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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而复返的猫

猫为什么出现在我的生活里,始终是个谜。

事情发生在我失业那年,夏天尚未远去,马路上残留着灼热的气息。我和上司吵了一架,一怒之下辞掉了给电商写台本的工作。女友十分生气,二话不说就搬了出去。

她一走,我也不愿意继续住卧室,搬到了客厅窗下的沙发床上过夜。这样一来,里屋就空了出来。虽然我不喜欢和别人打交道,但考虑到失业的窘迫,还是在网站上挂出了“诚征室友”的帖子。

两三天后,一个网名叫“我是一名科学家”的人联系了我。当天下午两点钟,对方准时出现在门口。

“科学家”二十六七岁,瘦高个子娃娃脸,穿一件优衣库T恤、一条卡其色裤子,斜背一只很大的帆布挎包,全身上下一丝不苟,只有头发因为疏于修理显得过于茂盛。两条毛毛虫似的眉毛爬在一本正经的眼睛上方,有几分天真的固执。

他打量一圈乱糟糟的客厅,轻轻推开卧室门,伸长脖子查看一番,又掩上门退了出来。

“我非常喜欢这里,希望明天就能搬过来。”他说。

虽然征室友的帖子是我挂出去的,但我并没想到真能租出去。这里虽然地处南二环,但实际上破败不堪。楼道灯光晦暗,电梯摇晃不止,暖气时有时无,厨房正对走廊,一到吃饭的时间就飘荡着呛人的气味。这样一个地方,真不知道有什么值得“非常喜欢”的。

“房子比较旧,也没什么像样家具,你要不再考虑考虑。”我说。

“没关系,只要是高楼层并且视野开阔的房间就行。”他说。

原来他看中的是视野。虎坊桥一带属于老城限高区,这幢筒子楼是附近唯一一座高楼,天气好的时候可以看到几公里外,和他的要求算是相当契合。不过直觉告诉我,和这人合租准没好事。

“卧室两千一个月,水电均摊。”看他不怎么有钱的样子,我随口多要了五百,希望对方知难而退。

没想到他拧起两条眉毛思索片刻,坚定地点了点头:“好。”

我叹了口气:“高层视野好的地方很多啊。”

“市中心高层建筑虽然多,但密集程度不亚于亚马孙丛林,无论从哪个窗口望出去,总会被遮住一部分视线,真正一望无际的地方非常难得。这里正是我找了很久的适合做研究的地点。”他认真地解释。

“研究”两个字引起了我的一点儿警惕。有个热播的电视剧里讲一个化学教师在民宅偷偷制毒,不知道眼前这位“科学家”做的是哪门子研究。尽管如此,我也没有继续追问的兴致。

“有一条,不准养宠物。”我说。

“没问题,我没有宠物。”他说。

“不管是动物也好,植物也好,任何活着的生物都不准带到这里来。苔藓、水藻都不行。我不喜欢家里有需要照顾的东西。”我说。

他满口答应。既然如此,就先收下一个月房租好了,反正中途搬走的话钱是不退的。

临出门的时候,他想起什么似的转过头来:“还没问你是做什么的呢。”

“自由职业,算个编剧。”我含糊地说。

“果然是艺术家!”他看着地上乱七八糟的草稿纸团,毛茸茸的眉毛往额角飞了飞,“拍电影肯定很——”

“明天下午见。”我打断了他的遐想和好奇心。

“明天下午见。”他高兴地说。

第二天下午,我照例在沙发床上宿醉,“科学家”推着四个巨大的箱子进了门。

“这一箱是书,这一箱是衣服毯子,这一箱是野外观测用的装备……”他一面介绍,一面气喘吁吁地把那些相同款式、不同颜色的箱子往卧室搬。最后一个枣红色的箱子大概不重,他一只手就拎了起来:“这一箱是我的私人收藏,很不容易才——啊呀!”

扑通一声,他被玄关处没铺平整的瓷砖狠狠绊了一跤,箱子脱手飞出,砰的一声落在我面前。锁扣应声而开,整整一箱白骨散落在地。

隔夜酒立刻醒了,我噌地从床上跳起来,贴紧身后的墙壁。

“你……收藏这个?”

“别误会,这是我室友。”他摔得爬不起来,看到我脸上的表情,连忙补充,“之前的室友,现在室友是你。”

要是我枕头下面有把枪就好了。离职的时候应该把道具组的塑料枪拿回来的,我飞快地想着。目前的位置非常不利,虽然我身后就是窗户,但足有十六层楼高,跳窗逃跑断不可能。如果正面搏斗,我也没有必胜的把握。他看起来斯文瘦弱,不如我会打,但个头比我高点儿。既然他能把室友塞进箱子,想必不好对付。

我盯着他,慢慢往窗台边挪,不动声色地将窗台上一只空酒瓶抓在手里。看到他试图从地上爬起来,我立刻举起了酒瓶。不过,我还没砸下去,他就提前一秒捂住脑袋,比我还紧张地喊道:“是鸟,是鸟!我是个动物学家——”

“蹲那儿!别动!”我举着瓶子,一点儿不敢大意。我飞快瞟了一眼地上的骨头,其中一块带嘴壳的头骨看起来确实像鸟。他小心翼翼地捡起另一块像烤翅的骨头,指给我看:“这个地方,掌骨,中空结构,是翅膀。”

我们隔着白骨紧张对峙了一阵子,试图从对方眼神中揪出什么值得怀疑的地方,结果因为保持一个姿势时间太长,不得不偷偷活动手脚。

“你刚说你是干吗的?”

“动物学家,研究鸟类的。”他缓慢移动到另一个箱子跟前,打开锁扣,从里面拖出一张硬纸,递到我面前。是一张英文的博士学位证书。他埋头又翻出一张卡片,是皇家地理学会的成员证。这人居然真的是个鸟学家。这还没完,他接着掏出一本厚厚的装订册,认真地问:“毕业论文你要看吗?”

我放下瓶子,把那两张纸还给他:“不用了。”

“哦。”他接过东西,把它们塞回了箱子。

“你干吗说这是你室友?很吓人的好吗。”我把酒瓶放回原处,瞪着地上那些骨头。

“以前住宿舍的时候就是我和它一起,这是头一回和人合租。”他说。

看到我放下酒瓶,他明显松了口气,一边留心我的神情,一边飞快地把前任室友的骨头们塞回箱子,然后嗖的一声躲进了房间。

早知如此,应该把他的房租翻一倍才对。

因为一箱白骨带来的震撼效果,接下来的几天里,我对新室友的一举一动多有好奇。这人过着悄无声息的生活:每天六点半起床,静悄悄地洗漱,摸黑吃一两块切片面包,换上鞋子轻声出门,晚上七点钟准时拎一盒7-11便利店的盒饭出现在门口。淋浴之后他会换上一身格子睡衣裤,在卧室里待上三个钟头,然后回到客厅,在扶手椅上喝一杯热豆奶,十点半准时睡觉。这就算是一天。都说最好的室友就是没有室友,从这个意义上说,我对新室友十分满意,以至于没多久就忽略了他的存在。

然后是猫的出现。

那是立秋后的一个礼拜五,八月底的样子。瓢泼大雨下了一整天,桥下积水、道路中断、汽车被淹的新闻渐次出现在社交网络上。傍晚七点,门口没有像往常一样响起钥匙开门的声音,又过了半个钟头,鸟学家仍然毫无音讯。我打算发个信息问问情况,这才想起我们根本没有对方的电话号码。

又过了一刻钟,门口传来敲门声。不是那种砰砰砰的敲门声,而是拿着什么东西腾不出手时勉强发出的敲门声。我打开房门,他浑身透湿地站在外面,手里捧着一团用外套裹起来的什么东西。

