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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采荷说我一生下来,她就知道我和佛有缘。那天下午,母亲经过剧烈地惨痛将我生下来之后,奇迹也就发生了——供奉在观音菩萨座前香炉里的死灰突然复燃,一片殷红的火光冲天而起,映红了整个宅子,映红了母亲的脸,也映红了我的全身。采荷说那时候我和彩霞一样好看,我不记得钻出娘胎的那一瞬间到底有没有看见那片映红我全身的火光,每次问起母亲时她总闷闷不乐,后来采荷告诉我,相命的人说那片火光与我的出生有关,如果不是预兆我的出生会给虞家带来吉庆,那么就注定会给家人带来灾难,所以以后我就绝口不提此事了。

母亲整天在家忙着扎香,每天都忙到很晚的时候才睡觉。从小到大我就是坐在香堆里闻着香的气味度过的,家里几乎天天有人来请香,多的用箩筐抬,少的也得请几扎,来请的人形形色色,不仅有我熟识的邻居,还有光头烫疤的男人和戴着帽子穿着青布长衫的女人。小时候我最喜欢围着这些打扮得稀奇古怪的男人女人们看,母亲告诫我说这些人都是我们家的老客户,不许我这么盯着他们看,否则生意跑了她就把我送去当尼姑。我问采荷什么是尼姑,她偷偷指着那个经常来请香的老女人对我说就是像她那样穿这种衣衫的人,吓得我好几个月都不敢拿正眼瞧她们,生怕母亲一发怒也送我去穿那么难看的衣服。

父亲的香店就开在临街的一个宅子里,平日请香的人通常都在店里交易,只有一些老客户才会到后院的香房里和母亲讨价还价。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常来请香的那个老尼姑身边多了个小女孩,穿得和老尼姑一样,只是头上没有烫疤,也没有戴帽子。小女孩很怕见生,每次来都躲在老尼姑后边,后来来得熟了,我们成了很要好的玩伴,禁不住问她是不是因为多看了老尼姑几眼就被大人送到尼姑庙了?“才不是呢!”妙香嘟着嘴说:“爹娘死了,没人要,被舅妈送到尼姑庵混口饭吃。”“你是孤儿?”妙香伤心地点了点头,忽然拉着我的手,眨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问我说:“我是没人要的孩子,以后你还会和我一块玩吗?”“当然了,我们是好朋友!”我也伸出一只手,紧紧拉着她另一只手说。妙香笑了,忽然又郑重其事地对我说:“忘了告诉你一件事了,以后师太来时,你千万别说买香。要说请香,懂吗?师太已在我面前说过你好几次不懂礼数了,还说你触犯了菩萨,好像很恼你。”“是吗?娘和采荷姐都跟我说过几百遍要说‘请香’了,可我这嘴一说就漏……”“总之,你以后记住就行。我们庵是城里最大的庵,每天来上香的人都很多,庵里自己扎的香实在不够用,所以才常常让你们添做。师太说你们家人实在,扎的香原料好,不坑人,可是最近沈家的人跟得勤,一家子人嘴又甜,哄得师太很是欢心,听说下个月师太还要亲自替他们家少爷做一场法会,说是沈家少爷生了病,怕养不活,要取个法名寄在庵里养一段时间,其实还不就是为跟庵主套近乎呗。”

我把妙香的话告诉了母亲,母亲一声不吭,只是拿眼盯着父亲看。“这是哪跟哪啊?沈四通那个宝贝整天生龙活虎的,他能有什么病?”父亲反背着手在香房里来回踱着步说:“我看这事不简单,清水庵的老尼姑们怕是要过河拆桥到沈家请香去了,这事……决不能让沈四通得手!”

“你急有什么用?得快想个办法呀!”母亲满腹忧虑地说:“城里城外大大小小也有十多家庙宇庵观,可是小庙小庵的香都能自给自足,没有了清水庵的生意,我们就要喝西北风了!”

“那可怎么办?我总不能逼着老尼姑不去沈家请香吧?”父亲无奈地望着母亲,忽然咬牙切齿地说:“这个沈四通,平日城隍庙的生意都让他做了,现在又要在清水庵挤对我,不是明摆着不给我活路吗?”

