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命啊!”随着一声凄烈的惨叫,我的心也跟着飞出了后厢,直奔那发出令人心颤声音的地方。
又是一个深夜,一个非常宁静的夜。衣衫不整的母亲慌慌张张地踏着月光跑向后厢,飞速地打开房门,见了我二话没说,就拉着我疯了似的往屋外跑。
“你爹要杀韡!他正拿着斧子到处追韡!”母亲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他们在哪儿?”我急切地问道。
“就在香房里。你爹把他堵在里边,凶神恶煞似的,去晚了韡就没命了!”
我脑子里一片茫然,唯一的念头就是要阻止这场疯狂而又危险的游戏。韡,你是我的最爱,你可千万不能死啊!我在心里千万次地替韡祈祷平安,脚步还没有踏到香房的时候,耳边又传来了韡凄厉的求救声。
“韡!”我飞也似的奔进香房,随即就被里面的惊险场面吓呆了。父亲穿着睡衣,手握利斧满屋子地追着韡,我赶到的时候,父亲手中的斧头离韡还不足半米,一旦韡跑慢一步,后果将不堪设想。
“爹,你快放下斧头!快放下斧头啊!”我奋不顾身地扑向父亲,把韡拦在身后,一个劲地替韡求情,“他可是我的丈夫,您的女婿啊!爹,您放了他吧,求求您了!”
“他不是你的丈夫,我也不是他的岳父,我们家容不得这样的禽兽!”
“韡,快跑啊!往外跑!”我死命地从后边拖着父亲,看着吓傻了的韡大声叫着。
这时,母亲也到了门外。她死劲把韡往外推了一把,韡才得以脱身溜出了香房。
“别跑!你跑不了的!”父亲格外眼红地瞪了母亲一眼,一把将她推倒在地,又冲着韡跑去的方向猛追了过去。我和母亲都揪着心跟着追了上去。
韡慌不择路,居然溜进了后厢里。这正应了“瓮中捉鳖”的典故,我的心再次高悬起来,慌忙大喊一声:“往外跑,韡!”但父亲已经追了进去。顿时,一股不祥的阴影笼罩了我的全身,就在这时,我听到了斧头落地的“哐啷”响声。
“爹!”我惊叫着追了进去,父亲掷向韡的斧头正好落在韡的脚前。惊慌失措的他根本就没想到捡起那把斧头,又满世界地躲避着父亲的追赶。
“幻芳!”韡凄厉地叫着我的名字,我不由得浑身一颤。
“我对不起你。是仝玉芙在我的茶里下了迷药,我是身不由己,她完全把我控制了!”
我呆呆地望着随后而到的母亲,彼此沉默着。悲剧也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韡被砍倒在了血泊中。在空旷的天幕下传来一阵长长的惨叫声,父亲手中的斧头无力地掉在了地上。
“我爱你!”我深情地搂着韡逐渐失去温暖的身体,紧紧闭上了双眼。我又看见了那只风筝,它在天上自由自在、无忧无虑地飞着,它说它要去王母娘娘的蟠桃会赴宴,还说要给韡和我捎回两个最大的蟠桃……
韡,你为什么就这么无情地走了?为什么不睁开眼睛看看你美丽而又悲凄的妻子?为什么不等着我们的风筝给你捎回那写满了我们爱情的蟠桃诗?韡,你知道你这一走,留给妻子的将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吗?她的身边站满了魔鬼,每一个都青面獠牙,有的拿着三角叉,有的拿着利剑,有的持着火箭,有的持着长矛,失去了你的佑护还让她如何立足呢?
“快把她扶到房里去!”父亲厉声吩咐着母亲。
“不,我不回房,我要在这里陪着韡。我要陪着他,等他醒过来!”我猛力推搡着母亲。
“他已经死了,他是个死人了!”父亲冷冷地说着,亲自上前拽着我的胳膊把我拉了起来。
“快把尸首拖到后园里去!”父亲命令母亲说,扶着我往外走。
“不!”我突然回过头,疯了似的指着母亲冲父亲叫道:“您应该杀的是她!是她给您戴了绿帽子,是她勾引女婿乱伦,是她杀了采荷姐和妙香,该死的是她!”
“住口!”父亲狠命捂着我的嘴,不容我再说一句。像押囚徒似的把我推回了后厢屋里,并又在门外上了锁。我再次成了疯婆子。
他们把韡的尸体埋在了后花园里,并对外谎称派韡去福建购上等的香料,没三四个月都回不来,以此把沈家的人和邻里都糊弄了过去。
然而,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一年后,韡的两个弟弟经多方打听,发现了其中的隐情,把事情闹大了起来。父亲身体那时一直不好,加上杀了韡后多了一块心病,健康状况每况愈下,且精神也有些错乱起来。沈家的少爷这么一闹,父亲更是惶惶不可终日,终于在一个午后悄悄躲在香房里服毒自杀了。
父亲一死,整个家里就乱了套。沈家的人不久便在虞家后园挖到了韡的尸体,同时把妙香的尸身也找到了。母亲为求自保,竟然诬陷我和仝新年私通,杀了韡和妙香灭口。百口莫辩的我就这样和无辜的仝新年一起被关进了大牢。
我绝望了。一心只求速死的我不再替自己争辩什么,我只想快点被判处死刑去地下与韡相聚。面对层层审判,我都缄口不言,以至身上到处都被刑罚折磨得伤痕累累。
这时候,久违了的仵先生居然从上海特地赶回来到牢里看我。据说,他现在已经当了大官,地方政府之所以迟迟没有宣判我的死刑也是由于他起了作用。他比从前看上去要苍老许多,不过神色却比从前矍铄了。听他自己说他离开梅里后就参了军,还上过战场,而且还有几个当年的男同学也都跟着他投身到革命事业中了。
“为什么不让我死?我要死!”我激动地对仵先生嚷着。
“我相信人不是你杀的,你不该死。”
“不,是我杀的。都是我杀的!”