“你有多少钱?”他直截了当地问。

“两百。”我说。我有五百多,卡里还有两千块。

“我有一千,恐怕不够……能不能先借我,发了工资立刻还你。”他说。

“怎么了?”我瞟了一眼他捧着的那团东西。

他打开外套,露出一只奄奄一息的动物。它的毛发凌乱不堪,看不出颜色,只有额头上深灰色的M纹路清晰可见。

是个猫。

“在地铁口的水坑边捡到的,卡在栏杆缝里,搬了好久才掏出来。胳膊骨折了,得去医院。”他说。

我看了一眼那只动物,下一秒就会咽气的样子。

“这种天气,动物医院也关门了吧。”我说。

“骨头断了,不去医院恐怕不行。”他说。

“找个纸箱子放一晚,明早没死的话再送呗。”我随口说道。

他的两条眉毛顿时拧到一起,明显生气了,但他什么也没说,转身就往电梯的方向走。这样一来我也有点尴尬。

“你要不先让我给它看看?我学过一点儿急救。”我冲着他的背影喊道。

他果然转了回来,怒气变成了天真的期待。他把猫的一只爪子轻轻拿到外面:“骨折的是右手。”

我在那只造型奇怪的前肢上按了按,猫立刻发出嗷的一声,他赶紧把它抱了回去。

“确实骨折了。”我说。

暴雨如注,冷风从破碎的玻璃窗灌进楼道。我对见义勇为没什么兴趣,对小动物也没有多少爱心。在这件事情上的妥协,无非是想顺水推舟地在荒芜的生活里抓住些什么罢了。

“走吧。”我拿上钱和雨伞,和他出了门。

不远处有一家宠物医院,只有一个值班医生还在。鸟学家晕血,手术还没开始就率先倒地,我只好被临时征用,在手术期间担任助理。

“你帮我递东西就行,怕血的话就不要盯着看。”医生瞟了一眼直挺挺躺在病床上的鸟学家,“我们医院只有一张大型犬床,你要是再晕就只能躺地上了。”

“我不怕。又不是我骨折。”我说。

手术没有持续多长时间。医生熟练地将错位的骨头恢复原位,安了两颗钢钉,然后缝合伤口,打上石膏。一切结束之后,他招呼我把瘫成一片的猫从手术台上搬下来。

“一、二、三,起——!”

我们两人深吸一口气,抓住蓝色布单的四角,把猫抬到软垫上。鸟学家悠悠醒转,见猫还活着,忙向医生道谢。

“是卡栏杆里了吧?这种情况每年都有好几起。”医生边摘口罩边问。

“经常有猫卡在栏杆里?”

“嗯。因为吃得比较多,一时大意了,就容易卡住。”医生说着,摸了摸猫圆滚滚的肚皮。

“原来是这样。”鸟学家露出笑容,也伸手摸了摸猫的肚皮。

“还得住一段时间的院,需要输液。”医生龙飞凤舞地填写住院卡,“叫什么名字?”

“徐栖,双人徐,栖息的栖。”鸟学家回答。

医生吃惊地抬起头:“还这么有名有姓的?”

我咳嗽一声:“问的是猫,不是你。”

“哦哦!”他恍然大悟,“还没来得及取名字呢,刚刚捡的。”

“原来是流浪猫,”医生看我们的目光柔和下来,“给它取个名字吧。”

“你是搞艺术的,你来取。”徐栖期待地看着我,“叫什么好呢?”

我瞟了一眼垫子上四仰八叉的动物:“猫。”

“单名容易重。”他想了想。

重什么重,它又不用上学。

我又瞟一眼那团灰不溜秋的东西:“灰猫。”

“这样就准确多了。”徐栖很赞成。

镜片后面柔和的目光消失了,医生拉长脸看了我们一眼,表情僵硬地在档案袋的姓名栏上写下“灰猫”两个字。

“观察两个小时再走。有事叫我。”医生扔下这句话,关上了休息室的门。

我们在观察室的塑料椅子上面面相觑,房间里安静极了,挂钟在墙上滴答作响,猫的肚皮随着呼吸起伏,灰白色的绒毛像麦草般摆动。这种时候总是无话可说,但不说点什么又更不自在。

我摸出一支香烟,把窗户推开一条缝,外面的雨声清晰地传了进来。

“鸟类研究是干吗的?”我随便起了个话头。

“主要是研究鸟类的。”他回答。

“……挺有意思。”

“对。”

屋里又安静了。人和人之间的交流不但艰难,而且毫无意义。

“你在大学工作?”我又起了个话头。看他的打扮和平时规律的作息,估计是个三好学生,但我们住的地方附近并没有大学或者研究机构。

“不是,”他摇摇头,“我回来以前联系好了一所大学,但是后来他们说编制紧张,今年没有教师名额了。我暂时在学校的网络中心工作。”

这让我吃了一惊。一个年轻有为的科学家,竟然成了网管?见到我惊讶的表情,他有点腼腆地笑笑:“只是暂时的。”

“暂时干几天,下学期有名额了就回去?”这还差不多。

“不是。工作只是暂时的,很快就失业了。”他说,“临时雇员末位淘汰,连续三次上榜就要辞退。我已经两次了。”

我更加吃惊,想不出这个规矩又认真的三好学生怎么会落到这个境地。

“怎么搞的?”

“上班时间看天。”

“什么?”我以为自己听错了。

“只是看了一下下,也没有一直看,正好被撞见,没办法。”他说,“虽然我坐在靠窗的位置,但外面的天不是这里挡住就是那里挡住,其实看不到什么,比我们住的地方差远了。”

他清澈的目光看向我,好像我理所当然能明白他的意思似的。我当然不明白。

“天有什么好看的?”

“天上有鸟,能飞。”他温和地笑了,眼睛里闪烁着光芒,和他大脑短路的状态判若两人。人只有在谈到自己最熟悉、最喜爱、最向往的事物的时候才会有这种温柔又聪慧的神情。

“你租房子的时候说要视野好,也是为了观察鸟类?”我问。

“说不定什么时候大学有名额了,还可以申请。”他说。

暴雨下到后半夜才停。医生把费用打了折,我们还是花完了现金,又刷了一些信用卡。几天后灰猫出院,我们连信用卡都刷光了。

本来有言在先不养宠物,但当时的情况下我也不好再提这件事。我忙着在网上给灰猫找领养的主人,徐栖十分仔细地照顾它,猫粮必定先用鱼汤泡软,如果是冰箱里拿出来的罐头,还会用微波炉温一温。

不过,灰猫并不因为徐栖的悉心照料就与他多么亲近,看谁都是一副傲慢的样子。

“猫都这样。”徐栖说。

大概因为打了石膏的右手看起来有点滑稽,我发的“灰猫寻领养”帖子下面获得的“哈哈哈哈”加起来都能绕地球一周了,猫还是没有送出去。

“怎么办,送不掉。”

“慢慢找,不着急。”

“洗干净再拍张照试试。”

等它的伤口拆了线,我们给它洗了个澡,洗完之后发现还是灰不溜秋的一团。

“糟了,洗不白。”

“这个颜色也有好处,耐脏。”

过了一段时间,猫的身体恢复了矫捷,不过仅限于徐栖上班不在家的时候。只要他一进门,它就立刻做出虚弱的样子躺在软垫上,等着那个纯良的鸟学家把新鲜的三文鱼罐头送到它嘴边。

“要不养着算了。”

“不行。”

又过了一段时间,我们仍然没有找到愿意领养灰猫的人,它却忽然自己消失了。不在床下面,不在衣柜里,我和徐栖翻箱倒柜,也没有找出它的踪迹。

“可能是门窗没关好,从阳台跑丢了。”我说。

徐栖看起来有些失落,但也只是又说了一遍那句话:“猫都这样。”

生活回到了过去的轨道。既然货真价实的鸟学家都能被放鸽子,我这种半吊子编剧失业也不是什么大事。我接了一些零散的工作,白天给参加综艺节目的小艺人写脚本,夜里在电脑上看电影或者喝酒发呆。天气变凉,徐栖换上了连帽衫,回家以后就把自己关进房间。灰猫失踪之后,我们也恢复了点头之交。

天气凉得很快。临近中秋,今年却毫无节日气氛,据说因为原料供应问题,月饼口味和款式很受限制,导致生意十分萧条。中秋节的夜晚,徐栖下班回来,一手拎着盒饭,另一只手拎了一盒月饼,说是单位发的中秋福利,让我随便吃。

他打开盒子,里面原本是五个月饼的位置,却只放了双黄、枣泥、莲蓉和云腿四个月饼,剩下一个写着“五仁”的格子里滑稽地躺着一只咸鸭蛋。

徐栖呆呆地看着咸鸭蛋,问:“这不是端午吃的吗?”

