句里面,似乎带着温度,语气和表情其实都没配合,更不用说讨好或谄媚。她与你印象中的所谓秘书脸谱,大相径庭。尽管,她也穿着高跟、青丝、黑色套裙。苏东冈表情还浸在笑容里没有褪尽,说话语气中却已带了一丝挑战似的凉意:“哦?那好办啊,你可以考虑一下,认我们俩做亲哥哥好喽,我们只兄弟两个,也蛮孤单呢!”她似乎并不喜欢苏东冈的这种调侃,垂目幽幽说道:“苏总欺负我。”她说完准备离开,但没忘记自己该做的事:“苏总,我去安排晚餐,准备在哪儿就餐?”她的声音平静、沉着,但脸颊却明显潮红了,不知是愠怒还是窃喜。
酒菜被送到茶室来。苏东冈对萝年秘书说,饭后要和你在这里喝茶聊天,勿需他人打扰。萝年秘书看他一眼,礼节性地冲你点头,默默离开了。苏东冈让厨房烧的几道菜是:炸三果(腰果、开心果、杏仁)、酱鸭掌、拌海蜇、羊腿腐竹锅。特别的一道菜,是最后端过来的:一大方盘新鲜清脆、五颜六色的蘸酱菜,佐一碗金黄色的鸡蛋黄豆酱。你被最后这道大菜逗笑了,因为他准备的毕竟是一瓶法国红酒,桌子上的酒菜组合于是接近一个喜剧场面。你笑着,身心都觉舒服。你想,苏东冈还是苏东冈啊。
你和苏东冈边吃边喝边说话,都只穿着背心短裤。这中间,苏东冈告诉你,一个月前,他去南方谈生意,顺道去广西看了爸妈。你问他们身体如何。“他们都很好,”苏东冈说,“生意虽然不比往年,但做熟了,稳当当作下去就是了,变化嘛,就是都晒黑了,也瘦了,不过是很健康的那种瘦。而且,在准备出国旅游呢,年底要去马尔代夫和泰国吧,可能春节也要在外国度过了,没事儿,他们同行业好多人约的,那边也有华人接应,我们不用担心,唉,爸妈想你,吃饭时这个唠叨啊!”苏东冈嘻嘻哈哈地说着,杯子里只倒了一点点红酒养鱼,你也没打算让他多喝。他故作轻松的神态,其实不能让你完全放心,但你知道,现在是在“家里”,不能问公司的事。你问:“哥,你还记得小时候,你在房子上盖房子的事吗?那家伙把爸给气得,扛着大铁锹就上房了!”苏东冈右边眉毛轻轻跳了一下,你想大概是所提之事让他感到意外,稍稍惊了一下。随即,他呵呵呵笑起来,手掌拂过光秃秃的头顶,略带一点羞涩,不看你,眼睛慢慢扫视着桌子上的菜盘,说道:“太久了、太久了,哎呀,你咋还记得……”
是啊真的很久了,但是你当真记得。非但如此,你还记起更久远的事。你对苏东冈说:“哥,我还想起来咱们从小妈妈总爱讲的那个故事,你还记得吗?《兔尾巴老李》!”苏东冈恍惚了一下,似乎酒浆遮蔽了一下他的记忆。他真的太不能担酒了。他说:“我大概记得,这个名字,内容,模糊了,西格,你再给我讲一讲!”
秃尾巴老李。这段民间故事在东北非常有名,但每个人的讲述,在细节上都会有一些差别。你开始给苏东冈讲述:
在很早年间,东北有一条白龙江,江中经常有一条白龙祸害这条江两岸的民众,杀人掠货,无恶不作,来往运货的船只总是担惊受怕。这天,一条运货船经过白龙江,船主忽然听说白龙要来兴风作浪,想改变过江日期,躲避白龙。船上一名船工老李站出来说道:“船主,我们不用怕,相信我,有办法对付它,它坑害两岸民众这么久了,是时候收拾它一下了!”老李是船上有名的“黑人”,皮肤黝黑,性格刚强,孔武有力,为人义气。船老大虽然对老李的话将信将疑,但是看到老李黝黑的肌肉和坚定的目光,以及自信的言语,心想:他大概真的有办法。就相信了他的话,继续按时过江。老李叮嘱船主多给他预备些干粮,他预计会付出很大体力。船主照办了。很快的,白龙在江面出现了,逐渐靠近船只,想害人抢货,老李飞速脱掉衣服,只见一个黑影纵身跃入江中,迎面向白龙冲去。霎时,江面上江水沸腾、浊浪翻卷,眼见着白龙与老李缠斗在一起,但老李仿佛变成了一条黑龙,高大健硕、勇猛无比,只是没有尾巴,但却丝毫不惧以凶猛残暴著称的白龙,它们从白天打到黑夜,又从黑夜打到天明,胜负难分。老李回船上休息,吃了点馒头,又去挑战白龙,又大战了一天一宿,此番大战吸引来了很多两岸的民众看热闹,他们呐喊着,呼叫着,挥舞拳头,纷纷给老李助威。又一个天明时刻,老李跃出水面,他饿坏了,想补充一下,刚一露出水面,百姓们就把馒头和水果抛向他,让他大快朵颐,体力倍增。白龙看见此景,也跃出江面,想补充一下体力,没想到的是,百姓们把石头和铁器砸向了它,白龙嗷嗷惨叫,多处受伤,随即抱头鼠窜,老李乘胜追击,将白龙打得丢盔卸甲,元气大伤,再无回击可能,也没有力量祸害百姓了。从此,这条江两岸的百姓安宁了,他们也终于知道,老李就是一条黑龙,因出生后不久,在家中现形,被父亲斩断了尾巴,逃了出来,从此修身养性,并化作人形取名老李,帮助人间。以后,为纪念这只善良勇敢的黑龙,这里的民众把白龙江改成了黑龙江……
苏东冈听完你的讲述,用手掌轻轻拍打着自己的脸颊,微笑着,似乎醒悟到了什么,说道:“哎,西格,我怎么忽然顿悟了?为什么妈妈讲的时候,我没有领悟到?”你问:“哥,你顿悟到了什么?”苏东冈说:“我觉得,这个故事说的是,无论你成龙还是成虫,无论你身在何处山水,你都必须行善、造福,而不能作恶、祸害!”
此时的你只是觉得,苏东冈并没有喝多。你还不能判断出,苏东冈的顿悟里面,潜藏着他内心深处的事业上的一块疤痕……
一直到饭后坐在南窗下喝茶,整个晚上,你其实都在尽量避免提到千雪。这是你知道的伤疤,这块伤疤对苏东冈来说很疼,你怕稍一疏忽,用自以为是的关切之刃,刺他的心滴血不止。但你没想到的是,苏东冈其实也一直在小心翼翼掂量他的关切。昨晚刚一通电话,他当即从你吐出的为数不多的字句中,捕捉到有一种异样的东西,他大概预感你遇到麻烦了。而在茶室后面树林相见时,你恍惚看见,一层阴影从他表情外掠过,奇妙的是,与此同时,他从你脸上看到了同样的东西在跳着。不过,这是你和他许久之后的重逢,他也生怕触碰到你敏感的神经。他知道你的个性:生脆,易碎。苏东冈后来跟你讲,他其实整个晚上也在犹豫,是不是向你询问一下,发生了什么事。但是直到半夜10点,他从茶室离开,回前楼住处睡觉,他也只是蜻蜓点水似的对你说:“早点睡,明天正式工作,你不是想离开柞城做点事吗,那就把心放空一段,休息好,吃好,轻松加愉快给我开车,日久天长,一切慢慢来,都会好起来的,好吧?哎,你还记得咱们小时候在汀阑住的时候,有一个比咱俩小的男孩,好像叫北来吧?后来迷上了拉大提琴的?你记得吗?瘦瘦的,弱弱的,一脸书生气,对,就是他,听说也练琴好多年了,今年,我听说报考了省城艺术院校,很有毅力,真的不容易啊!”
东冈故意把话题岔开了。你理解他的用意,这是东冈的个性。而他提到了那个名叫北来的男孩,你当然记得,他家青翠的菜地,他的勤劳热情的母亲,还有那些飘荡在汀阑河上空的大提琴演奏出的优美音符。你说:“是啊,坚持很重要哦,我们祝他成功吧,或许,这是他改变命运的时刻!”
东冈说:“当然了,我们都是汀阑出来的嘛,祝他好运!一个人做事,坚持主要,但也要懂得放下,同样重要,都对未来产生重要的影响,这需要很好的判断力和控制力。”
苏东冈闻到了你伤疤的气味,但他不打算询问因何而伤。他知道你需要的是调养和遗忘。或许,他自己就刚刚从那样的路段走出来,深悟疗法吧。你想着这些,在苏东冈离开后,又在茶室独坐了一会儿,怎么说,酒还是让人有些兴奋的,不是情绪,而是身体上的,总之没有困意。或许和新环境有关。你其实不大喜欢中式装修与家什,但既然不想睡,就东瞅西瞧,打量苏东冈茶室放置的那些东西。东墙、北墙的紫檀柜子里,摆满各式纸袋、瓶装、罐装、干坨等茶叶,以及杯碗罐盏,包括一些茶叶文化、茶道文化等类书籍。让你感兴趣的,是西侧一面镂空式木结构玻璃隔档,雕花对拉木门紧锁。里面应该还有一间屋子,但垂着落地的厚实白色挡帘,里面的状况完全看不见。你趴在玻璃上,想穿越挡帘看到里面,却做不到。你绕到外面,想从正窗向内看,结果发现,整面窗子也被白色布帘遮挡着。你疑惑了:一间茶室内锁着一间屋子,苏东冈在里面藏了什么宝贝,不让别人看?
不管怎样,你还是剔除杂念,让自己一夜之后进入司机角色。苏东冈的常用车,一辆黑色奔驰吉普,一辆玫瑰红凌志轿车。办公司事开凌志,办私事开奔驰。借用导航仪和苏东冈指路半个月,之后基本摸清苏东冈的“常用路线地图”了。工地、银行、建筑设计院、车站、机场之外,往返频率最高的便是政府部门,以及紧随其后坐标缤纷、程式单调的各式饭局。尽管苏东冈是你哥,但你更是苏东冈的司机。任何途中,你不向他打听、不与他讨论公司内外任何事;任何场所停车后,你只在车里等他,从不随他进出;有第三个人在,只称呼他苏总;给车辆加油、维护、购物等琐事,票据齐全真实,按财务报销程序走。尽你所想,让自己看起来更像一个职业司机。
时光荏苒,北方夏末秋初,林木逐渐转换着色彩,空气中的气味趋于复杂,天高云淡的同时,风的强度开始在早晚时分蓄势。不出车空闲,你留在寝室弹琴,或者遇到好天气,晨曦时分,去公司南边的河岸弹琴,完善那首写给已然在地球上消失了的女孩的歌,竟然有一种怪异的感觉:给一个女孩写歌,如果她远在天涯,或者消失不见,旋律的触动反倒特别敏感,甚至汹涌,每一节音符与每一波感动适时撞击,一颗一颗跳出一直堆积在胸口的思念与担忧,不是瀑布湍急,而是不疾不徐,如回荡在乡间的漫漫歌谣……
你整理的是那首歌,其实你很清楚,需要认真整理的,是你自己。从来到松桦那天开始,柞城方向飞来的微信、电话、短信息、E-mail,一直让你与过往生活保持着必然撕扯和热度。蒋一朵、萧麦、嵇小思、米嘉、关雎,他们都相继发现了你在柞城的不翼而飞,发送给你的,便是腔调参差的疑惑、嗔骂、调笑、扯淡。你与他们联络互动,但你不会告诉任何一位:此时身在何处。没别的,不想麻烦是一,没整理好心情是二。可是,夜深人静,失眠时候,你偶尔会不安。它像一种季节变迁激起身体的敏感,不知何时,随着日升月落,无声无息爬到你眼前。麻烦,会等待你整理好才发生吗?
