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光袭来,打在雪地上,照得我眼睛生疼。
多年不见,这除妖师竟然功力见长?我愕然地回头望他,只见除妖师从天而降放了这第一击之后,就撑着膝盖弓着腰一个劲儿地喘大气,声嘶力竭,像下一瞬间就要晕过去一样。
好嘛,原来他是拼着老命杀来的……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啊!这除妖师怎生一辈子就没开窍呢……
石大壮在四五丈外喊我:“三生!你愣着作甚?快跑啊!”
多年未过逃命的日子,我的反应比石大壮要慢了许多。我忙点头,转身要跑,却觉背后一股巨大的吸力擒来。除妖师在后面嘶哑地喊着:“你们谁都跑不掉!小妖竟诈死骗我这许多年,我定要在归西之前将你们这对作恶多端的妖物拿下!”
已来不及去埋怨这除妖师的固执与偏见,我回头只见除妖师手里的法器散发着刺目金光,光芒中好似有一股极大的力量拽着我往法器里面去。这金光天生便是冥府灵物的克星,越是靠近我背上越是像烧起来一般灼痛,疼得我简直想满地打滚。
开玩笑,我那么不容易才勾搭上这一世的陌溪,明明前途一片大好,岂能在这个节骨眼上踏上黄泉路?若是我现在死了,还在家里吃醋生气的陌溪岂不是要认为我和那熊一样的石头妖私奔了吗!这对我来说可是天大的冤枉!
一想到他会红着眼睛委屈难受地看我,我登时忍不了了:“除妖师当真欺人太甚!”我大喝一声,掌中凝了一记凌厉的阴气,反手对他挥去,阴冷的气息暂时阻断了金光照耀。
我姿势不雅地爬到一边,心里正在琢磨除妖师的法力不咋样,可他手里的法器委实厉害得很,仅凭我一个人的力量是斗不过他的,只有和石大壮赌上命联手一搏……
我这方还未想完,那边除妖师陡然大抽三口凉气:“小妖……呼……呼……”他这三口气抽得极为怪异。我侧头看他,只见除妖师捂住自己的心口,往地上一倒,“呼呼”地又抽了几口气,接着双腿一蹬,两眼翻白,偏过脑袋去便没了声息。
我惊疑不定地看着他,石大壮更是趴在一边没敢动。
场面默了许久。
“什么情况?”石大壮问我。
“大概是……杀着杀着,命绝了吧?”我这话说得不确定,就怕除妖师诈死唬我,毕竟这种招数在那斗智斗勇的九年当中,他也不是没对我用过……
半空中突然飘来一股我极熟悉的阴气,我抬头一望,白爷、黑爷两位大哥吊着长舌头晃晃悠悠地走了过来。
一见他俩,我跟见了亲人似的,喜极而泣地扑上前去,将他俩的长舌头一抱,狠狠泣道:“你们终于来了!这些年你们都去哪儿了啊?你们可知三生等了你们多久啊!你们这两个死鬼啊!”
黑爷闻言,如被我塞了牛粪一样,把他的舌头卷起来不让我抱:“你又看什么话本子了,不要乱学乱用……”
白爷面无表情地拎开我:“起开,妨碍公务。”
石大壮在背后怯怯地问我:“三生……你看见什么了?”
阳间的人和妖是看不见冥差的,我抹了把泪,欣慰地道:“这除妖师终于死透了。”我话音一落,除妖师的精魄便被黑爷、白爷从他的尸身里勾了出来。除妖师的精魄回头看我,还像生前那样对我张牙舞爪地叫着:“我要收了你!我要收了你!”