“你们单位买的三无产品,把端午没卖完剩下的咸鸭蛋塞月饼盒子里了,够省。”我把鸭蛋扔回盒子,随手抓起双黄月饼,往椅子里一歪。随便吧。

徐栖想了好一阵子才弄明白为什么商家要把端午剩饭放进中秋礼盒,结果来了一句“也不是不行”。真是任人宰割的典范。他推开窗户,像只鹅似的把脑袋伸出窗外,试图找到月亮的位置,但一无所获。

想想好笑,我送给女友的戒指就是在分手当天被她从这个窗口扔下十六层高楼的。夏天的时候我们还约好去听张学友的中秋演唱会,结果夏天还没过完我们就断了联系。我窝在椅子里想着这些事,电话响了,女友的名字突然出现在手机屏幕上。我心里一跳,立刻接了起来。

“是我。”简洁有力,是她的声音,“你工作找得怎么样了?”

“还不错。”我扯了个谎。

“我知道你最近不容易,但一时的困难算不了什么。坚持就会成功。”

“你说得对。”

“我认识了几个做投资的朋友,打算投影视公司,正在招聘。今晚一起来聊聊?”

“那太好了。”

“写东西没前景的,你能想明白这点就好。”

“当然。”

“行,晚些我通知你具体地点,看着点儿手机。我知道你也想找份好工作,我会帮你的。”她挂上了电话。

我站在原地,全身血液变成深红色的岩浆,从某个地下岩层沿着裂缝层层上涌,灼热地堵塞在胸口,让我无法呼吸。几乎无意识地,我将手中的包装袋扯到了底,那块硬邦邦的双黄月饼砸在地上。一抬头,徐栖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瞪着我。

我有点尴尬,捡起月饼。但他还是瞪着我,准确地说是瞪着我身后的方向。我顺着他的目光转过头去,沙发床上方是客厅的老式铁框窗户,窗扇开着,月亮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升起。夜风微凉,一轮明亮的圆月下,傲然立着一条毛茸茸的身影,一双桂圆核般的眼睛又黑又亮,椭圆形的宽脸上竖着两只三角形的尖耳朵,尾巴高高举在身后——是灰猫。

它抖抖毛,清清嗓子,咧开三瓣嘴:

“两位,别来无恙啊。”

当时的情景我记得再清楚不过:四下安静极了,能听到双黄月饼再次掉在地上的声音。

灰猫圆溜溜的眼睛在我和徐栖之间转了几转,低头叼起窗台上一小包什么东西,踩过沙发床,跳上桌子,把东西放在了桌子中央。

那是一只用墨绿色树叶裹成的小包袱,上面系着一个蝴蝶结。它一屁股坐在茶杯垫上,两只前爪灵巧地解开绳结。

我的心怦怦直跳,一方面认定自己出现幻觉,另一方面又希望妖怪报恩的传说是真的:在那些故事里,妖怪们要么化身美丽女子以身相许,要么送来黄金万两珠宝无数。哪种都行。

灰猫打开最后一层树叶,露出一小捆金黄香脆的鱼干。

“前些日子承蒙二位关照,适逢中秋佳节,特意带了点儿下酒小菜,不成敬意。”它做出邀请的手势,大方地示意我们落座。

我们乖乖按猫的示意挪到桌旁,瞻前顾后地坐了下来。灰猫把最大的那条鱼推到徐栖前面,选了条小的推给我,自己拿起不大不小的一条咬了一口。咔嚓,声音酥脆,听起来外焦里嫩,相当不错。

我警惕地看着徐栖的下一步举动,他端详了一会儿鱼干,小声对我说:“以前我在牧区做研究的时候,牧民朋友请我们吃羊眼睛,那是款待贵宾的习俗。”

“你吃了?”我胃里发堵。

他点点头:“嚼起来像田螺。”

徐栖拿起一条鱼干,坚决地咬了一口,两条眉毛立刻飞了起来,三下五除二就吃光了一条。看他没什么异常反应,我也犹豫着把鱼干放进了嘴里。确实还不错,有点像料理店的盐烤多春鱼,不过更香一些。

吃了鱼干之后,我们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灰猫开口说话这件事似乎也不那么奇怪了。它满意地眯起眼睛,舔了舔前爪上沾着的鱼味儿。

“这是‘一刀余’总店的限量版秘制鱼干,论口感是独一份。三年前,余老板的店被一帮游手好闲的喜鹊盯上,卖不完的存货频频失窃,我帮他解决了这个麻烦,因此他定期送我一些。”灰猫说。

“你干掉了喜鹊?”我问。

“噢,我干掉了存货。”灰猫回答,“我建议老余每天现做现卖,不留隔夜货,一劳永逸地解决了这个难题。”

“真是另辟蹊径!”徐栖钦佩地看着它的宽脸。他这个人虽然思维方式奇怪,但总体上有条理讲逻辑,只是每次遇到猫的事就毫无底线,一味逢迎,令人无语。

灰猫倒很享受这种奉承,它挺了挺背,不动声色地掩饰着骄傲的神情。

“这一点上,我和徐老师英雄所见略同。用你们人类的话来说,叫做不谋而合,一拍即合,一……一什么来着?”

“一丘之貉。”我说。

“对,就是这个意思。”灰猫没有听出我的言外之意,满意地点了点头。接下来,它拢了拢两只前爪,愉快地透露了许多动物生活在我们这个城市的秘密,我们这才知道自己生活在一个精怪出没的世界里。

“中关村地铁口有个推小车卖鸡汤面的小摊,摊主其实是黄鼠狼;五道口经营烤串店的其实是刺猬一家;朝阳公园那边的甜酒酿米糕,做酒酿的其实是狐猴;还有街角卖鲜虾捞面的店,老板娘其实是鹈鹕。”灰猫笑眯眯地说。

“你说的烤串店,是用特制的签子烤肉的那家吗?”那家店我去过,蜜汁鸡翅和羊腿特别出名。我还好奇为什么结账的时候店家要仔细数签子回收,原来那些是刺猬背上的尖刺。

“没错。他们家的烤肉总有一股鲜果的香气,那是刺猬们秋天收果子时,果子扎在上面留下的气味。可惜后来开不下去了。”灰猫惋惜地说。

“为什么?”我并不知道还有后续发展。

“因为生意太好,引起同行嫉妒,没多久就有竞争者在马路对面开了一家同样的烤串店。刺猬一家待人和气,新来的这伙却气势汹汹,连哄带吓,最后把刺猬一家轰走了。”灰猫摇了摇头。

“谁这么霸道?”