“干脆,我们到沈家找他说理去!看他们凭什么抢别人的活路?”母亲从香案前站了起来。

“胡闹!说什么理?买卖生意,一个愿买,一个愿卖,你说什么理去?”父亲瞪了母亲一眼,“要不怎么说你是个女人,婆娘家就是头发长见识短!”

“那就放火烧了他们家的香铺,看他们还挤对人?”母亲极不情愿地坐了下来,嘴里犹大大咧咧地骂着。

“采荷!”父亲忽然在埋头于香案边扎香的采荷身边停下,像抓到了救命草一样,急切地说:“看来这事只能由你出面了!”

“我?”采荷姐怔怔地望着父亲,手里还在扎着香。

“沈四通的小舅子不是早就对你有意思了吗?你向他打听打听,他只要见了你,还能有什么瞒你?等打听清楚了,我们再从长计议。必要时,你就让那小子尝些好处,让他在沈四通小老婆跟前说几句好话……”

“你别忘了,我在虞家只是个佣人!”父亲还没说完,采荷姐突然放下活计,皱着眉头立即从香案边站了起来,愤愤地走了出去。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生气的样子。

那时候我并不懂父亲话中的含义,也不明白他要采荷姐去做什么。那一天采荷姐出去了半天,直到天黑了才回到家里。回来时,我看见她整个眼圈都红了,很显然是哭成这个样子的,好像非常伤心。我一直和采荷姐睡在西厢房的,有时她也会一个人睡到后厢房里,那天她本来和我说好要到后厢房睡的,可吃过饭后又睡到了西厢房里。“你哭了?”我知道是父亲惹她伤了,倒了一杯茶递到她手里,像做错了事的站在一旁看着她。“幻芳!”采荷姐一把把我搂在怀里,很伤心地哭出了声来,眼泪像冰粒一样打在我的脸上。这时,我看见父亲的身影停在了窗前,示意采荷姐看,可采荷姐却哭得更加伤心,说了一些我并不太理解的话,“长大了要做一个正直的人,别跟你爹一样没良心。他是陈世美!”父亲在窗前驻足了好一会,仿佛很无奈地走了开去,而我却在心里纳闷着:“谁是陈世美?父亲怎么成了陈世美了?”

我问母亲陈世美是谁。母亲皱了一下眉头,冷冷地问:“听谁说的?”

“采荷姐说爹是陈世美。陈世美到底是做什么的?”

母亲的脸一下子板了下来,将手中正捆扎的香朝我脸上砸了过来,狠狠地骂着:“滚出去!扫把星!”

母亲经常莫名其妙地冲我发火,骂我和采荷姐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我倒也习以为常了。满含委屈地我流着泪从香房里走了出来,采荷姐正从院子里要到香房里去,见我满脸泪痕,忙拉着我问:“怎么了?你娘又打你了?”

我没有吱声,哭着回到自己房里,隔了一会,就听到娘和采荷姐在香房里吵了起来,接着就听到什么东西被砸到地上“哐啷”的响声。

“你怎么又打她了?”

“我生的女儿,打死了也不用你管!”

“可她是我带大的,我不许你拿她出气!”

“你不许?你是虞家什么人?你凭什么在幻芳面前说什么陈世美?难道你想做秦香莲不成?”

“……”

“臭婊子!你以为你是谁?别以为有三平替你撑腰你就为所欲为了!我告诉你,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就不许你在虞家宅子里放肆!”

“好了好了,都少说几句!成什么话了?”父亲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了香房去的,每次她们吵起来后父亲就会突然出现拉劝,可每次都是越劝她们越吵得凶,而每次也都以母亲的大获全胜和采荷姐的忍气吞声告终,这次当然也不例外。

“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她就那个脾气,你就不能让着点?”父亲的声音从西厢房走廊里传了进来。

“可是她打幻芳……”

“小孩子,不打不成气,她要打就让她打呗!只要不缺胳膊短腿,你就睁只眼闭只眼吧。”

“可是,幻芳是我……”

“我知道幻芳是你一手带大的,可她毕竟不是你亲生的,你老惹她不乐意,她能放过你吗?”

正说着,父亲和采荷姐先后从外面走了进来。“死丫头,叫你别淘气,看又惹得你娘跟采荷姐都不痛快了?”父亲蹲在地上,看了看我的脸,心疼地问:“被你娘打痛了吗?”

