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Ⅰ 柬

请你也把我遗弃在远方

让我承受那可怕的绝望

当你终于感到了悲伤

我再回来为你歌唱

可是你不要像我一样

把浮躁的生活当作成长

到最后再看到珍贵的人

流着眼泪带着微笑

——宋冬野 民谣《卡比巴拉的海+春曲》

西格我会一点一点讲给你听。别着急,我的故事,是一场逃难之旅……

我有两个闺蜜。菅一诺是大姐,二姐叫薇儿。我是老三。其实,大姐菅一诺,也只比我和薇儿大一岁。我与薇儿同岁,薇儿只是生日大我两个月。但实际上,薇儿性格更像我妹妹,她弱如黛玉,身体却成熟得早,13岁以后就成人了,身材出落得饱满丰盈,就像早春时节便瓜熟蒂落的鲜嫩果子,让我和菅一诺艳羡。我们开她玩笑,问她是不是吃了什么宫廷秘方,她就没好气儿地说:“对,每天一碗酱菜!你俩要不要,免费供你们十年,非把你们吃成蝙蝠不行!”薇儿不是吹牛,她家里开着一家镇子里最大的酱菜店:暗香润滋。一缸一缸的酱菜,甭说十年,足够我和菅一诺受虐五十年的。我们实在太讨厌酱菜店里的味道了,那种厚实得像一面墙推倒在你身上的酸泔、糜腐之气,简直让你怀疑人生,不知道薇儿每天是如何忍受的,尤其是夏天,酱菜气味,弥漫店前整条小街。我和菅一诺每次去找薇儿玩,都在当街等着她,不愿意走进店里。薇儿母亲胖墩墩的,总是铁青着脸,从不招呼我们进去,哪怕是雨雪天气,她冷淡的目光,也像浮云一般,无声无息飘过小街,那是让我和菅一诺感到寒冷的一种光芒。她是薇儿的亲生母亲,但是母女俩的性情竟然会那么不同。薇儿继父却是另外的态度。那是一个黑瘦汉子,尽管话也不多,但态度和蔼,很关注我们三个在一起都做些什么,经常让薇儿带酱菜给我和菅一诺,酱菜不好闻,但吃起来很有口味,没那么讨厌。

薇儿全家是在她8岁那年搬到街上来的,当时,薇儿亲生父亲已经去世三年了,母亲带着薇儿嫁给了继父。继父姓鄞,我和菅一诺称他鄞姨夫,薇儿叫他叔。据说他是一个东北人,但口音并不明显。薇儿胆小怕事,心眼儿好使,简单幼稚,但心地善良,我和菅一诺也都是这样,或许我们那时还太年幼,不懂如何观察这个世界,更不知如何观察这个世界上的人。菅一诺在心智上,比我和薇儿要成熟得早,她自小就显得高端大气上档次,穿扮举止,与街上的每个孩子都不同,我觉得,那是因为她自小见多识广、遍游天下的缘故吧。她父母常年在船上跑生意,据说去过中国的所有水域,我几乎很少看见他们在镇子里出现,偶尔回来,也是行色匆匆,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生意,据说赚了很多钱,回来时,总会给菅一诺带各种吃的玩的。那时菅一诺住奶奶家,奶奶看上去脾气不好,因为菅一诺父母每次回来,她都会和他们大吵,似乎是她极力反对他们撇家舍业到江河湖海上去飘荡,他们给她再多的钱,她也不愿意这样。偶尔,菅一诺会跟父母去做一些短途生意,权当寒暑假旅游,回到镇里,菅一诺就像一个说书人,或者四川人摆龙门阵那样,给我和薇儿讲述她的水上见闻,其实她不算讲故事的高手,可是她见过的那些奇山秀水、风土人情、人间悲喜,的确是我和薇儿无从想象的,听着就像天书一样。或许,我们都是孤独的孩子,太需要这个世界的其它参照和新鲜事物的触及,以及丰富的故事带来的无边想象。我曾经不止一次想过,是什么东西,让我们三个其实完全不同的女孩,如此紧密地抱在一起?对,我觉得是孤独。菅一诺父母常年在外,薇儿的亲母与继父忙于酱菜馆生意,对她若即若离,而我,的确,我有一个爱我的义父,可惜,他做的是警察职业,像小街上的阵雨一样,来去无踪,甚至生死不详……好了,我们以后再说他。我继续给你讲薇儿和菅一诺的事吧。

你喜欢音乐,是不是因为孤独?反正我、菅一诺、薇儿,是因为孤独,喜欢上了舞蹈和唱歌,还有后来薇儿的摄影,我想,在很大程度上,艺术是因为寂寞而发端,又总会为了表达这种寂寞而存在,只是它们存在的方式多种多样。其实,我16岁前,我们姊妹三个算得上是“街舞”爱好者,不是大街,而是僻静的小街、胡同、巷子,总之,没有别人,只有我们三姊妹。街舞,不是那种我们通常说的美式街舞,干脆说,就是只属于我们自己的一种舞蹈,有在学校学的,有在电视、舞台上看到的,有我们自己想象的,杂糅在一起,开始,没有固定的程式和节奏,只是胡乱跳,胡乱唱,那时菅一诺喜欢唱民歌,南方的北方的,还有少数民族的民歌都喜欢,也不知道她从哪里学来的,我那时爱上的,是艾薇儿和席琳·迪翁。因为我们跳得多了,唱得多了,慢慢的,就有了一点自己的固定习惯,不知不觉也有了套路。严格说,街舞只是我和菅一诺的爱好,薇儿并不喜欢跳舞,但她甘愿做最忠实的观众。其实,薇儿不跳舞,让我和菅一诺很恼火,菅一诺说她是在拿好身材在向我们示威,意思在说:好身材不是舞蹈练出来的。但其实,菅一诺17岁未到,身材已经高挑丰盈、典雅大方——我?唉,你不认识那时候的我,薇儿和菅一诺都说,我是一杯冷咖啡。但是薇儿说,以她这名“职业观众”来看,我和菅一诺的搭配是天意,一个高贵大气,一个娇媚冷艳,特别适合摆拍。薇儿13岁以后,就陆陆续续拥有了手机、电脑、照相机,她家酱菜馆或许真的很赚钱,当然,最主要的是因为,薇儿迷上了摄影。她拍了数不清的照片,都在她自己的房间一个小暗房里,她发誓说,有一天,她要给我和菅一诺办一个摄影展览。可是,以后发生的事又恍惚告诉我,与其说薇儿迷上了摄影,不如说她迷上了菅一诺和我。

每到晚饭后或周末,我们会在僻静的巷子里歌舞、胡闹,只有薇儿一个观众,后来开始为我们拍照。镇子里偶尔会有人经过,看到我们三姊妹,他们觉得这是三个疯丫头。他们没有说错,你都不能想象,那时候,我们有多疯狂多无知。不过,街上的人,包括一诺姐和薇儿,大家都说,我有歌唱天才,说我的低音稳当厚重,深沉似海,而高音又明亮清脆,简直可以刺破空气,直抵云端。我那时不懂,大家是鼓励我、奉承我,或是敷衍我,我没觉得自己有那么好的所谓天赋,但是迷恋歌唱,的确是真的发自内心的,一旦歌唱的时候,尤其唱到高音时,我就像在呼喊远方的一个人,不知天涯还是海角,总能看见一条巷子里,一个女人在拼命奔跑,我猜想,她是遭遇到了什么大难吗,比如有人在追杀她,不然她为何会没命似的跑个不停?她一直背对着我跑,我觉得那背影很熟,就像我自己,每当这时,我就想用最高亢明亮的声音召唤她,好使她转过头,让我看清她的脸庞。我想知道她是谁……

在我们17岁以后,我们离开了巷子和小街,镇子里的人以为我们这个“小组合”解散了。其实是因为,我们找到了一处更适合歌舞的秘密据点。菅一诺的一个舅舅是开砖厂的,我们总去那里玩。砖厂里可以捉蝴蝶,很大的蝴蝶,还可以藏猫。她家大人也很好客,有孩子来玩,旁边是苞米地,正好有长成的苞米,在砖窑的一层就可以烤苞米。菅一诺说舅家有录像,我们几乎每天都去看。她舅盖的是大厂房,在整个区域的西北角,就西面一个大门,两扇开的,然后拐进长长的走廊一连串房间,走到头才是放录像的屋。它的建筑面积跟学校的差不多,十几个房间。当时外面艳阳天,我们穿得不多,进入大门感觉脊背凉,浸入骨子的凉,外面阳光还能照射进去,拐入走廊就不能了,再加上窗子少,十几个房间门都上锁的,关着根本不透光。里面有灯,在走廊的墙壁。我们开了灯,也不是很亮,上面一层灰,也有可能是电压不足灯光忽明忽暗闪烁不停。那也抵挡不住我们高兴的心。舅家放录像的屋子里有几个大木柜,柜子里摆着一摞一摞的录像带,大多数都是歌曲舞蹈的那种卡拉OK伴奏带和MTV,带唱带舞的,港台歌曲,大陆最新的原创通俗歌曲,还有一些欧美的原声歌曲舞蹈,我们入了迷,百听不厌,反复播放那些歌曲,慢慢跟着学唱、学舞。可以说,我最初的演唱底子,都是那里打下的。

然而在那之后,薇儿有了更奇妙的想法。一天,薇儿突发奇想,菅一诺和我应该有更大的舞台,更壮阔的演出场地,她这个忠实观众和摄影师,才觉得心安和自豪。于是,她一个人在镇内镇外寻找。终于有一天,她发现了一家废弃的炼铁厂,有一架架高高的铁炉伫立在朝霞里,四周的铁架、梯子等等,就像一座巨大的舞台设置,这让薇儿泪流满面,飞奔回巷子,找到了菅一诺和我,我们俩跟随她在镇子西郊一片荒地树林中,见到了那座废弃的炼铁厂,薇儿带着我俩从北侧一处断裂的厂墙跳进工厂大院。从此,这座隐匿在河边树丛背后的“剧场”,成了我们的专属领地。

出事儿那年,我已经在读高三,菅一诺高考落榜,她不想补考或自费,准备陪她爸妈去船上跑生意。薇儿也没准备参加高考,她要留在酱菜店,但看上去,她极不情愿又无可奈何。只有我并不明确未来要去做什么,我有好多想法,能去做歌手是我的最大心愿,但我知道自己考不上音乐学院,也许出路只有像“超级女声”那样,各地参加选秀比赛,希望一鸣惊人,同时,我觉得自己定不下心来,总有一种飘忽摇摆的感觉在左右我,我隐约觉得,我还有一个比其它任何理想和规划,都重要千倍万倍的事情没做。可那件事情,具体是什么,并不清晰。当它真正清晰起来,已经距离出事以后很久了。

在出事前大约一周,农历六月二十七,菅一诺生日那天中午,我和薇儿在菅一诺家给她过生日,她父母依然不在家,那没什么特别,已经记不得多少次这样给菅一诺庆生了。特别之处在于,我们当时都喝了酒,尽管只是一瓶普通的干红葡萄酒。也不知为何,我们三个仿佛也能在酒里,嗅到一种别离之味似的。这种感觉,让我们姊妹仨其实都有些异常。这是我事后回忆时才意识到的,而当时,我们都没顾及这些。就像一瓶红酒,已经足以点燃青春热血中最沉重、最孤寂的那部分元素。于是,午后去炼铁厂“演出”时,在铁塔之下一间空寂的旧车间里,我和菅一诺第一次让薇儿拍了裸体照片。薇儿认真说,她不会拿这些照片放到影展上,而只会成为三姊妹之间的私藏品……可是,我们做梦也没想到,这次“裸拍”,尽管只是开始,却成为之后一个恶性事件的序幕。

那座废弃的炼铁厂,距离镇子大约2里路样子,在一片树林之间,后面是荒地,远处有一条河流及公路。周遭实在太寂静、太安全,可能在无形中,进一步放大了我们的胆量,类似的拍摄,便一次接着一次进行下来。尤其在菅一诺临走那天傍晚,薇儿以挑战般口吻对我俩说:“如果在高炉上拍一组写真,铁架、铁炉、人体,一定非常美,你俩敢不敢?”这的确是一个太过大胆的挑衅,我和菅一诺都没接她的话,其实已经回答了她:不敢。这未免太疯狂了。要知道,室内脱衣服与走出室外,毕竟大不相同。但是薇儿不甘心,继续说:“今晚,就算我们送别菅一诺,留一份纪念吧,没有什么比最纯粹的写真,更加仅仅属于我们三个了!”这种话,换成谁,我都会觉得是煽情,只有薇儿说出来不是。薇儿是透明人的性格,从来嘴笨得跟棉裤腰似的,不知煽情何物。所以,她能说出这样的话,杀伤力太大。我和菅一诺顿时缴械了。况且,黄昏临近,光线逐渐黯淡下来,整个炼铁厂,像一个巨大的后台和换衣间。我和菅一诺脱掉衣服,走上铁炉,薇儿在铁架下面、踏板上、铁炉上面,分别拍着我和菅一诺的身体。

月光皎洁,幽蓝的光投射在发出暗光的铁架上、铁炉上,以及我和菅一诺的白色身体上。晚风像柔纱,一点点吹拂着我和菅一诺原始一样的身体。薇儿看着我俩,轻轻抽泣起来,抽泣得有点夸张,我和菅一诺不知道她究竟因何而哭,所以忽略了这种异样,以为她是因为太喜欢,或者她觉得这夜色与我们的身体融入在一起,让她抑制不住艺术冲动?我和菅一诺对视一眼,就招呼薇儿,让她也脱了,爬铁塔上来,和我们一起释放天性。薇儿一脸泪水,又胆怯又羡慕地张望着上面,摇头说她不敢。菅一诺便冲下面的薇儿说道:“告诉你,你要是不脱了上来,以后,你就不是我们的姐妹,我们把你清除队伍!”我随声附和。随后偷偷笑。

薇儿顿时傻在了那里。我们抓到了薇儿的死穴:把她清除!这是她至死也不会接受的。她一边流泪,一边骂着:“你们两个狐狸精,呜呜……就知道欺负我!你们就缺德吧!”虽然骂个不停,但她还是开始解开衣裙,战战兢兢、东瞅西望,一件一件把脱掉的衣裙放在草地边的矮树上。她佝偻着腰、弯曲着腿,双臂护着前胸,相机挂在脖子上,姿态怪异,尽管光线模糊,我和菅一诺在上面,还是看得见她那副不敢展示美丽的怂样,忍不住笑她。我俩这一嬉笑,让薇儿哭骂得更厉害了。她端着双臂向高炉上走,一边不安地四处察看,仿佛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儿,呼呼喘着粗气,恐怖得要死。看上去,她腿软软的,臀部极力向前收缩,两腿尽力夹着,像个怪物似的,一点点沿着铁梯向上爬。终于,她爬到平台上,傻傻地站在入口处,看着我俩。菅一诺打量着薇儿,一摆手道:“你这不算,半裸算什么,清除你还是半清除?”她自己说完,就忍不住捂嘴笑起来,一边看着我,我也瞅着薇儿笑。菅一诺笑弯了腰。薇儿又激烈地哭起来,脸已经涨成了红番茄。她嘴里不知道嘟囔着什么,眼睛向上翻着,嘴巴噘得老高,但并未影响她将内衣一点点脱下去。菅一诺打趣说:“薇儿妹妹,你真像一个仙女,别不好意思啦!”薇儿不安地看着我俩,没说什么,她举起手中的内衣,扶着铁栏杆,望了一下地面,看到了草地上的几株矮树,便怯怯地扔了下去。这个动作有点潇洒,或者是赌气,总之有些非同一般,我和菅一诺在一旁看着,禁不住为她轻轻拍着手掌。可是紧跟着,我俩就被薇儿的一声惊叫,吓得呆住了。薇儿捂嘴,瞪大眼睛叫:“我的妈呀,我的妈呀!这可咋办呀!”我问:“怎么啦,你这么吓唬我们?”薇儿带着哭腔说:“就是刚才,扔下去的,我的衣服砸人身上啦,一个男人!”我和菅一诺都张大了眼睛和嘴巴,差点没昏倒在平台上。我们一起扶着栏杆向底下望。矮树上,她的衣物隐约在的四周是荆棘草丛、树木、堆放的杂物,残墙断壁、废弃的机器工具,一堆一堆的铁矿石、锈铁等中间。没有人影,更不用说男人。菅一诺哭笑不得,对薇儿道:“你真完蛋,紧张成这个样子,快把别人都吓死了!哪来的男人呀?!”薇儿依然向下察看着,嘴里不服气:“不对呀,我明明看见一个男人的脸,正往上瞧,我手偏了,眼瞅着它落下去!”我再次察看下面、周边,除了寂静和昏暗,还有丝丝微风之外,什么动静也没有。我拉住薇儿的手,把她带到平台里面来,抚摸着她的脖子和头发:“薇儿姐,你太紧张了,没事的,没有人。”薇儿将信将疑,畏缩不前的样子。菅一诺说:“谁要是不相信,谁就自己下去看看,如果真有一个男人,他一定特高兴!”菅一诺说完,没心没肺地笑起来。薇儿却几乎就要发抖了,也不再说什么。事后证明,这是我和菅姐这一辈子犯的最大一次错误,永远不可原谅!之后,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我们继续赤裸着在高炉上唱歌、跳舞、拍照,并未有异样发生。半小时后,我们走下高炉。菅一诺临走时,让薇儿把相机里的“秘密”保管好,将来她回来还要看的,并把一沓钱交给我说:“我不在,你们姐俩吃的穿的别太节俭,我赚到钱,还会给你们寄的。”第二天,我们与菅一诺在河边码头洒泪而别。

菅一诺走了,和薇儿再去炼铁厂时,一下子孤单了许多。一个天气晴好的周末上午,我和薇儿再次来到炼铁厂空车间唱歌、拍照。休息时,薇儿给我看相机里储存的裸照。我说:“你可藏好了,别让别人看见。”薇儿说:“怎么会,睡觉都搂着的。”我说:“你应该把硬盘拿出来,单独放一个安全地方。”薇儿看着那些照片,神色有些复杂,脸颊泛起红艳:“可是,只有你俩的,没有我的。”我惊奇,也懂了她的心思,就说:“看你那天的样子,我和菅姐都快被你吓死了,你能拍已经很不错了,谁敢为你拍呀?”薇儿这时说道:“那,你今天给我拍几张,可以吗?不,我不全脱。”她解开裙子,让我看她新买的蕾丝内衣裤。内衣并不是特别开放的那种。我赞叹薇儿的美和性感,一点都不想拒绝她的要求。薇儿脱得只剩下内衣,赤脚向外走。我觉得,薇儿已经换了一个人,之前的羞涩与胆怯,已经换成现在的豪放和无畏,就像一夜之间,一个女孩彻底成长了,这让我感到奇妙、迷惑、不安。但是我也注意到,薇儿的双乳内侧和大腿根部的部位,似乎有一些奇怪的像胎记一样的青色痕迹,但薇儿随即扭身,闪避开了。我随薇儿走到外面拍照。之后,薇儿向高炉上走,我在下面拍。薇儿的身体真是完美,我就叫着:“我要是个男人,会为你发疯的!”我的话并未让薇儿高兴或者是羞涩,反倒是一种复杂的、欲哭无泪的表情。她上到平台,拍了几张照片后,让我也上去,不用全裸,但必须和她一样,只穿内衣。我知道她在报复我,但还是同意了。我穿着内衣、拿着相机,气哼哼骂薇儿小气鬼,走上高炉,一张张给她看刚才拍的照片。薇儿不说话,眼里含着泪花,我不晓得薇儿为何这般激动。然后,薇儿看着我的内衣说道:“我买的时候,也看到了这款,可是,我觉得太露了。”我说:“你身形好,穿哪种都好看。”薇儿打量我说:“你这套的颜色,拍照片一定好看,来,我给你拍几张。”拍了几张后,她退后几步,说让我模仿菅一诺的样子,从最里侧跑过来,一边舞蹈,一边拍下来,一定特别美。我也觉得这主意好。薇儿退到扶梯下面,半蹲下身体,她说这样带一点仰拍的角度,会让我整个身体姿态更优美、更修长,背景的蓝天和高炉顶端角度,特别好看。我说:“好好好,你这个未来的女摄影大师,真有才,就按你说的。”我就站到平台最里侧,靠近高炉后身的位置,摆好一个舞蹈亮相姿势,正要一边舞蹈,一边跑向前时,身后雷电一般,刺出一双手臂,一下子将我死死抱住了!