“还能有谁?豪猪。它们这一类不务正业,欺行霸市,最开始冒充老中医给人扎针灸,闹出医疗纠纷,后来改行在三里屯做文身师,给人家背上文了个四不像,被狠揍一顿。谁想到最后跑去欺负刺猬一家。”

“那刺猬们后来怎么样了?”

“回乡下了,接着做以前的营生,鲜果运输。”灰猫说。

“你说的朝阳公园那边的甜酒酿米糕,是八块钱一碟、蘸上蜜乳吃的那种吗?可是最近没看到卖的了。”徐栖也开始在自己的生活中寻找精怪们存在的蛛丝马迹。

“就是那种。狐猴擅长造酒,做酒酿米糕、酒酿馒头什么的,对它们来说只是小菜一碟,人类的厨师怎么也达不到那个水平。不过八块钱的米糕利润太薄,餐厅租金又一直涨,老板想改换经营方向,于是就找了个借口把狐猴辞退了。”灰猫说。

“啊呀,吃不到了。”徐栖遗憾地说。

“狐猴们下家找得非常理想。有的去了酒厂,有的去了酒庄,都是高薪。还有的因为有独家秘方,甚至还拿了股份。这年头,会酿酒总是不愁活路的。”灰猫说。

“真是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我说。如果不是因为今晚没喝酒,我一定会怀疑眼前的场景是不是真的。

“这个嘛,其实不能这么看。”灰猫礼貌地指出,“按照人和动物来区分生灵本来就是非常局限的思路。实际上人类也好,动物也好,甚至植物也罢,区分它们的唯一方法就是是否拥有‘精魂’。”

“精魂?”

“没错,拥有了精魂的物种,就是万物之灵,用几条腿走路并不重要。”灰猫说,“万物有灵,精魂不死,这才是真实的世界。”

“难道不是每个人都有精魂吗?”

“当然不是了。满大街那么多人类,上班,下班,恋爱,失恋,结婚,离婚,苦恼,快乐,随波逐流,碌碌而生,难道你觉得他们拥有精魂?”灰猫毫不客气地反驳,“人没有精魂,和鱼干有什么区别?”

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一条猫怎么明白人的辛苦。我还想反驳,灰猫换回彬彬有礼的语气,话锋一转:“今夜月圆,既然大家聊得投机,不如换个赏月的地方,边吃边谈?”

“那太好了。”徐栖毫不犹豫。

“去哪儿?”我心生疑窦。

“这个嘛,附近的湖广会馆两位可去过?今天晚上有中秋堂会,店家提供桂花月饼,难得一遇。”灰猫说,“我碰巧有三张包厢票,正对戏台。”

“桂花月饼?”徐栖两眼一亮。

“嗯哼,满陇桂雨的蜜糖金桂,一年也就吃这么一回。而且不光桂花月饼做得好,桂雨佳酿也很棒,”灰猫歪头将我打量一番,做出遗憾的样子,“所以嘛……你不能去真是太可惜了。”

“我为什么不能去?”

“咦,你不是要等女朋友的电话吗?为了工作的事吧?她对你可真好。”

它这么一说,我立刻感到背上长出一片毛刺。吃剩的鱼干躺在蔫掉的叶子上,岩浆在地底翻滚着深红色的泡沫。

“你说得对。不过我们人类有手机,这玩意儿可以随身携带,保持联系。”我毫不客气地瞪了猫一眼,把手机装进口袋。

灰猫跳上徐栖的肩膀,狡黠地眯起眼睛,居高临下地数落道:“人类就要安心过咸鱼的生活嘛,总想着凑热闹可不行……”

我们一道出了门,月明星稀,凉风宜人,信步街头,感觉十分奇妙。在我的记忆中,自少年时代结束,就不曾有过几个人一起做一件荒唐事的经历了。我感到脚步轻盈,充满期待,徐栖也一副欣欣然的模样。

湖广会馆离我们住的地方很近,逢年过节有大鼓、相声、戏曲之类的传统表演,但我从没去过。据灰猫说,这处宅院最早建于嘉庆年间,曾有多位名流在此下榻,一度堂会不断,堪称宣南胜地。我们被服务生引着一路往里,只见朱漆大门内亭台楼阁富贵大气,竹木花草曲径通幽,天幕上更是用金丝黄缎绣着龙凤戏珠。此刻,台上演着一出武戏,台下满堂喝彩,热闹极了。

服务生将我们领上二楼,清一色包厢雅座,挂着深红色绒帘。灰猫掏出三张戏票递给脸色灰白的检票员,大方地四下介绍我和徐栖:“这就是我提到的那两位朋友,胡先生和杏先生。”我和徐栖按猫之前的嘱咐,装模作样地点头微笑,检票员扫了我们一眼,没有看出问题来。

“喂,你这票本来不是给我们吧?”我低声问猫。

“你们两个人类,最多只能买到大厅散座的票,怎么能搞到包厢呢?我为了带你们欢度中秋,专门让两位朋友出面买了这两张票。真是好心没好报。”灰猫一脸不高兴,吹胡子瞪眼睛。

“好了好了,猫能有什么坏心思呢?”徐栖忙摸了摸它的后背,给它顺毛。

我们走进包厢,八仙桌上早已摆好三盏清茶、一盘桂花月饼。服务生将深红色天鹅绒幕帘一挑,正前方戏台上的一举一动清清楚楚,楼下大厅的方方面面也都一览无余。竟然能弄到这么抢手的座位,看来灰猫不光脸大,面子也不小。

“今儿来的都是角儿,三位尽兴。”服务生伺候灰猫在软垫上坐下,鞠了一躬,恭敬地退场。

灰猫端起茶盏浅尝一口,徐栖对着桂花月饼搓手,我看着楼下天井里熙熙攘攘的观众,暗暗揣测谁会是动物变成的人形。桂树的香气从院中飘来,明月悬在半空,想到自己正和一只猫共度中秋,我感到身在梦中。

片刻之后,锣鼓三声响过,戏又开演。这次舞台上多了一张朱红色的八仙桌,两位武生一黑一白,围着八仙桌前躲后闪,一招一式,难解难分。我和徐栖对传统戏曲了解不多,大部分兴趣都在灰猫身上,猫倒是一副戏迷的样子。

“台上演的是什么?”我随口问。

“这出戏讲的是两位好汉在黑乎乎的旅馆里起了误会,互相以为对方是坏人,摸黑一场恶斗,最后主角出场,方才冰释前嫌。”灰猫一边与我们谈天,一边紧盯戏台。

“精魂的世界也有坏人吗?”徐栖吃下第三块桂花月饼,两只手沾满了糖浆。

“自然是有。像我这样智勇双全的猫,往往需要处理一些复杂而艰难的特殊状况,即使深入虎穴、九死一生,也是常有的事。”灰猫轻描淡写地说。

“类似黑猫警长?”徐栖一本正经,灰猫险些把茶喷到桌上。它不得不清清嗓子,重新摆出云淡风轻的模样:“应该说是孤胆英雄。实不相瞒,上次遇险被二位搭救,就是因为在一次危险的行动中遭人暗算。后来不辞而别,也是为了要去处理那个事件的后续工作。”

它这么一说,我和徐栖都瞪大了眼睛,让它具体讲讲。灰猫犹豫片刻,沉稳地点了点头。

“这件事牵扯众多,有相当多的内容还需要保密。用你们的话来说,它并不是一件单纯的案子,而是一起团队内讧造成的帮派火并。”说到这里,它挥挥手,让外面的服务生放下厚重的天鹅绒帘子。这样一来,小包厢就和外面的世界隔离开来,不怕被旁人听到。

“帮派火并?”难道是和狗打起来了?