“你撒谎。要是你真杀了他们,为什么在法庭上你却一个字都不肯说呢?”
“我不说是因为我不需要再说了。事实已经摆在眼前,我的母亲就是目击证人,还需要我说什么呢?”我哽咽着说。
“你得把实情说出来。此案纰漏百出,你怎么能白白去送死?你应该帮助法庭了解真相,把真凶揪出来,为了你自己,也为了沉冤地下的死者啊!”
“说什么都没用的,我已经不想活了。我现在一心求死,我只想死!”
“你以为你死了就能解决问题吗?”仵先生陡地冲我摆下脸,冲我大声吼着。我从未见过仵先生这么厉害过,更未见过他对人这么大声吼过,也许是恨铁不成钢吧,可是我仍然无法听进去他的话。韡已经死了,我纵使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就是因为韡你更应该活下去!你都忘了当年我给你们讲课时是怎么教导你们的吗?你并不是为了自己一个人而活着,而是为了这世上千千万万同你一样受苦受难的百姓而活着!”仵先生充满怜爱地看着我的脸,“幻芳,你要活着,明白了吗?为了你,为了韡,更为了我们的革命事业。”
仵先生的话,我一句都听不进去。最后,他还是无奈地离开了牢房,但他却向我保证,他一定会把真凶找出来,一定会让我清清白白地从大牢里走出去的。
没有想到的是,在牢里,我竟发现自己怀孕了,而且已经靠近三个月了。那是仝新年的种,父亲自杀前不久,他在母亲的授意下再次糟蹋了我。我恨他,如果说之前我始终在法庭上缄口莫言是为了无辜的他拖延时间,而现在却完全没有必要这么做了。终于,我在法庭上一口咬定是他伙同我杀了韡和妙香灭口,并以我三个月的身孕证明自己和他私通的罪情。在“铁”的事实面前,我们幸运地都被判了死刑,他在秋后即被处死,而我却要等到孩子生下来后才可以接受刑罚。
“你怎么可以这么乱说?”仵先生再次来到牢里,企图让我翻供。
“我说的都是真的。难道你没看见医院对我的检查吗?我确实怀了三个月身孕。”我望着仵先生淡淡地说,企图把他气走。
“这是为什么?”仵先生很痛苦地捏紧拳头砸着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要认罪?”
“我本来就有罪。杀人自古都要偿命的。”我淡淡地回答。
“可是这不是真的,你没有杀人!”他太激动了,以至于架在鼻梁上的那副金边眼镜都掉在了地上。
他捡起眼镜,忽然一把握我的手激动万分地说:“幻芳,你不能这样死的!知道吗?我要你活着,要你好好活着,你明白吗?”
我望着这个比我年长十岁的男人,迅速抽开被他握住的手。
“我爱你!我爱你,你知道吗?”他不无失态地在我耳边说出了藏在他心里多年的秘密,“这么多年,我一直在等你,你不能再让我失望的!”
我不知道自己是耳朵出了毛病还是尚在梦里没有醒来。除了韡之外还从来没有其他的男人像他这么激动热烈地对我说出“我爱你”几个字,然而我的心早已随着韡被埋入了地里,任何令人激动、惊诧的话语都再激不起我身体里任何一个部位的涟漪。
“为了我,你必须说出真相!”
“我只为我自己活着。仵先生,谢谢你来看我,你请回吧。”我两眼盯着地面,再也不说一句话。
“你没有权利代别人受过!你必须把真凶揪出来,为了韡,为了妙香,他们都是你生命里最亲密的人,难道你就愿意让他们永远沉冤下去吗?”