我抹干净泪,正经地告诉他:“就算你这样赌咒发誓地要收了我,我也是不屑去做你的姨太太的。”见除妖师被我气得面色铁青,这十数年的怨气终于可以一吐为快了,我告诉黑爷、白爷,“一定要告诉孟婆多给他舀点汤啊!让他下辈子痴傻呆愣,一生凄苦!回头三生下去定重谢孟婆。”
送走了黑爷、白爷,我看着地上这除妖师的尸体,想着这毕竟是我与陌溪住的地方,周遭偶尔也有人路过,要被别人看见除妖师挺尸荒野也不大雅观,于是便让石大壮在一旁刨了个坑,将这十来年的恩怨一并埋了。
石大壮将坟头堆起来,在上面将破木棍一插,算是立了个简陋的碑。他回头看我,倏地一怔:“三生,你的脸色怎生如此惨白?”
“啊?”我摸了摸自己的脸,“是吗……可能是刚才背上被金光照到了吧。”我努力把脖子往后扭,但还是看不见自己的背部,“约莫没什么大碍,虽然脑袋有点晕,但我身子没觉着疼。”说着,我伸手往后背一摸,触手一片黏腻,“这是什么?”我看见自己一手的血有点不理解。
石大壮绕到我身后一看,却看白了脸:“你……你受了这么重的伤怎么还说没事啊?你别动啊,我背你去找大夫!”
我被自己一手鲜血淋漓的阵势吓呆了,脑袋里的眩晕感更甚,但听石大壮这话,我伸手将他拽住:“不找大夫。”
凡人的大夫哪能治疗我的伤啊,我隐约缓过神来,估摸着是刚才除妖师的金光太厉害,将我的皮肉灼伤了,我感觉不到痛,估计是先前那会儿痛过了,麻木了,这下脑袋晕,应当是血流多了。
“这伤应当没伤到内里,带我回去抹点止血的药便好。”
人界的大夫一个赛一个地金贵,我这一颗石头心千儿八百年也不跳一下的,大夫见我睁眼喘气却摸不到脉,还不得给生生吓得背过气去?我还想下一世继续勾搭陌溪呢,可不能第一世就出岔子造杀孽。
“背我回家。”
约莫是我背后的伤太吓人了,石大壮也没了主见,我说什么他就点头应什么,连忙将我背起来往小院跑。
石大壮一脚踹开小院的门,我努力撑着眼皮不让自己睡着。看见陌溪从屋里走了出来,我对他咧嘴一笑,但估计笑得太瘆人了,陌溪浑身一颤,怔了一瞬,接着将手上的书随手一扔,疾步迈了过来:“怎么了?这是怎么了?”他急得眼睛通红,似怒似痛,“这才出去多久,怎么会这样……”
石大壮一边把我背进屋,一边道:“被一个除妖师给害了!”
“除妖师怎么会害三生?”陌溪急得声调都变了,一路跟着行至屋中。石大壮将我放下,陌溪便立即蹲下来凑到我的脑袋边看我,见我还在眨巴眼睛,他这才敢往我的后背上看,这一看脸上的血色便“唰”地褪了下去。
“三生、三生……”陌溪颤着声音问我,“你痛不痛?你痛不痛?”
我努力抬起手在他脸上摸了摸:“我不痛的。”我戳他眉心那颗朱砂痣,努力想把他皱紧的眉头抹平,“你别露出这副表情……”
这一摸一戳在他脸上留下了血迹,我捏了袖子帮他擦,却反而糊得他满脸的鲜血。看到陌溪这样,我陡然记起冥府之中,我对陌溪神君那鲜血淋漓的三叩头,嗯……换个角度看看,我才知道当初的自己原来竟惨绝人寰得如此吓人。
当真是难为那时的陌溪还能笑出来……
“我先给你找伤药。”陌溪拼命按捺住所有情绪,挂着一张和我一样白的脸在屋里的柜子里稀里哗啦地一阵乱翻。待他找到了药,石大壮恰好从外面端了盆水进来,他大着嗓门道:“伤口要先洗洗,不然待会儿都和衣服黏在一起了。你先和她说会儿话吧,这么重的伤也不知道救不救得了,别待会儿你们连遗言也没交代上几句……”
我恨得咬牙切齿,这石头妖嘴太臭……
陌溪猛地瞪他:“你闭嘴!”他几乎是将石大壮打出门去的,“我会照顾她,你给我滚!”