灰猫喝了一口茶,娓娓道来这一段奇闻。原来,我们生活的世界不光有许多动物和植物的精魂,食物、天气、假日也都可能有自己的精魂,其中就有一位富可敌国的殿下。这位殿下的手下尽是精兵强将、可用之才,最受信任的是一个由五名成员组成的带刀护卫团。本来一切都很正常,可殿下不知怎么的学了一些管理方法,认为团队要有活力,必须居安思危,因此开始采用竞争上岗的方式。谁想进入护卫团,都要通过比试,择优录用。这么一来,下属们如临大敌,护卫团的五位成员生怕被取而代之,后来者则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众人中,有两个最有实力,也最有野心:红袍怪花哥和鼠来宝松哥。花哥和松哥没有十足的把握在公开比试中获胜,于是密谋先下手为强,把排行最末的两名护卫干掉。

“说来这位殿下有些独特之处,一年四季里大多数时候都只在庄园中闭关不出,只到立秋之后才现身。因此,这两个野心家决定在夏末宴会上动手,趁殿下不在,先斩后奏。”灰猫说。

八月末,鸿门宴,暴雨如注,众人到场。花哥和松哥拉帮结派,做了万全准备,只等摔杯为号,万万没想到,那两位护卫早就知道了这个消息,各自带了人手,决意反杀。

深红色幕帘外传来戏台上的锣鼓声和人群的喝彩,远远近近,忽急忽缓。灰猫说到此处,帘外一声锣响,把我吓了一跳,它躬身立起,将拉绳用力一拽,绒布幕帘豁然打开,明亮的灯光直射进来。

“好戏正在上演,朋友们,要是错过可就亏大了。”灰猫往戏台张望一眼,回到软垫,拢拢前爪,喝了口茶。

“然后呢?”徐栖追问。我们谁也没兴趣看戏,只想听灰猫讲。

“然后鸿门宴就成了刀光剑影的火并现场。”灰猫摇头叹息,“那是一场相当高档的自助餐晚宴,乐队演奏行云流水,美酒佳肴数不胜数,谁料转眼间大家打得馅儿都出来了。在下身临其境,也是相当震动。”

“你在那儿干什么?”我问。

“这个嘛,在下只是个小角色,”灰猫语焉不详地回答,“我受相关部门委托,与几位同行乔装打扮,以宾客的身份潜入宴会现场,制止这一危机。没想到……我入戏太深,装得太像……你知道,当时是个自助餐。”

“你的意思是,你吃多了。”我抓住了重点。

灰猫不自在地挪了挪屁股:“其实也没有很多,毕竟我不能什么也不碰,那样就引起怀疑了。总之,我吃了一条三文鱼……”

“你吃了一整条三文鱼?”徐栖惊讶地瞪着灰猫的肚子。

“……这不是重点。我是说,我随便吃了几口晚饭,又假装喝了点儿酒,忽然间大厅里就乱了起来,到处鸡飞狗跳。潜伏的同行们亮明身份,鸣枪示警,我的搭档汪汪乱叫冲过来说疑犯跑了……”

“你的搭档汪汪乱叫?”徐栖也发现了重点。

“不用管他。他们这一类智力不行——总之,我赶紧跑出大厅,像我这样火眼金睛目光如炬的猫,一眼就发现了正在逃窜的花哥和松哥。他们俩也不是吃素的,当即分开往两头跑。我和搭档各追一个,在倾盆暴雨和滚滚车流中上演了一场狼奔豕突的精彩大戏——”

“然后你卡在栏杆里了。”我毫不犹豫说出真相,一点儿面子没给它留。

“我追的那位疑犯满肚子坏水,捡缝儿就钻,我顺利钻过了七八个栏杆……”灰猫还想保住自己的脸面。

“最后还是卡住了。”真相可以说两次,嗯。

“你非要这么说我也没办法。”灰猫虎着一张脸,“反正算工伤。”

这就全明白了。灰猫的叙述加上暴雨那天我们的见闻,前因后果都联系了起来,有一种拨云见日的奇妙感觉。

“后来抓到他们了吗?”徐栖问。

“花哥和松哥逃跑之后,眼看没有退路,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组织了好几次针对两位护卫的袭击,非把人家干掉不可。他俩吓得够呛,只得求助特事处——”

“什么处?”

“特事处,特别事务处的简称。为了将所有在逃人员缉拿归案,特事处那些人差点儿想破脑袋,好在我已经给他们指出一条明路,很快就可以顺利收官了。”灰猫拉了拉铃,吩咐服务生添茶,“当然,我也合理地收取了一点儿微小的费用。”

“你给他们出了什么主意?”徐栖天真地问。

“这个嘛,无非是引蛇出洞。”灰猫放下茶杯,往嘴里塞了一块月饼。

“用两位护卫作为诱饵,引诱花哥和松哥前来袭击?”

“正是。”灰猫狡黠地一笑,“那两位护卫一个诨名美人目,一个外号铁头陀,都是戏迷,我们向外界散布消息,说他们要在中秋之夜外出听戏。听戏的地点嘛,就是这里。”

“这里?”徐栖完全没有意识到危险,兴致勃勃地站起来趴到栏杆上,伸长脖子往下看。刚刚我们全神贯注地听灰猫讲故事,没有注意场中情形,此时才发觉场中不知什么时候多了许多观众,台上戏至高潮,鼓点密集,锣声脆亮,武生们上下翻飞。随着节奏的加快,台下观众也站了起来,里外三层地挤在戏台前方。

我有种不好的预感,暗暗后悔今晚这一趟过于大意。为了确保徐栖活到下次交房租的那天,我一把将他揪回椅子,他却浑然不觉地分析起灰猫的计策:“这个法子不保险。这儿这么热闹,如果真让那两位护卫出现,引来逃犯,难免会引起安全问题。”

灰猫没有答话,两只眼睛笑而不语地望向我。我心中不安更甚,目光紧紧盯住楼下的人群。新来的观众有些不太对劲,他们好像在热心看戏,却不时回头扫一眼我们所在的包厢。天气并不炎热,不少人却敞着外套。一个穿短夹克的男人回过头来,海苔眉下一道锐利的目光正与我相遇,我背后顿时升起一片凉意:他的夹克里藏着一把手枪!

我猛地起身去拉身后的小门,但门已从外面上了锁。此时此刻,戏台上一声断喝,两位打得不可开交的武生突然转换方向,两柄花枪直冲着我和徐栖掷来,闪烁的银光瞬间就到了我们面前。说时迟那时快,灰猫纵身一跃拽下拉绳,绒布帘倏然关紧,我眼前一黑,只听见两声布帛裂开和金属相撞的细微声响。

紧接着,楼下传来惊慌的叫声、尖厉的哨音、杂乱的跑动和呼喝之声。

“别跑——!”

“站住!”

我一脚踹开包厢门,黑暗中抓住徐栖的胳膊把他往外推:“快跑!”没想到那扇门是个弹簧活页,徐栖刚往前迈出一步,就被重重弹回来的门扇迎面拍在脑门上,直挺挺给拍了回来。我们俩摔在地上,眼冒金星。

“别走!”漆黑一片的包厢里传来灰猫的声音,两只手电筒一样的眼睛扑向门口,挡住了去路。我飞快爬起来,往包厢前方扑去,用力去掀帘子——就算从二楼跳下去,也比坐以待毙好。可是这块天鹅绒帘布竟然纹丝不动,准确地说,这根本不是天鹅绒,更像金刚纱,用来做防盗纱窗的那种。见鬼,被困住了!我正要用力再掀,一只毛茸茸的爪子按住了我的手。

“不可以!”灰猫喝道。

话音刚落,楼下兵刃相交的杂乱之声、脚步凌乱的逃追之声、桌椅翻倒的打斗之声骤然密集,有人高喊:“都抓到了!”很快,躁动停了下来,周围恢复平静。

灰猫松了口气,挪开摁住我右手的爪子,啪一声按下墙上的电灯开关。包厢一亮,我一眼看见两柄卡在深红色布帘里的锐利枪头,明晃晃地发着寒光。那帘子果然不是普通天鹅绒,里面夹着一层密实的金属网。我一把抓住它的脖子提到空中,吼道:“你想干吗?”