秋末一天午后,你在寝室弹琴,叶歌打电话让你去领工资,说:“所有人都领走了,你为何总是拖后?”你说:“在这儿也花不到钱,不急,存你那里,够一车再往家里运。”叶歌说:“别贫嘴,你来财务室,我还有别的事找你。”
财务室只她一个人,一见面,她并不提工资的事,关了门迎头便问:“小苏总,你有女朋友吗?”坐在她对面,你脑子里正在想领到钱后给谁花的问题,叶歌这么劈头一问,让你晕眩迷惘了。你几乎是下意识地摇头,心说:这老太太不像一个能使人尴尬的人啊,今天怎么了?你注意到,叶歌整个人的神态不比寻常,不是急迫,而是因为生疏或者慌乱带来的方法直接,尽管她保持着微笑,两眼依然熠熠生辉,但不知为何,你从她略显干巴巴的嘴唇,还有垂不下的双手,甚至不时将目光扫向窗外的细节中,坚持认为:她正在做一件她完全不想做,至少也是从没做过的事,这件事让她丢失了本我,方寸尽失。
叶歌说:“那,我给你介绍一个女朋友吧!”
尽管从一开始,你就察觉出,叶歌神色中有一种异样的东西,但你丝毫没有怀疑她在戏弄你,或者有其他的取笑,事实也证明的确如此。你判断,或许在她看来,只有她说到的那个女孩,才是唯一可以和你这种艺术范儿男生匹配的。而你这种心高气傲的男生,喜欢那个清丽如女诗人一样的女孩,一定也在情理之中。只要这个恒等式成立,其中裹挟着的其它符号,或许并不重要。所以,当她说出女孩名字的时候,你一点也不吃惊。吃惊是后来的事——萝秘书,名叫萝年。
回到寝室,你认真回想,在“东冈实业”你与这个萝年的交集,基本仅限于工作,或者严格点说,仅限于围绕苏东冈的出行、公务安排、吃住、购物等杂事。叶歌因何要在你和萝年之间牵一根线呢?一番搜索之后,你大脑中总算浮现出一个画面。
大约半个月前,一个空气清爽的清晨,河岸,你坐在护栏下青条石阶上,神思漂移不定、两眼忽睁忽闭,一点一点拨弄着琴弦,一点一点寻找着副歌部分的分解和弦。四周岑静,河流几乎没有声息,两岸树丛里偶有鸟鸣。你的手指轻搔六弦,尽量让琴弦发出的乐声,接近呢喃,你想这会是时柬喜欢的方式。但在一次睁眼间隙,你隐约觉得右侧出现了一个身影。仔细去看,大约15米外台阶上,坐着一个穿藕荷色运动服的女孩,稍稍有点逆光,但你还是认出来,那是萝年。她在冲你竖拇指,也许她早就坐在那里了,正在沉思或者放空,只不过你没有看见她。果然,她后来走过来,站在一旁告诉你,她在这里坐好一会儿了。然后她不解地问:“你一直在弹同一个旋律,我不止一次听过,基本快会唱了,你是在,写给一个什么样的人?她能让你如此痴迷,如此深情,这么长久陷入热度不减的情绪中,我有点好奇。”你不喜欢她这种说话方式,也很怀疑她自以为是的判断,于是问她:“好奇?为什么?”她说:“因为你和你哥——苏总,方式,太不一样了。”你问:“对我哥,你有多了解?”她说:“不能这样说。”然后在你右边两米位置坐下了。
你打量她一眼,觉得那是一张神情忧郁的脸,看不出她话语中所显露出的那种兴趣和好奇。她捋一捋轻轻飘拂起的长发,惆怅似的视线,横向掠过河对岸的繁密树林,就像在破解已经猜疑了许久的一片迷津,或是一座迷宫。也许是错觉,你觉得有一道疲惫的灰色,在她视线中游来游去。她说:“对苏总,我哪里敢说了解?那超越了我的职责范围,我只是比较近距离,为他做事,然后,有机会更多观察到他,范围仅限于当下,也就是所说的现状,我说你们哥俩很不一样,其实说的也是我所看到的,你看,你有音乐,内心的喜怒哀乐,有排解、释放的路径,但是苏总,我觉得他什么都没有,他用许多清规戒律,把自己封闭起来,一切注意力都集中在盖房子、盖房子,不断地盖房子。”
你说:“这是他唯一的事业,有什么不对吗?”
萝年看你一眼,她以为你不高兴了,其实,你问得平淡,表情应无异样。然后她移开目光,淡淡地说道:“其实,我是想说,你哥他,这样一个优质的男人,应该有更好的选择,更广阔的未来,更自由的空间,现在这样,我总有一种惋惜之感。”
你觉得她的话里有话:“怎么讲?”
萝年调整一下坐姿,似乎想让自己坐得更稳妥一些。她说:“他最近在读一本书,一个英国人写的,《娜塔莎之舞:俄罗斯文化史》,你读过么?”
你摇摇头。
她说:“一次,他对我讲在书里看到的一件事,18世纪初,在俄罗斯涅瓦河入海口的沼泽地上,彼得大帝用刺刀划了一个十字形,然后说‘这里应该建一座城’,但实际上,那里并不是一个适宜人类居住的地方,可是彼得和俄罗斯人,在这里创造了奇迹,近30万人最初以手工工具,平地建城,其中最著名的一个工程事件,是运送给彼得大帝建造青铜骑士像的一块花岗岩石头,巨大无朋,将近700万吨,13公里的距离,一千多人,运了18个月!当然,更重要的是,一座城市,一项影响深远的乌托邦工程,在文化上,将俄罗斯人重新塑造成欧洲人,这座城市,就是后来举世闻名的圣彼得堡,苏总说,让他震惊的,不是彼得堡对西方建筑的全盘引进,而在于,那完全是在一个不能建筑房屋的地方,魔幻般的建起了一座城市,可以说,是一种建筑中的反建筑,苏总说,他已经决定了,下次再有旅游机会,非圣彼得堡不去!他必须亲眼见识一下,这个地球最北端的童话建筑城市,苏总给我讲这些,听完,我其实蛮感慨的。”
你问:“感慨,还是惋惜?”
萝年郑重地注视你,很确定地说:“是的,也感慨,也惋惜。”你说:“第一次听到,感慨或许难免,但是我不觉得有什么可惋惜的。”萝年说:“我惋惜,是因为我觉得……苏总,他实在是一个有梦想的人,你不觉得,在他心里,或许也装着一座彼得堡吗?那是用他的梦想累积起来的童话,但你要知道,苏总所面对的现实,唉,怎么说呢,我为他惋惜的是,他自己绝不承认,其实,他的那个童话有多美,他的困境就有多艰难,你现在给苏总开车,你总会记得,他经常要去的地方都是哪里吧。那些没完没了的饭局,那些颐指气使、大腹便便的官老爷们,苏总恨不得每天都要宴请他们,就差在五星酒店给他们常设一间流水宴了,可是,你只在车里等,你知道苏总在跟他们喝什么,是酒吗,你不知道,我知道,苏总喝的不是酒,他是在往回喝他的三千万!三千万!”
你不懂,萝年说的这组数字所指什么,可是脑袋还是突然觉得大了一号,手指下意识地扫过吉他第五、第六弦,发出“嗡嗡”的声音。此时的你,已经接近白痴,但还是禁不住担心地问:“萝小姐,我对建筑一窍不通,就更不懂彼得堡了,平时,我跟他从未聊过这些,三千万,那是什么钱?为什么?”萝年喟叹一声,起身说道:“他也想转一转方向,做点别的,在雪都开发区一个工业园,苏总投进去三千万,没过两年呢,开发区的头儿告诉他,地皮归属权并不归他,开发区已经早就把地皮许给他人了,背后是省里某领导的一个人情,唉,盘根错节的一个局,牵涉到你我想象不到的官老爷……好了,我得走了,你接着弹琴,以后再聊。”
她走上河堤护栏外的青石路,向不远处的公司大门走。她双手插在裤兜里,低着头,走得心事重重。晨风慢扬起她的长发,远远看去,像一面不甘落下的青旗。
河岸此番偶遇、交谈,难道是叶歌那根红线的缘起?在叶歌面前,你完全不知如何表态,唯一不让彼此尴尬的,就是让此事拖延下去,只说考虑一下,便逃回寝室。之后,你想起河岸交谈,想起那“三千万”,但是后来在苏东冈面前,你既没有提叶歌做媒的事,更没有问“三千万”的事,你隐隐觉得,如果萝年所言属实,那个所谓的“困境”切实存在,这两件事说给苏东冈,不用说必要性,至少,都是给身陷沼泽中的苏东冈心口补刀啊!
那两年,一个五官明晰、精明干练的短发男子,几乎像苏东冈的影子一样,相随无间,过从甚密。他喜欢穿黑衬衫,举止优雅,不吸烟,不苟言笑,据说酒量惊人,却从不失态。他说话慢条斯理,声音充满男性魅力,有一种数倍超出他年龄的那种成熟稳健。他姓白,别人喊他白主任,苏东冈称呼他白哥。你第一次听苏东冈这样叫他时,本能看了他一眼,脑子里想的是蓝天中飞翔的黑色翅膀,但是你看见的是黑衬衫,以及他沉稳、俊朗的脸。据传,白主任是一位谈判高手,品茶高手,茶道精通,喜欢普洱和白茶。苏东冈很多从云南、广西那边运来的茶叶,都是为他准备的。那时,他代表雪都开发区,苏东冈代表“东冈实业”,他们像一对如胶似漆的恋人一样,在商谈一件复杂的地皮归属权纠纷,几乎每晚都要黏在一起,你也可以认为,他们是在谈情说爱,因为那么有滋有味、不离不弃。尽管,你对他的外观风度不止一次点赞,但不知为何,你隐隐感觉,在他偶尔散淡般扫视你的目光深处,眼翳间,总有一道迷惘的灰白色光线,飞鸟似的划过去。你不懂读心术,不知道他看你时在想什么,如果非要给那只“飞鸟”命名,你觉得应该是:不屑。
你没兴致和精力去讨好他,再说,你从来就没这个爱好,甚至,以你个性,没准什么时候,会当面回击他的藐视。当然,那必然要给苏东冈带来无法估量的影响。你选择退避。自此之后,一旦他俩会面或办事,你便以各种借口推托不去开车,而是让苏东冈坐白主任的车,几次之后,苏东冈觉察出你的不情愿,也不再勉强。你为自己,也为时柬和给她写的那首歌,争取来了更多时间。
一个朔风清雪的晚上,你在寝室里,用电脑上的“音乐梦想家”软件,整理那首歌的五线谱。电话响了,却是萧麦。他开门见山直奔主题:“苏西格,我也不跟你啰嗦,也不想再问你在哪儿,跟谁在一起,我就跟你要一样东西,话说,我的那首歌呢?”你脸烘上一片热,像被他抽了一下,哦天呐,你居然彻底给忘记了!此刻顿时想起,你欠他一首歌的。
你眼睛盯着电脑屏幕,一时痴呆,不知该如何跟萧麦解释交待。你不语,萧麦那个暴脾气或许有点沉不住气了,疑窦丛生般结巴起来:“你你、你这混蛋,你是没写完,还是压根儿——没写?!”