男人!这双黝黑的粗粝的胳膊,让我在第一时间便有了下意识判断。我随即惊叫一声:“救命!薇儿——”还没喊完,嘴巴就被捂住了。想回头看一眼,却做不到,男人很有力,前胸和胳膊,把我卡得死死的。我闻到一股奇异的味道,浓郁的酒气,还有泡菜还是腐水汽,或者是男人的荷尔蒙,复杂得说不清楚,当然,还有男人粗重的喘息声。男人的手掌非常大,不仅捂住了我的嘴巴,也盖住了我的鼻孔,很快就憋得无法呼吸,晕晕地没了力气。薇儿跑过来了。她像看到了怪物似的,愣愣地看着我这里,停住了脚步。男人一只手在我身上胡乱摸。我挣扎扭动,挡不住他的手向我小腹位置伸下来。之前,薇儿脸色惨白,眼睛里全是泪水,瑟瑟抖着,却像是哑巴、梦魇了一样,一个字也吐不出来的感觉。但是此刻,薇儿的哭叫声突然响起,像一声霹雳利剑似的冲下来:“老混蛋!畜生,去死!!”……这一定是薇儿有生以来,最刺耳最凄惨的一次尖叫,也一定是她最粗鲁的一次骂人。自然,我也就知道了,身后这个混蛋是谁——薇儿的继父!人面兽心的人渣!他显然也被薇儿的叫骂声震了一下,因为他的手停止下来。但他随即便吼叫起来:“滚回去!穿成这样子,还敢跟我大喊大叫!快滚,让我跟这个小婊子耍一耍,你再不滚,我让你也参加进来!”西格,就是这会儿,趁他注意力分散的当口,我用力扭动脖颈,闪开了一点空隙,嘴巴张开,牙齿正好咬在那混蛋大拇指下的腕部,我不敢想象,自己这一刻会有如此大的力量,牙齿那里传出咯吱一声,齿尖突破他的皮肤,噗嗤一下,刺入到他的黑肉里了。那混蛋“啊呀”惨叫一声,我身上被禁锢的力量突然卸掉片刻,我也叫着,“啊呀呀”自己也不知道喊什么,从那混蛋“枷锁”里挣脱出来。薇儿此时已经奔了过来。我觉得自己就要得救了!我爬起来向前跑,头发被那混蛋扯了一下,我就摔倒了。那混蛋扑上来,嘿嘿笑着,手和嘴巴、脸、舌头不断向我进攻,真他妈恶心死了。薇儿跑到我们身边,三人撕扯在一起。那混蛋,一直嘿嘿笑着,一边撕扯侵犯,一边说:“好啊好啊,老子还是第一次一起耍两个南方妮子,小贱人们,看我不弄死你俩!就凭你俩?你们以为,以为是俺们北方女汉子吗?”那混蛋继续侵犯我,我拼命躲。这时,一旁的薇儿,抡起手中的相机,迎面砸向那混蛋,他正全力扑向我,与空中抡过来的相机激烈相撞,咔的一声,相机与他头部之间,撞击出碎裂的声音,那混蛋应声止住脚步,身子向一旁斜过去,额头处溅出一绺鲜血,薇儿手里的相机并未脱手,拎回来后,她又举起来,扑上去猛砸男人的脑袋,咿呀呀哭着,不知骂着什么。我开始用拳头击打那混蛋的后脑勺。混蛋一只手遮挡相机砸他,一只手胡乱挥舞着,后身已经完全靠在铁栏杆上。铁栏杆哐当哐当地响着,斑驳的护栏已经布满腐锈,在男人的撞击下,两侧焊接处已经裂开,此刻摇摇欲坠。薇儿这时对我大喊:“推他!推他呀!”我明白了,身体向前,胳膊用力,和薇儿的双臂挤在一起,像扑到一面墙上似的,狠命向前推了出去。男人听到了薇儿的喊叫,但满脸已经淌着血的这个男人,蔑视了这声绝命般的叫喊,他嘿嘿一笑,身子已经倾斜,腰部的铁栏杆不知去了哪里,他自己也随之腾空,像呼啸着的一块腐肉,从高炉平台上仰面跌了下去,几乎是眨眼间,我俩都听到了清晰的咵叽一声,就像一枚不慎掉落在地的鸡蛋……我俩向高炉下面看去,混蛋四仰八叉躺着,纹丝不动,身下是黑色的旁逸斜出的铁矿石堆。我俩看了半天,也没找到男人的脸,就仿佛他来的时候,并没戴着它。那个位置,此刻能看见的,只是一滩与铁矿石颜色相差无几的黑红色……

现在,我都不记得,是怎么和薇儿连滚带爬冲到高炉下的。我俩一直在哭,不同的是,薇儿带着疼痛和歉意的哭声,一直对我重复着:“是二姐对不起你,对不起你,都怨我,都怨我!”我默默流泪,却不懂薇儿为何要那样说。跑回车间房内,顾不得脏兮兮的身体,胡乱穿好衣服。我想去铁矿石堆那边看个究竟,薇儿却拉住了我。薇儿说不能去!我对哭啼啼的薇儿说:“再怎么说,他是你后爹,万一,他没死呢?”薇儿闭上眼睛,任泪水哗哗流着,切齿地说道:“这一天,你知道我盼多久啦?天意,难违!”我不知所措,呆呆站着,突然有点不认识她了。一时间,也搞不清是为薇儿难过,还是此刻她的快意恩仇感让我也觉得很痛快。薇儿拿起相机看,镜头已经裂了,其它部位也磕坏几处。薇儿说:“完蛋了。”我阻止薇儿把相机扔出去。我说:“先拿着吧,不能扔在这儿,过后再说,我们得赶紧离开这儿。”薇儿问去哪儿?我说:“不知道,但总得离开这儿吧?”薇儿带身份证了,我的在钱夹里,一诺姐走之前给我俩的钱还有一些,都在家里。我说:“我现在回去取……然后,我们马上走,去车站,看看去哪里方便。”我和薇儿扯着手向院外跑,不管去哪儿,离开这里是必然的。

那时候,投案自首这个最佳选项,我和薇儿想都没敢想,脑子里没这概念,也许因此,我俩才有了后来另外一种人生吧?我俩跑到厂院北侧,从坍塌的厂墙跳出去,感觉薇儿的手指,像一把细细的钳子,狠命夹着我的手,并且,那“钳子”就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再看她脸,没了一丝血色,嘴唇白生生的,双眼装满恐惧。我停下来,抱着薇儿,摸着她的脸,低声说:“薇儿姐,别怕,我们出去躲一躲,你后爹,他、他未必会死,好吗?别怕!我和你在一起的!”薇儿有些站立不住,要瘫倒的样子。扶着她,一起蹲在地上,薇儿抱住我呜呜哭起来。四周荆棘密布,树丛繁杂。风吹动着树枝、草丛呼呼作响。三百米外,一条公路斜斜地穿过,由市内通往河流对岸,半晌,有汽车行驶的声音传来。哭累了,薇儿将头靠在我肩膀上,无力地问道:“我们,去哪儿?我怎么觉得一点力气都没有?我哪也不想去了,就在这里,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反正,我早就活够了!”我推薇儿肩膀一下,叫道:“别他妈胡说!我们还没真正活一回呢,怎么就够了?不行,你这个怂货,不能听你的,是我姐也不行,我们必须离开这里,他妈的,我们也别商量了,从现在起,一切按我说的做,站起来,跟我回家一趟!站-起-来!”薇儿惊恐:“啊?!回家?为什么?”我说:“取钱,还有别的东西,要离开这里,非把那个东西拿着不可。别怕,现在,没人知道工厂里发生了什么,你要镇定,想想需要回你的家不?”薇儿晃头,带着哭腔说:“我可不回去,要是看见我妈,我一准得昏倒!”我摸摸薇儿脸颊,叹口气说:“那,你就这里等我,坐在这里,哪儿也别去,听见了吗?我一定回来找你!”薇儿含糊答应着。我转身走开,实在担心,又转回来,蹲下身,托起薇儿的下巴,使劲看着薇儿,说道:“薇儿姐,我知道,你是最有义气的姐姐,对吗?为了不害我跟你一起死,你不要动,就这里坐着,听见了吗?”薇儿又哭了,使劲点头,说:“妹妹,我爱你的,我不会害你死的!绝不会!”薇儿一这样说,我也噼里啪啦地掉起眼泪:“嗯,我知道,薇儿姐,我也爱你,我一定回来找你,我们一起走!”

我冲出灌木丛,沿着窄窄的田埂路,向家的方向跑。一路上遇到的人不多,但只要有人经过身边,就有一种异样感,是平生从来没有的,像做了贼,或者当众被扒光了衣服,想逃避或躲闪,同时又有一种倔强的不服输的劲头,在支撑着我的傲气:怎么啦,我做错什么了?那个老混蛋,他不该死吗?他对薇儿姐,一定做过更可耻的事,真该千刀万剐!我们这叫为民除害!我一路胡思乱想,快步跑过窄巷、小街,觉得这条路比平日长了好多,险了好多。

家里没人,义父去上班了。午时阳光洒在屋子里,熟悉的一切,突然有一种不一样的味道,让我倍感神伤。我克制自己,不能耽搁。跑进自己小屋,从抽屉里找出一个白色信封,那是一封来自广东的信,翻看一下,捏在手里。又翻出一张银行卡。还有需要带的东西吗?我想着,在屋子里惶然四顾,隐隐觉得,可能永远都不会再回到这间屋了,这个下意识突然涌上来,非常强烈,让我不舍,又莫名豁然。我带上我要带走的东西,放在布袋里,再环顾一眼小屋。桌面上,一张穿着警察制服的相片,义父正对着我笑。那张银行卡,就是这个微笑的人给我存的一万多元钱。我的泪水哗哗流下来。我给照片鞠了一躬,用手臂抹两下眼睛,跑出了屋子,噼里啪啦锁好门,按原路跑回去,顾不得几个邻居异样扫视我的目光。

在刚才离开的草丛树林里,草稞上方,时隐时现跳动着薇儿的脸,她一直蹦着张望这边。我奔过去,扯起薇儿的手,目光示意一下,薇儿也不问话,一切愿意听从的意思,我们向公路方向跑。上了公路,拦了一辆出租车,我告诉司机去火车站。薇儿脸扭过去,向高炉那边张望着,惊魂不定。我也向渐渐远去的高炉工厂,还有家的方向看过去。天色正逐渐变得阴晦起来,黑色的高炉,和家附近的青瓦白墙,随着颠簸的节奏,在广漠的视线中,竟然有些陌生,像一幅没有色彩的油画。我想,也许离开,就像在与一场命中注定的驿站告别,因为,这里或许从来都不是我的家,那个高炉上面,更不是属于我的舞台,倒像一处无法回避的灾难排练场。我示意薇儿把相机拿出来。我从相机里取出硬盘,掂在手里,眼睛又湿润了。摇开车窗,我用力将硬盘抛向路边水沟,小小的黑色硬盘,在空中翻转几下,像一只决绝赴死的黑鸟,一头扎进公路边的林间水沟,溅起一小团白色的水花,就像一个裸女偷偷跳入了游泳池……司机回头望一眼,没说话。薇儿将相机递给我,示意也扔出去。我看了前面司机一眼,摇摇头,将相机放在驾驶座位底下,用脚尖摆正几下。薇儿盯了那里很久,不知想到什么,别过脸去。我伸出手,将她的一只手握住,攥在手心,不让它抖得更激烈。这一短暂的路程,我俩的手一直没松开过……

如果我站在朝阳上

能否脱去昨日的惆怅

单薄语言能否传达我所有的牵挂

若有天我不复勇往

能否坚持走完这一场

踏遍万水千山总有一地故乡

——陈粒 民谣《历历万乡》

逃到了南洲,已是深夜。从高铁站出来,我和薇儿没有直接去找我要找的人,而是寻一家僻静的小旅店住下。总得先舔舐一下伤口,调整一下状态吧,不然,我们就像孤魂野鬼似的,根本不敢见人,不用警察来找,自己就露出马脚来了。我还算稍稍好一点,薇儿的状态才是特别糟糕,就像慢性药一点一点在发作一样,越来越差,茶食不进,头脸不洗,以泪洗面,一整天一整天窝在小旅店潮湿的床上,简直可以用崩溃来形容她。我想,是许多陈年旧事,正在被她一点点回忆起来,那就像钢刀一样,一寸一寸剜着她的心呐……有时候,我需要不断地按住她,免得她伤害自己。我想薇儿真的快要疯了。

你没猜错,是的,薇儿的继父,那个混蛋,从薇儿13岁那年开始,魔爪就伸向了可怜软弱的薇儿。这是一只披着羊皮的恶魔,他在薇儿和母亲走进他的房门那天,一直到他伸出魔爪夺走薇儿的青春,他从来没有脱下过那张羊皮,他让从小缺乏父爱的薇儿,从他的羊皮上,获得了意外的温暖,那个混蛋,细致体贴,最关键的是,他特别懂得女人,简直就是一个精心研究女色的专家,他知道薇儿喜欢的一切,也从不吝啬金钱,薇儿作为一个女孩需要的,他都花尽心思为她做到,很多时候,薇儿甚至恍惚以为,这个黝黑的有力的温暖的男人,也许是她亲生父亲病逝后的再生附体,化成一个黑瘦的卖酱菜汉子,来继续呵护她和母亲。可是,可怜的薇儿,她永远也不可能知道,这个人面兽心的继父,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混蛋啊!

在南洲,按照那枚信封上的地址,我和薇儿在天海区粤越路一幢大房子内,找到了我们要投奔的阚叔。阚叔有着那种典型两广一带男人的相貌,短短的发,颧骨很高,深黄色皮肤,目光锐利机敏,嘴巴像是一直紧绷着,话语极少,不是高大男人,但有一种不怒自威的冷峻气相。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他有一双木杠似的胳膊,似乎看不到肉质,却暗藏着刚硬般的筋骨。也不知为何,阚叔的这些特征,让我觉得,似乎隐约藏在久远的记忆里,模模糊糊的,甚至,他居住的那条街道,和一旁的木棉树,也似乎有一丝印象。后来我知道,我的感觉没有错,据我义父那里得知,我3岁的时候,义父曾经带我来过这里,住了一段时间,义父因此躲过了一次劫难。阚叔和义父的关系,义父和阚叔始终不提,我只记得多年前,义父曾对我说过一句话:“如果有一天,我遇到不测,你去南洲找阚叔,他,即是我。”现在,不是义父遭遇不测,是我和薇儿闯了大祸。在惊惶无措时刻,我想到了义父,然后才想到投奔阚叔这里。见到我和薇儿,阚叔没做半句询问,就像早已认得我们,也了解此番来意。他让一位阿姨带我们去后院,在一间干净清爽的房内住下。之后是吃午饭,休息。午后的阚叔家静得出奇,似乎所有人都在午睡。但我后来得知,阚叔从不睡午觉,一杯茶,一把椅子,一台老式的(手动调谐)的电视机(不开音量),可以让他静坐整个午后。晚饭时,阿姨会叫我们到院子里,一起喝她煲的木棉花汤,鲜红色的木棉成汤后,呈金黄色,每盏汤碗之内,会有一朵木棉花和其它叫不出名字的食材,汤味很特别,花香犹在,清冽微甜。汤是阿姨和阚叔这个家里每晚都会喝的,随季节变换,汤的食材会跟着调整。边喝汤,阿姨边给我和薇儿用粤语,讲述南洲的风土人情、饮食文化,绝不讲其它,只是这些,我们也只能听懂不到三分之一。偶尔,也会有其他人留在家里喝汤,比如一位年轻的姓宁的女孩,还有一些叫不出姓名的年轻人。看得出,阚叔喜欢跟年轻人在一起。但大多时候,阚叔只在一旁,似乎在听在看,又似乎沉浸在摆弄老式电视的无声画面中,目光看似空茫闲适。据说,阚叔并不是纯粹的南洲人,而来自海南岛,曾经有一份体面工作,但来到南洲那年,他实际做的是餐饮生意,有人替他打点、管理,酒店逐渐扩大,现在全省有十几个分店。他几乎很少去店里,除非有大事商量,他才露面。阚叔过着隐居般的生活,或许说明,他有过非同一般的经历,或者只是他性格使然。我好奇,但从不敢问,阚叔看上去,就像一块南国也融化不了的坚冰。

我和薇儿住到第三个月,一天傍晚,阚叔开车带着我和薇儿,去到海边一处露天夜场,看钢管舞及歌唱表演。车停在舞台侧面不远地方,我们都没下车,只摇下车窗,坐车内看。钢管舞女孩们或者分组,或者独舞,跳得熟练激情。她们都有着姣好的身材,只是都戴着五彩缤纷的各色面具,既艳丽动人,又神秘莫测,给舞蹈增添张力和空间,尽管看不到长相,但展现出来的一切,足够惊艳动人。我和薇儿没办法形容心里澎湃的那种感觉。临近结束前,阚叔问我们:“喜欢?”我和薇儿傻傻对望,一起傻傻点头。阚叔没说话,开车带我们返回了。大约过了两天,身材绝美的梳男式短发的宁老师,来到了阚叔家。阚叔给我俩介绍,她是一位专业舞蹈教师,擅长钢管舞和唱歌,开一家钢管舞和声乐训练班。那以后,每周有四天上午的时间,阚叔家的车,会把我俩送她那里,学习跳舞和唱歌。宁老师是北京一家著名舞蹈学院毕业的,老家是牡丹江人,比我和薇儿大几岁,熟悉后,我们称她宁姐。宁姐健谈,开朗,一口标准纯正普通话,二级证书,但接近一级水平,在宁姐身边两年多,我和薇儿的口语,没少受她熏陶濡染。

时过两年。一天,我和薇儿在钢管上下来,见宁姐在下面鼓掌,然后对我们说,按她的要求,我们早就可以结束在这里的学习,找一个合适的舞台,进行表演了,但是她征求阚叔意见,得到的是非常明确的否定,宁老师建议,我们采用全蒙面的演出形式。阚叔只是晃头。宁老师失望离开时,阚叔告诉她,这两女孩总有一天会离开南洲,也许那时候,才是她们可以登台演出的日子。宁老师说有鉴于此,她想征得我俩的意见,现在由我们自己选择,要么毕业,由阚叔做之后的安排,要么继续跟班学习,如阚叔所说,等待离开南洲那一天。总之,阚叔同意我们学习舞蹈,却不允许我们在外头露面。我和薇儿为此感到纠结。正是那几天,阚叔突然交给我俩一封信,居然是菅一诺写来的。菅一诺在信里讲,她刚从海上回到镇里没几天,是回来找我和薇儿的,她父母于半年多前,曾带她去过一座岛屿,据说叫流离岛。父母要出去送最后一次货,称当日夜间返回,三口人从此要在岛上生活,她一个人留在了岛上。但父母一去未归,几天后,菅一诺自己搭了一条木筏,去海上寻找,遭遇风浪,险些丧命,被一个年轻后生救起,后生也是海上做贸易的,年轻英俊、勇敢沉着,他迷上了菅一诺,两人相恋,后生带她在海上四处寻找父母线索,一直没有任何消息。此次她随男友送货返回,路过近海,菅一诺惦念我和薇儿,一个人回镇里看我们,却从义父口中得知我俩出了事。菅一诺要急疯了,说什么也要找到我俩,开始,义父一直不漏半点口风,他发现那枚信封没了,就知道我们去了哪里,后来听说,他只跟阚叔联系过一次,短暂说了两句话,从此不再联络。他的紧张是有道理的,因为在他身边,一直有一双鹰隼一样的眼睛,多年来都在暗中观察他,防备他。但菅一诺毕竟是我们从小到大的姊妹闺蜜,非同一般,义父没有坚持到最后,还是把我们的地址告诉了菅一诺,但左右叮嘱她当心。可是,百密一疏,后来看,菅一诺的行动,还是被那双鹰隼之眼给追踪到了,因为,收到菅一诺那封信一周之后,灾祸便紧随而至了……菅一诺在信里说,镇里的公安依然调查我和薇儿的案子,形势并未明朗,她也不可久留,将随男友去外省,不能来南洲了,如果我和薇儿喜欢,随时可以去找她,跟她在一起,菅一诺留下了她的地址和新的电话,并让我俩把这些记在心里,然后把信销毁。我们按照菅一诺说的做了,销毁了信件,但是要不要去菅一诺那里,我和薇儿还没想好,而且还要听阚叔的意见,毕竟,我和薇儿在他这里已经住了两年,尽管阚叔冷漠寡言,但时间这么久,我们也视各自像家人一样了。不出我和薇儿预料,阚叔不同意我们此时离开,他只说了一句话:“该走时,不留你们!”但是一周后,一天早晨,阿姨通知我和薇儿,上午收拾好东西,下午阚叔带我俩去他酒店吃饭,然后送我们离开南洲。阚叔的决定太突然,我和薇儿都觉得不对劲。阿姨也说,这不像阚叔的一贯做法,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或者,阚叔发现了什么问题,而突然改变了主意。

那是我和薇儿第一次去阚叔的酒店,也是最后一次。酒店不在天海区,而在桃乐区那边,阚叔开了四十多分钟车带我们过去,宁老师也来了,在酒店等着我们。酒店名字我不大记得了,以粤菜为主,但也有鲁菜、京味这样的北方菜系,规模不小。午后酒店客人不多,阚叔在一楼北侧一间包厢留了一张桌,这里凉爽、寂静,包厢窗外是一座南国风格花园,各色植物花卉苍翠繁密,在蔽日光影笼罩里更显幽静,一条麻石曲径从树丛中穿越出去。我们坐下来吃饭,阚叔神色有些焦虑和不安,或者是他感到某些歉意而引起的,我并不能断定。端上来的菜并不复杂,也没有隆重的感觉,像在家吃饭差不多,北方菜比平时多了一些,阚叔知道我和薇儿的性格和口味,宁老师更是一个不偏食不矫情的女孩。但是,直到大家在一起久了,我才隐隐觉得,宁老师和阚叔,在很多地方有一种微妙的相似,不是单纯的相貌,我单说的是眼睛,它们都沉静如水,却有一层隐忍而有力的光芒和能量,潜在水底。也许我是乱猜,没有更多依据。宁老师告诉我和薇儿,饭后,我和薇儿从后院走,穿过花园,上一辆等在那里的深灰色本田轿车,不坐飞机和高铁,而是去码头乘船,都安排妥当了。我和薇儿一起向阚叔致谢,他摆摆手,轻轻晃着头,眼角有一片水光闪过……

可是,饭还没吃到一半,包厢外传来一片乱糟糟的声音,随后,西边一侧的门被拉开,走进两名穿黑色T恤的短发青年,戴着墨镜,双手背在后面,人五人六的。包厢外面大厅里声音混乱。阚叔这时低声自语了一句:“小瞧他们了,还真是神通广大嘛!”但是阚叔依然一动未动,平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宁老师起身迎上去问:“这么无礼闯进来,你们是什么人?”短发青年中一个稍胖一点的,跟雕像似的痴呆呆不动,只有嘴巴生硬地张合着叫道:“警察!我们是来找人的,谁——是时柬?还有什么——薇儿?”宁老师反问了一句:“警察?!”然后回头看着阚叔,一脸惊愕。我去看薇儿,薇儿一脸惶然和惊惧。阚叔摆手示意我们别动。阚叔对宁老师说:“你不用怀疑!警察?他们肯定不是,最多,跟什么警察有点关系吧。”阚叔的话显然不是乱说的,两短发青年互相看一眼,墨镜之外的部分扭动几下。阚叔起身,又稳健又坚决地向他们走过去。那天,阚叔穿一件深橄榄色中式短褂,我看他走过去时的样子,脑中不知怎么,就想起导弹啊鱼雷啊什么的,就像它一直没有被引爆,沉睡着,此刻,他气定神闲似的走过去,我就有一种直觉:可能,它要被引爆了。阚叔边走,边不卑不亢地对胖青年说:“这两名字,我都是第一次听说,我想,不是你们搞错了,就是你们说的那个警察搞错了。”瘦一些的男青年鼻子轻轻哼着,就像狗饿了似的,晃着腰腿,一边扫视着桌边围坐的每一个人,一边拿出手机,不停看着荧屏,或许在和照片做对比吧?我看到薇儿紧张地看着我,头在往下低。我心也慌起来,心底在快速分析着眼前的形势,以及这两个人的来路,一时还理不出一个应对策略,毕竟,我和薇儿不过是小小女子,涉世太浅,心理素质也差,露出马脚恐怕只是一个时间问题,这可怎么好?又慌乱,又无措,气儿都不敢喘了。这时,我看见宁老师正从阚叔面前走开,快步奔到那个看手机找人的瘦青年面前,不停地叫着:“你不许拍照,不许拍照!你这是侵犯隐私!”她已经距离那个看手机的青年特别近了,几乎挡住了他的全部视线。而阚叔已经奔到那个胖子身前,一边佯装质问他闯进包厢,却回过头来,表情激烈地冲我和薇儿使眼色,视线频频投向后花园。我霎时就懂了阚叔的意思!必须跑啦!我扯起薇儿的胳膊,她呀地叫了一声,完全不知道我要干什么。我低声叫一声:“把包拎着!”我提起自己的包,拽着薇儿就朝包厢西侧门那里跑。后面一声喊叫,似乎是那个胖子的声音:“站住!那两个——站住!”可是喊声随即戛然而止,身体的撞击声和叫喊声传来,甚至还有仿佛刀砍在树墩上的声音和惨烈的大叫声……我们顾不得回头,一路跌跌撞撞冲出包房,顺着东侧后门跑入花园。