徐栖刚刚还吓得贴在墙上,此刻立马是非不辨地拦在了我前面:“冷静,冷静。”

“冷静个头!你还没明白?那两个什么护卫从头到尾就没出现,这只猫让我们拿着他俩的票,我们俩就是诱饵!你明白了吗?你个三好学生,被猫卖了还给它顺毛!”我怒气冲冲地吼道。

徐栖茫然地眨眨眼睛,全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此前明明想到了不能真让那两个家伙出现在公众场合,却就是想不到灰猫会哄骗两个不知内情的无辜良民坐在预留给他们的座席上。

“喂,我采取了安保措施的好吗?不然你以为一块天鹅绒能挡住凶器?”四肢悬空的胖猫从我手里挣脱,拍了拍胸口被抓乱的皮毛。

“这也叫安保?这叫恩将仇报!”我瞪着它。但凡它刚刚慢半秒拉帘子,我和鸟学家已经被钉到墙上了。

灰猫歪过脑袋,大言不惭地狡辩:“不是吧?我把你从那张倒霉的书桌边上挖出来,让你身临其境地看了这么一出好戏,你竟然不感激?话说,是你自己不想当咸鱼,非要跟着我们出门的。”

岂有此理,明明是这胖子一路给我下套。

服务生喜气洋洋地走进包厢,向灰猫汇报大获全胜的战果,戏台上两个行凶的家伙都抓到了。看来服务生和灰猫也是一伙的,蒙在鼓里的只有我和徐栖。

“汪队长在大厅等您。”服务生毕恭毕敬地对灰猫说。我往楼下看去,是刚才楼下那个海苔眉、短夹克的男人。

灰猫骄傲地抖抖毛,让我们原地稍等。“我去和组织上谈一下待遇问题,至少得记个编外二等功。”它得意扬扬地说。

事到如今,灰猫今晚行动的方法也十分清楚了:在这方寸之地,通过添茶、换点心、开关门帘等暗号向戏台上下的同伴发布行动指令,最终不动一根指头便取得胜利。想到自己被一只猫捉弄,我就没有好脾气,绝不会再听它的鬼话在这倒霉屋子里等着。我拉开包厢门往外走去,刚迈出一条腿,一柄银亮的短刀顶在了我的胸口,紧接着是一块刺鼻的毛巾。徐栖试图反抗,但很快也软软地倒成了一条。

“快!”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把我们从暗门拖下了楼梯。

昏迷的过程并不完全没有知觉,更像无法醒来的梦。半梦半醒之间,我恍惚被塞进车子,回到了失业之前工作的地方。那是位于郊区的一个廉价摄影棚,公司长租了一个房间,布置成演播厅的样子,让主持人和所谓的专家、老顾客现身说法,把那些“不要999,只要299”的产品夸了又夸。演播厅后面隔出来几间简易休息室,是后台工作人员的活动场地,挤满了简易行军床、盒饭、器材、烟灰缸。最多的一天我们拍了十三条广告,包括自动减脂仪、视力保健灯、降血压灵芝粉、蛋白质面膜,以及一种从番茄皮当中提炼出来的保健品。每当前台出了状况,比如主持人实在念不下去那些溢美之词,现场导演就会高喊:“这块儿得改改,编剧呢?编剧!编剧来一下——”

“编剧,编剧,醒醒……”

催促声像蚊子叫似的围着耳朵乱飞,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置身于某个厂房或者生产车间,明亮的月光从高高的气窗中照射进来,流水线一动不动,方形的大漏斗旁挂着“加料口”的牌子,不远处是一台搅拌机。

“你醒了?”

蚊子叫忽然从脑袋后面传来,吓了我一跳。我一个激灵想要站起来,发现自己背靠背和鸟学家捆在了一起。

“你刚叫我什么?”我问。

“我不知道你名字啊。”他说。

“好吧。现在这是什么情况?”

“我们好像被绑架了。”

“又是猫干的?”

“不会,它收拾咱俩没必要费这个劲。”

这倒是。

四下一个人也没有,空气中弥漫着甜蜜的香味,靠墙堆着大量包装完毕的糕饼,盒子上印着品名标志。看来,这是一家著名老字号糕饼店的生产线。

我挪动身体,勉强能感到手机没被收走,还在口袋里。但我的手被绑在徐栖的手上方,够不着。我让他试,果然,他没费什么劲就摸到了手机。

“你的手机有点儿怪。”他摸索着。

“别管那么多,快按110。”我催促。

“为什么有这么多键?”他问。

“按完了没有?”

“按完了。”

我们屏住呼吸,试图听到电话接通时发出的“嘟——”的声音,但什么也没听到。

“肯定按错了,再按。”我说。

徐栖又按了一遍,还是没有动静。见鬼。车间里响起脚步声,两个男人带着十几个小弟走了过来。为首的白白胖胖,披着一件红色风衣,另一个脸色灰白,穿件咖啡色紧身皮衣。穿紧身皮衣的男人用手电筒晃了晃我和徐栖,向白胖子汇报:“花哥,包厢里的就是他们。”

一身红风衣的花哥皱起眉头:“看着不像,小松你没搞错?”

“咱们追得这么凶,他俩哪敢和平时一样出门看戏,肯定得乔装改扮。”被叫小松的家伙回答,“我今天就在检票口,亲眼看见票上写着名字,亲耳听到人家介绍他俩,一个胡先生,一个杏先生。绝对错不了。”

我想起来了,这个叫小松的虽然换了衣服,但样子有点印象,不就是包厢门口检票的那小子吗?原来戏台上偷袭我们的并不是真正的花哥和松哥,只是个吸引火力的障眼法,真正的对手早就藏在最容易被忽视的地方,如今黄雀在后,把我们绑到这儿来了。

花哥听了松哥的话,志得意满地俯视我们。

“瞧瞧你俩,堂堂殿前带刀护卫,为了保命混成这个样子,丢人啊丢人,落魄啊落魄。早知今天,还不如当初主动让贤,免得麻烦。现在好啦,以后咱们再也不用为了入选五仁明争暗斗,每到中秋,兄弟我给你们摆副碗筷。”花哥说。

“两位好汉,你们搞错了,我们不是你们要找的带刀护卫,真的,我们一把刀都没带,”徐栖乱七八糟地解释,“这个事情是这样的,我们就是去看戏的群众,观众。”

松哥伸手从徐栖口袋里翻出两张戏票:“骗谁呢?戏票都是实名制,一张写着胡先生,一张写着杏先生,不是你俩,还能是谁?”

我越听越气,大喊起来:“你们就不能好好看看?我们是人类啊!还有比当人更惨的吗!”

我的真诚感动了花哥,他拿过手电筒,仔细把我和徐栖照了一回,然后披风一甩,勃然大怒。

“两个人类!这是两个人类!”花哥拎起小松的衣领,“你这个没脑子的东西,你抓人类来干什么!”

太好了,有救了,我暗暗庆幸。不料花哥话锋一转,得出一个匪夷所思的结论:“既然你们坐在他们的座位上,肯定和他们是一伙儿的!快说,他俩在哪儿?”