你右手擎着手机,左手抓到耳朵上,心里开始准备一大堆无耻的道歉措辞,随口问他:“我也回不去,写好了又怎样,唱不成啊!”萧麦在压抑着火气,但措辞已经不太对劲儿了:“苏西格,你少JB搪塞我,你唱不成,我找人唱,找不到人,我也得有主题歌啊,最起码,我整体构思里面,主题音乐不能少啊!少扯犊子,那首歌,到底有没有?”
没错,萧麦没扯谎,你答应给他的年底晚会写一首主题歌!心里连连说着sorry !口中自言自语着“主题音乐、主题音乐”,两眼痴痴盯着电脑上五线谱间,那些千姿百态的小蝌蚪们,就像鬼撞到墙上,一下子撞出一个办法:就把写给时柬的那首歌的配曲部分,送给萧麦晚会作主题音乐吧,一是交差兑现承诺,二是接收一些反馈,对时柬,这首歌可谓“毕其功于一役”,一举两得!于是,你听见了自己的坏笑声,你说:“史上最伟大的导演,主题音乐,当然有啦!不过,我只写完了音乐部分,配器也有,但是没有歌词。”
电话那边传来嗤嗤的声音,不知道萧麦在哭还是在笑:“我操,苏西格,你属猴子的?给你一根竹竿,你还真敢往上爬呀,没有歌词,你让我怎么弄?”
你说:“你能找人唱,也能找人写嘛,或者,只是音乐,古典吉他,给远古时代的猛犸象,我觉得很合适,不要弄那种气势宏伟、波澜壮阔的,我觉得忒俗。”电话里的萧麦似乎“嗯嗯”两声,你想他不会反对你的意见,不过似乎没考虑成熟。他说:“我再想想看,你这,简直给我一个措手不及,先把乐谱给我发过来吧。”他结束通话。你飞速整理完乐谱,发到他邮箱。十分钟后,萧麦在微信里说话:“音乐ok,风格我喜欢,哎,你说,填词的话,汪者——可以吗?或者,你有理想人选,帮我推荐?”
你脑子一闪,一个娴雅、文静的女孩身影出现。你说:“萧麦呀萧麦,你这可有点身在福中不知福啦,成心是吧?你身边站着米嘉那个大宝贝,你装傻?”他没说话。你想他或许比你还早就想到了米嘉,只不过由你来推荐给他,效果更好。这个狡猾的萧麦!
之后,事实证明,你的判断是对的,那天结束语音前,萧麦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哥们儿,谢谢你!这很可能是哥们儿我的最后一台晚会,真他妈受够了,好,不说了,我很快将要迎来自己的自由!”你看不到他此时有些激昂的表情,但他艺术家似的那份冲动德性,你想象得出。“导演”这俩字好听,但是他那个性,在那个圈子里混,不好受。
米嘉打电话找你,是两天之后黄昏时分,你在雪都一家酒店休息大厅,沙发上枯坐,苏东冈在里面陪官员吃饭。米嘉说她在准备写歌词,想知道你音乐部分要表达的主题构想。你说了两个字:“寻找。”米嘉反问了一句:“寻找?猛犸象?不对吧?”米嘉这女孩真是聪明绝伦。她说:“苏哥,你真的让我感动了,这样一首音乐,怎么可以另外填词?它是独一无二的,只属于时柬!”你懂米嘉的意思,心里一阵发热。但萧麦的事怎么办?米嘉讲,她会补偿萧麦的缺憾,另外写一首诗歌,让蒋一朵来朗诵,让你放心,她会说服萧麦,而且,她觉得这个主题音乐放在晚会里,没有歌词反倒合适……她真是冰雪聪明啊,你心说。歌词的难题解决了,米嘉又对你说到最近她要和萧麦去看著名的“开江鱼”的事。米嘉说:“东北的花一岛很有名,你知道吗?说的是鳖花、鳊花、季花,还有岛子鱼,就在松江湖那儿,每年开春儿,都要举办‘开江鱼节’。什么叫开江鱼?就是湖中的鱼,经过一冬极少的进食,开江后,鱼本身又干净,烹饪后也极其鲜美,堪称咱们东北的美味一绝,西格,等你和时柬回来,我们和萧麦一起去吧!”米嘉的描述和相约,让你五味杂陈,却无言以对。可爱的时柬此时在天涯何处?思念之情再度泛起,你彻夜不眠……
“东冈实业”一年一度的年会,一般会在圣诞前一周开。地点一直在公司俱乐部礼堂,晚宴与演出同时并行。你的吉他弹唱,是被预订最早的节目之一,叶歌和萝年早早不止一次跟你打了招呼,要你敲定节目。你纠结在于:吉他弹唱?吉他独奏?最后选择只弹不唱。但你报上的曲名是:《时柬》。没人知道时柬是谁。你也预料得到,不会有什么掌声。弹完曲子,从台上走下来,吉他立在墙边,在之前就座的餐桌坐下。一桌人在礼节性地冲你鼓掌示意。右边座位的萝年微微斜过身来,眼睛看着别处,表情似笑非笑说道:“我怎么觉得,它是有歌词的?是你不舍得唱,还是我们这些人无福听到?”你解释:“也不是,不成熟,我不会拿出来。”萝年目光灼灼地看向你,问道:“要是,那个时柬此刻就坐在你面前呢?”刹那间,你惊呆了,就像被一把利刃刺中了一样,感觉自己要死。缓了半天,一边不安地扫视一遍餐桌边就座的其他人,仿佛怀疑时柬在桌边坐着。但是你口中,却像在对法官提供虚假证词似的,弱弱否认道:“你错了萝小姐,这世界上,根本没有时柬这个人!她只是个虚拟!”萝年莞尔一笑,不再说下去。
从来到松桦那天到那晚,你第一次想把自己灌醉,那会让你暂时忘记时柬这个名字,也会让你不至于有欲死的感觉,但是,你却没有做到,虽然喝了一杯又一杯,却随着夜晚的逐渐深入,脑子越来越清晰地感觉,只是有一种又沉又闷又疼的血浆一样的东西,塞在胸口,再不吐出来,你就要被憋死了!你起身扛起吉他,没跟任何人招呼,一个人呼哧呼哧喘着,梗着脖子向外走。
后面一个人追出来,是叶歌。她叫着你的名字,快步过来。你不得不停下脚步。她很直接:“怎么走了,上次我跟你说的事,你一直没有给我回音,考虑得怎么样了?”你皱皱眉,不想说话。她没注意到你的情绪,继续说道:“刚才,你们紧挨着坐在一起,多好的机会,怎么不好好聊聊,还有,她现在去我们那张桌敬酒了,你不去保护她一下?”你反问道:“保护?”叶歌连忙解释:“保护,啊呀,挡酒啊!”你忽然觉得无聊,挥挥手,也没说什么,走出俱乐部礼堂。
潇潇大雪在外面落得正急,仿佛天空积压太久终得释放的坍塌式宣泄。地面上已经开始积雪,尚未冻硬的雪软软的,踩上去几乎无声。树木、泊车、建筑顶端与旮旯平面披上了雪衣,薄薄的,却也着了白色,“东冈实业”院内,一时像一处传说中的雪堡。但,只有空荡荡的雪堡,只有一个踽踽独行的你,却没有时柬。所以,一定诞生不了爱情童话。回到寝室,脱下衣服扔到地上,打开音响,插上话筒,抱着吉他,二愣子似的站在地中央,不需要开灯,你对着泛着微光的窗户,看着潇潇而下的大雪,有些喘着,在心里说: 时柬,你听着,你就是真的不想再见我,或者,哪怕你已经不再人间——我呸呸呸!我也要把这首歌唱给你听一遍,不听也不行!懂吗?不行! 不觉间,手指已在弦上漫步、跳舞,然后,你听见一个男人的沙哑声音,从音响里面慢慢爬将出来,像这个雪夜不甘寂寞的怪熊,又深情又可怕,摇摇晃晃走在如水般的旋律中,那简直让你陌生,不知道那是谁,那是谁的低吼。之后,那怪熊的声音与琴弦的走向,开始改变节奏型,急促的、嘶喊的、朗诵的,彻底走失,飘散在弥漫大雪的夜晚背景中……摇摆着,蹦跳着,沙发上歪倒,地板上打滚儿,怪熊失去控制,满脸泪水,瘫软无力。不知何时,吉他横在肚子上,仰面躺在地板上。仿佛,这里是一处阳光灿烂的甲板,时柬横趴在你的肚子上,手臂穿越你的前胸,搁在你的肩膀位置,船艇在海面上漂游,或许,正在驶向一座岛屿吧,你俩不知做过什么,都已累得要死,甜得要死,此刻什么也不想说,什么也不必做,只是耐心等待船艇的前行,知道它必将抵达一片蓝色的海岸,小小的,岛屿的堤岸,就这样,你和她气若游丝般呼吸着,一点一点沉入梦乡……
苏西格,苏西格!苏西格!!
谁在喊叫你的名字?是时柬先睡醒了吗?是你们的船到达岛屿了吗?为什么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时柬不在!岛屿也不在!她和它都去了哪里?你不能这样继续在甲板上放懒了,你还要去找时柬,南方找不到她,就去找那座岛屿,蒙镇没有她,岛屿上一定有她!是的,是你忽略了岛屿,只想到蒙镇,只想到这女孩的身影,却忘记了女孩一直梦想的岸,其实是那座蓝色岛,而不是蒙镇!真他妈的蠢啊!苏西格!你醒一下,梦魇了吗?我要,跟你说话,听到没有!
睁眼。墙壁上的灯刺得你眼疼,逆光里,一个人在俯身看着你,叫着你。不是时柬,而是苏东冈。你半起身,屁股和腿留在地板上,后背靠在了沙发上,抬头再看苏东冈,沙发一侧的苏东冈脸冲着你,光头顶部反射着一层光,他附着上半身,噼里啪啦地在掉泪。没错,苏东冈在哭,一直在哭,这个夜晚,他成了一个泪人!你的岛屿之梦,你与时柬之拥,被他的泪水彻底浇醒了。
苏东冈穿着青色条格保暖衬衣,灰色领带掖在纽扣之间,前胸湿漉漉一片,似酒似水,脸色因为哭泣而泛红,鼻涕眼泪混在嘴巴周围。你只顾看他的哭相,却没留意在你身后,萝年一直站在那里,神色忧郁而悲戚地关切着苏东冈,手臂上搭着他的人字呢西装。之前,苏东冈一边流泪一边叫你。他要和你说话,却没说出来,或者是他没办法说,只是断断续续要给你解释什么,证明什么,半个句子半个词组地表达着。
萝年后来告诉你,苏东冈这晚其实没喝多少酒,醉成这个样子,不是因为酒。你听不懂苏东冈的半截话:因何留恋东北?他现在活得很好?生意会越做越大?你只看见他一脸泪水,耳边只有他乌鲁乌鲁的哽咽声。萝年一直守在他身边。后半夜,你和她一起,帮苏东冈在沙发上睡下。
萝年泪眼汪汪,长发凌乱,平添一种凄楚的妖娆或性感。你猜测她有多爱苏东冈,但她或许不会承认,也不会表达给苏东冈,即便苏东冈心里很清楚。这份爱,与你的那份,像一条一直保持平衡的跷跷板两端,悬而不决。你要送她回去休息,她却悄声说了一句:“跟我来一下。”然后,她看一眼沙发上睡着的苏东冈,走在前面。
萝年带你走进茶室西间,让你关好门,不用开灯。你的疑惑和怯意刚冒出来,耳边听见钥匙撞击声,心下忽然明白:那间遮帘闭锁的屋子,被她打开了。你走进去,她便关上门。灯光打开。地中央是一座大约五米以上的长方形台子,被一块草绿色的防雨绸蒙着。萝年一点点揭开防雨绸,一座巨大的模型台子上面,是高度仿真的建筑沙盘,幼稚、粗犷又很不科学的一座城堡。那是苏东冈的少年,是他最初的懵懂梦想!尽管,当年你没机会上房目睹他少年时代的“杰作”,但还是即刻辨认出,那座当年被父亲摧毁的“建筑”。因为,在建筑南北两侧,北边流淌着一条弯曲如羊肠小道的汀阑河,南面布置了一座院子,院墙、木垛、柳树,均有微观搭建,是你曾经那么熟悉的景物。最让你瞠目的,是院墙一角,一把微缩尺寸不大、造型夸张的铁锹模型杵在那里,铁锹的材料是金属的,反射一束幽暗的斜光,像一道忌恨的视线。
你忍不住,眼泪顿时下来了。这是你哥心中的彼得堡吗?萝年站在你的侧面,手搭在沙盘边缘的木框上,眼睛没看你,而是扫视着沙盘里的奇怪城堡。她一定看过不止一遍了,但你觉得她两眼依然充满疑惑和迷茫。但是,你没办法帮她解惑,你现在能做的,只剩下泪流不止了。你并不知道自己在为何流泪,这一瞬间,就似时光倒流,当年,苏东冈被打时一声不吭的表情,高清摄影一般,纤毫毕现浮出脑海,心像被呲啦一下撕开!