我从没见陌溪跟谁急红眼过,即便是偶尔在书院与人有争执也是翩翩君子行止有礼的,像今天这样……大概是心里全然乱了吧。
陌溪摔上门,回到床榻边,拧了棉布轻轻擦我背上的伤,我不觉得疼,但他好似疼极了,颤着手,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
“陌溪。”他一点点揭开与我背上的皮肉连在一起的衣服,清洗好,然后往伤口上撒上药粉。我只觉睡意层层袭来,闭上眼,轻声道,“陌溪,三生不会有事的。”我感觉到了他的惶然,“你别害怕也别慌张,你相信我,我会一直陪着你的……”我拽住他的衣摆,让他感觉到我的存在,“三生会一直陪着你……”
在黑暗彻底袭来之前,我感觉有一滴滴温热的水珠落在我的脸颊之上,携带着苦涩、心疼和依恋,浇得我这颗坚硬的石头心一寸寸化为绕指柔。
此刻,我方认命地觉着路过冥界的那个白胡子老头没有欺我,这便是——情劫啊!
我再醒来时,陌溪正坐在床榻边看书,冬日窗户紧闭,外面投进来的光经过纸窗的过滤变得有些昏暗,但这并不妨碍我欣赏陌溪的侧脸。五官渐开,他是一日比一日更有气势了,不过想来也是,陌溪神君身为战神,下界历劫,岂能默默无名地过一生呢?只是不知他这一生劫数如何,也不知我能不能帮他挡过去……
我想得入神,陌溪看书也看得入神。当他翻书时,眼神不经意地一转,与我目光相接,我们俩措手不及地打了个照面,那一瞬间,他眼中特有的清冷让我一怔,待他的瞳孔深处印进我的身影,陌溪才忙放下书,俯下身子来看我:“三生醒了?可有哪里不适?”
我轻轻摇了摇脑袋,还不等我说话,他又忙去倒了杯水过来放在我旁边:“先喝点水?”
“你别紧张。”我道,“三生皮厚,比你想的结实多了。”
哪想我这安慰的话一出,陌溪又是眼眶一红。他沉默地转身放下水杯,忍了许久才道:“你背上没一块地方是好的……”他又道,“这算什么皮厚?真当自己是铁打的吗?你便是这样将息自己的?”他一顿,喉头一哽,“你可知我有多怕……”
“陌溪别怕。”我忙摸着他的手背安抚他,“这当真只是皮外伤,只需四五天我便能好了。”见他还要说话,我忙将包袱丢给别人,佯怒着恨恨地道,“都怪除妖师太顽固,下了狠手来害我。你瞅瞅,我当时已经抱头逃窜了,却还是被他伤成这样!”
陌溪一默,声音陡然一冷:“这些自诩正义之士的老东西皆是满嘴胡话欺人害命的家伙。”
陌溪自小被除妖师定了“克尽亲近之人”的命数,为此受了不少苦楚,他对那些人的厌恶平日虽未曾言表,在此时却毫不掩饰地暴露在我眼前。
我琢磨了一下,觉着万事得有个度,特别是陌溪现在在成长的重要阶段,有的事若是入了偏执,以后怕是会害他一生。是以,虽不情愿,我还是轻声道:“这除妖师是可恶至极,却不是所有的除妖师都这般可恶的,真正得大成者,确实值得人尊敬。”
也不知陌溪有没有将我这话听进耳里,只问道:“如今这除妖师在哪儿?”