户外热浪袭人,尽管花园背阴,却一样像躲在暗处的火炉在烧着。薇儿跑在后面,跑得几乎就是连滚带爬,但我一直没撒开手,我就想,就是死,也死在一起算了,丢下她,我也不想活!我不能一个人去见菅一诺,我们三姊妹谁也不能丢!就像这是一份动力,我和薇儿狼狈不堪地跑出花园后门。在我和薇儿前面,一个白衣白裤的后生也在向前跑,回头示意我们跟着他,那是一直候在大厅的司机。小街一边,果然停着一辆灰色本田轿车,白衣后生打开车门,眨眼间车便发动起来了,我和薇儿大喘着冲进车内后排,车门还没关好,车轮便转动起来,闷哼一声离开车位。我和薇儿惊魂未定,从车子后窗向花园方向张望,透过车尾腾起的一片烟气灰尘,我看见花园后门那里没有人冲出来。车驶离好远,依然没有人冲出来。暂时看似安全,但是在我内心,此刻却有一种极其不好的感觉,凭直觉我相信,眼前的安全,也许就意味着,阚叔和宁老师处在一片巨大的险境中,不知包厢里会发生什么!我一下子就哭了出来,这时候我只是觉得,我就像一个克星,一个妖孽,走到哪里,就给哪里招灾惹祸呀!我寄希望于阚叔,他真的是一颗被引爆的鱼雷,能够挥发巨大杀伤力,把那两个穿黑色T恤的青年震慑降服。一路狂奔,一路乱想,一路泪流。薇儿也以这样的节奏陪着我,她的美和苦,都让我心疼。而我俩只顾难过悲伤,好久才发现,白衣后生并没有将车开往码头,而是在繁华的一个大街上兜圈子。薇儿惊惶地看我,想要询问那后生,我制止了她。我想,阚叔安排的人绝对不会有问题,兜圈子一定有他的道理,怀疑他没有任何意义。后面的事实证明,我的判断没有错。白衣后生不但兜了许多圈子,最后还拐进了一个狭长的巷子,把车停下来。此时,黄昏临近,街上开始亮起灯来。白衣后生把车熄火,回头对我俩说一句:“留在车里等我。”他下车关好车门,小跑着离开了。薇儿一下抓住我的胳膊,神色凄惶地抖着身体和声音说道:“他、他不会是找人来抓我们吧?我怎么觉得,这人会害我们,也不说话,眼神像冰刀似的,要不,咱俩下车跑吧,啊?!”我按住薇儿的手,别胡说:“为了咱俩,阚叔他们可能把命都舍出来了,眼下,不信任阚叔,就只能等死!你知道吗,来的那两人,根本不是警察,来路不明的人,最危险,会直接杀了咱俩,这里面,一定有别的事!你别磨人,听司机安排,我看这后生,沉稳、干练、有头脑,赌一回吧!”薇儿像傻眼了似的看着我,忘记哭泣了。她可以怀疑司机,却是必然信我的。十分钟后,白衣后生返回来,买了一些汉堡包、包子和饮品,让我和薇儿晚上坐船上吃。他自己吞了几个包子。他说中午到现在没吃东西,忍不住了。我心里过意不去,但不敢多说话,只是难过地看着他可怜的吃相。在巷子里不知停了多久,南洲城的夜色彻底浓厚了,大街上华灯璀璨。白衣后生这才发动汽车,调头往回开了一段,最后奔往江边。

不知过了多久,车已经开出了南洲城,沿着江边开了好久,车灯没打。在一段树林边停下车。江上,果然看见了一艘木船。白衣后生晃了两下车灯,然后告诉我俩,可以上船了,船上有人等我们。我和薇儿下车,准备和白衣后生告别,他的手机短信响了。他匆匆看一眼,脸色如霜,放下电话,他不安地看着我们,欲言又止。我知道,那是一个不好的与我们有关的消息。我便按住薇儿不让她离开,而是注视着白衣后生。白衣后生无奈地叹口气,说道:“阚叔,一只胳膊被刀砍断,正在医院呢。宁老师,可能不行了!”我和薇儿几乎同时哇一声哭了出来,却被白衣后生一个严厉凶狠的动作和眼神制止了:“你俩还要命吗?不许出声!”白衣后生抹两下眼睛,指着江边停靠的那艘木船低吼道:“快走,能安全离开,好好活着,就对得起他们。少废话!”他此刻的冷静和话语,与他的样子有点冲突。我和薇儿与他匆匆告别,从此天涯相隔,这个救我们上船的小男孩,连他姓什么,我们都不知晓。

夜行船。如丧家之犬不问方位。船夫一个字也不多打听,或许早已知晓我们的去处。江上有风,簇拥着船尾节奏单调的浪花滚动声。我和薇儿一点睡意也没有,心还在狂跳中,阚叔和宁老师的不幸消息,让我俩悲痛欲绝,自我谴责。木船远离南洲城市灯火,黑暗笼罩了一切,只有江水与船桨的撞击拍打声悄然传来。在无边的夜色中,木船像一只隐形的大鱼,不易觉察中划入江峡之地,水声突然增大,风急迫粗犷,船也动荡起来,但好在它并未进入江心,离怪石山涧林立的陡峭岸边不远,已经算是平稳的了。坐在船舱里,我俩眼睛瞪得吓人,目不转睛盯着黑暗的前方,其实什么也看不到,却一直想搞清楚:我们要去哪里?我们会见到菅一诺吗?菅一诺写给我们的地址,是邻省蒲城江岸边的一座小城闽湾,待抵达后给她打电话,会有人接应我们。我和薇儿也许都在心里默念、祈祷,希望可以顺利到达那个地方,见到我们日思夜想的菅一诺,从此平稳自由地生活……

我的每个幻想

总在每一个秋天飞扬

我的每个悲伤

总在每一个夜里生长

——许巍 民谣《青鸟II》

大约凌晨时,我和薇儿终于顶不住困倦,吃了点东西,先后睡着了。醒来时,已是上午10点多,似乎风浪消失,大江已经离我们而去。木船泊在一处芦苇丛中,船夫斜倚船尾,一只硕大斗笠盖住头脸,似在酣眠。但我和薇儿一醒,他便揭掉斗笠坐起。一个黝黑精壮的南方汉子,络腮黑须,阔腮状颈,目光憨直,却是巴蜀一带口音,他说:“这里,距离闽湾很近了,阚叔说,你们在这里和岸上联系,一切稳当后,再上岸。”细致入微的阚叔,却忽略了自身的生死安危,还有美丽绝伦的宁老师……一想起他们,我的心和手臂都颤动不止,电话在手里抖着,手指怎么也按不上去。几分钟后,我才联系上了菅一诺,她此时在外地,但会安排车来接我俩。半小时后,我和薇儿与船夫告别上岸。代替菅一诺开车来接我和薇儿的青年叫阿森,一个瘦高白净、目若锋刃的小伙子。闽湾看上去是一座渔村,捕鱼船往来岸边,搅动起江水底下的浑浊。鱼腥就是空气,渔网即是天空。房子却是新旧分布,有茅屋、石房,也有小区、别墅,街上飞奔着轿车,也行驶着人力车。但是整个村子街上人很稀少,视野空旷。阿森把车开到村子西侧最远端山脚下,一座建筑墙壁镶满暗红色瓷砖的院子,他说这是菅一诺男友的海运公司。阿森让我们在这里休息,等待菅一诺归来做下一步安排,随后就离开了。我和薇儿简单洗漱一下,挤在卧室床上,又累又困伴着惊吓后低落的情绪,又睡着了。晕晕乎乎,见一个梳波浪卷发的漂亮女孩儿,用力扳动我和薇儿的腿脚。啊,是亲爱的菅一诺回来了!我们姊妹三个抱在一起,哭作一团……时隔两年,菅姐还是那么漂亮,却像是突然年长了许多,不是苍老,而是仿佛有了非同一般的阅历,你也可以说那是成熟,你也可以说那是沧桑,总之她比我和薇儿,更纯粹地脱离了所谓的小女孩时光,成了一个内外和谐的女人。她略施薄妆,神色中有一丝疲惫和不安,只是不想让我和薇儿觉察到。但是我们看见,她纹身了,在她两处小臂外侧,纹了一双一模一样左右方向的大鸟翅膀,很传神,很有动感,仿佛在寻找什么似的……当然,菅姐的最大变化,是她身边有了一位男友,大家叫他贾少。在客厅,菅一诺给我们互作介绍。贾少豹头环眼、虎背狼腰,一身棕色肌肤,手指上总是掐着一根烟,体格像一个搞健美的人。几句交谈,互望几眼后,他说是专门送菅一诺回来的,外面还有事,晚上吃饭不能陪我们了,让菅一诺和阿森作陪,整点好鱼吃,之后匆忙离开了。

就这样,我和薇儿在闽湾暂时住下来。我们对菅一诺讲述了这两年发生的一切,菅一诺让我们什么也不用想,先在闽湾避一避,等蒙镇那边有进一步消息再说。菅一诺说,我和薇儿这件案子特别诡异,最初在本地媒体发了消息和“通缉”后,就一直压着,貌似表面上无人追究、风平浪静,但在背后,我义父告诉菅一诺,其实一直有一个人在给他施压,让义父把我和薇儿的去向和情况交给他,由他全权办理,包我们满意。菅一诺说,实际上那个人就是要讹诈我们。但是那个人究竟是谁,义父不说。义父告诉菅一诺,让我和薇儿先躲在外面,不要回蒙镇。而薇儿的继父,那个无耻的混蛋,确实已经死了。听见这个消息时,薇儿圆睁双眼,一言不发,痴痴盯着前方,眼眶里兜满了泪水。我知道,薇儿不是因为难过。那天晚上,贾少没回闽湾,我和薇儿晚饭后就和菅一诺一起住在公司,哭哭笑笑聊到凌晨。但是我们不能常住在公司,菅一诺在闽湾渔村最东侧,离海边不远的渔民住宅区,为我们安排了一间住处。那是三间普通青石民宅,房子东屋,住着一位阿婆,近90岁了,菅一诺叫她林阿婆。初见那晚,林阿婆坐在房门外一把木凳上,冲着北侧一条小街纳凉,手里一把蒲叶扇悠悠摆着,夜色中,白发轻飏,身躯稳坐,像一棵安静肃穆的老树,静待岁月。但这棵老树的顽强与生命韧性,却是我和薇儿想象不到的,时间过去很久,我甚至觉得,90岁高龄,不过是一个无用的数字,跟这个倔强的活力四射的老太太,并无多少关系。

据菅一诺后来讲,林阿婆是当年的所谓“九姓渔民”,一直生活在船上,16岁就在船上做皮肉生意。为疍民一族。身世清苦、复杂,却是侠肝义胆。但是当年经历,她很少对外人细说,因为那些身不由己的陈年旧事,险些让她命归黄泉。几十年里,顽强保下命来的林阿婆一直孤身,与男人一样捕鱼为生。她与菅一诺父母多年前便是相识,一起走过许多江海,经历过无数风险,关系非同一般。但菅一诺认识她,是在不久之前,她父母已经失踪之后。当时,林阿婆正在向本村村长讨要一条当年遗留的画舫船,那还是20世纪40年代初,一位南洋富商赠给她的新船,被阿婆放在自家南面院子里,一间遮棚下的木架上,不间断地刷漆、维修,保持着它良好品相和质地,几十年间,它没引起村里人太多注意,或许是因为,闽湾这地方,从来不缺少船只吧。可是,突然有一天,村长带着他的外甥来找阿婆,传达给她一个村里决定:为发展闽湾渔村旅游业,要兴建一处江边做旧复古式旅游景点,村里要征用阿婆那条画舫船,所得收入造福给全体村民。阿婆一脸喜色,连说好事好事。她说:“我这把老骨头,带不走这堆朽木头,能为村里做点事,我和它也算为社会发一点余光!”村长外甥找来吊车等机械,乐颠颠地把画舫船运走了。大约半月后,阿婆听到了一个让她头皮发麻的消息:江岸边确实建起了旅游景点,她的画舫船也确实改造成了一个生意旺铺,一家江岸酒肆,经营所有权却并不属于村子,而是村长的外甥。阿婆知道自己被骗了,她去船上找村长外甥理论,几次无果,并遭到语言侮辱,让阿婆羞愤难当。一个乌云密布的晚上,阿婆忍不住怒火,再次去画舫船上索要说法时,被村长外甥和两个青年人扯着衣服摔到江岸乱石地上,继续回船上喝酒了,阿婆却昏了过去。随后便是一场大雨,昏倒在江岸上的阿婆奄奄一息,恰好菅姐开车从岸边经过,看到了阿婆,把她救回来送到医院。阿婆死里逃生,认菅一诺做了干女儿。菅一诺答应阿婆,让男友帮忙索回画舫船,但一直没有消息。了解到这些,我也就懂了,菅一诺让我和薇儿住到林阿婆家的意思:清净,可信。最后是照顾她。阿婆后来常对我们说,她是旧时代过来的人,是钢铁筋骨,没人可以弄死她。看上去,她真的不需要我们照顾什么,相反,她还经常给我们做她的看家菜:家常烩鱼。阿婆做的草鱼,酥脆甘美,余味绵长。日久天长,我和薇儿也学会了这道菜,却怎么也烧不出来阿婆烩鱼的那种酥脆口感和丰富滋味。可是,后来发生的突变,一夜之间,一切都无可挽回,而这一切的发生,还是因为我……我就是一颗煞星,就是一枚炸弹,走到哪里,哪里人都会遭殃、遭难!

夏末一天晚上,我和薇儿、菅一诺、阿森,在贾少海运公司附近一家大排档吃烤鱼。那天是阿森请客,他说他新买了一栋房子,就在渔村临江一个新建小区里,c座3单元703。小区还在建设中,但他的室内已经收拾好了,拎包即住。他拎着一串钥匙向我们炫耀,却不许我们对外说出去。菅一诺拿过钥匙翻看着,问为什么不许说出去。我说:“一定是用来干坏事的。”阿森急忙向菅一诺解释道:“别,不是这样,这笔钱,是我自己跟几个渔民做生意,偷偷赚的,贾少不知道,我怕他说我公司外面谋私,其实……”菅一诺笑说:“没事,这点事儿,回头我跟贾少说。”阿森说:“不成!千万别!他能杀了我,嫂子,你的心意我领了,但是,我跟了贾少这么久,了解他的个性,他不能容忍别人在外面背着他赚钱。”菅一诺说:“这叫什么逻辑,你这钱,非法吗?”阿森像在发誓:“当然不,嫂子,我向你发毒誓,我不会的!”薇儿问:“阿森,你有女朋友了?买房,是要结婚吗?”阿森不安,望了一眼菅一诺,垂眼说道:“没有,我倒是希望,有这么一个女孩,我们就住在那里,一生一世,与这个社会互不打扰,一直走到生命尽头!”菅一诺撇撇嘴:“看你说的那个悲催,喜事都让你给说成四大悲剧了,喜欢谁,跟嫂子说,嫂子给你把人绑了,送你屋里去,这成吧?”菅一诺其实没有笑,尽管她说的是笑话,只是其余几个人笑了。阿森说:“一会儿吃完饭,你们去我房子吧,可以住在那里,聊天打牌都成,这个世界上,我只让菅一诺——嫂子,还有你们几个知道我这个窝,以后就是咱们的活动地点,好吧?”菅一诺看看我和薇儿,就把钥匙刷一下扔进了背包里,说道:“好吧,放心阿森,我们一定替你保密,饭后,我们去瞅瞅,认个门儿。”其实,那段时间,菅一诺身体状况不好,人也郁闷,我当时并不知道什么事。当时只想跟菅一诺一起说说话,帮她排解排解。薇儿那天身子来了,反应挺大,没喝几杯连说难受,要回家陪阿婆,让我和阿森多陪陪菅一诺,她一个人便走了,匆忙间手机落在桌上,我替她放在了我背包里。

之后,我们三个人聊了很多,但奇怪的是,菅一诺与阿森说的许多话,就像一些暗语,或者是半截话,总之是我听不懂或看不清的,也许是公司的事,也许是某个人,比如贾少,比如菅一诺的父母,也许是某段历史往事,或者是一件太久的事件谜团,它们像闪烁不定的萤火虫,明明灭灭在我眼前,却稍纵即逝,回旋萦绕。在这过程中,菅一诺的情绪像坐过山车一样,痛苦、纠结、愤怒、怀疑,最后交给啤酒做压制和掩盖,却绞痛了她的心。夜半,贾少从外面回来。他显然有些醉了,但右手指上夹着的烟却醒着,烟雾不断。开车送他回来的,是村长外甥,一个皮肤粗糙又似乎始终在咧嘴微笑的年轻人,他或许并不想见到菅一诺,或者还有我,贾少下车后,他便挂一副笑脸驾车离开了。一切都似乎是天意,或者说是劫数吧,都像安排好了似的,躲都躲不过呀……

贾少也不是来和我们喝酒的,他让阿森把菅一诺搀回公司去。我和阿森把菅一诺从桌边扶起来,叫她回去休息。贾少却在这时,用没夹烟的左手拉住我的胳膊。一看他的眼睛,我就知道:今晚一定要出事了,因为有人在作死。他拉住我小臂后,字句像在摔着跟头,说了一句:“别——你别管她,不用管她的,没事。今晚有阿森照顾她,你去我那儿——去我那儿住,我照顾你!”其实,来到闽湾后,我们与贾少没见过几次面,与其说他太忙,不如说他有些神秘飘忽,很多时候,菅一诺也不知道他在哪里、在忙什么,但有一点是确定的,他的海运公司,实力在一天天壮大,但是这对菅一诺来说,似乎并不是一个好消息,这让我感到迷惘。我知道菅一诺从不计较钱的多少,但她现在计较什么,我其实是糊涂的,分别不过两年,我忽然觉得,我已经不那么了解我亲爱的菅姐了。可是那一刻,我觉得最不了解的人,还是菅一诺的男友贾少,他就像化了妆——不,是卸了妆,我不敢认他一样。我结巴着:“姐、姐夫,放手,放手!别他妈胡闹,菅姐心情不好!我要去陪她!”贾少不撒手,表情是藐视的,嘴里的话像从茅厕里冒出来一样,什么活儿好活儿赖,什么昏厥……我简直怀疑,他此刻说话,已经不必经过心脏大脑和嘴巴,而是直接从腰部以下就能蹦出来!那晚,他已经直接从一个贾少喝成了禽兽。但是,如果他只是这样倒粪,或许也不会发生之后的事情。为什么我他成了禽兽?是因为他从里到外失控了,不但是语言,也放任了灵魂。他突然开始袭击我的身体,是禽兽的饥饿与燃烧,我挣扎、撕扯,开始咒骂他,我能知道的最难听最解气的脏话,都用上了!可能,这是一个错误的选择,不但激怒了贾少,让他变本加厉,同时,也激怒了一旁还未走开的两人。在我与贾少激烈撕扯时,眼见一只酒瓶在他脑顶砸下来,我还没来得及被惊出尖叫声,酒瓶已经在他后脑海那里咔嚓一声爆碎,玻璃碎片嘭地四散,贾少乱舞在我身上的手臂一下子软了、松了,身体像倒空的口袋,一下子堆了,那真是一种恐怖至极的感觉,一个嚣张得似乎要毁灭别人的男人,眨眼之间,被大风刮跑了似的……贾少倒下去,在我双脚前面趴下了,后脑骨处往外冒着血,是黑红的颜色,沿着脖子和耳根淌下去,到了地上,慢慢洇开。

我抬头去看菅一诺和阿森时,发现我已经看不出那只酒瓶是由谁砸下来的了。酒瓶击碎后,瓶嘴部分已经被抛在地上,此刻的菅一诺和阿森都张着胳膊,表情是相同的惊愕和愤怒。我说看不出是谁动的手,其实,我才不想知道那些呢,我当时只是在想,如果趴在地上的人死了,我们该怎么办?阿森这时对我说:“你照顾一下嫂子,我背贾少去医院。后面我结账。”我帮着他把贾少背起来。他背着贾少向排档外面走。我去搀扶菅一诺,她全身已经抖成了筛子。我也恐惧起来,扶着她走出去。阿森又折回来几步,悄声对我说:“赶紧,去我房子那儿躲一躲,钥匙在嫂子包里!”阿森脸色煞白,但那似乎并不是恐惧。是什么,我也说不上来。就像有的人喝酒,醉的时候,脸是红的;有的人,越喝醉时,脸会越白……

我是只化身孤岛的蓝鲸

有着最巨大的身影

鱼虾在身侧穿行

也有飞鸟在背上停

我路过太多太美的奇景

如同伊甸般的仙境

而大海太平太静

多少故事无人倾听

——不才 民谣《化身孤岛的鲸》

临江小区一片黑暗,路灯都还没安,花草树木等植物尚无踪影,路面更是坑洼不平、瓦砾遍地,这与阿森酒桌上的吹嘘大相径庭。不过,这里偏离闽湾渔村正面,距离江边旅游景点也稍远,倒是僻静。我和菅一诺相互搀扶,深一脚浅一脚、跌跌撞撞,在完全敞开式的小区内一番乱闯,总算找到了C座3单元,电梯还不能用,只好爬楼梯,找到703。以手机照亮,我从菅一诺包里,找到阿森家的那把钥匙,它在我手里抖动、撞击,也像闯了什么祸。

703室内。黑黢黢得怕人。菅一诺在墙边摸索到开关,啪一下打开了吊灯。

屋内已装修完毕,暖色为主,不豪华,但也足够气派,四处闪闪发光。我低声叫一下,扑上去关掉了吊灯。我小声叫着:“一诺姐,你不要命啦?”菅一诺抓住我,说道:“我什么也看不到。”我说:“那是刚才手机反光的作用,过一会就好了。”几分钟后,我们的视线恢复了,屋内的一切有了一点轮廓。我们摸索着在客厅找到了沙发,在不同的位置,我和菅一诺像树桩子似的一头倒上去,再也不想动了,只能听到对方急促的喘气声。等到呼吸平稳时,知觉却模糊了。根本不是想睡觉,哪睡得着啊,但是人会不由自主感觉昏迷,身体却像碎了一样。不知过了多久,我手机响了两声,那是微信提示音。我忽一下坐起身,急忙推醒躺在斜对面沙发上的菅一诺,其实她也没有睡,只是在慢慢平复之前的惊吓。我悄声让菅一诺把手机关掉,不然的话,贾少一旦醒过来,肯定打电话找我们。关掉电话,我俩开始直挺挺坐着,就像一下子从这个世界跳脱了。黑暗中,我听见菅一诺在抑制她的抽泣声,其实她一直在流泪,只是我看不到。我也始终没停止哭。我为啥哭?根本就不知道,也许是害怕,也许我觉得自己又一次害了人,我是一个扫把星,害了太多人,现在开始害一诺姐了!菅姐为啥哭?开始,我以为她是因为砸倒了贾少,觉得自己闯祸,又害怕又担心吧?后来才知道,完全不是这样!

砰砰砰!突然传来敲门声。那是大约两小时后。我和菅一诺对望,黑暗中对方的眼睛发出恐怖的光。好半天,我俩像被冻僵了,一动不敢动,听凭敲门声响了三遍。然后,隐约听见门外有人在叫:“嫂子,嫂子,开门!”那是阿森的声音。

我飞跑过去,打开门,阿森风似的刮进来,身后的门嚓的一声,轻轻关上。我内心刚刚平静,还没等我说话,接下来的事,却把我吓了一大跳。阿森准确地捉住了我的双手,同时暖暖地叫了一声:“一诺,你没事吧,一诺!”我快速把双手抽出来,有些羞恼地告诉他:“快点吧,一诺姐在里面等消息呢!”阿森整个人往后一躲,随即把头低下去,从我身边走开,叫了一声“嫂子”,进客厅去了。我其实脑子是嗡地响了一下,蹦出一个又一个胡思乱想,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我迟疑在门口,有点不敢走进去了。后来听见菅一诺叫我。走回客厅时,阿森正刷刷刷把所有厚窗帘拉上,这才打开屋内的灯,开了空调,然后从冰箱里拿出饮料汽水递给我们。他在菅一诺对面坐下,大口喝了几口汽水后,对菅一诺说:“他还活着!”他们说的当然是贾少。说实话,我那时尽管觉得贾少酒后无德、挨揍活该,但我并没希望他就此死掉。可是看上去,阿森和菅一诺并不像我这么想,因为这个消息明显让他俩感到失望了。这让我内心感到无比震惊!我想,其中一定隐藏着什么秘密,我只是还不知道。但不管怎样,我都会站到菅一诺这边,即便像我刚刚在门口胡思乱想的:难道,阿森是一诺姐的相好?