萝年说:“我一直觉得,这是他心里的伤,但他从来不说,我不知道这是什么,你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但是我看到你现在这样,我知道结果了,不,没关系,你不用为难,现在对我来说,谜底不重要了,毕竟,我要离开东冈实业了,年会晚宴上,我已经向苏总辞职了,明天——应该说是今天了,我去雪都,后天转飞上海!”
在你潜意识里,萝年离开,就像落雪必在冬季到来。但她在年会时刻猝然推牌,的确如昨夜暴雪突袭。如果她如你判断确实喜欢苏东冈,不该以此节奏和方式落幕。难道,在你离开宴席回来,给时柬吼歌那会儿,年会现场有什么事情发生?
萝年说:“我听到过一种说法,爱有多深,恨就有多重,你觉得,你哥算是一个敢爱敢恨的人么?”你回答说:“我只知道,我哥对爱的记忆,刻骨铭心。”
“刻骨铭心?”她重复一句,仰脸,似乎要控制一下眼里即将涌出的泪水,然后说:“或许你说对了一半,还有一半……哦,算啦,太晚了,我明天还要去雪都,休息吧。”
之后几天,“东冈实业”一如既往。萝年的离职悄无声息,听不到哪怕只言片语的议论,平静得有些异常。就连为你拉红线的叶歌,见到你,也不再提起那个话题,你只是看到,一点点跳跃似的律动,在她眉角处稍作拱动,倏然飞走。
你也在准备飞走。你有一万个理由留下,却只有一个理由离开:去寻找那座岛屿。于是,一万个理由顿时轻如鸿毛。只不过,你想选择一个合适的时机,至少不是现在。
苏东冈一字不提萝年的离开,但是那天晚上的哭泣依然在耳边回荡,他或许不仅仅是为萝年而难过,压力、困扰、愤恨,万箭穿心,你知道他心有多疼。你可以被他看成默然、冰冷,但只要不是那个补刀的人。可是,一个意外的夜晚,扳转了你的预想节奏。
元旦后一天晚上,苏东冈告诉你,他要去镇里一家生态园,陪客人吃饭,坐客人车走,让你只管在家休息。你知道所谓客人,大概又是那个白主任等大小官员,他的座驾你也见过,是一辆气势汹汹的白色路虎。苏东冈看你表情不悦,就说:“生态园是老窝点了,没事的,12点之前一定回来,不会喝多。”之后苏东冈尴尬笑笑。你无奈骂了一句:“真他妈讨厌。”苏东冈说:“我今晚,是补偿他一件事,唉,没辙!”
你懒得问什么事,苏东冈也无意说。一直就是这样,都习惯了。
大约后半夜2点,苏东冈新秘书小嫒,一个精力充沛、笑眉笑眼的女孩,打电话给你,口吻很焦虑:“苏总说他12点之前回来,可到现在未归,房间一直锁着,屋里是黑的,我很担心他,可是又不敢电话打扰,怎么办啊?要不,你睡你的,给我车钥匙,我开车去找苏总!”
你也急了,但还是安顿小嫒稍安勿躁。你打电话给苏东冈,一直无人接听。干脆开车去找他吧。你知道苏东冈说的那家“生态园”位置。子夜时分,松桦镇街道阒寂无人,路灯孤独。行车途中,你想起萝年临走前那天晚上,送她回寝室休息路上,她说:“你哥,他是一个非常有耐心的人,也异常坚强,但是面对白主任这样的人和权势,他毫无办法,只好压抑自己,他不止一次对我说,他现在活得像个孙子,像条狗,这几年,我一直在劝他,随我去南方重新创业,但是我失败了,他经常喝多,是一年到头的压力释放,他太辛苦,太多苦水没地方倒,如果你能救他,就劝他离开东北吧……他这样被三千万套着,再有两年,一个才华横溢的人,真的就废了。”你当时不由叹口气,像食管反流一样难受。
十分钟后,你找到河岸边的那家“生态园饭庄”,却已打烊。门楣上方,只有白色霓虹灯亮着。你去拍门,里面走出来一位睡眼惺忪的胖子,胡子拉碴的,披一件棕色皮夹克,态度倒还和气,他告诉你:“苏东冈和几个客人12点之前就离开了,那个当官儿的喝了不少,激情四溢的,去别处找找吧。”胖子说最后一句时,表情轻浮,带一点暧昧意味。你懂他的意思了。重新开车在河边绕。终于,在一座涵洞桥桥头路边,看见了那辆白色路虎,停在一家规模不小的“松桦桥头洗浴中心”门前。你忍不住喷出一句:“×他妈的!”心里一瞬间特别为苏东冈难过,恨恨地想掐死那个什么主任。停好车,你怒气冲冲往洗浴中心里面闯,却忽然感觉哪里不对。
你收住脚步,侧脸去看那辆车,恍惚觉得,里面好像有人!你冲过去,凑近窗前一看,副驾驶位置上,苏东冈仰靠着车椅,似乎在睡觉。你拉车门,反锁着。拍车窗,用力拍,更用力拍,死命去拍!苏东冈没有一丝反应。你慌了,觉得不好。他不是在睡觉,会不会又昏过去了?那个该死的白主任在哪儿?车里没有。在洗浴中心里面吗?这个时间能干什么好事儿?找他来不及了,苏东冈困在车里太危险。你一时手足无措,两手在空中抓着,不知所措,疯魔似的绕车转了一圈,没找到转头石块。他妈的真要疯了!急得要死时,你忽然想起你开的苏东冈奔驰车后面,有一个工具箱。你飞奔回越野车后,打开车后门,果然有一个黑色工具箱,你手忙脚乱翻腾几下,找出一把管钳,跑回到路虎车边,铆足力气,用管钳头部狠命砸向副驾驶一侧车窗。窗玻璃很结实,砸了几下,也只是裂一条碎缝,像糖一样的黏。继续砸,不间断地砸,嘴里一边大喊着:“哥!哥!苏东冈!苏东冈!”终于,车窗嘭的一声碎掉,许多颗粒和残片蹦泻而下。你手伸到车内打开车门,一股闷闷的怪异气息扑入嗅觉,就像推开一扇百年无人居住的老宅门……
大约半小时后,在“雪都医大二院”急诊室外,苏东冈的手机突然响了。此时,苏东冈正躺在里面床上,吸氧并接受各项检查。电话来电显示:白主任。你两眼顿感灼热,脑中闪现出一个道貌岸然、一表人才的男人长长的脖子,它微微抖着,白皙得如刚刚被拔掉了毛,你双手被这条脖子勾引着,心里放弃了打算关掉电话的念头,手掐不到他咽喉,语音也要卡住他的脖子,让他感到疼痛!你把电话划向“接听”。
电话里的声音,如常一样,磁性充盈,如深沉的湖水,只不过在这湖水表面之下,某层不易被人觉察的地方,一线尚未燃尽的跳动火焰在他的呼吸、语音之间,他在压制那线火焰,但那是藏不住的。你想,那大概就是他在洗浴中心包房里烧起来的火吧?他说:“苏东冈,我的好兄弟,生活不会如此奇妙吧?我只是在里面洗了个澡,在大厅休息了一会儿……为你的事,你知道我这几年来有多辛苦,是啊,我就小睡了一会儿嘛,一出来,我的车窗被砸碎了,哎,你可是说好在车里等我的嘛,可是你人呢?没看好我的车不要紧,也不至于把我一个人扔在这么一个敏感地方嘛,这要是讲出去,哥哥我,没办法在台上混啦!”
你忍受不下去了,他的节奏能把你逼疯。你说:“你说够了吗?我就没见过你这么自私和无耻的人,你真是被娇惯坏了!你只记得自己,还有你的车,却一点不关心你口口声声叫的兄弟现在怎样?”
姓白的脖子突然被掐住了一样:“哎,你是谁?这样跟我说话?你敢确定你是苏东冈公司的人吗?苏东冈为什么不接电话,他在哪里?让他跟我说!”
突然的,你感到一种无趣,不想废话了。
当然,关于你是谁,你关掉电话那一瞬间,姓白的或许就已猜到。对你而言,直接后果,就是加速了离开松桦镇的时间。原本,你是准备在“东冈实业”和苏东冈过完春节,再去四方寻找那座岛屿的。但是,有一天,从医院回到公司的苏东冈一脸尴尬地问你:“你来公司,一直就给我开车,太辛苦了,春节前,去我的几个工地园林,还有温泉度假村散散心吧,钥匙先交给小嫒,让她先开一段,行吗?”你知道,你可以提前离开了。之前一再拖延,一是萝年辞职,二是苏东冈身心遭遇困境,麻烦缠身,你不想釜底抽薪,更不愿在他心上补刀。但是现在,你留在这里已经是一个麻烦了。你知道,那姓白的踩着苏东冈的命门,背后一切便不难想象,却是你不愿想象的。尽管如此,你依然坚信,他的嚣张和跋扈,所有这些欺凌,并不是一个强者的表现,他这种人,怎么可能成得了强者?最多,他不过是一个欺软怕硬的官场小丑罢了。有一天,在医院,苏东冈跟你讲,他刚认识姓白的那段时间,正是雪都房地产业甚嚣尘上的时候,开发商与官员们的接触、交集十分频繁,在一次聚会上,他曾目睹,雪都一位地产大亨,在走廊里怒不可遏地在扇姓白的大嘴巴,让姓白的闭嘴!而姓白的却一声不吭,低眉垂眼地赔笑……
小嫒开“凌志”车送你回柞城。那天,松桦阳光普照,北风却是刺骨的凛冽,积雪冰面反射强烈的光,刺得人两眼发疼。苏东冈也要坐车送你,被你用力推下去,他突然用起蛮力来,似乎坚决要坐上去不可,你也不肯退让,打架似的扭在一起,撕扯推搡,面红耳赤。最后,他没扯过你。你坐到副驾驶位置,关上车门。他站在北风里,定定看着车窗里的你。他戴的那顶黑色皮帽有些歪,藏青色围巾长短不一,随便搭在脖子上,灰色雪花呢大衣没有系扣子,整个人看上去凌乱而慌张。你离开,不在他意料之外,但一定不在他情愿当中,也让他慌乱和不适。你不想看他,最后还是没忍住。你摇下车窗,回头一言不发看他。苏东冈走过来,脸凑到车窗,低声说:“哥知道你有心事,很大的心事……你别怨哥!”