我仍然木然地盯着地面。
“幻芳,你真的都把我当年的教导忘得一干二净了吗?你怎么会变成这样的人,难道是我当初错看你了吗?”仵先生打量着我,“我一直以为你会成为一个有为青年,为什么你会为了儿女情长而这样的作践自己?是的,你想死,很容易,可你想过没有,如果你能化悲痛为力量,世上就又多了一个救世主,为什么你不想成为一个救世主,却要去做一个懦夫呢?听话,说出真相,跟着我一起去闯革命,我相信,你一定会成为一个优秀的革命者的。”
我望着仵先生,漠然地笑着。我也会成为一个革命者吗?我只是一个手无寸铁的柔弱女子,那些事情我是做不来的。曾经的崇高理想早已化为乌有,革命,也许只该是仵先生他们那样人做的事情,却是从来都与我无关的。
六个月后,我在狱中顺利生下了一个男婴。那个时候,仝新年已经为他的兽行付出了惨重的代价,而明天我也即将被送上刑场。望着襁褓中的婴儿,我乞求看护让我再多抱一会他,大概是出于对我的同情,看护毫不犹豫地把孩子递给了我。然而她怎么也不会想到,一个母亲居然下得了狠心将自己的孩子给亲手勒死了,而且是在孩子都来不及发出一声啼哭的瞬间。我笑了,我把死婴扔给看护,得意地笑了。她目瞪口呆地盯着我,像打量一个怪物似的,“你疯了,你会遭报应的!”
“报应?”我不怕,明天我就要上刑场了,我还怕什么报应?
云清师太第一次来狱里也是最后一次来狱里看我。
“你杀了妙香,本来我是不该来看你的。”已经身为清水庵住持的云清师太望着我说。
“可是你还是来了。”
“因为我知道你不是真正的凶手,我不能看着你死。”
我哭了,云清师太把我紧紧搂在怀里。
“你必须站出来指控仝玉芙。只要你一开口,仵先生就有办法救你的。”
“她是我的母亲。”我怔怔地说着。
“她不是!你的亲生母亲是杨采荷,你是杨采荷和虞三平亲生的女儿!”
“什么?您说采荷姐……”
师太含着热泪说:“是。二十年前,还在家做姑娘的仝玉芙就和城隍庙的通化和尚勾勾搭搭,并且怀了通化的孩子,仝家为了遮丑,倒贴了很多嫁妆把她嫁给了当时身无寸丁的虞三平。而你父亲当时正和曹家寡妇,也就是你的母亲打得火热,你的母亲当时刚死了丈夫,怀的却是你父亲的孩子,外面的人都不知就里,以为她怀的是丈夫的遗腹子。后来你父亲娶了仝玉芙,并以帮佣的借口把采荷也接进了虞家大宅。几个月后,玉芙和采荷相继临盆,生了两个女儿,你父亲知道玉芙生的不是他的孩子,就和采荷商量,用调包计把你换到了玉芙房里,而把玉芙生的孩子调到了采荷房里。你母亲很反对你父亲这么做,可又拗不过他,只好听之任之,再后来三平越看玉芙生的那个孩子越加生气,就又谎称采荷生的女儿夭折了,把那个女婴丢弃了。随着你渐渐长大,玉芙越看你越像采荷,便起了疑心,并最终得知了真相,而你父亲却又哄她说她生的那个女婴已经死了,为了不让她伤心,所以才把采荷的女儿冒充了是她所生。从这往后,玉芙一直仇视你们母女,所以就一而再,再而三地折磨你们。在这之后你母亲发现了她和通化的奸情,为了封住采荷的口,她逼着你父亲一起杀了采荷,并一再要加害于你。如果不是你父亲念在你是他的亲骨肉,你恐怕也早就不在这个世上了。”
“您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我疑惑地盯着她。
“你忘了,我是在菩萨跟前侍候的仆人。菩萨什么都知道。”
“那,那个被丢弃的女婴呢?”
师太愣了一下,叹着气答道:“她就是妙香。”
“妙香?”我脱口叫道:“她不是禚洋的外孙女吗?”
“你忘了当年云惠说过她是禚洋的女儿在桑林里捡来的吗?你父亲当年就把她扔在了桑林里。”
我浑身犹如被电击一般难受,“她杀了自己亲生的女儿?”
“这是报应。她本来就不该生下这个女儿。”
这时候仵夏和法庭上审判我的那位法官走了进来。我们的谈话,他们都一字不差地听到了。
“我们已经搜集到多方的证据,证实沈韡和禚妙香的死都是与你无关的。现在我们已在全城布网全力搜捕仝玉芙了。”仵夏注视着我说。
“你现在就可以回家了。”那位法官替我打开了手铐、脚链,指着仵夏对我说:“都亏了仵先生,他为了替你翻供找证据,皮鞋都磨破几十双了。”
我感动地望着仵夏,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
“可我还是杀了人,我还是有罪的。”我嗫嚅着说。
“我们都知道了。那是一个孽种,死在胎里了。”法官望着我,又望着仵夏说。
“我送你回去。”仵夏扶着我走出大牢,用一种特别的眼光看着我说:“仝玉芙听到了风声躲了起来。你先回家休息几天,等抓到了她,还要你上庭作证呢。”
“我会的。我会把一切真相都说出来的。”
仵先生和云清师太一直把我送到虞家大宅。云清师太以庵里还有事先回去了,仵先生坚持把我送到院里。
“你回去吧,我这里不会有事的。”
“真的不会有事?”
“你放心,云清师太已经让我弄清了自己的身世,我什么都想开了。”
“没事就好。”仵先生语重心长地说着,依依不舍地往院外缓缓走去。
“我等着你!”他忽然回过头,意味深长地对我说着。我勉强挤出一些温柔的笑容把他送出了大院,默默踱进了西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