阿森继续说:“他醒来后,我被他逼问了好半天,问我你们逃到哪里去了,他很暴躁,想对护士拳打脚踢,你知道他怒火冲天的样子,简直要杀人的,只不过他现在没有力气,我就对他说:‘你昏倒在地后,我就急忙背起你去医院了,以为她俩一定跟在后面的,到医院后,才发现两人没跟来,当时只顾救你,找医生护士的,也没顾上找啊。’他将信将疑的,但也没办法,只好把手下人都撒出来了,发誓要找到你俩,死的活的都要!我在外面转了好几圈,后面绝对没有人了,才过来找你们。”

菅一诺眼睛瞪得很大,咬牙切了一句:“这个畜生,我下手太轻了!”我对阿森说:“总躲在你这里,也不是个办法吧,不能牵连你。”阿森说:“放心,我会安排你们离开,你们从拇指渡走,一诺,你知道的。”我看到一诺姐的脸腾地红了,不安地看我一眼,没说话。阿森咳嗽一声,接着说:“我约好了一条船,但是要凌晨左右才能到,你们3点去渡口,到时候,我会想办法,把贾少的人引到相反方向的河边。”菅一诺问:“阿森,你,要让我们去哪儿?”阿森白皙的脸上这时暖暖笑着,其实我很少看到他笑。他说:“去我的老家避避,跟着船夫走就是!”阿森说完,表情动荡变化着,环顾着客厅里的一切,说道:“如果这件事是另外一个结果,你们来我这儿,我真不打算放你们走了,你们看,这里是不是特别适合做新房?”

菅一诺叫道:“阿森!别胡说!你快点走吧,太晚的话,那个混账会起疑的。”阿森说:“我当然了解他的家法,为了你——为了你俩,我可以去死!但是你不可以被抓到,他会下毒手!”菅一诺说:“其实,我是想陪时柬,风头过了让她逃走,我嘛,怎么说,我跟了他这么久,他再野兽,与我毕竟会有些情分吧?”阿森皱皱眉毛,但没有其他表情地说:“事到如今,你居然还这么想,你知道,他并不爱你,他只是变态的征服,以为猫在玩弄老鼠,早晚会被他吞噬,所以,你必须走!你知道为什么!”我也说:“一诺姐,我怎么可能把你一个人丢下自己走?再说,还有薇儿呢!”菅一诺冲我连连点头,猛醒了一般,急忙问阿森:“那条船,能坐几个人?”阿森说:“最多四个人吧。”我和菅一诺对视一眼,各自点头。菅一诺把那串钥匙还给阿森,催促他离开。阿森将钥匙在手里掂了两下,摘下一把来递向菅一诺,目光灼灼地注视着她说:“这一把,是你的——不,是你必须帮我保管的,还有,房子的手续、产权证,在书房写字台抽屉里,没锁。”菅一诺哭了。我推了一把阿森:“不是,阿森,你什么意思啊?大男人,能不能别这样?”阿森说:“我比你们了解贾少!好了,我该走了!”阿森站起身,打量一下菅一诺的脸,就像一次二维码扫描,却不说一句话,也看不到表情变化,但情境、气氛足够清晰浓烈。菅一诺流着泪,但不说话,冲我看一眼。我说:“阿森,我送你!”阿森走到门外,回头叮嘱我:“时柬,你俩,互相照顾好,只要我不死,一定去找你们,哦,还有,拇指渡口,船大约4点到,你们3点下楼,我派车来接你们,别忘了,小心!”我也哭了,知道他这些话,都是叮嘱菅一诺的。这一刻我想,他们这对秘密鸳鸯,就是一场生离死别啊!

之后,我和菅一诺想给薇儿打电话,我们当然要一起走。却想起她电话落在我这里呢。我看一下时间,不到一点钟。我说:“时间来得及,我过去叫她。”菅一诺说:“你一个人去,姐不放心,可是,倒霉催的,我那个也来了!”说着,她竟然精神分裂似的笑了起来,把我吓得,急忙问:“你这是干什么呀,一惊一乍的,吓死我!”菅一诺一边笑一边流泪说:“这几天,我一直担心,真怕怀了那个杂种的种啊!这回,我不担心了!好吧,小柬,你快去快回,如果路过超市,帮我买包卫生巾,我包里没预备。”我说:“好,你就在屋里等我们,卫生间里应该有手纸什么的,你先对付着。”菅一诺点头,然后从包里拿出一副墨镜给我说:“小心,戴上这个挡一挡,你一定安全回来!要不回来,我哪都不走,就死在这儿!”我哭着叫道不许胡说:“我们谁都不许死,都给我好好活着!”

一个人。子夜时分,走到了街上。我没感到什么恐惧。当时只抱定一个信念,它像火一样烧着:不管遇到什么情况,我和薇儿一定要把一诺姐带走,离开贾少那个混蛋,菅一诺心里有事儿,显然是一个很大很大的心结,她很痛苦,却不想告诉我,怕我跟她难过!我拼死也要帮她!人一旦有了恒心,真是无畏了,这个夜晚,我就是以一颗赴死的心,奔回住处寻找薇儿的。闽湾村小街上已经看不到几个人影,也没有出租车,街上光线很暗,只有零星几处娱乐场所,亮着各种颜色的灯光。我戴上墨镜,观察四周,没有贾少的人,于是跑到一家洗浴中心旁边,叫一辆等在那里拉脚的人力车坐上去。车夫是个精瘦汉子,一双亮亮的鼠目飘移不定,似乎对我晚上戴墨镜的兴趣,远远大于搭车将去哪里的兴趣,不断回头瞄我。我不理他,只留意车子外面的情况。然后,我发现人力车拐进了小胡同,连忙叫住他。他并不停车,自顾蹬着,偶尔回一下头,带着非常浓烈的本地口音,像唱歌似的说:“小姐放心好吧啦,我是地道本地人的好吧,比你熟悉路况的,小姐不是要到村东渔民住宅区吗?没问题的啦!怕什么呢?你又不是第一次走夜路对吧?哎呀呀,做你们这一行的,赚点钞票也是不容易的嘛,起五更爬半夜,在陌生的世界里闯来闯去,哎呀呀,讲良心话,我都有点心疼你们这些小姑娘的啦……”车夫的话越来越不对味儿,这混蛋把我当成做那行的了!要不是现实境况,我非臭骂他几句不可。见路边一家小卖店亮着灯,我让车夫停下车,我说:“要去买点东西,如果不愿意等,你就自己走,我把钱给你。”他上下打量我,有点露骨。我不想说话,扔给他5元钱下车。小卖店开的是夜窗,里面邻窗,坐着一个穿红衣的十四五岁的小女孩,在电脑上打网游,全神贯注,两眼放光。我手指弹两下窗玻璃,她扭头看见我,先是一惊,又细眉细眼地笑。我买好两包卫生巾装进包里,并没有马上离开,胡乱和女孩聊几句网游,就想等那个车夫离开后再走。聊了几句后,回头一看,车夫居然停在原地没走。我很沮丧,只好走过去。车夫却主动说话道:“小姐,知道你不想坐我车,但是现在你找不到别的车嘞,你一个人走,我倒不放心了,算我做点好事积点德,后面,我不要钱了,把你送到地方!就当我给美女效劳了嘿嘿!”尽管他说话的口吻像个无赖,但没其它车可坐也是事实。硬着头皮又坐回车上。这之后,车夫再说什么,我只当刮风,充耳不闻,也假装看不见他频频回头刀片一样飞给我的目光。隐约的,眼前街道熟悉起来。马上到我们住处了,我叫他停下车。车夫还在说着,什么如果我没有急事,可以跟他走,一定不让我失望什么的,呸,这个混蛋!我甩下钱,头也没回。

在我视线中,刚一出现阿婆家石房子房角一侧,我内心就咯噔一下,直觉不太好。以往,只要我和薇儿哪怕有一个人晚上未归,阿婆屋内绝不熄灯,或者守在屋内摇着蒲扇枯坐,捻着手串,等我们的开门声。或者天气好,坐到门外街边木凳上,半梦半醒,待我俩归来,才肯回屋睡觉。她说自己觉轻,年轻时落下的毛病,要是心里惦记着人,就更甭想睡了。她总是这样,让我和薇儿不安,那以后,我俩晚间会尽早回家,免她挂念。此刻,阿婆家整栋房子漆黑一片,这不能让我平静,反倒是恐慌和不安。这条胡同,位于阿婆家房子南边,从她家小院前经过。我站在院外观察,阿婆家院墙过去是青砖垒成的高墙,村长外甥拉走画舫那天,墙被彻底拔掉了,他让人只是临时圈成了一面篱笆墙,近乎不设防。三间房中间是一道门,自那之后一直在里面锁着,平时也很少打开。东西两间房,窗户各开一扇。也许是天热缘故,平时经常这样。整栋房子虽然静悄悄的,但篱笆门竟然是虚掩的,这是我发现的第一个异样。我压低脚步声和呼吸,走到我和薇儿住的西屋,在打开的窗子外,我看到屋内漆黑一片。我低低叫:“薇儿,薇儿!”叫了七八声,一丝回应都没有。这下我真的慌了,拍几下玻璃窗,也没反应。确定出事了。我什么也顾不得,爬上窗台,跳进屋内。我不敢开灯,凭借朦胧一点光线,加上熟悉屋内格局和设置,大致看清楚了:床上没有人,薇儿和我的枕头摆在那里,夏凉被却牵扯到了地上,薇儿的鞋子都在,包括拖鞋。柜子打开着,当然,我和薇儿根本也没什么东西,必要的东西都随身带着,只是屋子显然被翻过。

我傻眼了,一时不知所措,全身一直在抖,心里想薇儿这是怎么了,遭了什么难吗?被劫走了不成?我已经哭出来,却一点声音也不敢发,心里只觉得我姊妹三个这是大祸临头啊!然后,我又想起东屋的阿婆,难道她们在一起?我就向东屋奔,却发现,屋门在里面扣着门闩。我迟疑一下,因为这有点不同寻常。最后还是拉开门闩冲出去。阿婆屋内静悄悄的,没有人,窗子也开了一扇。没有被翻弄过的迹象。退出屋来,我走向临街的北门,这才看见门是半开的,门槛上横着阿婆那把蒲扇,门外地上,阿婆坐在板凳上,姿态就像在特意挡着这扇门。只是,她一动不动,像凝固了一样。我到跟前,摸摸阿婆的手,胳膊,脸,脖子,都是凉的,都是凉的!我的天呐,阿婆已经死了。在她的心口上,深深插着一把刀,血像渗出来的墨汁,沿着身体流下来,洇湿了她的褂子和裤腿……

我手扶着阿婆的身体,一下瘫坐到地上,喘不过气来……

可是,找不到薇儿,菅一诺还在那边等我,这里更是凶险异常,我不能久留。一边哭着给阿婆深鞠一躬,心说对不起阿婆,我要走了,害你的人,我诅咒他下地狱!我抹着眼泪向街上跑,是的,我没有按原路返回,因为那里没有车辆,而街上会偶尔有出租车车灯闪过。在街上跑了一段距离,终于拦下一辆车。司机问我发生了什么,我说:“夜路害怕,没什么。”司机是个中年男人,有一些胡茬,一双绵羊一样的眼睛,脸色发黑。他唉声叹气的,说这么晚大家都挺辛苦,别人早睡大觉了,他不能,他的儿子在上大学,媳妇跟别人跑了,他熬夜多赚点,不然儿子怎么办。他自顾自地说着,一脸心酸和无奈。我其实没兴趣听他叨咕,但是忽然一个念头闪了一下:这个人看上去蛮老实的,像个正经人,干脆就不等阿森的车了,直接坐这辆车提前走,免得再有意外。于是我跟司机说好了价格,告诉他到临江小区接个人,然后去一个渡口。“渡口?什么渡口?可以导航吗?”他问。我警觉起来,说:“不知道,没事儿,一会儿接到的人会告诉你怎么走。”他同意了。我便给菅一诺打电话,心里祷告:此刻她是开机状态。一直打,一直关机。心急火燎,我快把自己点着了。总算,出租车开始驶入小区时,菅一诺开机了。一接通,我马上说:“姐,你现在下楼,我在楼下车里,我们提前走。”菅一诺急急追问:“出什么事了时柬?你口气不对呀!”我说:“一会儿再说。”几分钟后,菅一诺坐到车上,一个劲儿看我。我摇摇头,看一眼司机。菅一诺懂了,手却紧紧抓住我,盯着我的眼睛,因为我一直在无声地流泪。菅一诺告诉司机:车往闽湾村西北方向开,上一条林中小路向西直行,看见一条横过的公路,就快到了,到时会提示他。我补充说尽量抄小路走。

出租车在闽湾村的小街、胡同里穿行回绕了一刻钟,出村之后,驶过一片废弃船坞的堆积场地,然后进入农田土埂路,路很颠簸。我和菅一诺坐在后排,搂紧了对方胳膊。菅一诺一边喘着,一边低声对我说:“小柬,你记住了,我们要改变我们的活法,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这样的日子,我一天都不想再过了!”她流着泪,说不下去了。她知道出了大事,她了解我,并且敏感。我用力点头,但不敢说什么。大约半小时后,出租车驶入一片树林。路弯曲且狭窄,车速慢下来。树林里大多是铁杉树、银杏树和水松,但是夜晚刷掉了它们丰富的多层次色彩,都是灰灰的惨淡样子。菅一诺这时长长轻叹一声,低声对我说:“真像一场噩梦啊!”我轻轻捏一下她胳膊,然后说:“姐,让我帮你分担一点吧,不然,我郁闷得要死!找时间,跟我说说。”菅一诺无声地看我,借着车灯的光,我能看见她一双美丽的眼睛,此刻却是红红的,泛着清晰的血丝。她内心里的火得有多大啊!在树林里行驶了一刻钟,出树林后,经过一道山隘,拐过山隘口,前面看见一座小石拱桥,再往前,便是一条横向公路,公路另一端,依然是繁密的树林。菅一诺让司机把车灯关掉了。我和她查看一下公路周围,没看到也没听见异常。菅一诺让司机穿过公路,驶入树林停车,然后返回就可以了。司机把车速放低,让发动机的声音减弱,出租车像是滑动着,悄无声息穿过马路,驶下路基,在树林一条窄路边缘,车停稳,司机让我看一眼计价器后,把火熄了。他说,可以稍等一下再下车。司机是一个很细心的人。我拿出200元钱给他,告诉他不用找零。他点头致谢,却疲惫地打着哈欠。下车时我叮嘱他当心开车,祝他小孩成才!他点头,祝我俩好运。他发动汽车,依然关了灯,缓缓调头,驶上公路走远了。

起风了。树林如涛声在吼。菅一诺拉着我的手,沿着林中路继续向前走,一边走,菅一诺一边说:“别怕,别怕,树是不会伤人的,最危险的是人,这里,不会有人,只有风在和树林对话,好吗?”我其实是有些怕的,但是菅一诺的手暖暖的,甚至是烫人的(我想她大概有些低烧,过去她身子来时也是这样),像被裹在热热的被子里一样,加上她说的话,让我觉得,始终有一个家、一个亲人拉着我,给我温度,疲惫感似乎都减轻了。向前大约走了一里路,前面一条河出现了,因为我们听到了水流的声音,也看见了横向展开的一片灰色乌光在动。河边,耸立着高矮不一的石块,菅一诺指给我看,在一条斜插在石滩的石条上,刻着三个红色的字体:拇指渡。菅一诺说:“我们就在树林里等船吧。”我递给她卫生巾,让她到林子里换上。河流响着低沉的水声,树林哗哗作响,奇怪的鸟鸣和虫子叫声,不绝于耳夹在风声里。菅一诺问我害怕么,我说:“只要咱俩不死,其它都不是事儿了。”菅一诺说:“时间还早,我们就在林子里等吧,咱俩抱一起,会暖和些。”我问:“一诺姐,听阿森说,你来过这里?”菅一诺一惊,看看我,说道:“先不说这些了,以后,我会讲给你听的。”我们俩靠在树上,紧紧抱在一起。菅一诺这时问我:“现在,你先跟我说说,出什么事了?”此刻的菅一诺,处于惊惶后短暂的安定阶段,我不忍心这时把阿婆的事情讲给她。于是我对菅一诺讲:“没什么事,就是没找到薇儿,可能,她听到什么不好的风声,一个人躲出去了,我怕时间来不及,只好先赶回来,暂时,顾不得她了。”菅一诺愣了半晌,有水珠滴落在我的肩膀。我知道,她不愿意接受这样的现实,她希望我们三姊妹始终在一起,我理解她的眼泪,就如同体察我自己的心。我安慰她:“昨晚的事,薇儿并没在场,与她没关系,我觉得她不会有事,别太担心,逃过这一难,我们还会在一起。”菅一诺嗯一声,似乎将信将疑,然后问:“阿婆,阿婆怎么样?”我顿了顿,之后把菅一诺抱得更紧些。菅一诺在黑暗中疑惑地盯着我的眼睛。我只好轻描淡写告诉她:“阿婆,她应该是睡着了,很安静,很安静,我没惊动她老人家!”菅一诺慢慢放松了一些,叹口气说:“没什么,我只是,太喜欢阿婆这老太太了,模样就像我的祖母,性情呢,又像我的妈妈,真是一个可爱的老人,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见到她哦!”菅一诺无限怅惘着,抬头看着枝叶上面泼墨似的夜空。我伏在她肩头,闭上眼睛,半晌没动。过了一会儿,菅一诺问我:“在想什么?”我说:“我也想起了我妈妈,可她只是一个名称,我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儿,她在前面飞快地跑,我怎么也看不到她的脸,怎么也追不上她,一诺姐,我总梦见我在追她,总想问她,当初,为什么刚生下我,就把我扔了,为什么呀……”也许,我这样问的次数太多了,已经没有了难过,也没有流泪,像在讲一个童话。却见菅一诺淌下泪来,对着天空说:“小柬,你这么美,这么讲义气,一定会有一个好的未来,你好好活着,活得风生水起,就算你母亲当初抛弃了你,她也一定希望你好好的,懂吗?”我叹气说:“那只是梦里的念头,其实,在现实里,我自己都不知道,是不是很想见她,也不愿意想她长什么样子,会越想越生气,越想越不能理解,我只希望,她能让我这样,永远恨她,不原谅她!”我的话一定让菅一诺非常吃惊,她从拥抱中闪出身子,在黑暗中用力盯着我的脸和眼睛,就像刚刚发现了什么,或者正在寻找什么。我想,我要被她骂了,或者是狠狠地批评,她就像我的老师,总在教导我,想给我点拨人生。我不敢吭声,等待着菅一诺的语言风暴……

就在这时,我包里传来嘟嘟嘟的电话震动声。我全身被惊得抖了一下,因为我记得电话是关机的。打开包一看,更是吃惊,震动的竟然是薇儿的那部电话。我对菅一诺说道:“是薇儿的电话响,怎么办?”菅一诺伸手从我包里掏出电话,手掌护着光亮去看屏幕。“这个号,你认识吗?”菅一诺问,让我去看。薇儿手机上显示的号码、区号非常陌生。我摇摇头。然后问菅一诺:“不会是贾少吧?”菅一诺说:“那混蛋不知道薇儿的电话号,薇儿一直不喜欢他,薇儿的直觉是对的,她说贾少天生一副劫匪样!”我说:“薇儿看男人,能看到骨髓里,行,只要不是贾少,没什么可怕的,我来接。”我从菅一诺手里拿起嘟嘟响着、瑟瑟震动的电话,接听了。

电话里的声音一出来,我就哭了!是薇儿!薇儿也在哭,旁边一片嘈杂。薇儿反复在哭着说:“阿婆可能死了,是为了挡住门,不让那些人进屋,那些人嚷着要找我和菅一诺,杀气腾腾的,我是被阿婆大声说话叫醒的,我把门挂上,穿着睡衣,拎着包从窗户跳出去,胡乱沿着胡同跑,后来觉得不对,我应该朝你和菅一诺吃饭的排挡相反方向跑,即使被那些人追上,我也能把他们引开,于是就死命向东跑,之后,便听见身后胡同里,有噼里啪啦的跑步声追上来,叫嚷着什么!我跑上一条街,老天有眼,遇到一辆出租车,我拦下来,司机问去哪里,我说只管往东开,到江边就往南开,越快钱给得越多,于是就没命往前狂奔,后面远远的,有车一直在追,不知道跑了多久,司机后来发现了江边停着一艘游艇,他说:‘那东西快,坐上去的话,后面追的汽车就没辙了。’他说得有道理,我就立刻付钱,跑到江边游艇上,一个人在旁边帐篷里打瞌睡,见这个时间要乘游艇,又见我的穿扮,摇摇头说你想别的办法,他不做这笔生意,我眼瞅着后面的车由远及近,拉我的出租车也早跑远了,怎么办?我就给帐篷里的游艇主人跪下了,说后面是一群道上的人,在追杀我,求他救命!那个人见我可怜,总算答应了,发动游艇,箭一样射到江上,我眼见后面追上来的人,已经下车,纷纷叫喊着,向江边冲,只是两秒钟的差距,后怕极了,我让开游艇的男人把我送到可以通火车的地方,于是,我被送到江对岸的一座小城,我没打听这是哪里,有火车就成。我买了一张去南方y城的车票,此刻,我就在火车上,是借座位对面一位南方阿姐手机打的电话,不能多说了,总之,我希望此刻能有人还在追我,这样,我就可以把他们引开,你和菅一诺就安全了……”最后,她大哭着告诉我:“你们都好好的,不要告诉我你们在哪儿,只要你们好好的,我就安心了,我只能抛弃你们了!呜呜呜……”薇儿大哭着挂了电话。

在夜风中,四周是黑森森的树林,薇儿来的这个电话,让人无比难过,并让我替她担心害怕,眼下的境况也感觉凶险了许多。关掉电话,我四周看看,心说薇儿这么大声地叫,不会传给别人听到吧?菅一诺说:“放心吧,现在这里应该不会有人,电话里说的啥,我都没听清,没事儿。”我小声把薇儿刚才的话,对菅一诺复述了一遍,只不过没有说阿婆的事。我哭着说:“薇儿最后说她只能抛弃我们了,可是姐呀,我觉得,是我们抛弃了薇儿,她一个人逃命天涯,我真的很抱歉啊我的薇儿……”我说不下去了。菅一诺安慰我:“谁也没抛弃谁,人在这个关口,活着超过一切,我们没忘记她,她也在尽全力保护我们俩,我们是真正的姐妹,小柬你别难过,人都有走投无路的时候,有些选择,是无奈的,是没得选的,也包括你妈妈把你留下,自己亡命天涯,她何尝不希望你好好活下来,何尝不是保护你?”我一时怔怔的,不知该说什么。菅一诺的话,第一次让我换了一个角度去想妈妈。河水淙淙流淌,林涛哗哗漫卷。夜真是惶恐而冗长。