你眼泪流出来,伸手摸苏东冈的脸一下,说:“哥,别管我,你好好的。”苏东冈笑,没再说话,冲驾驶座位的小嫒挥挥手,转身向回走了。车慢慢驶离,你看见苏东冈一直向回走着,始终没有回头,脖子梗得很厉害。一阵雪尘在他脚后卷起,浪头一样拍打着他的脚步。你知道你的眼泪,就是他的泪水。
归程。你预料,这注定将是沉闷的三个半小时。车已经驶出松桦好久,你还沉浸在之前情绪中,况且你与身边开车的这个小嫒不熟,估计没什么可聊的,便打算一路小睡。迷糊中,小嫒冷不丁叫着:“飞机飞机!”心里想,她真是少见识又无聊,但还是向车外看了一下。北面旷野上空,飞来两架飞机,正从头顶向南飞过去。但你没有听到飞机的轰鸣声。小嫒瞄一眼你的表情,说道:“航模飞机。”你没的说。
她或许太闷了,沿着这条“航线”一路聊起来。她读大学时,迷上了航模和驾驶,这对于一个自幼梦想做芭蕾舞演员的她来说,有些不可思议,而且,她在大学读的是古典文学,整天都是“《诗经》”“楚辞”“魏晋风度”,与“翱翔蓝天”或“越野、飘移”并置,更是意外之事。生活在她眼里,就像一出川剧变脸,瞬间都有意想不到在发生,比如,她从来没想到自己会来松桦镇的“东冈实业”,也没想到,会给苏总做秘书、开车,这些都是“意想不到”,却没有什么惊喜。她噼里啪啦说着,运动式短发轻轻抖着,蓝色职业装搭在椅背上,身上穿一件白色高领衫,姿态洒脱,汽车开得娴熟自如。你懒懒半躺在车椅上,对她的话不以为然,就想尝试怼他几句,如果惊喜每天都在发生,还叫什么惊喜?有时候,我们努力太少,怪不得生活反馈给我们的果实和成就太少,还有,像苏东冈这样的实干家,时时都在打拼,却同样步履维艰,挣扎中求活,你的那点“想不到”,一地鸡毛而已,而且,你又不是非做不可,就算是航模飞机,也是随时可以飞走的。小嫒笑笑,晃晃头,无奈的样子,说道:“你别不高兴,我没有别的意思,其实,来‘东冈实业’实属偶然,我一个闺蜜把我推荐过来做秘书的,不是司机,是秘书。”于是,你“想不到”地听到了“萝年”这个名字。
之后,“想不到”的是,她犹如在挑战一次超级驾驶,一个急转弯,让你陡见隐情,你的平衡能力被彻底摧毁,真的坐不住了。最后几乎从座位上窜立起来,额头险些撞到轿车的全景天窗玻璃上……
“东冈实业”年会那晚,促使萝年痛心辞职的缘起,来自一个突发事件。当时,你刚离开,邻桌的白主任招呼萝年,挑理似的口吻,称萝年必须给贵宾们敬酒。事实上,白主任等几位特邀的贵宾,已入半酣,苏东冈饮酒不多,但状态很差。萝年便代表苏总,给贵宾们敬酒。轮到给白主任敬酒时,萝年才注意到,白主任的确有过人之处。一般人酒喝得越多,脸色越红,甚至发紫,变成猪肝一样的颜色,而白主任刚好相反,酒越往下喝,他的脸便越白,就像别人喝下去的是酒,他喝的是增白剂,别人能喝得面目全非,而白主任才是越喝越像他自己,越喝越回到他自己,越喝越是他自己。萝年与他碰杯时,她眼波顾盼一下白主任身后的玻璃窗,发现屋外大雪纷飞,她即刻接收到了外面的温度。等她目光转回来再去看白主任时,已经感觉到他的异样,她凭女人的直觉也清楚,一个男人是如何用眼光扒她衣服的。她和他中间,隔着苏东冈,他举杯做样子站在那里,等待两人碰杯。白主任并不碰杯,而是对苏东冈说:“苏总,在干杯之前,我能有幸和你的漂亮秘书单独说句话么?”苏东冈笑着点头,不安地看一眼萝年,默默向后退了两步。萝年左边的空间顿时增大,白主任适时漂移到这个地方,姿态优雅、彬彬有礼地凑向萝年耳边:“萝年秘书,我们见过几次的,对么,所以一点都不陌生,我对你的印象特别深刻。你知道,我和苏总正在商谈一件大事,处于关键阶段,我这个人不爱钱,虽然讲原则,但是朋友的事,简单到一杯茶的境界,等会儿,我回房间想喝点茶,你方便给我带点茶过去么,白茶即可,你们苏总那里有。他那里,我来说。”白主任声音自带一种魔力,是常人没有的,它让萝年联想起网络电台那些擅讲悬疑故事的播音大咖。萝年一阵恍惚,她撩撩耳边长发,侧脸重新去看白主任,仿佛要确认一下她的判断。白主任笑容可掬,虚怀若谷般哈哈笑着,与萝年碰杯,然后将杯子里的多半杯红酒倾入喉咙,去到苏东冈身边,低头低声说话,表情沉稳严肃,似乎在交待一件临时工作事项。苏东冈侧耳听着,目光缓缓移动,像在抚摸一件瓷器的表面,小心翼翼,最后从萝年的脸上划过去,升向空中,闭上眼睛,嘴巴合紧,腮边的肌肉一阵鼓动。听白主任说完,苏东冈睁眼,然后轻声笑起来,手搭在白主任肩膀上,开始开怀大笑,白主任也笑。萝年反倒平静了。默默注视着苏东冈,又默默端详着自己的空杯,杯壁上,一滴未尽的红酒酒滴,正沿着弧形的玻璃内壁,一点一点向下滑着,像一滴未干的血。而在这时,苏东冈动作幅度很大地用右手捂住了嘴,眼睛瞪了起来,冲着白主任和餐桌方向摆摆手,弯下腰,口中似乎呻吟着什么,踉跄着跑了出去。现场一时波动,萝年也慌起来。白主任走过来,对萝年吩咐的语气说:“萝年秘书,你还不过去帮着照看一下?就按苏总的吩咐去做好啦!”他在说话的同时,脸上似乎还做着一个什么表情,但萝年已经懒得去看这张白纸一样的脸,将酒杯抛在地毯上,在嚓喇一下酒杯的碎裂声中,她羞愤交加跑去洗手间……
“苏总在洗手间对萝年说了什么,我想你一定知道吧?”小嫒问你。看得出,这女孩并不是一个喜欢卖关子的人,她这样问,或许有些想当然,意在让你知道,后面的事她可以不必讲了。你也想起,“年会”当晚,苏东冈一直说要跟你说话,却什么也没说。他要说的,是这件事么?于是你如实相告小嫒:“不,他喝多了,什么也没说。”小嫒侧脸瞄你一眼,神色其实忧伤。她默默开了一段车,速度快得惊人。或许她犹豫,是否该说出那些。最后她抬起左手,手掌飞快地抚弄一下额顶的短发,说道:“希望那只是苏总酒后的玩笑吧,苏总在洗手间,其实并没有吐,他看上去只是在拼命控制自己的疯狂,他对萝年说:‘萝秘书,如果,我杀人,你会意外吗?’萝年知道他这句话的意思,当时就哭了。苏总说:‘如果你不想看到那一幕,明天,你就飞吧,你不是一直想飞吗,那就飞到你要去的地方,我现在,除了杀人,没办法救你!’回酒桌上,你口头辞职,我这里已经同意了,但酒桌上,我不会表态。”
车窗外的北方雪野,白茫茫无际,青色公路像旷野上裂开的一道整齐缝隙,或者是一把巨型直剑,决然刺向天边。压抑感突然而至,呼吸顿觉不畅,你整个胸腔内,如飞利刃。你让小嫒在公路边停车,打起双闪。“怎么了?”她一脸狐疑盯着你。你调整着呼吸,控制自己不要流下泪来。你说:“我觉得,选择此时离开我哥,极有可能是一个致命错误!”她不说话,双臂抱在了胸前,似乎也陷入到一种默想。车内空调与发动机的声音微弱均匀,如一个人的呼吸。空调堆积的热感清晰而不适。小嫒将车窗落下一点缝隙,凉凉的丝缕冬风吹拂而入,淡淡地带来一阵不合时宜的舒爽。你心里反复掂量:返回松桦,还是继续向前回到柞城,难做决断。此时听见小嫒说道:“不知你还记不记得,萝年姐曾经跟你说的一句话,就是公司‘年会’那天晚上,她对你说,如果你能救苏总,就劝他离开东北。”你说:“记得。”她轻声笑一下,脸上并无表情变化。她说:“可是你并不知道,萝年姐还有后半句话没忍心说出来。不过,她对我说了。”
你脑子里还在回忆萝年婉约诗词似的目光,波浪般的长发,薄款毛衫内让男人心慌得酥软,以及细细的腰肢摆动后,带动之下的翘鼓圆润,在男性魅力十足的白主任眼里,这是一具成熟完美的礼物,与他夜晚急需的白茶一样,爽心爽口。但这个骄傲的男人忘记了一点,这个完美的礼物,从来都不是为他准备的。
你没着急问小嫒,按她个性,不会说半截留半截。只不过你没想到的是,萝年的后半句话,居然说的是你!小嫒说:“萝年姐要说的后半句是,如果你救不了苏总,需要尽早离开的人,就是你!她说,你的艺术家个性太强烈,孤独任性不谙世故,对于俗事和各种规则来说,破坏性太大,更重要的是,你和苏总的那种兄弟情深,在眼下的公司,是具有腐蚀性的。”萝年的话没什么不对。但被小嫒这样当面一说,你有些尴尬。你说:“其实我知道,在‘东冈实业’,我也做不了什么,我的初衷是开车,现在想的只是能关心、照顾一下他!”小嫒又笑了,这次笑得有些鬼魅,肩膀随脖子微微晃动着,关掉了双闪,说道:“别操心了,回你的柞城吧,你哥身边,有一个人比你照顾得好!”她重新将轿车开动起来。你坐正身体,问她说的是谁。小嫒回答:“叶歌,公司总会计。”你不懂。小嫒说:“带点咨询费行吗?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到柞城,你管饭就行,不喝酒,饭后我还要开回来呢!”
你答应了。小嫒问:“你一定知道千雪是谁吧,但我并不知道她是谁,这个名字,是我从萝年姐那儿听到的,那天晚上,她从洗手间回到餐桌,白主任一再回敬她酒,并且必须要单独给她讲一个故事,对,千雪的故事,他想让萝年姐知道,苏总这辈子只爱一个女人,那就是千雪。”你点头说:“萝年知道到我哥心里有人,用他讲吗?他妈的,姓白的真无聊。”小嫒说:“但是,叶歌,是千雪的母亲,你知道么?嘿嘿!”
