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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娘的脾气跟三月的天、娃娃的脸一样,说什么时候发作就发作。

清水庵的尼姑照旧来我们香铺请香,师太也照例替沈家的少爷做了法会,不过倒没发现沈家把香火生意做到清水庵的迹象。

娘对采荷姐的态度勉强好了一阵子,没过半个月,她就又大发了一顿脾气,当着父亲的面揪着采荷姐的头发,说要把她送去当尼姑。

采荷姐柔弱得很,根本就没有力气对抗母亲,只是用乞求的眼光打量着父亲。父亲这次倒是例外,一句话也都不说,只是埋头叹气。

“幻芳!幻芳!”被母亲使劲拽住往门外拖的采荷姐匍匐在地上,回过头撕心裂肺地叫喊着我的名字,脸上满是灰尘与浑浊的泪水。

“采荷姐!”我飞快地扑上前,拽住她的衣襟,不让母亲把她拽出门外。

“虞三平,你倒是开口说话呀!”采荷姐悲怨地瞪着父亲,歇斯底里地喊道。父亲仍然没有说话,看了母亲一眼,低着头走进了香房。

“你们忘恩负义!你们这是过河拆桥啊!三平,我可是幻芳的亲娘,我是幻芳的娘啊!”

“你说什么?”母亲蹲下身,狠狠地抽了她一耳光,瞪着她吼着:“三平,快把她拉回去关起来!她疯了!她说疯话!”

父亲即刻冲了出来,手里拿着一块抹布,不容分说地就塞进了采荷姐嘴里,把她拖到后厢房里关了起来。

“她疯了,她把你当成她死去的女儿了。”父亲用一种难以捉摸的眼光对我说,然后把我牵进西厢房,叮嘱道:“千万别去后厢房看她,发了疯了人什么事都做得出,她会把你杀死的。”

我将信将疑地问:“她比娘待我还好,怎么会杀我呢?”

“不是跟你说了吗?她现在疯了,连屎都会捞起来吃。你要是去看她我可救不了你。”

“你们不是已经把她关起来了吗?她又出不来。”

“她要是看见你,疯劲就会大涨,到时候她会砸了门跑出来,她一定会杀了你的。”

“真的这么可怕吗?”我恐惧地望着父亲,喃喃地问:“她会死吗?”

“不知道。”父亲耷拉着眼皮说:“看她的造化吧。”

“那我到清水庵烧香,求菩萨保佑她。妙香说那里的菩萨可灵了,菩萨一定会让她好起来的。”

“你不能去!”父亲的脸突然变得严肃起来。

“为什么?”

“现在还不能让外人知道她疯了,她需要静养,如果让别人知道她疯了,大家都会来看她,对她的病情不利。”

我半明白半糊涂地点了点头,“那我就到香房里烧香求菩萨保佑她,早晚各一次,直到她病好了为止。”

父亲没有作声,算是默许了。我立即就往香房里跑。“记住,千万不许跟别人说,妙香也不许。”父亲冲着我的背影喊了一句,抬腿便往香铺走了过去。

大概过了半个月的光景,采荷姐疯了的消息还是传了出去。

“还不是想她那个女儿了,这就是孽哟!”母亲总是这么对别人说。

“采荷真是苦命,嫁了个男人没半年就成了寡妇,好不容易生下一个遗腹女,一落地也没了。压抑了这么多年的痛,能不疯吗?”

“她见了人就咬,你们千万别走过去,就这样远远地看着。我真怕她会冲出来伤了人。”母亲领着来看望采荷姐的人站在很远的地方冲后厢房的窗户眺望。可却什么也看不到。

“幻芳!幻芳!”每天夜里我都要被采荷姐撕心裂肺地叫声吵醒,每次都抑制不住冲动地要去后厢房看她,可每次这个时候母亲的双手便会死死地压在我身上,令我动弹不得,我渴望母爱,然而自从母亲搬到西厢房中陪我一块睡后,我的那种渴望也与日俱下。我知道母亲一直对我出生时的那片火光耿耿于怀,她始终把我看作扫把星,在她身边,我根本就不会得到一点点怜爱,在她眼里我连一个丫头还不如呢,又怎么可能得到她的疼惜呢?我爱采荷姐,她比亲生母亲还好,每当母亲打骂我时,她总会奋不顾身地挺身而出,甚至用她的身体替我挡住母亲手中的木棍与鸡毛掸。我已经有十多天没有看到她了。应该说有二十多天没有面对面地看到她,我总是在白天站在离后厢房远远的地方眺望着窗后的她,但看到的却只是一个朦胧的身影,就跟做梦似的。我太想她了,是多么希望再次扑进她怀里让她抚摸着我的头啊!母亲,采荷姐,你就是我的母亲,幻芳需要你,你可千万别撇下幻芳不管了呀!

“娘,我想去看采荷姐。你让我去吧。”我瞪大双眼,乞求着母亲。

“一个疯子有什么好看的?她会要了你的小命的。”母亲冷冰冰地说。

“可我真的想她了。我只看她一眼,你就把后厢房的门打开让我进去一会吧。”

“贱丫头,心里光想着别人!”母亲狠狠白了我一眼,拉过被角,把我的头紧紧蒙住,愤愤地骂着:“娘还没死呢,你就不要娘了?”