后来,一艘木船终于来到了拇指渡。划船的是位大叔,头戴蓑笠,一身青衣,斜披一件布袋,赤脚,肤色黝黑如老树皮,一双眼睛在夜色中也如明烛,似乎穿越过无尽航道。我和菅一诺上船,并排在船舱里坐好,两腿伸出去,放在一大堆粗麻绳上。大叔把一条湿漉漉的黄色棉被扔过来,说:“挡挡腿吧,河上的风硬。”他不多说一句话,我们也不做介绍。大叔摆臂,橹桨慢摇,船在河上悠悠滑动,先前躲避的树林与河岸边的拇指渡、石块石壁,在夜色中倏然消失,水声渐渐大起来,极远处的闽湾灯火,点点闪烁一会儿,也逐渐熄灭似的。河在夜色中成了唯一有声响的生命,其它一切都在黑暗和沉寂中死去了。我和菅一诺胳膊紧拢在一起。菅一诺说可以小睡一会儿,但不要睡得太死。大叔说:“我划稳点。”大叔划动橹桨的声音极小,吱吱吱的声音,像乡下婴儿如今还在用的小摇车,在轻轻摇着。摇啊摇。芦苇荡,青石堤岸,金黄色油菜花,半月桥,牌楼,青瓦屋脊,里弄小巷,凌晨水雾,石板路泛着污浊的光。幽巷在凌晨光线中,像一条处于险境中的洞穴,一个发型披散、衣裙不整、神色惊惶的女人,跑进巷子,她背上驮着一个婴儿包裹,女婴尚在梦中,那女人不断回头,目光恐怖……

我明天早晨打算离开

即使你已经扒光了我的衣裳

你早晨起来会死在这床上

即使街上的人还很坚强

我明天早晨打算离开

即使你已经扒光了我的衣裳

你早晨起来会死在这床上

即使街上的人还很坚强

离开

离开

离开

离开你 离开 离开

——张楚 民谣《爱情》

在河流上昏天黑地漂荡了几天,到达阿森老家时,我真的快要死了。菅一诺身体状况绝无问题,她是水上植物,一见到水,人就活泛青翠。这次,一见阿森老家,又是一处临水的地方,靠近一座著名的大湖:晚照湖。恍惚时,你很容易把这里当成一片海洋。阿森老家,是一座寂静封闭的小乡村,农耕为主,水产业并不显赫。黛瓦白墙式的老房子遍布,湖边船坞零星。划船大叔带我们找到一座空房,是老式建筑,一座小小的院子,青苔与枝蔓爬满墙壁,前后小街曲里拐弯,植物稀疏。划船大叔说:“这里叫隐村,房子是阿森的,一直空着,阿森父母多少年不在本村,据说在西部种树。”大叔帮我们打开阿森家房门,放下钥匙,不顾我和菅一诺好奇疑惑的目光,匆匆告辞了。那是临近黄昏时刻,他连饭都没吃一口,销声匿迹般,回湖边他的船上去了。想必他是阿森最亲近信赖的人,我们不用多问。我实在撑不住了,脸也不洗,饭也不想吃,进屋寻到床铺,扎上去就睡了。

我病倒了。菅姐后来告诉我,我一直在昏睡状态中,发烧不退,胡说,哭叫,浑身抽搐,然后流鼻血,止不住地流,像泉子往外喷,被子和床单还有地上,到处溅着我的血滴。菅姐吓得大哭,她六神无主,接近绝望,以为我要死了。她守了我三天三夜,能想到的办法都用上了,她跑到附近一家卖店,买了一捆纸巾、酒精、扑热息痛、茶叶、大酱什么的,她说即便把我弄死了,也不想眼巴巴看着我被折腾死,她的心像刀割一样难受。她说她知道我心里一定堵着什么,怕她受不了,所以不说,却快要把我自己堵死了。我病好以后回忆,其实那三天三夜,我只记得一直在做梦,我和薇儿被追杀,被一群男人紧追着,我们一直在惨叫,衣服被那些人一点一点、一块一块撕掉……很多人在流血……阚叔挡在门口,胳膊被大刀砍中,欲断不断悬在他肩膀上……美若仙神的宁老师,脸上脖子上沾满了血,静静地在阚叔眼前倒下去,嘴唇在动,却发不出一丝声音……挡在门口的还有阿婆,她沉静地坐在小凳子上,不怒自威,匕首插在她心口上,血一点一点渗出来,阿婆依然手里握着蒲扇,慢慢摇、慢慢摇,半晌也没有人敢越过她向屋内冲……我还梦见了妈妈,似乎,她也浑身是血,只是她在黎明前的街道上跑着,看不真切,后背襁褓里裹着一个小女孩,她茫然跑着,似乎早就想好了去处,她的身体单薄柔弱,她要把孩子藏起来,藏在一个别人找不到的地方,那样的话,她不管流多少血,襁褓中的女孩就不会流血了……

菅一诺说我苏醒后,反复说的一句话就是:我想我妈,我想我妈……那场病是一次特别的体验,一场突如其来的疾病发作,却治愈了我的一块心病,也许,对妈妈情感上、态度上的改变,正是因此缘故吧。就在我病愈之后,一天晚上,隐村落着大雨,电闪雷鸣的,据说因为晚照湖的原因,隐村雨露稠密。只是那晚雷声有点大,仿佛整个晚照湖成了传声器,撼动心魄。我和菅一诺把饭菜端到卧室床上来吃。拉上窗帘,一边吃饭,一边说话,这顿饭,我俩汤水就着泪水、就着仇恨,一直吃到半夜,积压在菅姐心里的惊天秘密和疑惑,这次毫无保留地讲给我听……

菅一诺19岁那年,她父母在南方一个三角水域接了一批货,或者什么其它物资(菅一诺从不打听那些),父母只是说它们需要转交出去。父母披星戴月、漂洋过海,回蒙镇带上菅一诺,去了一片人迹罕至的山水。某天凌晨,菅一诺一觉醒来,跳荡的海浪前方,出现了一座蓝鲸尾似的岛屿,父母开始振臂欢呼起来,让菅一诺蒙蒙的,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父母告诉她,这座岛,他们看好许多年了,未来,这里就是他们的家,做完这单生意,他们就永远生活在这座岛上,享受世外桃源式的生活。菅一诺觉得,父母的情绪、状态,简直有些疯狂,是她从未见过的。可是,当她双脚一踏上那座岛屿,她就迷上了那里的一切。那真是一座神奇的岛屿,岛上全部礁石、山体、滩头,都是蔚蓝色,像刀劈一样的陡峭鱼鳍,伫立在岛的最北端,并且不是一叶鱼鳍,而是高低错落着三叶,俨然是一处小规模的群山轮廓,又似展翅欲飞的三叉戟飞机机尾,壮观又充满动势。最主要的是,蓝色弥漫全岛,无所不在,包括飘浮在空间的薄薄云雾,也被浸染了似的,就连奇怪的树木和草丛,也在这浓郁的蓝色中,改变了色调,成了法兰色的植物。岛屿险峭,风景绝美。尤其到了夜晚,整个岛上,不知从哪里飞来万千蓝萤,散落在岛屿四处,晶莹闪光,像星星降落,天色越暗,它们就越是荧光透亮,辉映着岛屿的每一个角落,像仙境一样,让菅一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站在远处,回看整个岛屿,真像一座布置得富丽堂皇、荧光耀眼的巨大舞台。在最北侧最高的那叶鱼鳍下,菅一诺被父母领进一座洞穴,里面熔石深处,居然有一眼清泉叮咚作响,积水累成冰岩,冰岩之下,一潭水池内,蓝色积水清澈。菅一诺父亲说有了这条泉水,我们才有理由来到这里。不仅如此,在蓝岛最南端,一片开阔的缓坡之下,植被丰茂,生长着菅一诺不认识的植物与花草,更为神奇的是,植被下面,竟然是深红色的土壤,像新鲜的咖啡豆一样,油亮而肥美。菅一诺母亲说:“这里可以种植粮食作物和蔬菜,还有水果!”菅一诺觉得,这个惊喜像做梦一样,又兴奋又迷惑,她问父母,如果永久住在这里,家怎么办?家里还有那么多东西呢。菅一诺父亲哈哈大笑,做完最后这单生意,他要买一艘快艇,以后,他会整船整船往回买家里需要的一切,老家那些东西,无所谓了。父亲说的话,让菅一诺兴奋,也让她有一丝忧虑,说不清为什么。

后来几天,父母果然带着菅一诺,开始用树干搭建起木屋,打来鱼虾在洞穴里烤煮,安置生活用品。一周后,父母把菅一诺留在岛上,驾船去东边方向的约定海域交货,称当日晚间即可返回。可是,父母再也没有回来。菅一诺一个人在岛上坚持了两天,恐惧难忍,最后神奇地在山脚下海边,发现了一条用树桩捆成的木筏,就像从天而降似的,因为在此之前,菅一诺常来这里,并没有看见有这条筏子,这是否说明,岛上或许还有其他人?菅一诺恍然记得,一个阳光灿烂的中午,她在北山坡上采集野果子时,在摇曳的树枝间,隐约看见山下的水岸边晃动着一个人的身影,蹲在大石上洗衣服,手里抡着木棒在砸着石头上的衣服,但山风剧烈,菅一诺听不到声响,直觉那是一个女子,却是一头银白色的头发,一身青衣,赤脚,手臂酱红色,看不到她的脸,只有瘦削的背影。菅一诺想起了电影《白毛女》,她有些胆怯,又特别想看清楚,但风逐渐大起来,荆棘和树丛摇晃得厉害,很快的,菅一诺便看不到那白发女子的影子了。菅一诺向前走,想穿过树林走到坡下去,但山路陡峭,她没办法走到下面去。几分钟后,拨开树枝的菅一诺再向水岸看去,白发女人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一个幻觉,菅一诺将信将疑,后来几天,她想办法从山下绕到这里,却再也没见那女子身影,只是在那附近发现了另一个山洞,洞口几乎被树丛和蒿草遮蔽了,轻易不能被人发现。在洞口徘徊了很久,菅一诺还是没有胆量走进去,最后离开了。她准备后面有机会再说。但是,后面没有遇到机会。她必须马上乘那条筏子离开了,她要去寻找父母!没有父母,她留在这座岛上,将必死无疑,同样是死,她选择了寻找父母这一线生机。菅一诺用草绳把自己捆在木筏上,开始向东方漂流。没死没活的,菅一诺在海上不知漂流了多久,像瞎子一样乱撞乱漂,终于在一天中午,阳光格外炙热的时刻,堪堪欲死的菅一诺,突然发现,前方出现了一艘大船,船头上写着几个字,她还没等看清那些字具体是什么,一个浪头掀过来,木筏被抛了起来,随后一个急速翻身,菅一诺绑着筏子的草绳断了,她掉进水里,疲惫至极的菅一诺尽管水性好,怎奈没有了力气,之后呛了几口水,就失去了知觉……

菅一诺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那艘大船甲板上,抱着她的人,便是贾少。据说只在那一刻,贾少就爱上了已经全身湿透、曲线必现的菅一诺,美人鱼似的菅姐,带给他的感觉,或许前所未有的吧。但他并不知道菅一诺是谁,菅一诺后来跟他在一起,或许觉得贾少救了她的命,她同样不知道贾少是谁,一直到最后。可是上帝呀,这是一次天大的错误,命运怎么可以如此残酷?后来,让菅一诺知道贾少究竟是谁的,是阿森。在闽湾渔村吃排档那天晚上,我和薇儿其实去晚了,之前我俩去海边,看那里的旅游船和小生意,薇儿喜欢上了刺青,但是有一些犹豫,海边有两家刺青店,薇儿一定要跟人家求证那会有多疼,需要几天时间等等。我催促她去排档,菅一诺在那里等我们呢,她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到排档时,阿森正陪着菅一诺聊天,似乎聊许久了,菅一诺脸色有些不对,但我和薇儿都忽略了一诺姐表情中的其它成分,以为是阿森的缘故,那时我和薇儿都看得出,阿森暗恋着菅一诺,菅一诺一直称呼阿森为“小屁孩”,觉得这种感情荒谬幼稚,是小孩子的情窦初开。其实就在那次聊天中,阿森给菅一诺讲了一个惊天秘密,他说在海上发现菅一诺木筏的,其实是他,跳进海水里把她救上来的,也是他,没过多久,他就暗暗喜欢上了菅一诺,但是他做梦也没想到,菅一诺竟然跟贾少在一起了。阿森跟贾少是多年兄弟,之间并无罅隙,更不用说仇恨,但是他不能接受菅一诺跟他在一起,因为这是一个没有任何指望的托付,贾少是不是真爱菅一诺他不能断定,但贾少爱上过多少女孩就抛弃过多少女孩,他是知道的,所以,阿森一直希望,菅一诺能明白他的感情,离开贾少,跟他在一起,而实现这个梦想的办法,一是跟贾少摊牌,凭他多年为贾少鞍前马后卖命,或许贾少可以成全,他买好的那栋房子,就是为这个结果为他和菅一诺的未来准备的;二是不通知贾少,他带着菅一诺私奔,去一个离群索居的地方,不再涉猎江湖。菅一诺认为阿森是在胡闹,是一厢情愿,武断和拆解她和贾少的关系。但是阿森接下来讲的事,却从根本上摧毁了菅一诺的看法。

那天,贾少要带阿森去海上接一批货,阿森那几天特别焦躁,心情极度灰暗,在那之前,他其实知道贾少在做什么生意,公司是贾少的幌子,背地里在做古文物走私等非法生意,但是贾少大多时候,不带阿森进入最后环节,阿森更多负责外围。可是唯独这次,贾少一定要让阿森参与整个过程,尤其是最后的事情,阿森猜想,大概这次行动规模大、人手不够,所以才叫上他吧。贾少带他们去海洋南岸,一个山坳前的海滩,等待一艘送货前来的船只。贾少告诉阿森,交货的人到达之后,听他的命令。然后,贾少交给阿森一把手枪。阿森当即就懵了,这是超出他为贾少做事底线的。战战兢兢中,他看见那艘船来到了海岸边,是一艘看上去饱经风霜的船,还有一对饱经风霜的夫妇。阿森说没有人认识他们,两人看上去太普通了,但所有人都知道,他的船上,载着大量非法货物。船即将靠岸时,贾少叮嘱身边人,这对夫妇很有可能身上带着武器,所以行动要迅速敏捷。阿森很怀疑贾少说的话,因为他怎么也没办法让自己相信,眼前这对纯粹一副渔民模样的夫妇,会是做这一行的,并且做得这么大。之后,贾少与那对夫妇交接货物,在船上抽样验货后,那些用麻袋蒙着的箱子被搬上岸,贾少打开两个手提箱,给夫妇看他带来的现金,在这时,贾少示意阿森开枪打死这对夫妇,此刻,夫妇完全背身站在阿森前面,阿森掏出枪来,却怎么也举不起来,他觉得在对方不知情的情况下背后开枪,这是非常卑鄙的做法,他没办法说服自己。贾少一声不吭,夺下阿森手里的枪,眼都不眨一下,砰砰砰砰,射出四发子弹,分别射中夫妇的头部和后心,两人扑倒在地,血液迅速在沙滩上洇开。贾少带人将夫妇尸体装进麻袋,系好口之后,抬着他上了贾少的大船,当然还有那十几箱货物。那对夫妇的木船被点燃,渐成灰烬时,贾少带手下开船离开海滩,船行至海的深处时,贾少命人把装着夫妇尸体的麻袋抛进了海水里,阿森知道,那片海域,虎头鲨很多……菅姐不记得是如何听阿森讲完这件事的,要命的是,她不敢多打探一句,她特别想确认,那对夫妇的样貌,但是她不敢在阿森面前,表现出对那对夫妇的一丝一毫好奇,不管是对贾少,还是对阿森——哪怕阿森真的爱着她。阿森对菅姐的感情热烈而专一,在我和薇儿没来闽湾之前,一天晚上,阿森开车带菅一诺去拇指渡散心,在那片树林里,两人聊到半夜,阿森很热情,菅一诺没有阻挡住他燃烧的热情,把身体交给了他,阿森哭着发誓,为了菅一诺这个赐给他的夜晚,他愿意为她去死。即便如此,关于她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与那对夫妇的关系,菅一诺也未对他暴露半点信息。菅一诺知道,那会是致命的。这段巨大的痛苦虽然未经证实,虽然只是阿森一个人的讲述,却足以让菅一诺崩溃、疯狂,她知道,贾少对她追杀不舍,主要是因为她知道他的太多事情,以及更多生意网络。即便现在还不能确定,父母是否确实死在贾少手里,但仅就贾少这样一个人渣来说,他做那样的事,有什么好奇怪的?并且,那之后,贾少明显赚了一大笔钱,换了一辆劳斯莱斯车,公司规模也扩大了,整个人的气焰已完全不同!菅一诺曾经恨恨地对我说:“我和姓贾的,都不会就此罢手的……”

在隐村,我和菅一诺暂住下来。我们一边舔舐伤口,一边等待薇儿和阿森的消息。大病一场之后,我身体很虚弱,菅一诺也没比我好多少,尽管她见识过太多风浪,但是她父母的最后消息、贾少的原形毕露、薇儿的失踪、阿婆生死未卜,以及我俩亡命天涯般的前程茫茫,都一样给她一向骄傲的内心,带来了摧毁式的打击。只是,她从来都是我的姐姐,不管她是不是很坚强,很强大,她从没忘记照顾我,只要她还没倒下。所以,在我卧床时,那个咬牙坚持鼓励我活下去的,一定是菅一诺。大约有一个月时间,我和菅一诺像钻到地下深处的鼹鼠,每时每刻足不出户,因为对隐村,我们实在太陌生,而且举目无亲,不了解任何情况,阿森也没有任何消息,我们不敢有一点妄动。阿森房子里倒是不缺粮食,尽管有的米面袋子里已经生了虫子,我和菅一诺清理后,放在南窗台上晾晒。生活用品和青菜,菅一诺会选择晚间时刻,去街北不远处一家“隐村食杂超市”买回一大包,够我们一周用的。吃饭,睡觉,回忆往事,我和菅一诺活得像寄生虫一样。

我见到的第一个隐村人,是“隐村食杂超市”店主,一个接近60岁左右的老人,干脆说,他就是一位老农民,不管是凸出的骨骼,酱黑色的粗糙皮肤,还有光光的头,粗衣布鞋,当然,最主要的,是那副谦卑的老实巴交的神态,更让我觉得,那就是一个种地的,只不过,他家里有一个村子里为数不多的超市。事实也证明,我的判断是对的。他除了有一家超市之外,平时主要种稻谷和台湾长果桑树,并且据说还是个好把式,为人也大量,对收成的好坏从不计较,心态平稳,不急不躁。这些是菅一诺听村里其他人讲的。第一次见到他,是因为菅一诺买了一大堆货物,矿泉水和一些重的纸箱食品,老人推了一辆折叠式小推车,把货送来家里,他把东西一箱一箱往屋里搬的时候,看见了软弱无力靠在沙发上的我,他竟然惊了一下,随即又谦卑地笑,又去搬货了。之后,菅一诺并没有让他进屋里坐,我觉得这样做很正确,毕竟他太陌生了,尽管他搬货时有点辛苦。但是之后,菅一诺告诉我,临走前,老人告诉菅一诺,屋子里那个女孩有一阵让他恍惚了一下。我不解,问什么意思。菅一诺说老人觉得,我给他带来了片刻错觉,让他想起了一个一直跳跃在他心里的小女孩。尽管,老人不太可能是那种靠老套路泡妞的人,但这种初见时被男人惯用的方式,还是让我和菅一诺一边摇头,一边无奈地傻笑,觉得这老头儿还挺无聊的。

可是,和这个无聊的老头,到底还是慢慢熟悉了。那段时间,我和菅一诺确实很少去隐村其它地方,在隐村接触最多的人,就只有他了。老头姓谷,隐村人称他为谷爷。其实,时间久了才知道,谷爷并非我第一印象那么简单。谷爷的确是一个种庄稼的农民,但他似乎把种地仅仅当作消遣,因为他的庄稼和桑树,大多时候,是由他雇来的几个庄稼人帮他照看,他只是偶尔度假似的去“行为”一下,他称自己年岁大了,所有的汗水都洒在地里了,所有的风吹雨淋,都粘在皮肤和毛细血管里,只是他割舍不掉这样的生活,即便花钱雇人干,也心甘情愿,不是要做一件幌子,而是离不开那种生活气味。谷爷不在庄稼地时,多数时间会留在超市,但也偶尔外出,时间可长可短,店里交给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女孩帮助看着。他总能带一箱一箱货物回来,放在超市里出售,但奇怪的是,那些货物就像别人白送给他的,因为他完全不记得价格,就让那小女孩去网上查,大致不赔钱就可以卖了。他的超市在隐村生意好自然是有原因的。另外,谷爷说话,自带一套非常复杂的口音,一般人听不出那是出自哪个省份的,或者是许多省份的杂糅,即便是走南闯北的菅一诺,也没搞懂谷爷的口音出自何方。菅一诺说:“谷爷年轻时候,说不准行过多少千山万水、度过几多风花雪月呢!”菅一诺是一句玩笑,也是在了解谷爷也是个爱玩笑的人,才以玩笑揣测他。

后来知道,谷爷的确爱开玩笑,只是他自己是不笑的,相反却显得木讷和拙笨。第一次见我时,他跟菅一诺说的那些话,怎么听,也是一句玩笑吧。可是,他居然能让这个玩笑继续下去。稍稍熟悉之后再见到谷爷,他也不笑,就像谈一件农事似的对我说:“黄毛丫头,你要是不打算离开隐村,做我干女儿好吧,你不吃亏,我这超市,我这房子,还有我的桑树园,我的稻田,以后都是你的,别小瞧我老干巴,我也有存款,关键,将来你得为我养老送终,存款才是你的!”我告诉他,我有干爹!心里,我其实是生着气在,没事儿吧,我要那么多干爹做什么?听我说已有干爹,谷爷脸上的神色,如平湖秋月,不掀微澜。就好像,我已经有干爹是他预料之中的。他慢悠悠的、稳操胜券似的说:“没关系,那,就干侄女吧!干侄女,也蛮好!”他也真够自信得可以,难不成天意非让我拜他一次不成?菅一诺故意戏弄我说:“要不,拜个叔叔也行。”我说:“对这个称呼就感到不适。”“义父”一事,已经是我痛苦太久的一个记忆,怎么可能再自添烦恼?菅一诺同意我的话。但是谷爷并不管这些。此事说完,事情对他来说,似乎就已定妥,再见时,已直呼我为“侄女”了,让人恼笑不得。这还不算,在此之后,谷爷每次外出回来,都要单独给我买一些小东小西,吃的玩的用的,东西南北特色的饰品、工艺品之类,尽管都不是奢侈品,倒也看出他经过了揣摩。真是难为这老农民了。我当然不会收,没有拜他,就收不得。谷爷也不急,也不恼,把东西往橱柜里一放,说道:“东西就放在这儿,侄女爱什么时候取,随意,随意。”我不喜欢这样的方式,会有一种一点一点被蚕食掉之后,落入圈套的感觉。