公路其实笔直如剑。耳畔却仿佛响起轿车急转弯时的“吱扭扭”声。
也许曾经的故事已经不必放心上
走过的路也可以忘
今后我所有的牵挂 所有的向往
都和你一样
让我们 让这一次 不一样
——房东的猫 民谣《简情歌》
无聊。无趣。无味。这年的春节,黯淡无光。回到柞城,你没通知任何人。你的窗帘昼夜关闭着,感觉像暂憩于一座匪夷所思的洞穴内,屏蔽着外面一切与这个节日相关的声色与气味,尽管房子空了半年多,灰尘聚集在四处,你没有任何心情打扫整理,聚集全部精力,准备大年初六之后交通全面恢复了,便开始你的岛屿探察。让你揪心焦虑的是,你还没有找到一个准确的路线方向。你在网上查阅、搜集了无以计数的图片、视频、文字资料,海洋知识、地理变迁、岛屿分布、气候特点,诸如此类,但这同样像一片无边无际的海,时柬依旧似那枚纤细闪亮的针。这根针的去向,你没有丝毫判断上的依据。按照时柬给你的简单讲述,她手臂上的纹身岛屿,或许是她苦苦寻找母亲的一个线索,是不是说,判断她母亲会去哪座岛,是找到时柬的关键?简单从表面分析,她母亲来北方岛屿的可能性极低,因为一个人在岛上生活,北方冬季的严寒,对一个南方女人来说,是无法想象的。仅仅依据这一点,她去南方岛屿的几率更大。海南、蒲城、广西、云南几个省份岛屿是重点。
于是,从大年三十开始,你一直在为再次南行做准备,希望渺茫的预感,与誓死也要找到心爱女孩的赴死决心,绞肉机一样对你挤压、撕扯,患得患失。时柬不翼而飞,是你对这年春节彻底失去兴趣的主要因素,但不是全部。另外的因素,是在苏东冈公司所见所闻,让你心情无法明亮起来。还有一个说不清楚的因素,也是对春节本身近乎灰烬般的失望。在你能看到的地方,各种汉满蒙春节民俗、礼仪、庆典,已消失殆尽,整个正月,几乎就剩下两大主题:往自己胃里塞食物,往领导家中送礼品。家庭中,一切图腾、崇拜、古训、礼节统统省略,人们直扑餐桌,大快朵颐,一醉方休;大街上,秧歌、高跷、耍龙、灯会只是记忆,来往车辆不是探亲,也不是拜年,而是一层一层向上级领导送年货的下属们。蒋一朵曾说,她舅舅是柞城组织部副部长,不止春节期间,舅舅家仓房、储藏室内,送来的年货摞满四壁,地面上也散放着冻鱼、海鲜食品,走路都绊脚。但其实,让你倍感失落的,只是秧歌、花灯在东北的逐渐消失,它让你这一部分的童年记忆,与现实浮华彻底断裂,像一段面目可疑的虚幻,那画面越绚烂、越浓烈,心里的疼痛感就会越真切、越蚀骨。对于秧歌,你专门读过一些资料。 东北秧歌。又称秧歌舞、扭秧歌,有着悠久的历史,是北方劳动人民长期创造积累的艺术财富。它起源于插秧耕田的劳动生活,又和古代祭祀农神祈求丰收,祈福禳灾时所唱的颂歌、禳歌有关,并在发展过程中不断吸收农歌、菱歌、民间武术、杂技以及戏曲等技艺与形式,是我国最具代表性的一种民间舞蹈形式之一,具有自己的风格特色。东北秧歌的风格,以火爆、欢快奔放著称。民间称秧歌扭得好叫“扭得浪”,不但舞姿要优美,而且腰胯摆的幅度要大,节奏感要强,表情要有感染力。要表现得既扎实又活泼,既敏捷又俏皮,又要有质朴的艮劲,表演起来生动活泼、形式多样、红火热闹、规模宏大、气氛热烈、闹得热火朝天,这样才符合东北豪爽热情的民风。 在汀阑居住时,父亲一直是镇子秧歌队的一员,负责队列前掌灯的。母亲不爱扭秧歌,只喜欢看,且是最忠实的观众。每年春节,父亲随镇子秧歌队进柞城参加比赛,母亲都要带你去做观众,尾随在队伍后面,走遍柞城几条大街,冻得鼻涕一脸,耳朵和鼻尖发紫,脚板发木。你不懂的是,那时才四五岁,对秧歌的感觉,远远比不上苏东冈,他喜欢热闹的天性,与母亲的痴迷观看程度相仿,但母亲从没带他去过,苏东冈只身或是与镇里一群小伙伴们进城,选一处观看角度甚佳的楼顶爬上去,看一个悠哉自在。你则是另一番景象,走在地面上看不见秧歌,母亲抱久了太辛苦,自己去扒人缝,母亲不放心。就算如此,母亲也要带上你,晚上花灯结束,已经9点多的样子,返回时,她已经非常累了。可是所有这些,大街上壅塞的人潮,蒸腾而起的白色气浪,五颜六色的花灯、彩船、高跷、飞龙、金狮、爆响闪烁的烟花、洋溢在围观人群脸上的简单直白的笑容,1997年之后,几乎像在一夜之间,它们搞恶作剧似的一齐消失了。
除夕夜,蒋一朵、萧麦、米嘉、徐客、嵇小思几个人,都单独发了“拜年话”给你,他们都以为你还飘在外面,大家好几次聚餐,都给你留着欠单呢,等你回柞城时算账。你躲着,是觉得时柬没有一个准确消息,感觉太丢人。女友第二次丢了?!一直没有任何消息?!这是一个你不能面对他人的事实。你给苏东冈打了一个电话,他留在公司过年了,让你别忘记给爸妈打电话。听上去,他还是那种状态,你能强烈感觉到他的艰难,同时倍感他的坚韧执拗。爸妈现在普吉岛南部的攀牙湾,两人在视频里笑嘻嘻的,身后的石灰岩奇峰怪石像一座一座骆驼的背部起伏。妈妈让你一个人过年也别凑合,钱不够花就给你汇过来。一说到钱,你还是决定结束通话,你感到的是羞愧,他俩在外面太不容易,你不能帮他们,也不能给他们钱,这个话题让你敏感。
初一晚上,柞城电视台重播了去年底那台晚会,你听到了送给萧麦的那首“主题音乐”,米嘉果然没有填词,萧麦从雪都请来了一个女孩,用古筝演奏了它,比吉他弹奏更增添了历史况味和民族特色。你一个人喝醉,在电视机前地板上睡着了,幻觉时柬也坐在身边,一起听着这首曲子。
醒来时已经天亮,大街上的声音丰富起来,初二是回娘家的日子。时柬,你找到那座岛了么?你见到你的母亲么?你的思念如潮水。你再也不能纠结,你不相信什么预感!坐在地板上,开始用手机订票。第一站:雪都——福州。2月14日,首都航JD5566,16点55分(雪都T11)—20点15分(长乐),585元,完毕。将手机丟在一旁,在地板上仰面躺下,心竟像安定了许多。
可是,安定感没超十分钟,手机铃音响起来:关雎。关雎的第一句话是:“我知道你在家,我老婆腊月二十三那天,在你家小区旁的超市门口看见你了。”关雎的第二句话是:“啥话也别说,开车带我走,我老婆跟人私奔了!我们得去找!”
他妈的,这会儿,关雎倒不讲套路,有一说一了。你的确啥话也没说,即刻开车赶到关雎家。关雎是混蛋不假,可这件事,你不单是理解他,重要的是,你与这个混蛋已同病相怜。关雎还约了俩打网游的朋友,穿着臃肿,带着背包什么的,一副浪迹天涯的德性,在大街边等你。他们一上车,你也不废话,直接问坐在副驾驶位的关雎去哪儿找,你担心的是,关雎像一个没头苍蝇似的满世界乱撞。关雎一出要死的损样,哭丧着脸说:“苇河,我有个网友在苇河酒吧见过她,妈的这婊子!”
苇河,在柞城西南方向,车程需要两小时。途中,关雎情绪低落、爱恨交加地讲了一下那个柴女孩“私奔”过程。关雎与她的关系一直平稳和谐,柴女孩给他来这一出,不在他想象范围之内。也不是没有蛛丝马迹,比如元旦过后,柴女孩曾说特别想和关雎回南方老家过春节,她想念奶奶做的红糖赤豆糕,和城里的舞龙、斗狮、花灯彩船。关雎一票否决,他说既然决定与他生活在一起,就需要适应北方的生活,切割掉过去的那些那方记忆。两人吵了一架,但并无更大冲突,柴没再坚持走。但春节几天,柴女孩显得极不耐烦,食欲不振,说柞城的春节简直枯燥得要死,除了吃还是吃,八辈子没吃过肉似的,没有丝毫新意,传说中的东北风俗景象,根本就像远古神话。于是她足不出户,躲在卧室里打网游,和网友聊天。初一晚上,关雎在一个网友家打牌,柴女孩留在家里打网游。关雎手顺,赢了个盆满钵满,走不成。回家已是次日早晨6点多,柴女孩不见了,手机始终是小秘书接听。关雎说电脑、被褥、杯子都是凉的,他分析大概昨夜就已离开。最初关雎以为,她赌气回了南方,但朋友圈忽然有人问他,是不是去了苇河,因为有人称,天亮前在苇河一家酒吧门前,看到过柴女孩的身影。关雎基本说清楚了,你却忍不住要损他:“我都懒得说你,你宁可留在这边滥赌,也不愿陪她去那边过年,你确实有点操蛋!”关雎辩解,虚虚的:“我也不想啊,可是不怕哥几个笑话,她为我离的婚,可是我现在和她一没登记,更没娶她,去那边的话,我怎么见人家父母,怎么跟人家说?多可耻啊!”
你说:“你呀,可耻的不是现在你有多爱她,而是在她之前,你的那些——昂?你懂的!”关雎闭嘴了,鬼知道他懂了还是没懂,真懂还是假懂。
苇河。记忆里是一座树木水草丰茂的小城,苇丛繁密是苇河的一个独特景观,你不止一次来过。但逢此隆冬,这一特色不在,苇河城显得萧疏、沉寂,即便是春节。关雎的网友带你们去那家名叫“廊桥遗梦”的酒吧,但没有人记得一个貌似柴女孩的人。按关雎心愿,这之后开始开车在整个苇河街上兜来兜去、绕进绕出,就像美国洛杉矶的那些警察们。午餐时,关雎买来烧鸡、面包、矿泉水一堆,冷汗青脸,一副肾虚患者的嘴脸。可是结果还是一样的,直到太阳落山,苇河落起小雪。勉强寻到一家旅馆住下,吃了点东西,几个人累倒在床上。你和关雎住一个标准间,他傻傻地坐在床上,不说话,不洗澡,人像废了一样的怂。这画面仿佛往日重现:一个瘦削如铅笔一样的10岁男孩,倚墙而坐,双腿由于分开得巨大,而使那个“八”字几乎成了“一”字。男孩头发湿漉漉粘贴在额头,一脸泪水和鼻涕,似乎是被他始终没离开脸部的那只右手,不时胡乱涂抹所致。男孩嘴巴紧闭时,鼻子呜呜鸣叫着,像是那里藏着一只春天不停叫唤的猫,而张开嘴巴时,一声真切而不可思议的呼喊,会让整个悲情场面解构,以为他在表演喜剧。“我要女人!”他是这样叫喊的。那男孩便是少年时的关雎。那是关雎小时候的一张照片,在柞城东北街关雎家屋内。那是你家从汀阑搬进柞城后的一天,与关雎自此成为邻居。那是一排老式黑瓦房,住着十几户人家,都是父母进城做生意的外来户,或者新住户。黑瓦房的门楣很矮,屋内光线昏暗,十几岁的你,开始左右邻居家乱窜的时候,关雎悲切、感人的哭声,瞬间震慑了你。你那时刚刚知道周云蓬和小河,根本读不懂周云蓬的歌词 “解开你红肚带,撒一床雪花白,普天下所有水都在你眼里荡开” 的诗情画意,可是比你小两岁,像铅笔一样身材的关雎,人家已经开始直接喊出“我要女人”啦!情商高低立等可取不说,性早熟也一把鼻涕甩掉你十多年啊!别以为,眼泪说来就来的人,就必具表演之天赋异禀,关雎喊“我要女人”与别人喊“我要吃汉堡包”,其实只是字词上的不同,意趣或许无需深解,但是它的真挚性与强烈程度,在你们这群同龄小孩当中,因罕见而异常。大约两年后,你发现,关雎也开始听摇滚乐和民谣了。不过你很快又发现,他只管听,收听量巨大,幅度也广。但是他一直不唱,也可以说一句也不会唱,并且,对吉他、乐器没有一点感觉。其实在许多年里,你都没办法给关雎这样的人定位,音乐、摇滚乐、民谣,对他这样的人,究竟意味着什么?或许,无论哪种音乐都没办法触动他,最后触动他的,还是女人!他身体里的一切开关枢纽,都是为了女人而准备!只有女人才可以打开它们!