“死了。”
他没再应声,素来清澈的眸子里有了几许我看不懂的情绪。
我不喜欢太严肃的他,于是招了招手,让陌溪矮下身子与我平视,我伸手摸了摸他的眼睛,他有些愣神,我道:“陌溪,你的眼睛里天生带有寒光。”
他微怔,不明白我为何突然说这话。
“不管对谁你都能温和地笑,眼神却是疏离的。”我道,“可你对我好得不能再好了。若是有一天,你再像对外人一样对我,我只怕自己会接受不了。”
陌溪愣了一瞬,却倏地笑了。他捉住我的手,放在他的唇边,像孩子一样依赖,又像大人一样郑重地许诺:“不会的,我会一直对三生好。”
他嘴里的热气呼在我手上,我心底一暖,正想说两句贴心的话回赠他,忽听“叩叩”两声门响,石大壮在外面弱弱地道:“院子我扫完了,柴也劈完了……”
陌溪放下我的手,轻声对我道:“三生先安心躺一会儿,我待会儿来拿话本子给你看。”
言罢他走了出去,我隐约听见屋外陌溪在与石大壮说些什么,却一句也听不真切,索性懒得管了。
不一会儿陌溪拿着我的话本子进来,我挥了挥手中的书,是他方才留在我的床榻上的,我道:“陌溪何时开始对兵法感兴趣了?”
他轻笑,把兵法拿过去,将话本子递给了我:“一直有所涉猎,最近打算仔细研究一下。”
我一边翻话本子一边闲闲地问他:“为何?想去打仗?”
“不。”他的声音很轻,“只是学学克敌制胜之法。”
我的注意力皆转进了话本子里,点了点头算是应了他的话,我便没再开口问什么。
翌日,石大壮却拼死冲进了我屋里,一脸鼻涕眼泪乱甩:“三生!我不卖身给你了!我要走,你放我走好不好?”
我一愣,转头看了看在一旁好似什么也没听到的陌溪。
“为何?”
石大壮声泪俱下:“我不敢喜欢你了,喜欢你要为你付出好多啊!我不想在这个天跳进湖里去抓鱼给你熬汤喝!也不想天天扫完院子劈完柴还要给你缝被子,我缝不来被子!十根指头都扎得漏水了!我也没法念话本子讨你开心,我不识字啊!我不敢喜欢你了!你放我走吧!你爱和陌溪怎样就怎样吧,求求你放过我!”
我侧目,眼神微妙地打量陌溪。
他别过头去看书,拒绝与我目光相接。
我一撇嘴道:“好吧,你走吧。我素来是大度的人。”
石大壮抬头看我,用力在地上磕了个头:“你当真是个好人!回头我一定找机会来报答你!但别再让我以身相许了!”言罢,他连滚带爬地跑了。
一室沉默。
我扣了话本子,语调微扬,轻问陌溪:“克敌制胜之法?”
陌溪清咳道:“我承认,现今这计使得有些拙劣。不过我只是为了证明……”他凑过来,正色看我,“三生,很多时候,脑子比身子好用。”
我对陌溪勾了勾手,他听话地俯下身子,我“叭”地亲在了他的脸上,陌溪一呆,脸颊烧一般红了起来。我正色教他:“陌溪,这种时候往往是身子比较管用的。”
他捂着脸,咬牙想了一会儿:“明日……我还是早起去跑步吧。”
我眯眼笑起来:“好啊,可是你今日得念话本子讨我开心。”我道,“这个天让你跳进湖里去抓鱼我舍不得,让你缝被子扎得满手的洞我也舍不得,所以你便给我念话本子吧。石大壮不识字,你可是识得不少的。”
我将话本拿给陌溪:“嗯,你瞅,我正巧看到这儿了——她对他说‘讨厌,不要老是欺负人家嘛’!他邪魅一笑,拥她入怀,‘你这磨人的小妖精,我偏要欺负你一辈子’‘啊、啊嗯、哈哈哈’。”
我正直地将话本子给陌溪,陌溪一脸通红不想接过。他这羞答答的模样看得我心花怒放心情愉悦,于是我学着话本子里的模样笑了:“陌溪,你怎么还不习惯我欺负你呢?我可是要如此欺负你一辈子的。”
他脸红得要滴血,但偏偏就是在这极度的羞涩当中,陌溪轻声道:“若三生愿意,陌溪便让你欺负。”
他说得那么小声,那么认真。
我笑得比吃了蜜还甜。
陌溪啊陌溪,你可知我真想永远这么和你走下去?不只是你许我的这三生,还有更多的三生,都这样一直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