“我只是问了一句陈世美是谁,娘就生了那么大的气。”

“这丫头,什么话不好学?偏偏这句陈世美又让她听到心里去了。”父亲无奈地望着采荷姐说。

“别怪孩子。”采荷姐摸着我的头,温柔地说:“幻芳生下来就聪明。打她一出娘胎起我就知道这丫头不比一般人的。”

父亲又和采荷姐寒暄了几句,母亲忽然在外边扯开嗓门叫了起来:“今天晚上你睡后厢房去!”父亲听到母亲的叫唤,用一种特别地眼神盯着采荷姐说:“她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经不住几句好话,心就会软下来的。”

父亲对采荷姐说话时的那种暧昧的眼神对才八岁的我来说是一部似懂非懂的天书。但从我开始记事起时,总隐约地感觉到他们不是一般的主佣关系,也许就是这个缘故,采荷姐最终才没能善终吧。

采荷姐长得很漂亮,尤其喜欢穿枣红色和绛紫色的衣服,显得特别雍容华贵,令一向自诩貌美如花的母亲分外眼红,对她非常嫉妒。有一次,我发现母亲趁人不备,冲采荷姐晾在院子里的绛紫色裙子上狠狠吐了几口唾沫,后来犹不解恨,干脆把裙子扔进了茅坑里。类似的事情在我们家里层出不穷,可采荷姐从不在这些事上跟母亲计较,装聋作哑当作不知道。自从她那件最喜爱的裙子被扔到茅坑中后,她只是把它捞出来洗干净了事,但不知道为什么从此以后竟再没有穿那件裙子,也没有再做过相同颜色的衣服,直到死了以后,陈奶奶才从她的箱底翻出了那件裙子给她换上,和她僵硬的尸体一起被装进了薄板棺材中。

“以后在你娘面前说话千万要小心。你娘脾气坏,多顺着她点。”采荷姐爱怜地嘱咐着我。

她这一天穿着一件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青布衫,但仍掩饰不住国色天香,我想象着她要是穿上那件绛紫色的裙子会有多漂亮,冷不丁问她说:“你为什么总不穿那件紫裙子了呢?”

采荷姐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低声说:“夏天就要过去了,还穿算什么裙子?”

“天气还热着呢。你不是嫌娘把它扔到茅坑里弄脏了吧?”我一不小心把娘的秘密说了出来。

“你娘?”她似乎惊讶地盯着我,继而很快恢复了平静,伸手理了理我的衣襟,平淡地说:“我不喜欢那件裙子了,穿着不好看。”

“你穿那件裙子最好看了!娘还说也要做一件呢。”

“是吗?那就把我那件送给你娘吧。”采荷姐摸着我的辫子,忽然凝神地问了我一句:“我比你娘才小几岁,你为什么总叫我姐姐不叫我姨呢?”

“老女人才让人叫姨呢。”我不假思索地说:“你这么漂亮,我喜欢叫你姐姐——姐姐永远都不会老的。”

她笑了,笑得非常灿烂。我被她紧紧搂在怀中,感到无比的幸福。

“采荷姐终归要老的。到那时幻芳就是大姑娘了,看你打小就长得这么俊,长大了一定会让媒婆们踏破门槛的。”她说着,眼眶里涌出一小揖泪光。

“你是怕我长大了要离开你吗?”我凝视着她的泪眼,很认真地说:“我会带你一块走的。以后娘再也不能欺负你的,到那时我会做很多很多的衣服给你穿,不会再有人把它们扔到茅坑里的。”

“好幻芳!”采荷姐把我搂得更紧,泪珠大把大把滴在我的额上肩上,她说我要是她的女儿该有多好啊!

“我就是你的女儿。”我听说她从前也有一个女儿,可惜一生下来就死了,所以她一直把我视作自己的亲生女儿,而我的心里也早就同样认可了她这个母亲。我扑在她怀里紧紧搂着她的脖子,告诉她我出嫁的那天一定要穿由她亲手缝制的和她那件绛紫色裙子一模一样的嫁衣。她把我搂得更紧。 sQeqeimQCCpTCArCUWsBy2I7+BxCWxrdzQqZuxjiW/lNKw5BW6bqMRQUW4T4AP2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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