我不敢和母亲争辩,她嫉妒我对采荷姐的依恋,也许每一个母亲都不能容忍自己的儿女对别的女人有着母女般的情结,可是为什么别人家的娘都把自己的孩子当作宝贝一样疼爱,含在嘴里怕化了,放在手里怕掉了,而我的母亲却对我这般冷漠呢?难道只是因为那片被她认为不祥的火光在她的心里作怪?不,我听采荷姐说过,母亲一直希望生个儿子,可我偏偏是个丫头,更甚的是母亲自生了我之后就没能再生育,也许是她对我的性别寄予了太多的希望而恰恰盼来的却是无尽的失望,所以她才总看我不顺眼吧?要是哪天母亲能给我生个弟弟,她就不会这么恨我了吧?

采荷姐的惊叫声不时地传将过来。“你们伤天害理!你偷和尚,你要遭天打雷劈的!仝玉芙,你会有报应的!”

那天夜里,采荷姐叫了一个晚上,说的都是些让人听不明白的话。母亲被她的吵声吵得辗转难眠,在我耳边不时传来她“咯嘣咯嘣”的咬牙声,恨不得要吃了采荷姐似的。第二天一早,我在窗户底下看见母亲和父亲站在院里说着什么,母亲的脸上隐约浮现着一丝微笑,而父亲却紧皱着眉头,一会儿把两只手捏成拳头,一会儿又分开双手撕扯着自己的衣襟,显出很痛苦而又无可奈何的神态。

“一定要做得干净利落,不能留下任何把柄。”我侧耳贴在窗棂上,听见母亲这么对父亲说着。

“能不能……”父亲欲言又止,重重叹了口气,往香铺上去了,母亲也重回到香房里。紧接着,香火生意又忙活了起来。

一般在白天是没人看管我的。母亲见我对采荷的疯病心生恐惧,也逐渐放松了对我的警惕。

然而他们谁也不知道,昨天晚上我已下了决心,一定要到后厢房去看采荷,要在窗子边和采荷说话。我坚信她见到我后一定不会杀了我,即使有被杀的危险我也顾不了那么多了,我太想见她一面了,或许她看见我后病还会好转起来的,我这样想着。

“幻芳,是你吗?”

我惊异于采荷姐敏锐的感觉,还没有走到后厢房窗前,采荷姐就把那张变得狭长而苍白的脸贴在窗棂上,急切地冲我挥舞着双手。

“幻芳,快放我出去。他们把我关在这里,我会死的!”

我慢慢地走上前,怔怔地望着她,吃吃地问:“他们说你疯了,说你不认识人了,怎么……”

“我没疯,是他们胡说的。我发现了他们的秘密,他们怕我说出去,所以就说我疯了。”她使劲向我摇着手,要我帮她开门。

“你真的没疯?他们说你会杀我。”

“我疯了还能认识幻芳吗?你从小就是我带大的,我对你最好,我怎么可能杀你呢?”她泪流满面地盯着我说:“我还要替你缝制嫁衣呢,就是和我那件绛紫色裙子一模一样的裙子。我还没替你缝,怎么就能疯了呢?”

她的思维清晰得令我惊讶。在我模糊的印象里,疯子本不该是这样的,我的思想开始动摇起来,并试探性地走到窗子底下,把脸贴到窗棂上盯着她看。

她努力伸出几个指头在我脸上抚摸着。那是一种久违了的感觉,柔柔的、甜甜的,真不能想象出现在我面前的会是一个会杀人的疯子。她没疯,潜意识告诉我父母对我撒了谎,我不能再眼睁睁地看着她被关在这儿了,我一定要救出她。

“幻芳,我再被这样关着,就会真的憋疯的。采荷姐没骗你,我从来不骗人的。”她的眼神里耀动着绝望与希望交织的光芒,还有几许乞求的目光。

“我会救你出来的。”我将小手伸进窗棂里抓住她的手,诚恳地说:“我相信你,我已经知道你没疯了。”

采荷姐流露出欣慰的喜泪。忽然愣愣地看着我,紧紧拽住我的手,好像非常急切地要对我说什么,“你知道吗,你是……”却又没有把话说完。

“你知道门上的钥匙在哪儿吗?”

“在娘身上放着。晚上睡觉时她总放在枕头底下。等今天夜里她睡熟了,我就把钥匙偷来替你开门。”

“那你自己千万要小心,不能惊醒了你娘,也不能让你爹知道。”

我答应了她。她才放了心。

“你是不是再也不会待在这个家了?”我忽然问了一句。

她黯然地扫视了我一眼,“这里我再也待不下去了。可是幻芳,采荷姐真的舍不得你,我……”

“那你以后还会来看我吗?”