这晚睡前,你还在手机上看到一条微信,是嵇小思发的: 难道是我的眼睛花了?就在刚才,我明明看见你的车从身边开过去了!在南城桥头,我坐在姚哥车里。我怎么突然有一种恐怖感?你,到底在哪儿 ?微信发送时间是早晨6点46分。你再次确认一下那个时间,皱皱眉头,手机放到一边,埋头睡了。次日上午,你们在宾馆外面吃饭,一碗豆浆还没喝完,关雎接了一个电话,招呼大家马上去城北,有人发现柴女孩线索。果然,在苇河城北一处冰雪公园,一尊造型拙笨、技法生疏的雪雕附近,一个穿橙红色羽绒服的女孩,正在绕着雪雕端详。关雎连滚带爬、嘴里咿咿呀呀叫喊着跑过去了,撇下你们三个,毫不相干一般,傻呆呆的表情看着他。只在眨眼之间,他已经转身跑回来,人像被雷劈了。
之后一天时间里,关雎有些绷不住情绪,真正成了没头苍蝇。四头苍蝇撞到黄昏时分,关雎终于泄气了。你们驱车回到柞城,在城东一家“全羊馆”吃春饼、喝羊汤,几个人喝了点白酒暖身子,出门后就各自散了。
你慢慢开车回家,心情晦暗,觉得这个春节过得,真像走到人生谷底了。你心说,我得好好休息一下,这副德行怎么去南方?懒散着上楼,打开房门:屋内,灯光居然大亮着。一眼瞅见的,是进户门一旁的鞋柜边,矗立着一把天蓝色电吉他,皮质的黑色盒子敞开着放在一旁。你的心脏,如同从山巅处飘忽而下,魂魄像是顿时被抽空了一样,大脑和内心都是空白的,但视线已经不顾一切扫向里面…… 我生命之光,我欲念之火。我的罪恶,我的灵魂。 你没看错。你的灵魂,你的罪恶,你的欲念之火,你的生命之光!
时柬!她回来啦!
时柬正在擦拭桌椅家具。吸尘器在一边放着,或许整间屋子都被吸了一遍,褪去了你保存的那层尘垢,以及离开前随处丢弃的食品、杂物,恢复了家什、物件原有的底色与光亮。地板也已擦过,因为光的反射,整个屋内仿佛突然增大了,甚至提高了温度。进户门旁边,一把天蓝色的电吉他倚墙立着,一旁是打开的黑色皮质箱体。客厅里面,每扇门都打开着,没了之前的壅塞感,只有你走之前紧紧关闭的每扇窗帘,保留了原来状态。她一定知道,你这是有意为之。她手里握着淡灰色毛巾,身上扎一条白色围裙,头发在脑后拢起来,俏美脸型完美呈现,只是脸色并不鲜亮,却有些苍白憔悴。地热供暖还不错,她只穿一套青色薄款卫衣,一件淡灰色雪花毛呢大衣搭在沙发上。
时柬依然是时柬,但不知为何,你隐隐觉得哪里发生了改变。或许是如此清素的装扮,让你一时察觉,那是与她往日的非主流、冷艳风,有细微不同的。或许,这只是一个错觉,一个因为久别而发酵的思念变种。几乎在同一时刻,你和她都看到了对方。却一时都僵住了似的。站在原地,看着对方。就像在等待对方发出一个信息,或者态度后,再表达自己的肢体和表情,甚至语言?你不是不想说话,但嗓子眼儿堵得满满的,酸咸腥混合在一起,让你一下体验到,一个人如果无法通过语言传达内心情感,简直就要使人爆炸,或者被压力冲击,而自行昏迷。凡此种种:酒精作用、辛苦、脆弱,冲击力过强,一根绷紧的弦霎时松开了,总之,你觉得双腿瞬间变成了手擀面,不用筷子去挑,无察觉地弯曲后,自动盘在地板上……
她呀地叫一声,疾步跑过来,扑在你肩膀上,双臂抱住你,叫着你的名字。你听到了她的抽泣声。你不敢想象,她因为你而流泪,因为思念你而流泪,那比梦想还要遥远,但在此刻,与你相拥这一刻,你想,她的眼泪当中,是有你的因素存在的,至少,你是一个触点。
你倚门框坐着,双腿像残疾人似的,失去知觉,散散地八字状,伸在地板上。你闭着眼睛,重重喘着气,就像刚刚跑了一大串台阶。你任凭她扳动你,叫着你,头发和脸颊在你脖颈和耳边摩挲着。你清晰闻到她的气息,她的发香,她的体味,毫不虚幻,真切浓郁,的确,怀里这个女孩,真的是时柬,不是梦海,也不是枕头,她好好的,活色生香的身体,就在你怀里。只要她是安全的,灵活而自由的,能让你随时感受她的存在,便已彻底知足。
你双手拢住了她的后背,心说:她再也不会离开我了,我不能再松手了!她嗯哼一声,扭动一下。你的力量一定是太大了。这点加力,也一下子提醒了她,她脸红了,身体挣脱出去,小声说一句:“苏哥,这屋子很热,你去把衣服换了吧。”
双腿的无力感飘走了。你起身,回屋内换衣服。开门重新走出来。她站在洗手间门口,指着里面:“热水放好了,去,洗洗吧,浴衣我替你找出来了,在衣挂上呢,看你,就快变成疯子啦,大过年的,还弄得这么脏,屋子也没收拾,跟狗窝似的。”可是,你现在不想洗澡,只想扯住她的手,看着她,或者说话。她看懂了你的心思,说道:“别磨蹭,出来说话。”你走到门口,回头笑着说:“其实,一边搓后背一边说话挺不错的。”时柬愣一下,小拳头举过来,脸再次红了,叫道:“坏死啊,臭美!”
你浮皮潦草冲洗了一下,嗅觉中、触感里,全是时柬刚刚带给你的气息和手上的记忆,尽管对她此番失踪,你还一无所知,但是可耻的欲念却抢在了前面,一条火柱像一个窃贼,相邻你那块玫瑰花瓣似的胎记,在撒欢似的花洒下,凭借滋滋水声的掩护,爬到你手上来。洗完澡出来,时柬站在沙发那边等你,手里捧着那把电吉他。你原本想此刻适合拥抱,把她抱在怀里,爱抚她,让她给你讲述此次消失的一切。但眼前的她,手里捧着那件乐器,加上此刻不苟言笑的表情,让情境散发出一股仪式的气味。一壶水要滚沸,只能先控制一下火势了,必须控制!因为那是时柬要展开的一个仪式!你不自然地干咳两声,走到她面前。
时柬目光专注,就像在一个庄重认真的宗教仪式上,表达她的真实虔诚。可是显然,那把琴让她手臂感到沉了,琴身较重的那一侧,手臂有些晃,这似乎也影响了她说出来的话,已经不那么郑重其事了:“哎呀妈呀,好重,呶,给你买的一把琴,你试试,看看喜欢不?我好不容易找到的Cort,韩国的牌子,不喜欢也不管退!”
你赶忙把它接到手里,抚摸着蓝色的琴颈和琴身,问道:“不是说,我们,一起去买吗?我地神,你居然懂吉他?”时柬鼻子哼了一声说:“你这口气!你以为,我就只会唱几首歌对吗?”
此时,你已经把它抱在怀里,手沿着琴颈一点一点来回滑行,质地异常好,你觉得,它就像眼前这女孩!对,你想这么优质的它,效果一定不会差。当然,还需要效果器和音箱。你说:“女神是用来冤枉人的吗,其实,我是在想,我能不能配得上它,舍不舍得用它?它在手里,如此珍贵,我还是保存起来,做收藏品吧。”
她努努嘴说道:“又来取笑我!收藏什么呀,你唱歌用呗?这把琴,音色属甜美型,中低频特别明显,但是那个效果器和音箱,你自己搭配吧。”
你说:“唱民谣,它或许不是太合适,除非组建乐队,或者唱重金属和摇滚,我还没想好,我的更多兴趣,其实是写歌。对了,这琴,多少钱?”你这样一问,她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身到沙发边,右手伸进雪花呢大衣口袋,里面传来两声钥匙碰撞的声音,但她掏出来的,却是一枚牛皮纸信封。你和她在地板上坐下,她把信封递向你说:“说笑结束,现在得说正事儿,苏哥,我是去年4月26日住进来的,7月30日离开,一共3个月,我负责房租的一半,每个月一千五对吗?这是欠的房租。不许生气,因为延时交的,又没有利息,我得说声谢谢你,苏哥!”她那沓钱让你忍不住笑。她问:“你笑什么,钱有那么可爱吗?你看见我就哭,看见钱就笑,你可真够拜金的!”
你知道她在开玩笑,只是脸上没有笑容罢了。你说:“房租,你都已经付过了。”她不解道:“什么意思,我可没小脑萎缩!”你说:“你能住在这里,对我来说,就是付给我最昂贵的房租了!”她怀疑的眼光瞪你,撇撇嘴,说道:“你没事吧?怪不得写歌,这么会说。”你说:“我就是这么想的,接不接受是你的事,再说,你这,又是吉他又是钱的,你要当头砸死我?你知道,分别这么久,我需要的不是这些……”
时柬或许听不懂你在撩她,继续说:“以后,我基本可以掌控自己的时间了,房租一次交一年的,告诉我你说你同意了呵呵。”从你进屋到现在,第一次见她笑,却稍纵即逝,像一种礼节。见你不吭声,她大概以为你在耍赖,把钱举起来,眉毛也假装立起来,威胁口吻道:“你要不要?要不要?”你说:“你这才回来,就开始欺负我,哪有跟同居女友要房租的?”她用钱拍打着你的肩膀,叫道:“美的你!谁跟你同居了?”
你说:“没同居,我也不能要,过去可以,但是我爱上了你,就不能提钱了,这,我心里怎么能过这个坎呢?换作你,你会吗?”
她说:“别跟我绕,我听不懂,反正你不要钱,我只能搬走,白住,我成什么啦?好像我爱上你有阴谋似的。”
你抓住她的手问:“你刚才说什么,我没听清。”
她忽然反应过来,气得闭上嘴,白眼翻上去。然后要起身,嘴里说着:“收拾东西,搬家!”她的最后一句,让你想起老电影的台词“缴枪不杀!”