其实,我和菅一诺大可疏远他,或者正言于他,不必牵连出后面“干女儿、干侄女”,以及买东西送这些事情的。没有,我们俩都没有那样做。只有一个原因。一次,菅一诺和谷爷闲聊时,突然提到一座岛屿,一座与菅一诺曾经登陆的那座神奇蓝岛十分相似的小岛。蓝鲸一样的山峰,蓝色植物,蓝色荧光,无一不与菅一诺见过的那座岛相吻合。但是谷爷说,他几次经过那座岛,却从未登上岛去踏访。谷爷只说到这里,菅一诺再问,他便卖起关子来,称那是他早就心仪的一块神秘圣地,是他百年后的归宿,所谓人生后花园,他怎么可能随便透露给他人。谷爷似庄重,似莞尔,不能断定。我和菅一诺期待找机会,从谷爷口中挖出那座岛的具体位置。这个发现特别惊奇,就像一个突降的梦,简直有点不真实,但是对我们来说,它的吸引力太大了,没办法放弃。自从我和菅一诺在闽湾重逢后,听她讲述的那座神奇蓝岛,我觉得我的魂魄就被勾走了,我向她询问了无数次那座岛屿的一切细节,恨不得她能给我讲述一万遍,我就像魔怔了,不停地央求她讲得详细些,再详细些,好让我仿佛身临其境,好让我也遇见那个白发女子,尽管菅一诺没有见过那女子的脸,但是我凭借直觉相信,那就是我的母亲!那个逃难后远在天涯海岛的母亲!那个弃我而去不再寻找我的狠心的母亲!只是可惜,菅一诺根本不记得那座岛屿的具体方位了,她大难不死,能够活着回来,已经是万幸了,我不想再为难她让她一直回味那惨痛的记忆。而现在,谷爷的讲述,似乎为我的判断和信念提供了一个有力的旁证,那座岛屿是切实存在的,也就是说,有了那座岛,我的母亲就极有可能生活在那里,谷爷现在与我俩还不熟悉,那就慢慢来吧,总有一天,我要从这个神秘的老头那里取得线索。

说谷爷神秘,是有根据的。据说,偶尔有谷爷外埠朋友来隐村,他从来没把那些人带回过家里,而是安置在湖边船坞上面,聊天、喝酒,直至深夜。如果一定要进入隐村,谷爷只带那些人去看他的桑树,或者,当有人想要纹身时,他会带那个人去找“隐针”。

在隐村,“隐针”是一个传奇。据说她是一个神秘女子,在江湖纹身界,属于大师级人物,之前一直在沿海大城市作大型高级刺青,“隐针”雅号闻名遐迩,但不知因何缘故,三年前悄悄回到隐村,隐居下来,几乎足不出户。虽然不开铺面,求她刺青的人经过多方渠道打探,还会悄然慕名而来,完活后,尽管对成品异常满意,唯独遗憾的是,没有人亲眼见过“隐针”本人。这些传闻被逐渐发酵和放大,越传越玄,简直要接近神话了。不是妄加猜测,谷爷和“隐针”之间,是有特殊关系的,也未必是那种所谓的“男女之情”,但是,单凭不经谷爷引荐,“隐针”便不接活儿这件事来看,他们之间的关系显然非同寻常。后来,我手臂上纹的蓝岛,就是“隐针”的技艺。其实,在决定纹身时,我和菅一诺刚来隐村没多久,和谷爷还不熟,更没听说“隐针”是谁。那是在菅一诺给我讲完她的故事后,那座神奇万千的岛屿,那个一闪即逝的女子,却神奇地带给大病中的我汹涌不断的想象力,和活下去的力量!找到那座岛,不再过眼下这种颠沛流离的生活,远离尘嚣,过自由自在的人生,成了我和菅一诺那段时间的唯一梦想和志向。尤其是,一诺姐讲述中那个岛屿上一闪而逝的白发女子,让我浮想联翩,无数次在脑子里为这个女人画像,在我的幻想世界里,母亲是什么样子,那白发女子就成了什么样子,一个瘦瘦的女子,一直在不停地奔跑,一双大大的眼睛惊恐万状……她究竟会是谁?为什么一个人流落在那座岛屿之上?难道,她真有可能,会是我的母亲吗?一旦这样想了,我就开始整晚整晚失眠,瞪大眼睛盯着棚顶,苦思冥想,越想,也就越加坚定了我的判断,是她,一定是她,那个白发女子,一定就是舍我而去的母亲!在心里,我暗暗发誓,不管遇到多大困难和危险,一定要找到那座岛,找到那个白发女人,哪怕她不是我的母亲,我也要达到目的,其实,你可能想不到,我那么想找到她,并不是我有多么思念她,不是的,相反,我就是想求证一下,一个多年来一直积压在我心底透不过气来的疑问,当年,她究竟因何抛下我,一个人去往何处了,我的亲生父亲是谁,她和他遇到了什么情况?

找到那座岛,找到她,不再过眼下这种颠沛流离的生活,远离尘嚣,过自由自在的人生!为了明志,我决定像一诺姐那样,在自己身体上刺青!一诺姐的纹身图案,是一对展翅的飞鸟,青蓝色,纹在肩头两侧。她说,当时刚到闽湾,是阿森帮她介绍的一个外地纹身师作的。我说:“你纹飞鸟,那我就配给它们一座岛屿!”一诺姐说:“不是配给它们,是许给我们自己的,我们俩的!”她说得太好了,这个方案一点不用怀疑,就这么确定了。所以后来,知道隐村的“隐针”之后,在谷爷引荐下,我和菅一诺去了隐村后山。后山,一大片竹林旁,有一栋老石头青瓦房,铁门石墙,像一座废弃了的寺庙宅院。第一天去,我们只在外间,见到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孩,她与我们一道,花了很长时间挑选图案。但根本找不到一幅关于岛屿的图。最后,我们按照亲见和想象,描绘了那座岛屿的样子。女孩说:“师傅会为我们单独设计一帧图案,三天后再来。”女孩送了一沓纸给我,上面是纹身前后的注意事项,很详细。又去后,小女孩把图案交到我手里时,我第一眼看去,当即就被感动到了,我怀疑“隐针”进入过我的大脑,或者也像一诺姐一样,曾经在那座神奇的岛屿登陆过。有了这样的感觉,我已经顾不得女孩说什么费用是1500元的那些细节了,准备走进里间纹身时,女孩说,如果信得过,如果没有其它问题,需要用一块红布蒙住我的眼睛,师傅工作时不允许看,并且,师傅是谁,也不准他人看到,一诺姐也要留在外面。到这时,我才相信,那些传闻不虚。一诺姐拍拍我的肩,示意没关系。女孩牵着我的手臂,走入里间时,我闻到一种气味,沉沉的,烈烈的,像一大片尚未散尽的梦,在空间回绕、蕴积。我说不出那是什么气味,只觉得它是这间屋子独有的,像是我阅读不出来的一种象征或神秘。女孩安置我在一个地方躺下来,一束光隐隐亮了,似乎投在我的手臂两侧。女孩轻轻走出去。随后,我便清晰感觉到了一个人的存在,一个我完全看不到,却似乎能够判断到她的位置和轮廓。接着,我听到的是车轱辘的滚动声,虽然动静不大,但我还是判断出来,一个坐在轮椅上的人,正在一点点靠近过来……

刺青全部作完,大致用了4天时间,我和一诺姐一共去了5次。没有见到“隐针”的样子,甚至连她说话,也是只言片语。4天时间里,我只听见她说了两句话。第一天,打完麻药,开始纹身前,她轻轻说了一句:“可以睡一会儿的,去你的那座岛上看看。”最后一天,我大概是被“隐针”在梦中叫醒的。我听见她说:“你可以上岛了,有梦想的姑娘!”两天后的黄昏,我和一诺姐在谷爷家超市店见到他,他把500元钱给我,说是“隐针”退还的部分。据说“隐针”对谷爷这样说:“我不缺钱的,缺的是再无像那个女孩一样,有更多机会,去想与梦想有关的事了……”“隐针”的话,明显带着伤感和故事,她让我更觉好奇,却更不敢向谷爷打探她的事。那天,谷爷喝了点酒,兴致有些特别,从柜子里拿出来给我买的那些吃的东西,干果、密封食品之类,让我们吃,我们不吃,他便让我们陪他说话,东西由他来吃。他一边慢条斯理地喝酒,一边嘎嘣嘎嘣咀嚼着干果,像回忆多年之前的农事,讲起他的过往,神色有点忧郁,又看上去云淡风轻,复杂的色彩搅拌在一起,潜隐在他黝黑的、似乎堆积着厚厚时空与岁月的瘦削脸膛上。

他来自南方g省,一个盛产茶叶的地区,茶香是他19岁之前的最浓烈记忆,后来,他去北大荒做过开垦,不是知青,比那要早得多,在一处名叫图乾的小镇,一个小小的运动会身上,他喜欢上了一个短跑速度惊人的女孩,那是他此生见过的跑得最快的女孩,尤其是她漂亮的白腿和飞动的身姿,磁石一样吸引住了他。女孩姓白,也来自南方,那里涌现过许多羽毛球等体育人才。他为她起了一个雅号,名叫小白兔。小白兔家人希望她能嫁一个国家干部。但返城时,听说他可以带她回到城市,小白兔决定跟他走。他深爱着小白兔,惊喜这份天降般的幸福。两人回到南方一个名叫幽湖的城市,之后开始恋爱。他为安排工作,找到各级干部,却屡屡受挫。小白兔呢,却很快在体委那里遇到伯乐,开始上班了。没过几天,她单位的体委主任找他和小白兔吃饭,要认识一下。主任仪表堂堂,身材健美,声音低沉,理论水平很高,待人和气,宴席上盛赞小白兔能干,是一个难得人才,未来有无限可能,希望他能多支持她,不要大男子主义。他当然没有异议。小白兔工作果然出色,很快被提拔重用,她虽没读过多少书,也不是很有口才,但仅仅凭借她飞跑的速度,还有那双秀美的大腿,便在幽湖慢慢站住了脚,在省运会百米比赛中获得银牌,就此在这个城市中扬名,很多人都想认识她,一夜成为当地名人。但其实,她是一个心高气傲的女子,平庸之辈不入法眼,她喜欢在官场周旋,一步一步结交各种男人,可谓形形色色。他也认识他们当中一些人,一个比一个有气派,有水平,有口才。这让他觉得,他与小白兔的距离,已经越拉越远。后来,小白兔托人,为他在农委安排了一个工作,其实没有具体工作,喝茶读报聊天为主,然后便是城里饭店喝酒、搞女人,或者乡下喝酒,搞特产,搞乡下女人。但每个人的级别都不低,走在哪里,都是气派非凡,理论水平极高,政策掌握到位。他不适,迷惘,跟不上节奏。唯一的收获,是在乡下检查工作时,认识了许多农民和乡村生意人,这让他轻松、快乐、不累、真实。他与小白兔聊起此事,小白兔嘲笑他此生不会有出息了,男人要么有钱,要么有权,这两样没有,轻松、快乐、不累、真实,能当饭吃?他发觉,自己真的越来越追不上小白兔的飞跑速度了。但距离不会要他的命,要他命的,是一天凌晨,他从乡下因故提前返回家时,目睹小白兔和体委主任裸在床上,场面激烈,节奏超速。他悄悄退出家门。之后,他在旅店住了两个晚上,联系了乡下一个朋友后,决定辞职,和小白兔分手,到远离幽湖的乡下定居,开始种地,做粮食生意。那便是隐村。他把家里一切都留给了小白兔。多少年过去了,他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而小白兔或许会越跑越快,一骑绝尘,跑上一个他肉眼恐怕丈量不出的新高度了……谷爷没讲完,至少我认为,他隐瞒了什么东西,比如现在的生活,看上去,就是一个装饰好的舞台,不是他的生活真实。还有那个“隐针”,还有最重要的,他所知道的“蓝岛”。所有这些,谷爷都没讲。或许,他还没来得及……即便这样,我还是突然觉得,这老头的遭遇有点可怜。心软起来,一瞬间,我几乎就要拜他做叔叔了。

一切就如天意。出事之前那天晚上,在谷爷家超市,他拿出一个本子,颜色浑浊得像他的口音。那是他在东北开垦北大荒那会儿写的诗。谷爷说:“别小看我,当年,我也是个文艺青年,到老了才知道,文学这东西,别往生活里套,它们只能是梦,所以嘛,我那会儿,不懂生活,也看不懂人,只是胡乱抒情,以为爱情可以使一切都善良和美好,唉,送给你做个纪念吧。”我准备接,他又把本子缩回去了。他想了想说:“这样吧,黄毛丫头,你明天上午来取,我想,这上面还缺点东西。”我和一诺姐狐疑,不知谷爷什么心思。夜半,据说隐村内外,出现了一些奇怪的声音和光影。碰巧的是,我和一诺姐睡得沉,错过了一个戏剧般的夜晚。次日清晨,我和一诺姐在谷爷家门口,遇到那个帮他卖货的小女孩,她拎着两个包,行色匆匆的样子。小女孩把那个本子惶惶塞给我,没说话,人像风一样刮走了。再看,谷爷家的房子和超市,都被贴上了封条。昨晚子时,隐村湖边,出现一大批武警,湖边船上和谷爷家里都围了警察,带走了五六个人。一个令人头皮发麻的消息迅速在隐村传遍:谷爷,不但有一个地地道道的隐村农民身份,并且,居然还是一名在逃的跨省毒枭!乍一听,这真像隐村人不懂幽默感的一个玩笑。可之后得到的消息是:谷爷和他安置在湖边船上的几个人,都被警察押解到一艘快艇上,急速在暗夜中消失。开始,几乎所有隐村人,都对这一消息难以置信,就像我和一诺姐一样,我俩由懵变傻,脑子像汽车卡在一个90°的逼仄弯道口,完全转不过来。这根本就不是什么所谓的意外和惊悚,那种表象的说辞算不得什么,让我们俩傻掉的,是这份可以称得上的欺骗,就像一片灰烬,近在咫尺,依然散发着黑灰色的烟雾,以及呛人的气味,而几乎就在一觉之前,我们还身处其中,并为之感动喝彩……

时入中秋。晚照湖的隐村凉意未浓,可是我和菅一诺,已经再次像鼹鼠一样,缩回到巢穴内,仿佛提前进入到冬眠,不敢随意走到外面去。谷爷送我的那个诗集本子,我要烧掉,菅一诺却认为,诗歌总不会有罪吧,年轻也不会有罪,爱情,更是无罪。从她眼神中,我知道,她依然相信着爱情。但,我没打开谷爷那本“爱情心路”,我把它直接塞进包内最底部。我已经不想了解,那上面写了多少骗人的诗。大约躲了两天,隐村平静如水,仿佛躺在晚照湖边睡着了一样。发出的唯一呓语,是关于“隐针”失踪的消息。据说谷爷出事后第二天晚间,“隐针”住所突发大火,火着了半宿,能烧的都烧尽了,竹林也灰烬了一大片。次日早晨,隐村人进入住所内,除了石房子框架,只剩下黑色的灰烬,“隐针”和那女孩似乎已经早早离开。传说那女孩推着轮椅走的,轮椅上坐着截肢多年的“隐针”。她们去了哪里,没有任何人知道。当然,也包括去往另外一个世界。我还听说,“隐针”或许是谷爷的多年相好,或许是谷爷的一个侄女,不管是谁,两人爱恨情仇始终搅和在一起,早已梳理不清。只是有一个说法让我很难接受,传说“隐针”的模样,与我的长相十分相似……

躁动前的平静,四天后就被打破了。一场咆哮着的飓风,在那天拂晓时分,开始摇撼隐村,唿哨声像无数亡灵在起舞,窗外空中,落叶在风尘中簇拥着翻滚着,逃难似的扑向晚照湖。我和一诺还在被子里半梦半醒中,忽然听到一阵轻微的敲门声!我俩惊惶中坐起身,手已经扯到一起,一同紧张地看向门的位置。一时间,呼吸也暂停了。谁会在这个时间敲门?警察?“隐针”?谷爷?贾少?!“菅一诺,你在里面吗?我是阿森,我可以进去么?”是阿森在外面说话。我俩又惊又喜中披衣下床。钥匙、门锁响了两声,果然是阿森走进来。

他居然拄着拐杖,背着一个牛仔旅行袋,蹒跚进屋。当初,从闽湾拇指渡跑路来隐村,为我们摆船摇桨,并送我们来阿森住处的黑脸船夫,是阿森舅舅,极少人知道他俩这层关系。舅舅不止一次出生入死,帮助阿森摆脱困局和险境。别看舅舅沉默寡言,内心其实热情似火,替人消灾解难,是舅舅此生摆渡最有兴趣做的事。舅舅把我和菅一诺送到阿森家之后,暗中通知了阿森,但阿森在闽湾一直没机会出来,也不敢联系我们,一旦让贾少探听到我们的行踪,后果即是噩梦。因为我和菅一诺的事,阿森右腿胫骨,被贾少亲手用铁棍打成了开放性骨折,落下残疾,已经无法像正常人一样走路。在贾少公司,阿森已不重要,贾少做任何事都不再让他参与,阿森成了一个被弃用的卒子。贾少怎知,这反倒是阿森求之不得之事。贾少依然在满天下寻找菅一诺和我,欲杀之而绝后患。这次,阿森趁贾少去华北一带寻找线索,偷偷跑回隐村来。阿森坐在床边木质长凳上,一诺试探着去触碰阿森的断腿,只说了一句:“都是我害的你……”不再说下去,扑在阿森的膝盖上,肩头剧烈抖着,却发不出声音。我搀扶起一诺,在床边坐下。阿森此次回隐村寻找我们,已经决意不再返回贾少那里,他要去香港。阿森看着菅一诺,眼光荡漾。一诺却是茫然一副神色。阿森说:“菅一诺,我还有一条腿,还能走,这是天意!从见你第一天起,梦想就有了,离开贾少,告别这样的生活,寻找一个只属于我们自己的家园,我手里有钱,去香港有朋友帮我们安置,然后,开一家小店,平平淡淡过活!哪怕死,也要和我喜欢的人在一起,不枉我来人世一回!菅一诺,你能帮我实现这个梦想么?”我这时插话:“你俩聊着,阿森,我去厨房弄点吃的,一起吃早饭哦。”菅一诺忧郁地看我。当时,我觉得继续听下去已不适宜,需要回避。菅一诺面临的这个重大抉择,需要她自己定夺。我不想让她顾及我。我想,他们的人生计划里,不该有我。

在厨房熬粥、煮鸡蛋,眼泪不争气地流下来,内心无限怅惘。我心里期望菅一诺随阿森走,去过阿森说的那种生活,却又害怕菅一诺离开我。薇儿一直杳无音讯,现在菅一诺再走,我们姊妹仨,真要各自亡命天涯了!仅仅只是这种预感,就已经让我倍感孤独,心生凄凉。居所外,大风继续呼啸着,真像我内心发出的汹涌怪声。一起吃早餐时,我看到一诺红红的眼睛,和未擦拭干净的泪痕,而阿森也一脸尴尬。本来不打算询问此事的,看见这样,我又觉得让他俩为难很过意不去。我和一诺情如姐妹,没什么不好直说的。我就主动对阿森说:“你什么时候带一诺姐走?我去送你俩!”阿森哦一声,抬头看菅一诺。菅一诺气冲冲对我说:“胡说什么,走,往哪走?!”阿森不安看着菅一诺,然后转脸对我说:“是啊是啊,不管去哪儿,我们不会丢下你不管的!”我看见菅一诺眼泪又流下来。我跟着也哭了。我说:“没有谁丢下谁,能安全地活下来,能摆脱现在这样的逃亡日子,我们就是赢家,这是为了聚会的告别,而不是永别好吗?你们走,我去找薇儿!”一诺问:“找薇儿?你去哪儿找她?”我说:“如果她向南方走,我能猜得出她去了哪儿。”我没有说出“南洲”两字。一诺将信将疑,盯着我,觉得我在骗她。我说:“姐,我们不再讨论了,就这样,你们去香港,我往南方走!”菅一诺放下碗筷,手抚摸着我小臂上的刺青,泪眼蒙眬地说:“不,不是这样的!”我明白一诺的难过,忍不住抽泣起来,紧攥着她的手,发狠地说道:“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我们还会重逢,只要,我们姊妹仨好好活着!”一切悬而未决,我绝不要成为他俩的累赘,菅一诺坚称不会把我一个人丢下。双方僵持不下,暂时搁置。

次日下午,阿森去村里转了转,买一点吃的用的东西回来。阿森踉跄着走进屋,匆匆关好门,把东西放下,转过身来,我和菅一诺便发现,他神色有异。他说:“村子里好肃静啊,太静了!”阿森显然不是在赞叹隐村的岑静之美,而是一种不安的感觉。他一瘸一拐地走到椅子那里坐下,神色依然沉浸在思考中。我和一诺也被他的不安情绪感染,相互看一眼。一诺问:“你看到什么了?”阿森说:“问题就在于,我什么也没看到,是非常不正常的安静。不行,我们得走!”一诺姐下意识地抓住我的胳膊,问阿森:“这么匆忙!可是,我们能去哪儿?”阿森大概后悔自己的不安神色了,轻轻拍着菅一诺的胳膊,说道:“不着急不着急,菅一诺,这只是我的一个预感,我们防患于未然,别有什么意外,所以,你俩等我一下,我打个电话。”阿森暗暗给我一个眼色,我解读的是:他让我安抚菅一诺,别让她着急。阿森去另一间屋子打电话。我对一诺姐说:“你别慌乱,阿森是见过阵仗的人,比我们的感觉更敏锐,你如果信任他,就先看看他会怎么做,别搅乱他的思路!”菅一诺抓我胳膊的手一直没有松开,说道:“其实,你知道的,我根本就不是一个胆小的人,也不知怎么,我觉得自己现在害怕的事情特别多,怕我们三个再出事,怕咱们俩再分别,我觉得就要撑不下去了,我们不能,总是这样活着!”一说到这些,一诺眼圈儿又红了。我说:“一诺姐,我何尝不是这样想。”一诺姐说:“那,就不要再说你要一个人去南方的话。”我说:“姐,如果要换一种活法,当务之急,不是我们现在一定要绑在一起,甚至死在一起,而是活下来,安全地活下来,那样,才会有我们的未来,别着急姐,我们还很年轻,在一起的日子还会很长,还有很多机会,是吧?你看,我胳膊上的岛屿,只要我们记得它,分离就是暂时的,在那座岛上度过未来人生,就是我的梦想!”菅一诺手指摩挲着我的刺青图案,难过说道:“可我现在的感觉,真是撕心裂肺呀!”阿森打完电话走回来,坐到菅一诺身边,专注看着她,深情款款说道:“原谅我,没时间跟你们商量和征求意见,我知道,你们在这里举目无亲,现在,一切请暂时听从我的安排,菅一诺,你知道,我不会害你,为了你,我死都愿意!”菅一诺制止了阿森的继续表白,说道:“你又来了,快说,你的决定。”阿森说:“开始,我还是想让舅舅摇船过来,带我们去他的镇子先躲一段,再商量下一步怎么办,虽然远一些,但舅舅毕竟不会出问题,但是电话一直关机,不知怎么回事。事不宜迟,我只好联系了我过去的一个哥们儿,他叫张图,就是本省人,他也是跑水上生意的,当年,我和他一起经历过许多凶险与生死,是一个非常值得信赖的人,只是,他女友死了,他一直振作不起来,后来,我因为跟了贾少,张图再不与我来往了。这次,我也是厚脸皮打的电话,知道我们的处境后,张图二话没说,说一定拼全力带我们走,今晚9点,张图驾驶他的渔船过来,然后,我们想办法联系上舅舅,去他那里!”阿森的安排已经足够细致,我和菅一诺没话说。一切准备停当,晚间8点30分时,阿森为了安全稳妥,要去一趟湖边,他和张图已约好湖岸位置,但他还是觉得不放心,要去察看一下周边,确保万全,才可以上船。他让我和菅一诺在此处等候,9点时,如果平安无事,他就打电话过来,我和菅一诺再去湖边与他会合。菅一诺把拐杖递给阿森,目光焦灼,却欲言又止。阿森一只手揽住菅一诺的腰,一只手掌轻轻抚摸菅一诺的头发,闭上眼睛,似乎在深嗅那上面的气息。菅一诺不说话。我的视线被泪水遮挡了,就转过身去。大概两分钟里,我没有回头。我感觉他们在深吻,我为此不敢大声呼吸,希望他俩可以时间久一些。