“一定会。我永远都不会远离你的。只要你想我了就一定能找到我。”

这时,从香房那边传来了母亲和请香人的声音,我连忙逃也似地奔回了后厢房,幸好没让人看见我的行踪。这就是我和采荷姐最后一次的谈话,知道她就快离开这个家了,我很难过,伏在床上很伤心地哭了一场。然而,她不离开这个家就会真的变疯,我也只好忍痛割爱,默默地从她箱子里取出那些她最喜爱的衣服打成包裹,好等晚上交给她一起带走。

我痴痴地拿着她那件绛紫色的裙子摊在腿上木讷地看着。恐怕这是我最后一次在虞家宅里看到这件漂亮的裙子,也许以后就再也看不到了……

母亲那束歹毒的目光在我脑海中至今记忆犹新。她愤愤地朝裙子上吐唾沫,咬牙切齿地将它扔到茅坑里的一举一动不断在我眼前浮现。我总觉得被她扔进茅坑里的不是裙子,而是穿着它冲我微笑的采荷姐。

采荷姐被母亲推到茅坑里去了。我看见她浑身沾满了污秽,在屎尿中奋力挣扎,张大了嘴却喊不出声来。她向我伸出了一只手,我却不敢拉她,就这样,她在茅坑中不断挣扎,直到耗尽最后的力气。她就这样沉下去了,被满坑的粪尿淹没在了另一个世界,当母亲叫来父亲把她捞上来时,那件绛紫色的裙子早已变成了黄色,我看见她从鼻孔里呼出了最后一口气,一股粪尿从她的嘴里喷射而出,溅得我满脸满身都是秽迹……

“啊!”我捂着双眼从床框上跳了起来,裙子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随风而落,被我踩在了脚底下。

“她不会有事的。一定不会有事的。”我在心里默默喊着。那条紫裙子映入我的眼帘中,又恢复了它往昔的华贵与靓丽,我轻轻地将它捡起来,摊在床上掸了掸被我踩脏的地方,又小心翼翼地把它叠好,缓缓地放进了床边的包裹里。

“幻芳,成天死在屋里啦?”母亲在香房外扯开嗓门地叫唤我,见我忙不迭地跑了出来,白了我一眼,大声说:“清水庵要做法会,请的香多,云清师太和云惠师太两个人拿不了,你帮着送一下。”

“妙香呢?妙香哪去了?”我一边把堆在案上的香往箩筐里摆,一边问云清师太。

“病了。这些天她老说梦见她娘。唉,这孩子可怜啊!”云清师太说。

“听说妙香是个私生女,自小就跟她娘姓。是吗,师太?”母亲问道。

“这都是别人传错了。”云惠师太说:“她原本是个孤儿,生下来就被亲爹亲娘扔在了桑林里,被禚家村禚洋的女儿捡了回去养。别人不知道原委,都说是禚家的女儿跟别人私生的,后来禚洋的女儿也死了,她舅舅舅妈就把她送到了我们庵里,说是要剃度了她。我们见她太小,不忍心替她剃度,于是便留下她在庵里养着。”

“在桑林里捡的?”母亲忽然抬起头问。

“是。禚家女儿是在桑林里捡到她的。”云清师太点着头说。

母亲若有所思地继续忙活着,趁人不备时附在我耳边叮嘱了两句:“出去不许乱说话。要不,回来我把你耳朵割了!”

我顺从地点了点头,迅速地躲避开她凶狠的目光,继续往箩筐里摆香。在清水庵,我去看了妙香,她病得不轻,陪她聊了会后我就到佛堂里烧香求菩萨保佑采荷姐去了。

我虔诚地跪在观音菩萨像前,低声地替采荷姐祈祷着。我知道,慈眉善目的观世音菩萨肯定会像我一样时刻关心着采荷姐的遭遇,只要我心诚,菩萨一定会保佑她遇灾呈祥、逢凶化吉的。我就这样跪着,从早上一直到晌午都没有挪动过一步,我告诉自己一定要让菩萨看出我的诚心,那么采荷姐就一定可以顺利地逃开虞家大宅了。“怎么,你还没走?”云清师太从外边进来,一眼看见我仍一动不动地跪在地上,忙上前要把我扶起来。

“师太,您就让我再跟菩萨说会话吧。”我诚恳地乞求她说。

“你会饿坏的。快,起来跟我到后边吃点东西去。”

“不,我今天要在这儿一直跪到天黑了才能起来。”

“为什么?”云清师太惊异地问。

“采荷姐疯了,我要求菩萨保佑她快点好起来。”

“那你也不能一直跪着,连饭也不吃了啊。”

“求菩萨是要心诚的。我已经在菩萨面前许下了愿,不到天黑都不会起来,我不能食言。”

“你这孩子!”师太望着我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你不怕让你娘等急了,回去又要挨打?”

“不会的。只要我不乱说话,她不会管我的。”我慢慢闭上双眼,双手合十在胸前,再也不说话了。师太见拗不过我,无奈地走了出去,留下一串脚步声萦绕在耳际。这时我居然能听到了菩萨的声音,她向我传输着一个意念说采荷姐会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 XXEgoip4/Tn81dHiRUqqVCEMKbme+6y+oG74zc3gTfBNC3pTkQB0z4aCsnFx/q6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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