花哥一声令下,我们被一拥而上的小弟们拎到了流水生产线前,一个长得像冬瓜糖的壮汉将我和徐栖的右手摁在生产线上。流水线顶上是一排手掌大小、梅花形的金属印章,看起来是压制月饼的模具。冬瓜糖启动开关,模具一个接一个地向前移动,重重砸在流水线上。

“你要是知道什么就赶紧说!”马上就砸到我了,我对徐栖大叫,“猫是你弄回来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等等!等等——”徐栖也吓得脸色发白,大喊起来。松哥停下机器:“算你聪明。快说!”

徐栖颤抖着看看我,又看看松哥,终于开口:“那个……别砸右手……”

我不可思议地看着徐栖,咱是让你说这个吗?哪只手重要吗?

松哥瞪大了眼睛,花哥也蒙了,他们也没想到有人会在这种时候关心左手还是右手。松哥愤怒地拉下机器手柄,啪的一声,一只模具落在了我的手背上,立时砸出了“云腿”两个字。

“咱们有话好说,有——嗷!”话音未落,又是啪的一声,徐栖的手背也被重砸了一记。模具移开,“哈密瓜”三个字一清二楚。

“我比你多一个字。”他苦着脸说。

“我笔画多啊!”我要气死了。

“继续!”松哥一挥手,我们的脑袋被摁到了生产线上,模具再落下来可就盖脸上了。我努力回忆各种月饼的口味名称,希望能找出一个适合当文身的。

“想起来了吗,他俩在哪儿?你们要不是一伙儿的,票是哪儿来的?”松哥吼道。

“是猫,猫!”事到如今,我只有一股脑儿告诉他们票是从一只猫那儿来的,我和徐栖千真万确蒙在鼓里,百分百完美受害者。

“猫?”花哥皱眉。

“对,一只又灰又胖、一肚子坏水的猫。”我咬牙切齿地说,“你们去找它,准没错。”

“包厢里确实有个猫!”松哥立马说,“吃了整整三块月饼!”

“上次宴会上那只?”花哥的神情严肃起来,“这是个麻烦。夜长梦多,我们先走。”

“花哥,这俩怎么处理?”松哥一指我和徐栖。

“随便吧。”花哥看都没看我们一眼,披风一甩,大步往外走去,“吊起来扔加料斗,拌了馅儿算了。”

“喂喂——”我大叫起来,徐栖也慌慌张张地跟着喊。我们很快被从流水线上拽下来,挂到了黑色铁钩上,松哥一扳操纵杆,绞盘转动,我们像屋檐下的腊肉一样被吊在了半空中,往黑洞洞的加料斗上方移动。我和徐栖奋力想挣脱绳子,但并没有什么作用。

“咱们不会真的被扔下去吧?”徐栖边扭边问。

“你觉得呢?”

“最后关头不是都会有什么意外事件发生?应该会有人来救我们。”

“那是电影。”

“你不是编剧吗?”

“所以我才不信。”

“原来是这样。”虽然这么说,但他还是接着扭绳子。

我们被移到了加料口上方,黑洞洞的洞口等着两块新鲜好肉。松哥忽然喊道:“等会儿!”

“怎么了?”冬瓜糖问。

“这条生产线是枣泥馅儿的。”松哥仔细看了看一旁的标识。

“就是要枣泥馅儿,拌得越细越好。”冬瓜糖回答。

“这俩是人类,肉馅儿啊!”松哥敲了冬瓜糖一个爆栗,“转云腿线。”

绞盘重新启动,我和徐栖在半空中折了个方向,往另一个加料口上方移动。还得再忍受一遍求生的绝望,真不如刚刚就扔下去来得方便,我生气地开骂。生活总是给你一丁点儿希望,然后像踩蛋糕一样一脚踩扁。行吧,我们作为人的这一生就是这么结束的,活得千疮百孔,挂也挂得稀碎。

徐栖还在一个劲扭来扭去,导致我也跟着被晃来晃去。

“你就不能好好坐以待毙吗?”我很恼火。

“今天的研究笔记还没写完,本来打算晚上写的,明天还得——”徐栖废话连篇。

“你是不是真不明白?”我吼道,“你根本进不了那家大学的,他们让你回来只是做做人才引进的样子,然后先放你鸽子,再找个借口踢开,你就算做再多研究,好处也轮不到你头上。”

我知道自己的恼怒根本不是因为他。叹了口气,又说:“我也不是什么编剧,只是个给电商写台本的而已。”

徐栖沉默片刻,温和地回答:“一样的,都是写字。都用右手。”

我愣在半空中。关手什么事?

因为这只手要用来写字,所以才让它们不要砸吗?

怎么会。

漫长的好几秒里,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传送带一阵晃动,我们移动到了靠近气窗的加料斗上方,铰链停了下来,松哥操作机器,准备把我们扔下去。

“要是真在电影里,现在这个状况,编剧得怎么编?”徐栖好奇地问,好像一点儿也不在意我们死到临头似的。我还在震惊之中,如果一切都可以由一只手创造——

“如果真是剧本,现在只有神兵天降,才能逆风翻盘。这地方出入口被敌人把守,能与外界相通的只有墙上的气窗——”我往气窗望去,顿时睁大了眼睛。

明亮的月光下,两个毛茸茸的三角形出现在窗台边缘,然后是一个有M记号的圆脑袋,再然后是一团沉重的身躯。那团东西龇牙咧嘴地抬了五六次后腿,终于爬上窗台。

是灰猫!

徐栖冲着地面大喊起来:“先别扔!救我们的人来了!”

“你丫闭嘴!”我在半空中奋力踢了他一脚,给敌人通风报信的角色我可不想写。

在场的都听到了徐栖的预警,松哥第一个发现窗台上气喘吁吁的灰猫,大声喊道:“是那个猫!”

灰猫喘足气,逆光摆好姿势,骄傲地答道:“不错,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正是在下。”

松哥并没有注意灰猫的回答,接着嚷道:“花哥,上次的自助晚宴,要不是它胡吃海喝扰乱视线,我们还真逃不出来。你说,它是不是跟我们一伙儿的?”

灰猫一听,脸上傲然的神情立时瘪了下去,双耳一收,宽脸拉长,悻悻地回头往空中做了个邀请的手势。

“殿下,您请吧。”

耀眼的月光照进窗户,好像直升机的探照灯一样让人睁不开眼睛。我感到什么轻柔的东西从身旁飞过,空气中瞬间充满了清冷的淡香。接着是机器碰撞、仓皇逃窜的声音,一屋敌人此起彼伏地叫了起来。

“快跑,殿下来了——”

“跑不掉了完蛋了——”

“救命呀——”

强烈的光线照得我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大喊:“胖子,放我们下来!”

铰链再次开始转动,原地转了几圈之后,终于将我们从加料口上方挪开,移到了墙边那堆月饼盒上。灰猫后腿一飞,踢在操纵杆上,我和徐栖自由落体掉进了月饼堆里。

“啊呀,应该来个软着陆。”灰猫两只小手捂住了三瓣嘴。

窗口那束强光笼罩着花哥、松哥以及他们的手下,他们试图逃跑,但不由自主地被吸向光源的方向。我惊讶地看着他们在光束的照射下越变越小,最后变成豆子大小的模样,全部被吸进了光源之中。不得不说,这比变成月饼馅儿吓人多了。

车间里鸦雀无声,半空中一个庄严的声音问道:“这就是今晚帮助收服五仁的人类吗?”