咔嚓两声门响。我转身看见,菅一诺一个人倚墙坐到地板上,两眼盯着对面墙壁上的一面镜子,就像她并没有看见她自己,表情木然,视线并无聚焦……眼前的情境,菅一诺的状态,真是让我心疼啊,我不断地默默为她祈祷,上帝呀,不要再继续打击她了,快点结束这一切吧,让她安稳平静地生活!如果再有什么闪失,菅姐真要疯了!我守护着菅姐,一边劝慰她,一起打起精神,等待9点钟的到来。

离9点差两分钟时,一诺开机。准时9点,她的手机响了。菅一诺接听,喂了几声,脸色突然苍白,迷惘地看着我,眼神里充满恐怖,连续叫着:“你说话呀阿森,说话!”“菅一诺,快跑!”那似乎是阿森的喊叫,随即是一阵杂乱的声音,不知是撕扯,还是击打,或者在抢着什么。菅一诺紧张听着,大概是想分辨出声音背后究竟发生了什么。然后,我隐约听见手机里传出一句冰冷的声音:“你在哪儿?”却不是阿森!而是那个人渣贾少。菅一诺不说话,或许是气愤而不是恐惧让她颤抖着。贾少在电话里继续说,声音没有预想得那么激烈和充满恐吓,却意外地轻柔,如同任何事情都不曾发生。他说:“菅一诺,我知道你在这个村子里,你来湖边找我吧,既然,你不曾举报我,我们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我发誓,我绝不伤害你,只要你回来,继续留在我身边,我保证你逍遥快活!”一诺姐似乎要开口发泄她的仇恨。我用手势制止了她。我觉得,此刻激怒那个人渣没有意义。一诺不吱声,但恨恨的双眼在流泪。贾少在电话里继续说:“你跑不掉的,屁大点的村子,找到你太容易了。好吧,给你半个小时,我要在湖边见到你,如果你耍花样,我先杀了阿森,然后就是你!还是那句话,你回到我身边,之前那一页,彻底翻篇儿,我说到做到。”

一诺将手机丢在一边,然后,又像对我,又像自言自语着叫道:“他来了!”我说:“我听到了,别听他放屁,你不能去湖边!”一诺说:“可是,还有阿森在他手里,我不出现,他必死无疑!”我说:“你出现,他也活不成,而且还会搭上你,别傻啦!那个混蛋,他现在是用阿森钓你!”一诺不说话,沉思默想一下,似乎镇定了。她疼爱的眼神看着我,说道:“小柬,听我说,我想过了,他满天下找我,不是要杀我,而是害怕我把知道的他的那些事撂了,我在外面活一天,他就会天天做噩梦,就会一直找我,我留在他嘴里,他才觉得安全!他是个混蛋,但他毕竟喜欢过我,心里或许会留那么一点点感情在,所以只要对他没有了威胁,杀人毕竟也不是他一定要做的事情,主要是,他也许还不知道,我已经了解了他杀死我父母的事,他还会欺骗我,让我以为他是我的保护神,你不知道,其实,他的最大乐趣,是在欺骗别人的生活中,寻找快乐和成就感,他就是这么一个混蛋,当然,这些并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我怎么可以丢下阿森的生死不顾,一个人跑路?他现在这个样子,都是为了我……”她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我说:“如果一定要这样,我们一同去湖边吧,大不了一死!”菅一诺说:“不,我想好了,我自己去,你从另一边走!”我吼起来:“不行!不是说好一起吗?”一诺说:“没时间了,小柬,我的好妹妹,平时,许多事,我都喜欢听你的意见,但是这次,你必须听姐的,这是唯一的保全!你懂我意思吗?”我哭起来,摇头说:“我不懂,不懂,姐,我们不能分开!”一诺不再听我说,她找来笔和纸,刷刷刷写了一行字,然后对我说:“小柬,现在,咱俩分头离开,我去码头,你按相反的方向走,村子西南方,那里有好几个跑出租车的,给他们多一点钱,你别去车站,先去外乡镇,找地方住下,过一两天再去省会,坐飞机走,去山东西瀛找甄哥,他是我信赖的朋友,尽管有点社会背景,但是人很义气,你拿好这张条子,如果你能把它们记在心里是最好的,然后销毁这个字条,只要你按这个地址和电话,找到他就行。”

我一边哭一边摇头。一诺说:“我们不是生离死别,不许哭,为了我们的梦想,为了找到那座岛,相信我,就像妹妹你说的,我们只要好好活下来,分别,一定是暂时的!”隐村小街上,月黑风寂,晚照湖那边的水声,似乎都能听见,风推着深灰色雾霭奔腾而过,看不清远方的一切。我和一诺姐抱着贴脸。她说:“别给我打电话,我会换一个号码联系你的,保重!走吧!”我的嗓子突然哑了似的,只费力吐出来一句:“一诺姐,我爱你……”我们迅速分开,跑向相反方向,泪水像断线的珍珠砸在地上,风吹在眼角,有一种说不清的疼痛感。我不敢回头,就像脖子上系着一根拉线,另一头连着一诺姐身上的炸弹,只要回头,心爱的菅一诺就会被炸弹炸死!我不要啊!

当夜,我坐出租车去了120公里外的桃村,在一家汽车小客栈住下来。第三天清晨,又改客运汽车来到省会。当晚,坐飞机去北方西瀛……

尘归尘 土归土

在轮回里反复

君可曾看清楚

花非花 雾非雾

穿过迷途是路

何必固执的无助

——小野リサ 民谣《大明劫》

西格,现在讲我的义父。我听说,母亲和义父是中学同班。义父那时爱好体育和射击,左手手枪射击百步穿杨,是当地体育射击队的队员。母亲那时和姥姥一起生活。母亲有一双纤巧灵动的手,喜欢做手工,从小就在姥姥那里,学得一手漂亮的刺绣技艺。后来,姥姥体弱多病,母亲就一边读书一边照顾她。据说她生性要强、倔强,一根筋的个性,从不知回头。母亲和义父的情感,是暗中好着的,并未挑明关系,属于朦胧那种暧昧。少年时,义父是一个羞涩的男生,母亲也还像个小姑娘,爱这个字,他俩无论如何说不出口。但是在内心,义父早已将母亲视作自己的“爱人”,尽管他并没有从母亲口中,听到过这个词。但他一点也不怀疑母亲的心思。

所有意外转折,发生在高二那年暑假,义父去省会参加射击比赛。开学回来之后,他找不到母亲了,听同学说,母亲已经退学,去了外地,找了一个有钱的对象,陪他去做大生意了。义父难过失落,怅惘喟叹,自觉与母亲没有缘分。第二年,义父考入外省一家警察学校。四年后,他毕业做了警察,回本地警队工作。几年后,一个犯罪团伙的线索进入警方视线。义父一直被警方安排死盯这条线索,全线跟踪监控,查出一个名叫“鲍峰二号”的头目,一直在江浙一带活动,非法生意半径直通海外,并且做事凶狠干净,反侦察能力超强,少留把柄。义父从照片上看到过“鲍峰二号”,他非常年轻,皮肤雪白,形象酷帅,据说他少言寡语,行踪不定,是个很难对付的角色。但这并不是义父最伤脑筋的,让义父彻底恍然无措的,是“鲍峰二号”的老婆,正是他当年与其失散的恋人:我的母亲。尽管,没有证据显示母亲参与了犯罪生意,但她意外在这起案件中现身,已经足以让义父方寸大乱、节奏尽失。义父心理素质还不足以胜过演员,他突然表现出的怪异言行,没有逃过队长瞿队锐利的眼睛。瞿队找义父谈话,义父并未隐瞒,全盘托出实情,并请求回避,退出本案后面的工作。瞿队没有当即表态。第二天,队里几位领导开会后,瞿队再次与义父谈话,决定不但不让义父回避,反而交给他一项更艰巨的任务:以昔日恋人的身份,无限接近母亲,继而深察“鲍峰二号”背后的犯罪网络。但是,义父却希望瞿队收回成命,他认为,自己很难胜任这一任务。多年来,义父对母亲一直思念,感情陷得很深,甚至有过为她自杀的念头,一旦面对她时,他不敢确定自己是否会暴露真情,这样太危险,对整个任务将造成毁灭性破坏。瞿队不同意义父的观点,他的判断是,母亲没有任何犯罪历史记录,看上去,她只是在料理她的家,更像“鲍峰二号”家的佣人,据说已有孕在身,与外界接触很少,并不具有暴露义父身份的动机,本人也不具有攻击性。另外,她与义父早年的恋情,不会是一枚炸弹,只会是一把保护伞,至少,母亲如果念及这一点,即便在义父有所暴露时,她也会为其遮掩。没办法,作为军人的义父,只剩下“坚决服从”这个唯一选项了。

之后,义父去了母亲所在的那座城市,很快,他就以一个晨跑者的身份和装扮,出现在了母亲当时居住的那道街的街口。之前,警队已经在这条街附近,给义父租好了房子。南窗外,小街路南不足二百米,一排青瓦白墙、树影掩映的大院落,便是母亲和“鲍峰二号”的家。按计划,最初两天,义父只是让街上经过的母亲可以看见自己,但并不与她相认。第一次,在早市菜场大门前,义父从母亲身边跑过去,他确定,母亲看见了他,但并没有四目相对,而是擦肩而过。义父相信,提着菜篓的母亲,一定会呆立在那里,张望他的背影。随后两天,义父躲在一边,观察母亲是否重来此处,果然,她似乎想验证自己是否看错了人,连续两天来市场买菜,站在最初看见义父的位置,张望左右。第三天,义父突然出现在母亲面前,像一场意外的偶遇。在一间茶室,他俩坐下来聊。义父称,他现在一所学校教体育课,是从另一个城市调过来的,在这条街附近租的房子,现在还是单身。但是母亲几乎只字不谈现在的生活,只说现在衣食无忧。母亲更多讲述的,是她当初对不起义父的那件事,希望义父原谅自己当年的不辞而别,母亲说人的命运太强大,她一个小小女子,根本无法左右。后来,过了很久,义父才了解到,母亲当初的离开,其实就是一场绑架,“鲍峰二号”注意母亲很久了,在义父那次外出比赛时,派人用车劫持了她,发誓会一生待她好。母亲誓死不从。但是当母亲看到多病的姥姥也被劫到他家时,她知道不能再反抗了,因为她只有这一个亲人。此番,两人匆匆一见,雨中道别。以后,他们经常见面。聊得多了,聊得开了,义父才知道,母亲已经怀孕,试探问她未来的生活有何规划,她的回答却让义父暗暗吃惊。母亲说,如果以后有机会,她会选择远离尘嚣,或者去做尼姑,或者去做野人,不滞留红尘半步。义父觉得母亲这样想太自私,那让她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办?也让从小做尼姑、做野人吗?母亲没有作答,只是默默流泪。以后又见面时,义父说他听说过一个好去处,是他当年读警校时,听一位外省同学说的,在遥远的西南海上,有一座岛屿,名曰流离岛,如世外桃源,更似一个传说。但是他相信,这座岛屿一定存在,如果母亲愿意,他将来一定带她,去寻找那座流离岛……前提是,眼下她要随时通报给他“鲍峰二号”的行踪和行动。母亲终于知道义父是做什么的了,异常恐惧,什么也没答应,便跑走了。义父和警队有些担心,担心母亲会暴露情况,于是准备应急方案,一旦有变,立刻行动,提前缉拿“鲍峰二号”,并保护她的安全。但是至此之后,母亲再无消息,“鲍峰二号”也无异常表现,担心的暴露情况也未出现。可是,义父再也没有办法见到母亲了。“渗透方案”停滞,义父进退两难。后来,义父从警队得到消息,母亲生了一个女孩,那便是我。那之后,“鲍峰二号”出了一次国,母亲留在家中,和保姆一起照顾我。警队掌握着“鲍峰二号”的行动路线,却一直没有发现他有新的交易。一个月后,“鲍峰二号”回国,有迹象表明,交易会在国内进行。警队认为一切进展顺利,指示义父待命,协助大队保护母亲的安全。但是,形势在当晚发生巨变,暴雨之夜,“鲍峰二号”凌晨时,被杀死在他的卧室床上,母亲和保姆抱着我,前日一早去了河对岸的小镇寺庙烧香,一夜未归,幸运躲过一劫。

义父天未亮时得到指令,到河对岸寻找母亲和我的踪影。但早晨义父推开房门向外走时,却惊讶地发现,一个婴儿的襁褓就摆放在屋门口门槛旁边,里面躺着还在酣睡中的我,襁褓中,掖着母亲留给我的一个纸袋。尽管义父没有找到母亲,但他依旧按照队里交给的任务,过河去寻找母亲。回队里复命前,义父将我暂放在做医生的他姨家表妹家里,代他照看我。义父没有向队里讲述母亲将我遗留给他的事,只说过河寻找母亲无果。由于义父执行任务失败,受到翟队和领导的批评,半个月后,义父离开了警队,被安排去当地一家派出所,做了一名片警。

过了大约五年多时间,义父把我从他表妹家接回来。义父对周围邻居说,我是他收养的一个女孩。义父对我很好,给我取了一个名字:时柬。义父名叫时英杰。我是上幼儿园后,开始跟义父要妈妈的,义父对我说,妈妈在世界上最安全、最美丽的地方。我问那是哪里,义父说,是一座美丽的岛,等你将来长大了,就可以见到她了。义父把那个纸袋交给我说,这是妈妈临走时给你留下的,将来你们见面,这个就是你们母女关系的证明。我当时听不懂:为何母亲和女儿见面,还需要证明?难道母亲会不认识自己的女儿吗?一旦这样想了,我内心开始对母亲有了恨意,这种恨随着年龄的增长,随着周围孩子们与母亲的相爱情境的增多,逐渐加深,这让我在少女时代,根本无法理解那句歌词,“世上只有妈妈好!”我也从来不唱那些爱母亲的歌,我小小的内心一直在想,等到见到妈妈,一定要质问她:为什么生下我,还要离开我,自己去一个仙境,而不带上我?我想,义父一定会后悔自己说的话,本来想让我安心,不料使我生出仇恨来……

现在,我再给你讲讲那个郝叔叔。那时,义父派出所里,有一位大眼睛的警察常来家里,我从未见过眼睛如此大的人,他因为瘦削,从而让他的大眼睛更加突出。我少女时代很傻,居然在想:有这么大的眼睛,什么事情也不会露掉吧?大眼睛警察姓郝,我称他郝叔叔。郝叔叔爱酒、爱下围棋、爱打扮,不长不短的头发总是梳得一丝不苟。义父不爱酒不爱打扮,只爱下棋。郝叔叔常来家里的最主要动力,来自他总也赢不了义父,哪怕半目都做不到,大龙被生吞倒是常事,这让郝叔叔大为光火,誓死欲求一胜!郝叔叔一般是周末来家里和义父对弈,之后常常留在家里吃饭,义父酒量轻,但会一直陪着郝叔叔喝,常常,一小盅白酒,还要给我留一点解馋的。郝叔叔也不是海量,只是喝酒奇慢,那种唇舌对酒液的细呷、慢啄、贪恋,如同进入“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奇妙境界,样态几乎与酒一样,可以醉人。他虽然喝酒速度慢到极致,但并不会让酒桌沉闷,且不说他那覆盖面极强的一双大眼睛本身,因为丰富的清晰的情绪反射,已成活泼的语言,单说张口即来的故事和段子,事无巨细的好奇询问,甚至还有中音提琴似的嗓音,都使得那些时刻,像巨大舞台上的一处角落,虽不起眼,却不缺少戏剧性和画面感,让年幼的我记忆深刻。

我13岁那年的初秋,一个周末午后。郝叔叔来家里找义父下棋,义父去街上买菜未归,只我一个人在家写作业。郝叔叔坐一旁自己喝茶,等了一会儿,见义父依然不回,就准备离开。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走到我跟前,瞪着一对大眼珠子,看我写作业。旁边被人看着,我有点不会写字了,就抬头对郝叔叔说:“别看,你一看,我一个字都写不成了!”郝叔叔对我写的作业,似乎并无兴趣。他在书桌边坐下,眼睛认真看着我,我觉得,这双大眼睛,平视你的时候,也像瞪着你一样。郝叔叔说:“小柬,叔叔问你,你知道自己长得像谁吗?”他这样问,我觉得,这是我长这么大遇到的第一个奇怪问题,我从未想过,也绝对答不上来。郝叔叔怎会问这个问题?我不懂。郝叔叔又问:“你爸爸没有跟你说过?”我摇摇头。郝叔叔接着问:“那,你知道你母亲,她是谁?她在哪儿?”我想想,没有对他说出义父讲给我的话。我隐隐觉得,那是我和义父之间的秘密,不能讲给别人。之后,郝叔叔似乎还问了一些话,我已经不记得了,只在印象中觉得,那是一个异常奇特的午后,我看着郝叔叔那双大大的、亮光光的眼睛,感到一种说不出来的恐惧。我也不知道害怕什么,似乎对有些事情的真相感到恐惧,又似乎对自己不知道真相本身感到害怕。或者,郝叔叔的神色表情,让我感觉,就像在听一个恐怖神话,我不想再听下去了。我对郝叔叔说:“郝叔叔,你走吧,别再问了,我害怕!”

晚间,义父回来,吃饭的时候,我把这个让我恐惧的问题提给了义父。沉默良久,义父脸色很黯淡很无奈。当晚,义父把他所知道的一切都讲给了我,只是没有告诉我父亲的姓名。他说,他凭直觉认为,这也是我母亲的心愿。所以,当初给我户口落名字时,他让我姓他的姓。义父猜出来,是郝叔叔对我提起了这些。

从那以后,他再没有与郝叔叔下过棋,郝叔叔也不来家里喝酒了。其实义父没有讲,在派出所,他和郝叔叔一直是对手,明和暗不和,郝叔叔怀疑我的来历已久。那之后很长时间,郝叔叔再没露面,就像从来不曾存在过,诡异得很。郝叔叔再次出现,是在我和薇儿犯事之后。据说他找到我义父,像一个多年老友似的对义父说:“小柬的事,你放心,我一定尽最大努力帮助她,尽管她不是你的亲生女儿,但我知道,为她的事,你上火,你着急,你得病,其实大可不必,有我在,我毕竟是你多年老朋友了,这个忙,我拼死也要帮的!咱侄女的事,就是我的事!这样,你让她给我打电话,或者回来找我,我来办这件事,你就安心在医院养病好了!嘿嘿!”

没错,他就是……所谓的郝叔叔,呵呵,我跟你说过的那个混蛋!他想借此事,长期讹诈我和义父,并且,他在我和菅一诺那次回去时,还提出过龌龊的、流氓的要求,无耻到我难以置信,算了,我真的不想再提这个人,为老不尊的混蛋……

请再等一下

还有臭美的飞雪

还有走失的浩劫

还有争气的我 哦耶

请再看一下

还有诈尸的蚯蚓

还有突发的爱情

还有从容的我 嗯哼

——陈粒 民谣《桥豆麻袋》

西格,我接着说去西瀛的事。落地后,我给甄哥打电话。电话里,甄哥一定让我在机场等他,他亲自来接。四十分钟后,甄哥开一辆凯迪拉克来到机场。甄哥身材健美,穿着随意,只是右侧耳下连接腮帮位置,有一道丑陋的疤痕。他拉着我来到一家宾馆,之前他已托朋友预定好了房间。他下车,我才发现,他拄着过去老人们常用的那种文明棍,走路时,右侧踮脚。西瀛大厦,23顶层,2323豪华包间。凭借落地窗,可见南面绿色覆盖的广场,还有远处的粼粼海水波光。甄哥的安排,在我看来已经有些奢侈了。甄哥对我说:“你尽管在这里住,我和菅一诺是生死之交,你什么不用管,放松,调整,开心。”我说:“我不想瞒着你,我在外面出了一点事,一诺姐让我找你,只是避一段时间……”甄哥说:“妹子,你发生了什么事,不用跟我说。我的规矩是,菅一诺让你找我,就是看得起我,就不要任何理由,懂吗?你只要告诉我,你喜欢吃什么,玩什么,就可以了。你不用出去,在房间里住着,我给你安排。”我连说已经很好,不能再添麻烦。甄哥说没事的,他能在社会上立足,就是因为,他喜欢接待朋友,是他人生的最大乐趣之一。可是,甄哥一瘸一拐跑前跑后的,我很过意不去。再加上我心情根本平静不下来,没心情想吃什么玩什么,只要住在这里,暂时没有危险,已求之不得。我在等待菅一诺的消息、薇儿的消息、义父的消息、阚叔的消息,总之,我惦记的人,像纷至沓来的浪头,冲击着我的内心,让我时而落泪,时而揪心,时而期待,在宾馆房间里辗转、捶胸、顿足,期待做梦与她们相会,嘴巴四周都起了泡……我不知道,菅一诺的电话何时会打来,我更不知道,要在这座大厦住多久,何时才能离开西瀛这个地方。直到有一天,2323房间的门被敲响。猫眼里,出现了一个陌生女人……

住进酒店的第五天,大约9点钟样子,我懒在窗前沙发上,好像在享受朝阳,其实思绪异常零乱。窗外不远处,水道纵横的清风湖附近,正在进行城市道路和水系改造,许多车辆和施工者往来穿梭。水光细碎而斑驳。眼前景象如此陌生,我想,菅一诺难道来过这里?这是一个让菅一诺安心的城市?不然,她不会在这种时刻,把这里,把一个叫甄哥的人介绍给我。但其实,在此之前,我是听说过西瀛这个地方的,好像阿森曾经说过,那都是一些抢占地盘、争斗、打打杀杀的传闻。尽管都是一些“曾经”,但足可想见,当初的复杂与动荡……

正乱想那会儿,房门被轻轻敲了三下。我回头看,但没敢动。我判断那不是甄哥,因为力量不对,那也不是服务员,因为她们一般会先说话的。然后,敲门声又响了三下,依然很轻,只是节奏加快了一些。我跳下沙发,赤脚走到门前,试探着问:“您,找谁?”我并没想改变声音,但明显觉得声音走了样。猫眼外面,站着一个女人,很陌生。她并没直接回答我找谁,而是直接说道:“开门吧,我是你甄哥的爱人!来看看你!”我一惊,急忙开门。