于是你立刻缴械。你说:“小柬,你踩到了我的命门!”她抿抿嘴,表情欣慰。
你把装钱的信封放在地板上,问她这把吉他多少钱,她说3000元。你说:“这样吧,我们分开说,我知道你很像我们东北女孩,慷慨大方,又讲哥们儿义气,但这是两回事,你听我说,我们先说吉他,这个钱我必须给你,否则我太过分了,而且这样对待一个男人,实在太残酷了,我没办法接受,要想谈房租的事,你就不要争辩了。”时柬表情古怪地看着你,问道:“你搞什么?不许玩花样啊!”你说:“你先答应我,吉他的钱,要收下!然后,我要给你一个惊喜!”她眯起眼睛,将信将疑的样子,但是你从她瞬间增加了亮度的双眼光芒中,看到了她对那份未知的“惊喜”的期待。你把电吉他轻轻放在一旁,然后起身说:“你等我一下。”
你回到卧室,取出3000元钱,并抱出来那把Gibson木吉他和一个大本子。时柬在一边冲咖啡,扭回头观察着你,见你手里拎着吉他,眼睛张大一下,眨一眨,但似乎没猜到你的意图。之后,你俩坐回原来位置,然后你把钱在地板上慢慢推过去,说:“收下钱,你才能见到那份惊喜。”时柬鼻子一紧,没好气地说道:“长得像个流氓,说话像个骗子!”但她接过了钱,放在一边,然后递过来一杯咖啡给你,眼睛娇嗔地翻了一下。也不知为何,她这样损你,心里感觉反倒是一种欣慰。思念太久了,如今终于重逢,甚至有一种被她整死都不冤枉的奇怪念头。你说:“在你走这半年里,我给你准备了一份礼物,你喜欢就说喜欢,不喜欢就说不喜欢,不许撒谎,你发誓!”
她基本没听懂,皱眉问道:“这跟房租,有关系吗?”你说:“很简单,你喜欢,房租我不收了,你不喜欢,是我的失败,房租我留下。但是你必须发誓要说真话,不然,你骗我可不行。”
时柬歪歪头想了一下,样子俏皮,然后点头说:“好吧,我发誓!”她萌萌地举起了右手,手掌张开,然后直愣愣地看着你问道:“需要闭上眼睛吗?”你忍住没笑,问她:“请问,时柬小姐的生日是?八月初八——干嘛?”“你,什么意思啊?”她脱口而出后,马上意识到不对了,眼睛瞪了起来。你笑出来说:“你又不过生日,许什么愿呐,发誓,眼睛瞪起来,看着我才对。”她听从你的建议,眼睛瞪起来,你则去轻轻捉住她的手腕,慢慢说道:“其实,你对我发誓,手放在这里才对。”她大眼睛惊诧地看着,你和她的手平移着,最后在你前倾过去的前胸相距一寸位置停住,你注视她的眼睛,是要征得她的允许,她双眼一眨不眨,从两手看到你的脸上、眼睛上,视线里的温度是在上升中的,你读得懂。于是,你将她的小手按在你心口上,像安抚一个不安分的小兔子似的,让它终于平静下来。
时柬把嘴唇咬住了,一时柔情似水,带一丝云彩飘移般的羞涩。她低低说一句:“我发誓,说真话!”以你的这个小圈套设计,接下来,你也要像她那样的发誓,那就意味着,你也要把自己的手放在她胸前……下流念头就像绽放的罂粟之花,鬼魅生长。可是,这个既呆萌又机灵的时柬,就像忽然意识到了罂粟的存在,轻描淡写一句话,就让她自己远离了“毒品”,也霎时气歪了你的鼻子。她发完誓,要把手抽出去。你说:“等一下,我,我,我也要发誓!”她轻轻地不容反抗地抽出了她的小手,说道:“可以了,你开始吧,你发誓?算了,我从来不相信男人的誓言!”这就很尴尬了。可是,所有这些滚来滚去的念头和下流小计谋,都抵不过你要把“惊喜礼物”当面送给她的激荡真情,它让你期待太久,是那些本能冲动、生理反应,根本无法替代的梦想啊!
你调整一下身体角度,让坐姿更端正。在胸前把吉他抱好,你看一眼时柬,她可爱的真挚的目光,也在注视你,让你心弦颤动起来,手指在六根弦上爱抚而过,琴弦瑟瑟回应着你,就像对面这个女孩的呢喃,喘息,低吟。你感觉喉结涌动了一下,要诉说的感觉,在心底,凝结成你已经不能再熟悉的旋律: 阿诺/你有没有你的名字/蒙蒙,或艾薇儿/阿诺/你有没有你的故乡/蓝岛、杭州,或者柞城/南方一直落雪/北国四季如春/你/一如我的初见,一脸颓废,一脸纯真/看不见永远,只想找到那座岛/看不见那座岛,只希望永远 阿诺/你有你的名字/不管是蒙蒙,艾薇儿,或是时柬/阿诺/你有你的故乡/无论是柞城、杭州,或者蓝岛/我在南方寻觅,我在北国追寻/你/就是我的初恋,一世相伴,一世情缘/看不见永远,只想找到那座岛/看不见那座岛,只希望永远/我/看不见永远/我/只想找到那座岛/我/看不见那座岛/我/只希望永远 ……从“看不见永远,只想找到那座岛”的副歌部分开始,你发觉你已经没办法停下来了。不,是没办法结束。这副歌部分太奇妙了,简直可以永远唱下去,永远不停下来……
时间似乎也在歌声和琴声中,流淌而去,时柬像一枚沉醉的海棠花,摇曳着,迷离着,慢慢在地板上舒展开曼妙之躯,侧身而卧,一只手臂无限地伸展出去,纤细的小腿部分,也长长地探向相反方向,她的头枕在自己胳膊上,束起的头发从耳边绕过来,松散地搭在脖颈上,隐在未知世界的胸部和小腹,舒缓起伏,像宁静海湾的自如呼吸。她在闭眼倾听,伸出去的那只小臂上,刺青的那座岛屿,在灯光的反射下,纹路奇异,幽蓝生姿。你随着她的节奏,也闭上眼睛,让自己的情绪和声音,沿着副歌向度,一路蜿蜒向前,向前,进入一片寥廓的幽暗。山巅,阔林,沙滩,椰林,礁石,海潮,海浪,岛屿,无边无际……
后来,你睁开眼睛看她。她依然闭眼躺在那里,两侧眼角却在不停流泪,长长的黑睫毛蝴蝶一样振翅,就像在表明她的心跳。你一只手放在她头发上,上下抚弄着,问她:“告诉我,这首歌,你喜欢吗?喜欢的话,乐谱就送给你吧。”时柬从地板上把那个大本子拿了过去,像一个淘气的孩子,在翻看大人奖赏给她的画册,又贪婪又呆萌。你追问:“喜欢不喜欢啊,你可是发过誓的!”她不说话,把乐谱放在心口上,然后伸出双臂,抱住你的脖子,把脸埋在你左侧肩头,胳膊和肩颈微微抖动着,随后,你感到左肩处一点一点热起来,随后潮湿一片。世界,如果此刻就这样凝固成一座标本,你绝无一丝怨言。此情此景,时柬的体温和气息,并没有让你整个人像以往那样直了,而是飘飘的、热热的,马上就要被她融化掉似的,一旦出现这种感觉,你知道你要完蛋了。 胸怀被敲开一颗小石块都可以让我澎湃。 你只想把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全方位、无死角袒露给她,此刻,就是特别想对她讲述去南方寻找她的事,妖剑说的事如鲠在喉。可是,那难道不是道听途说、江湖传闻么?
时柬的确是一个聪明女孩,她看出你此刻目光的犹疑。她两手搂着你,脸颊贴在你耳边,很慢很慢地蹭着,就像在用你的肌肤,在梳理她脸上那些肉眼看不见的茸毛。她说:“刚才那首歌,你提到我的那些名字,呵呵,其实,那不仅仅是你的心结,对我,也是一样的。上次我走之前,跟你说过,它们都不是我的名字,包括身份证上的名字,但是我真实名字,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像丢掉了好多别人都拥有的东西,我也在寻找,我不是有意要对你隐瞒这些,但是有些事,我多希望你不要知道啊,从你回来到现在,你一个字不问我去了哪里,去做什么,但我知道,你心里不是这样想的,你是故意不向我打听,我回来一进屋,看见家里的样子,再加上你写的这首歌,我心里就知道,你经受了怎样的煎熬和痛苦,我既感动,又觉得抱歉……是真的西格,所以,为了回报你的痛苦,尤其是你给我写的那首歌,我觉得,我的事,不可以继续瞒你了,不然,我觉得自己的心好疼、好疼,就是刚才,你唱歌那会儿,心像被什么东西使劲戳着,扯着,扎着……”
就这样,你和时柬谁也不再提钱的事。你开始犹豫,要不要给她讲一下去南方寻找她的事,还有在松桦那边,对她的思念以及写作那首歌的经过。但时柬却抢在了你前面,看上去,她比你有更强烈的倾诉愿望,并且,没有一丝你有的那种犹豫,也许,她想对你倾诉的念头,在她心里已经储存很久了,这个时机,是她一直期待的。她告诉你,她要讲的,正如她之前所言:她是一枚炸弹。她要让你清醒一下,她是如何成为炸弹的,不然,怕你会越陷越深,无法自拔。重新换了咖啡,你们坐在地板上,后背倚着沙发。你给时柬拿来靠枕,放在她后背与沙发之间,让她坐着更舒服些。她这时告诉你,她换了电话以及号码,微信也重新申请了一个。你们各自把电话存了,加了微信。她新微信名:柬柬北风。你手抚弄一下她额顶的头发,对她说:“慢慢讲,别着急,今晚就睡沙发这儿吧,我搂着你听,讲困了,就一起睡。”她轻轻地无声笑一下,瞬间融化掉你的撩拨。然后她把两腿弯上来,双臂捧着咖啡杯子放在膝盖上,抬眼定定看你,手臂上的蓝色岛屿,图案宁静、真实,此刻,你又特别想吻她了。她可爱的神态、表情,以及纯真的动作,如此可爱,让你如何把那些可怕的传闻,与她联系在一起。难道她是影后,在表演给你看?要不,是她在骗你,还是你在自己骗自己?在浙江与那妖剑的一夜之后,她讲述的事,那让你误以为她是时柬的记忆,后来似乎都化成一种莫名的不甘,但那“不甘”究竟是什么,你一直没有理清,总之,它似乎是一头野兽,不停在身体里四处窜动,疟疾一样的发作,无法控制。时柬这时问你:“上次来找我的那个女孩,你还记得么?”你问:“是大波浪发型那女孩吗?”
时柬说:“她叫菅一诺,西格,我会一点一点讲给你听。那是我们姊妹三人的亡命天涯……”
时柬的第一次讲述,一直持续到子夜时分。你和时柬都困得各自眼皮碰撞不停。但她不同意与你在沙发上同眠,称你睡着了,也是吉他手。她拿起搭在沙发上的雪花毛呢大衣回卧室,没走几步,口袋里滑落出一串钥匙,咔啦一声掉在地板上,后面带出一块黑色臂纱,轻轻飘落。时柬看你一眼,尴尬似的,先拾起黑臂纱,再捡起钥匙,塞回大衣口袋,小跑着,回她卧室了。你继续留在沙发那里,之后整个人莫名就精神了,再无一点睡意。
时柬讲了那么多,无非是让你清楚她的来历和问题,但是现在,你反倒有了更多疑团,尽管她还没有讲完。可是,你的心,算是被她高高吊了起来,更没办法放下了。后半夜,时柬卧室阒寂无声,你的心却喧哗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