“正是这二位。”灰猫连忙回答,让我们给“殿下”行礼。

明亮的光芒逐渐收敛,变成了柔和的月辉,仙乐飘飘,舞步盈盈,一位霓裳羽衣、身材修长的仙女真的出现在了我们面前。

只不过,这位仙女并不是一名传统意义上的仙女,而是一只体形很长、很长的鹅。

长鹅。

“这就是掌管中秋佳节的长鹅殿下。”灰猫说。

我双腿一软就跪了下去。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亲眼见到仙女,果然终生难忘。

长鹅殿下浑身披着圣洁的光辉,向我们说了些道谢的话,还送了一坛货真价实的桂雨佳酿。等她翩跹而去,我和徐栖才回过神来。

“她说要不是我们倾力相助抓住叛徒,往后的中秋就吃不上五仁月饼了,这是怎么回事?”我问灰猫。徐栖也莫名其妙。

“因为红袍怪花哥和鼠来宝松哥就是花生和松仁啊!”灰猫说,“还记得我说过那五名带刀护卫吗?他们就是五仁月饼中的芝麻、瓜子、橄榄、杏仁和核桃。花生和松仁想要跻身五仁行列,于是密谋干掉杏仁和核桃。如果真的得手,往后哪里还有正宗五仁月饼可吃?”

“但是……花生松仁什么的,真的能变成人形?”我还是觉得难以置信。

“咦,我不是一早就说过万物有灵的道理?你们看到的是变化多端的精魂,这有什么好奇怪的。”灰猫不以为然。

“可是……末位淘汰、竞争上岗什么的,不是长鹅殿下自己提出来的吗?现在搞砸了,怎么把人家说成叛徒?”徐栖问。

“别提了,长鹅殿下也是被小人所骗,上了个什么商学院,学了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不然也不至于出此下策。但殿下既然是殿下,肯定不能轻易承认自己决策失误,只能拿花生和松仁开刀了。”灰猫连连摆手,“唉,可惜五仁兄弟往年干得好好的,每年兢兢业业给人类提供五仁月饼,经过这么一番折腾,估计几年都缓不过来。五仁月饼的人气也要大受影响。”

“那花哥和松哥会怎么样?”徐栖小心地问。

“你看到殿下脖子上挂着的那个宝盒了吗?刚刚他们就是被收进了里边。估计要关一段时间,然后被发配去做花生糖或者炒玉米,啧啧啧,惨。”灰猫咂咂嘴,“也算活该,哼,没想到这两个家伙行事如此狡猾,竟然还安排了连环伏击。之前我回到包厢一看你们不在,又闻到乙醚的气味,就知道大事不妙,还好搬了救兵及时赶到。”

听灰猫这么一说,徐栖很快陶醉在“联手拯救了五仁月饼”的喜悦之中,直到猫拱手告辞,他才紧张起来。

“不回家里住吗?”徐栖眼巴巴地看着它。

“不了,上次是因为非常时期,已经给徐老师添了许多麻烦……”灰猫假惺惺地推托。

“不不不,一点儿也不麻烦,”徐栖连忙摆手,“而且我也不是什么老师。”

“徐老师的学术能力比许多在高校里混日子的教工强得多,没有加入教师队伍,不过是因为学科有点儿冷门、学界又过于功利而已。”灰猫侃侃而谈,颇有见地。

接下来,灰猫再次告辞,徐栖再次挽留。一人一猫来来去去磨蹭了一刻钟,我实在等得不耐烦,将灰猫捞在胳膊下面夹好,拔腿就走。徐栖赶紧抱起那坛桂花酒,小步快跑地跟在后面。

灰猫满意地眯起眼睛,一面絮絮叨叨地说些“不喝自来水要喝矿泉水”“早上要喝奶晚上要有汤”“刺身要新鲜罐头不能重样”之类的话,一面反复强调“靠近暖气的位置留给我”。我没好气地瞪着它的宽脸。

“我说,三流编剧——”

“谁是三流编剧?”

“我会看相算命你信不信?”

“不信。”

“哎呀,真没意思。我这就给你算一卦:你这个人嘛,对找工作这件事没有嘴上声称的那么上心呀。”

“胡扯,我一晚上都在等女朋友的电话。”这可是千真万确。

我推开房门,剩下的那条小鱼干还在墨绿色的叶子上躺着,旁边醒目地摆着我的手机。这不可能,我明明把手机放进口袋了!

我伸手一摸,摸出来一只遥控器。

难怪徐栖说按键多。

手机上七个未接来电,这下好了。我一屁股坐进豆包沙发。

徐栖换上格子睡衣,一手拿着一杯热豆奶走了过来,十分好心地安慰我:“没关系,即使接到了面试电话,也不一定会通过啊!这么一想就好受多了。”

如果世上真有照妖镜的话,我一定要借来看看我的室友是什么东西变的。

喝着他递过来的热豆奶,我不知怎么想起了那只装满白骨的箱子,鬼使神差地问:“你之前那个室友,是什么东西?”

“噢,还没介绍你们认识呢。”徐栖高兴地打开卧室门,我和猫跟了进去。虽然还是同一个房间,但和我住的时候已经全然不同。床铺得整整齐齐,被子卷成筒状,衣柜里挂着三四件连帽套头卫衣、三四件圆领毛衣、三四条灯芯绒裤子,左边书架上的书按从小到大的顺序排列整齐。窗下是书桌,正中放着一台笔记本电脑,笔记本电脑正中放着一本笔记本,笔记本正中放着一只手机,手机正中放着手机充电器。这几样东西叠罗汉似的叠成一个金字塔,金字塔旁是卷得规规矩矩的手机充电线和一支笔。在书桌的另一侧,立着一只远眺窗外的鸟。

准确地说,立着的是一具引人注目的鸟类骨骼标本。紧挨标本的墙上挂着一幅画,应该是这只鸟生前的肖像。肖像下面的木台子上用大小不一的树棍搭成了一只复杂精巧的鸟窝。

“这是你搭的鸟窝?你平时下了班就在屋里搭鸟窝?”我问。

“搭了有三个月,不仅用了树枝,还用了少量草叶编织和黏土固定的方法。”他自豪地说。

我青着脸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眼前的骨架。

“这是……珍珠鸡?”我在荷叶鸡和糯米鸡之间犹豫半天,终于想起了一个真正属于鸟类的名字。

“这是渡渡鸟。”

“哦。”

“毛里求斯岛上的一种鸟类,已经灭绝几百年了。”

“那算文物吧?”

“算标本。虽然入境的时候有点儿麻烦,好在是按科研项目申报的,顺利带回了国。”

我景仰地看了看变成文物的珍珠鸡,又看了看它身后墙上的画像。

“这遗像……”

“这是复原图。”

“……挺漂亮的。”

“下次我给你和灰灰画一张。”他露出真诚的笑容。

我和鸟学家的对话再次以我无言以对告终。总之,这就是灰猫去而复返并且暂时与我们一起生活的过程。正因为猫带来的奇异世界,我们对生活的心态发生了变化,许多之前觉得理所当然的事情,都打破了既定的界限。徐栖赶在被辞退之前主动辞掉了工作,我也没有再想过找工作的事。尽管经济上朝不保夕,却一点儿也没有回到过去轨迹中的念头。

不久之后徐栖告诉我,他已经在郊区靠近水库的地方联系了一处小屋,打算去那里住一段时间,观测鸟类的越冬情况。

“你打算自己去做鸟研究?”我感到不可思议。

“鸟类研究。”他强调。

“我就是这个意思。”我说。

“反正比研究人类容易。”他心有余悸地说,“而且一旦离开小隔间,就再也不想回去了。”

谁说不是呢。我躺在豆包沙发上再次潜身寻找地下的熔岩,整个岩层都消失不见了,旷野一望无际,只有阵阵微风吹过。 67WKwrEEK5czMOjJTb1o7KsZ3w0xHnYJfp5mA+0dUSyXFJhAK2EF/TQKLtiEpPP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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