一个端庄的、戴眼镜的短发女子站在门外,手里提着一兜水果,穿一身乳白色套裙,站立的姿态修直挺拔,只是肤色不大好。我叫一声“甄嫂”,把她让进房间。甄嫂带一种不怒自威气韵,尽管脸上带着笑。她打量我几眼后,神色松弛了一些,说了一句:“哦,原来不是她。”这话让我大惑不解,又没兴趣乱猜。我们坐下,她似乎并不着急打听我是谁,从哪里来,到这里做什么,最后去往何方?就好像她早已知道我的一切,无需再问了。但后来,我得知并不是这样。其实,甄嫂不想知道一切。她要的,也许只是斩断江湖与甄哥关联的一切……甄嫂开诚布公,就像此番特意找我,只是想给我讲一段故事的。她说,她和甄哥是青梅竹马,来自西瀛一个普通小镇,一起读的普通高中,之后在一所普通的大专一起读书,两人从无远大理想,就是想做一对普通人。甄哥生来重义气,在机关工作了好多年,却屡屡被奸诈的领导欺骗、玩耍。一个讲义气的人,在机关这样一个虚情假意、尔虞我诈的地方,生存很难。他俩早有心愿,远离尘嚣,找一个像家乡小镇那样僻静的地方生活。这些年,因为做了一些讨巧冒险的生意,甄哥结识了许多社会人,参与了许多事,为此,他丢掉了工作。为了保护一个女人,他被打断了腿。甄嫂不知道那女人是谁,但确定不是我,因为她看见过那女人的照片。这些年,两人做生意赚了些钱,准备离开西瀛,去乡下包一片山林果园,一边做环保,一边栽种树木,从此远离尘嚣。计划即将实施,我却突然来到了西瀛。她说,她别无他意,知道甄哥不是乱来的人,包括他救的那个女人,那只是因为甄哥太讲义气。但是她不想再让甄哥过这种生活了,不想介入社会上所有事情,见那些让人不安和害怕的人,他现在已经残疾,将来弄不好,命都会搭上!甄嫂情绪激动,也带着明显焦灼。我相信她这一切,包括她讲的事情,都是发自真心的。甄嫂说:“姑娘,你千万别告诉甄哥,说我来找过你,他这个人,太爱面子,他会觉得,我给他丢了人。”我当然懂的,也知道,西瀛我呆不得了。甄嫂一走,我就开始收拾东西,把甄哥送的东西和银行卡留下,悄悄离开酒店。刚走出酒店前面的广场,准备拦一辆出租车时,甄哥来了。正如甄嫂所说,我看见甄哥一脸的羞愧,连连跺着拐杖说:“甄哥没照顾好你呀!”我就说:“甄哥你别这样,你待我太好了,我像住在皇宫里一样逍遥,可是,我总是要走的,这不是我的生活,我要改变我的生活,就不能总住在这里,你别想太多!”甄哥眼里居然涌上泪花,他说,这是他此生做的唯一一件对不起朋友的事,会让他永远羞愧的,他一定要弥补一下。然后,他拨通了一个电话,走到一边轻轻说了几句。回来,甄哥在微信里给我发了一个地址和电话,以及一个联系人的名字。甄哥说:“你去他那里避一避吧。”我一看那名字:关雎……

在关雎那里没住两天,就收到了我义父生病住院的消息,是医院医生打给我的,医生很直接,他说义父患了尿毒症,时日不多,情况很糟糕,基本属于不配合,拒绝治疗,而且,没有治疗的费用,也不让他给我打电话,更是坚决不让我回去……我了解后,特别难过,沮丧到了极点,本来我是不吸烟的,但是那几天,我整宿不睡觉,一根烟接一根烟地抽,颓废到要死,对,就是你在关雎家第一次见我时的样子,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远在天边,没办法回去照顾义父,我觉得我是一个混蛋,十恶不赦!但我没有死,我要对得起义父,要为他做点事,我没有别的本事,只会唱歌跳舞,于是就一个人在外面找唱歌的地方,还不错,我的声音被几家夜总会老板看好,最后谈妥了一家,当日结账,提供食宿,生意也蛮好的,于是就定了一家。回去跟关雎告别时,看见他的一位女网友来了,算是巧合,我要离开,关雎以为我是因为那个女孩来,其实只是碰巧了。我撒谎说,柞城有我一个亲戚,开了一家生意,要我去那里帮忙,其实,我在柞城不认识任何人,哪来的亲戚。我只是想找点事做,赚点钱,给义父寄药费,慢慢再做打算。所以,我就去了那家歌城,在那儿唱歌,三天寄一次钱给那位医生。暂时让义父可以治疗了,我内心稍稍平静了些。但是这个牵挂一直撕扯着我,让我难过。后来,住到你家里时,我和菅一诺终于联系上了。菅一诺告诉我,阿森为了掩护她,保她平安,死在了晚照湖边,贾少用刀捅死了他,但是菅一诺同时也被贾少打晕过去,随后被押回了闽湾!那天晚上,我电话里陪她一起哭,却不知道如何劝她,我觉得,我跟她的感受是一样的,对未来一片迷惘,对自己连累这么多人倒霉甚至死去,悲伤难过到简直要窒息,愧疚感没法形容,我知道,我和她的悲伤是语言化解不了的,那时候,我就想陪她一起哭,一起说话,一起喝酒,别的什么都做不成,那真是我们又一个晦暗的日子呀!

那时候她在哪儿?是啊,我这就讲给你听。菅一诺被押回闽湾后,就被囚禁起来了,贾少又想杀她,又舍不得她的美貌,只好先派一个新结识的漂亮女孩看管着她。菅一诺没有了手机,跟外界失去了联系,人也不能迈出屋子半步,她觉得,只要贾少不死,自己恐怕没希望获得自由了。她枯坐时,回想这些年的青春时光,就这样浑浑噩噩过来,一向被人称赞聪明过人的她,却原来活得如此糊涂,眼力如此之差,居然把自己的青春和身体,交给了杀父杀母的仇人,菅一诺肝肠寸断,羞愤难当,几次轻生,想撞墙自尽,都被看守她的那个女孩发现了。菅一诺欲死不能,简直绝望了。但是,让菅一诺没想到的是,当女孩后来一次搭救她时,她从女孩眼眶中,意外发现了隐含着的泪水……

菅一诺的判断很敏锐,也很准确,很久之后的一天,女孩偷偷将一部电话交给菅一诺,她说要放菅一诺逃走,她自己也要离开。她让菅一诺想好了要去哪里,事先联系好。后来菅一诺得知,这女孩来自东北乡村,是贾少做非法生意时认识的,菅一诺离开闽湾之后这几年,贾少一直跟她在一起,但只要她的身体,却没一丝感情给她,更不用说她所指望的名分与未来。女孩最不能忍受的,是贾少酒后的变态,她身体上有多处被贾少掐咬抽打的伤痕,她觉得自己生不如死。她对菅一诺说,她知道贾少心里其实一直放不下菅一诺,即便这样,他都可以这样对待菅一诺,她对未来就更是绝望了,将来她的处境只能更悲惨,她不想等到那一天!在那女孩帮助下,她俩从闽湾悄悄逃出来。这次,菅一诺不再耽搁,给当地公安局打了电话,举报贾少和他的公司多年贩毒。菅一诺说,她掌握贾少的大部分非法网络,犯罪事实,活动路线,据点和藏匿处,还有各类账目,这次,他没得逃了,他是死有余辜!之后,菅一诺想带那女孩一起来柞城找我,一同寻找未来。女孩早有自己打算,她要去南方,一个茶香飘悠的小城,那里有一个清风少年,是一名武警,她当初在那里迷上了他,现在她要去找他,守着他,为他生一大堆娃,然后,带这些娃看护山上少年家的茶园,不再走出茶园半步,与普洱和白茶的清香相伴,终老一生……菅一诺支持女孩这个想法,两人洒泪而别,各赴南北。菅一诺来柞城后,我们商量,决定回故乡,守候我义父的最后岁月,并把我和薇儿的那件案子做一个了结。那时候,我没办法对你讲这些,又不想撒一个谎来骗你,更不知道回去之后,会出现什么情况,我一路流着泪,离开的柞城,我以为,这一辈子,再没机会见到你了……

我和菅一诺匆匆回到蒙镇。义父全身水肿,看上去已经不像他本人,他大多数时间是昏迷状态,即便偶尔苏醒,也已无法说话。看到我回到他身边,他又高兴,又难过,又着急,泪水纵横,这个养育了我一生的人,现在走到了生命尽头,我心如刀绞,又不想让她难过,躲到病房外的走廊里,哭得昏天黑地。菅一诺劝慰我说:“你冒这么大风险跑回来,能在他最后时刻陪伴他,照顾他,已尽了你的一份孝,好好服侍他最后这段时光,安顿好他,才是此刻最重要的……”一周之后,义父病逝,在公墓安葬义父骨灰盒那天,我看见有一辆黑色越野车,始终远远停着,车窗紧闭,里面的人一直不下车,却一直关注着这里的一切。也不知为何,我总觉得那辆车的人是我认识的,是我期待见到的。我几次尝试接近那辆车,却都在将要靠近时,越野车缓缓开走了。我戴着墨镜,难道,他们没有认出我来吗?我目光追随着那辆车的黑色车窗,凭直觉,我认为阚叔就坐在车内,甚至在他身后,还端坐着可爱的宁老师,我天真地想,他不是不想见我,只是他们没办法走下车来。他尽管都没理我,但是目送着那辆车远处,我早已泪流满面了……

还有一个人也出现了,对,就是我之前说的那个无耻混蛋郝叔叔,他竟然也来到了现场,真是太疯狂了!就在那样一个场合,他依然几次借机向我暗示讹诈的事,希望找机会约一个地方,一起谈谈。那时候,我如果有一把刀,真想当场捅死他!如果在那之前,我看见那辆车里当真是阚叔和宁老师的话,因为这个混蛋的出现,我也就知道他们为何没有下车了。菅姐也知道这件事,她跟我商量,让我不要激怒他,要用智慧降服他。于是,我强忍怒火,按菅一诺所说的,装作胆怯又不情愿地答应和他谈谈。他确实没安好心,约在一家宾馆房间见我,承诺帮我搞定我和薇儿的那件事,条件是每年付给他2万元就可以,期限是十年,如果嫌数额大,可以减半,但需要用其它方式弥补。其实他不用说,第一次在墓地见到他时,我就从他肆无忌惮要剥光人衣服的眼睛里,看到了他的春梦。他的所有无耻要求,都被我录到了录音笔中,在我与他周旋时,菅一诺来到,我们俩脱身后,电话里警告他涉嫌敲诈勒索和诱奸,如果继续纠缠,我们即刻报警。他闭了嘴,应承不再骚扰。即便如此,他到底没有逃脱法律的制裁,当年,我和薇儿逃至南洲后,那几个假扮警察追杀我们的人,就是姓郝的雇佣的流氓,他们杀死宁老师、重伤阚叔的犯罪案件终究告破,被警方捉拿归案,之后,他们交待出了背后的主使,那个姓郝的家伙,在我和菅一诺离开故乡不久,他被抓起来了,不会有好下场的!也是这段时间,我听到一个准确的消息:已经证实,隐村的谷爷并不是犯罪嫌疑人。隐村的确有一名犯罪嫌疑人,那是另外一个看上去不过是普通农民的老头儿,住在隐村最南端,一个曲里拐弯小街的尽头,一座极其普通的庄稼人院落,我和菅一诺见过他,老头健壮,默然,双眼如冰,让人难以接近。只在五官上,他和谷爷倒有几分相似。但是这个貌似谷爷的老头,在谷爷被抓走两个月后一天凌晨,也悄无声息被警方抓走。听说已经定案了。但是,谷爷并未释放出来。谷爷这个犯罪嫌疑人帽子摘掉,但谋杀罪名成立。他谋杀的那个人,便是多年之前,与他女友通奸的那个体委主任。那个夜晚,谷爷愤然离开所在的城市,潇洒归潇洒,决绝归决绝,但有一口闷闷的气,始终像塞满胸腔的铅石,在压着他,时刻像急性胆囊炎发作、扩散。两年后的盛夏,一段连雨天日子,谷爷觉得,那股子闷气再不释放出来,他整个胸腔就要憋碎了!他当夜乘船,顶风冒雨从外乡回到幽湖,在小白兔住处附近的湖边候了一周,终于在一个薄雾的凌晨寻得机会,体委主任在湖边大堤上潇洒慢跑时,谷爷从一颗大树后面出来迎住他,一句话没说,瞅都不瞅主任做梦似的脸,用一块堤坝青石,砸在体委主任的太阳穴处,尽管一滴血没出,却当场昏死过去,谷爷把他尸体像放一条活鱼似的,慢慢放入湖里,看着他缓缓在水底消失了,谷爷才乘着薄雾离开。他当日回到隐村,一头扎进田里干活,再没回幽湖……

之后,菅一诺陪同我去警方自首。我被关押起来,住进小号里,等待后面的程序。菅姐在外面帮我奔走、聘请律师、打理一切,尽管她一再宽慰我说,我和薇儿是正当防卫,一定没有问题的,但我内心已经做了最坏打算:在牢里度过余生。但是这起案件的最后进展,完全出乎我的预料!先是薇儿母亲愿意出庭为我作证。薇儿母亲说,以前平日里,后爸对薇儿一直非常体贴,看得出他是真喜欢薇儿,但是薇儿成人后,她发现,他的目光变了,薇儿的性格也变了,这让她警觉,又觉得这样想很罪恶。她常年守在酱菜馆前台,后爸照顾薇儿的时候比较多,后屋发生过什么,她连想都不敢想。半夜,后爸经常离开床走出去,她有时醒来,问回来的他去了哪里,他只说出去抽根烟。但是,他脸上逸出的兴奋的红色让她怀疑,却没有胆量往下去想。她已经让一个家散了,不想再弄散一个家,即使那个噩梦真的存在,她也没有胆量怎样。因为那就意味着,她要带女儿走,继续去过那种孤独的生活。她不想!除非,把这个男人杀了!但她知道,自己缺少那个胆量和力气。她只能暗自祈祷,希望这只是一个噩梦,是自己长期没有夫妻生活,心理发生了变态扭曲。后来,事情发生,她相信薇儿一定受到了巨大伤害,才会那样做,她一直坚定地认为,薇儿是个好孩子,一个乖巧的忍气吞声的孩子,如果没有这样的事,她编都编不出来这种既丑恶又可怕的故事!所以,她愿意为女儿作证,为我作证!她女儿和我才是受害者,是自卫行为,如果换作她自己在场,也会毫不犹豫杀了那个畜生!之后,更意外的是,警方经过深入调查,对薇儿继父的身份背景得到确认。原来,多年前,他是东北一座山区煤矿的矿工,可是我们所有人都听不出他有东北口音,他很会隐藏,而且一定走过了不少地方。20岁那年,他在矿区坑道里奸杀了一名回乡探亲的女大学生,用矿石掩埋尸体后,逃出东北,在南方隐姓埋名多年,四处逃窜,靠打杂、黑矿点打工等度日,后来从一位矿工妻子那里学会了制作酱菜技艺,先是在住处做酱菜,节假日到集日上去卖,在集日上,他认识了薇儿的母亲。两年后,他和薇儿母亲抱着薇儿到了蒙镇,由薇儿母亲出钱,租了一片铺面,开了一家酱菜馆。然后,薇儿一天天长大了……

就这样,半年多时间,菅姐和我都倾尽了全力,案子总算了结,我从里面出来,重新获得了自由。这场噩梦,这起压在我们姐妹三人背上太久的沉重阴影,终于拨云见日,只是可怜的薇儿……她再也没办法……看到眼前的这一切了!因为,就在案件审理的最后阶段,我和菅一诺才从警方那里得知,可怜的薇儿……我多灾多难的二姐……为了掩护我和菅一诺,从闽湾失散之后,一个人亡命天涯,被几个人一直穷追,没办法,左绕右绕,无路可逃,最后还是逃到了南洲,但是在她即将达到阚叔家附近的时候,没有去敲他家的大门,不知道在最后时刻,薇儿想到了什么……这个好心又软弱的女孩,她从阚叔家大门外跑过去,在一片红棉树林里,她选择了死亡……我的二姐,在那伙人找来附近转悠时,突然出现在了那几个人面前,以死相拼,据那些人后来交待,他们本来并没想杀她,只是希望能从她那里,找到我和菅姐的线索,但是薇儿确实不想活下去了……她死死抱住一个人,用牙齿咬住一个人的脖子,说死也不松口了,背后被捅了不知多少刀,再没起来……她受了那么多的苦,为了我和菅一诺,献出了她全部的爱和努力,一想起这些,我和菅一诺,肝肠寸断啊……

我和菅一诺、薇儿母亲,给薇儿安排后事。在公墓,我和一诺姐久久跪在薇儿墓碑前,流泪不断,不愿离开。之前,在薇儿家她住的屋子里,薇儿母亲把她女儿积攒的半个皮箱的相片拿出来,让我和菅一诺看,那都是薇儿拍的我和一诺姐,在我俩跳舞或唱歌时比较多,每个瞬间似乎都被她记录下来了,还有我们在一起时的其它时刻,就像薇儿自己说的,她要做我和一诺姐最虔诚的粉丝,最骨灰级的粉丝,她要用她的相机,把我们俩的美丽和快乐,统统记录下来!可是,可怜的薇儿,她却忘记了她自己,她的美丽,她的苦痛……薇儿母亲说:“这是薇儿留给你们的纪念,她一直锁在皮箱里,我们谁都不知道!”我和一诺姐商量了一下,每人选了几张带在身上,更多的相片,我俩带到墓地来,一边流泪一边在焚烧区一张张将相片投入大火中,我和一诺姐觉得,薇儿那么喜欢拍照,喜欢我们在一起,就让我们的照片、我们在一起时的那些记录,一起去那边,永远陪伴她,再不分离……

墓碑上端,薇儿相片中,那双青春、美丽的眼睛,就像她活着时一样,崇拜似的注视着我们,并无悲伤,也毫无怨言,可是苦命的薇儿,她短暂的青春,如飞鸿掠过,这稍纵即逝的生命历程,所遭遇的一切,却是噩梦与惨死,这对于亲如姐妹的我们来说,实在没办法接受啊!相比之下,薇儿母亲始终于风中伫立,神色坚毅,她其实才四十多岁,但头发已显灰白,脸上微微涨红着,恨意满满,直到我和菅一诺停止了哭泣走到一边,她才在墓碑前坐下,声音闷闷地哭了起来,她一边哭一边说,是薇儿替代了她,杀死了那个恶魔,她很后悔,没早一点动手把那男人毒死,她把农药“二恶英”都买好了,准备半夜在他睡熟时给他灌进去,或者给他兑在什么饭菜里,没想到……发生了炼铁厂那样的事,都怪自己胆子太小,一天一天往后推,否则,她也不会失去心爱的薇儿……薇儿母亲的话,可把我和一诺姐吓得够呛。办完薇儿的丧事,薇儿母亲一定要留我和菅一诺在她家住上几日。她说,早些年,她对不住我和菅一诺,总是甩冷脸给我们看,其实,她是有苦倒不出来,她那时就怀疑,薇儿继父对我和菅一诺有企图,所以担心我和菅一诺去她的酱菜馆有危险,却没办法将此担心说出口。现在,她想为之前的冷漠做补偿,要给我和菅一诺做好吃的,她说看见我们姐俩在,就像薇儿还活着一样……我和菅一诺都看得出,薇儿母亲是真的喜欢我俩,那种发自内心的喜爱,与当年的担忧表情和冷漠神色对照起来,更是让我俩感动。我俩就在她的酱菜馆里,陪伴她过了一个又哭又笑的春节。薇儿母亲说:“要不就别走了,我又缺少女儿陪伴,又需要人手帮我,你俩就别去外面闯荡了,多危险呐,不如就留下来,将来我负责给你们找婆家!”我和菅姐很感动薇儿母亲这么真挚的挽留,但是我们都有各自的心事,没有答应她。但我们临走前,帮她物色好了一个打工者,是本镇一个朴实的老汉,一个特别爱吃她家酱菜的不到60岁的单身老人,他喜滋滋的上班,开始在酱菜馆忙活着做工了,薇儿母亲也能专心在前台售货了,我和菅一诺才和薇儿母亲告别,收拾停当后离开了蒙镇。

我和菅一诺,其实都还有各自的心事未了。我们要分开了。菅一诺的心事,你猜对了,是阿森。菅一诺说,她必须去隐村,阿森死后,骨灰被放在殡仪馆,没人敢去认领,她想去看看他,如果可能,她想给阿森买一块墓地安葬。菅一诺说:“这个可怜的孩子,一个亲人都没有,他的全部梦想,其实都寄托在我身上,最后却是我把他害死了,我想,把他安顿好,守他一段时间,我也正好该好好考虑一下未来的人生了,不能再这样漂泊下去,然后,我们再联络。”我要求跟菅姐一道去隐村,她对我,却是了如指掌,她说:“你的心事,我再清楚不过了,从你离开柞城上火车那一刻起,你的眼泪就告诉了我,你爱上了西格那个男孩,你去找他吧!”我哭着对菅姐说:“我还没有爱过,是想尝试一下,实在不忍心,就这样放弃这个貌似真心对我的男孩!”所以,苏西格,你看,我不就是这样,打了我自己的脸,还是忍不住,又回到你身边!你别哭……这样,我要给你看一样东西,你等我一下,我去一趟我的卧室。

苏西格你看。母亲抛弃我之前,在一个小纸盒里,装了一个手工做的发夹,掖在我夹袄内了。你看,多好看,蓝色的那个,叫罗纹带,底下是蓝色纱带,罗纹带向上对着,还刺绣着漂亮的康乃馨花,你看,中间还打了一个空心结呢,折叠压制得非常平整,精致、这小小物件,要花好多心思和手工对吗?我觉得奇妙的是,那时我还在襁褓中,母亲为何就知道,我以后会钟爱那种蓝色?从记事那天起,这件小小的精致发夹就在,我一直不曾舍得用,就让它始终躲在小纸盒里,像一个贪睡的孩子,被温暖地裹在襁褓里,哦,好多年喽,“襁褓”都已变了颜色,也萎缩干瘪了,可睡在里面的发夹,却始终无恙,对吗?我常常想,这只发夹,就是以后当我找到母亲时,我们相认的凭证,我要一直留着它!我还有一张母亲16岁时的照片,在蒙镇家里呢,白衫青裙、短发齐眉,像那种四十年代女校学生的风格,可是我知道,未来如果找到母亲,她的少女形象,也许已没有多少参考意义了。想起来,也挺可笑的,小时候,我想找母亲,入痴了一样,好多次使劲儿窥看纸盒里面,幻想里面有一行母亲留下的字迹,偷偷告诉我她在哪里,让我去寻她,认她,谍战片里,那些人在信上抹了药水,纸上就可以显出字来,有时我就乱想,母亲会不会也在纸盒里留下了这么一行字,等待我去寻找药水,把那些字显示出来?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我就像中了邪! P7v38IUQbctFAWP5siIM64pDQfdboghpP6zqHQAn5nfDQzVjTLENagaAZGUkls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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