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夺娇
音寻十二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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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露已过,秋分将至,可八月初的大晋京都,暑气仍未消。
晌午时分,日头还毒辣得很,路上行人个个被晒得面皮发烫,口干舌燥。各大茶寮酒肆客源滚滚,人们纷纷来寻一盏清茶或一碗凉酒,解渴消暑。
恰好又是午膳之时,每家食肆酒楼前来来往往不少人。
但不管哪里,皆没有千味居这般热闹。
千味居雕栏画栋,楼高三层,是京都最负盛名的酒楼,来往皆是富贾豪绅,文人雅客,甚至还有皇亲贵族等。
此刻,千味居门前人头攒动,个个伸长脖子望向前方,时不时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发生了何事?今日人怎地这般多?”有不明情况的人问道。
“这位兄台是刚来的吧?听说今日咱们大晋第一美人在千味居用膳,我等聚集在此,便是为了一睹佳人芳容。”
“啊?郦大小姐在千味居?”那人惊呼一声,原本只是想上前凑个热闹,此刻直接奋力往前方挤去。
人群熙熙攘攘,摩肩接踵,只留了一条狭小通道供过往客人通行。
此刻,那狭小通道的后方,正徐徐走来四人。
一名玉冠束发,容貌俊朗神态不羁的紫衣男子。一名头戴纶巾,面相白皙气质儒雅的文士。一名约莫十六七岁,身材挺拔面容俊秀的少年。
以及一名长身玉立,气质华贵的玄衣公子。
乍一眼,会觉得他们是一字排开,并肩行来。
细看就会发现,那贵公子领先半步,而其余三人则对他形成簇拥之势。
这四人一看就非富即贵,尤其是当先那名玄衣公子,不仅身量比旁人都高出些许,就连气质也是清贵绝伦,威仪凛凛,耀眼得连头顶的烈阳似乎都暗淡了三分。
原本挨挤熙攘的众人,被那不可逼视的气势所慑,忽然安静下来,不自觉地退到路旁,给这贵公子一行人让出一条宽长的道来。
直到进了千味居,上了三楼雅间坐下后,那四人当中的俊秀少年才忍不住鄙夷地开口:“大晋第一美人?谁封的?什么样的姿色居然也敢称第一美人,能比得过宫里的公主娘娘们?”
紫衣男子叠起广袖,亲自斟了茶水递给那玄衣公子,这才接话:“那自是无法跟公主娘娘们比。但是……若单论姿色么,啧啧,那真是当得起第一美人之称。”
儒雅文士给自己倒了杯茶水,抿了一口,也笑着点头:“确实。”
见儒雅文士跟着附和,俊秀少年更是满脸不可思议:“陆军师,你见过这位郦大小姐?她长得什么样?”
“有幸见过一面,真绝色也。”儒雅文士摇了摇手中的折扇,微眯起一双睿智的眼,似在回想,“那可是倾国倾城,艳极近妖……”
“倾国倾城,艳极近妖?”俊秀少年一脸不屑,撇了撇嘴,小声嘟囔:“那不就是红颜祸水?”
闻言,儒雅文士下意识地偏头看了眼那一直未开口的玄衣公子。
那玄衣公子一张脸俊美无俦,华贵天成。此刻眼皮微垂,修长手指正拨弄着杯盖,端起茶盏,悠然品茗。面上神情淡淡,对他们的谈话恍若未闻。
儒雅文士眼里闪过一抹狡黠微光,笑吟吟地问玄衣公子:“殿下以为郦大小姐姿色如何?”
那玄衣公子不是别人,正是当今圣上与皇后娘娘唯一的嫡子——太子萧衍。
萧衍自请去边关磨砺两年,前日方才归京。
除了紫衣男子东方珏以外,儒雅文士陆鉴之和俊秀少年沈星北伴随萧衍在边关出生入死两载,情分非同一般。加上军中男儿粗犷不羁,糙话浑话荤素不忌,二人对萧衍自然尊敬,但私下里说话倒是随意许多。
因此,听闻陆鉴之跟自己谈论女子姿色,被两年军营生活熏染的萧衍并不介意,甚至还应了他一声:“尚可。”
尚可,即一般,不过尔尔。
沈星北解读太子的话语,觉得太子与自己意见一致,不由地扬起眉头。“就说嘛,哪有什么第一美人,不过是以讹传讹而已。”
更加笃定什么“第一美人”都是名不符实的妄言罢了。
常在京都,见过郦妩数次的东方珏张了张口,欲言又止,最终明智地选择不说话。
陆鉴之忍不住笑了一声,暗暗摇头。
用“尚可”二字来形容郦大小姐,大概也只有他们的太子殿下了。
*
千味居最新推出的冰酪桃汁十分合郦妩的意,尤其是在这闷燥的晌午,喝起来让人神清气爽,通体舒畅。她小口小口地抿着,也不敢一下贪太多,喝得极慢。
林婉柔与唐燕如早就放下了碗箸,漱了口擦了手,坐在那里等郦妩。
两人的目光都静静落在郦妩身上,连性子最急的唐燕如也不例外。
谁叫对面那姑娘长得实在是赏心悦目,漂亮得叫人挪不开眼呢。别说在外面挤挤攘攘欲窥芳容的人想看,连她俩这常常见面的闺中密友也是屡看不够。
郦妩的美,不是轻云薄雾、弱柳扶风,而是媚骨天成、活色生香,是一种令人见之难忘,乃至渴望的昳丽。
连窗牖外的秋阳仿佛都因为倾慕而厚待这世间罕有的绝色,柔和地裹在她的墨发雪肤上,令她整个人似比旁人都多了一层微光。
嫩若桃花的两瓣红唇,半含住雪白的汤匙,慢慢地嘬着汁水。浓密卷翘的睫羽因为惬意而像蝶翅一般地轻颤。
抿完汁水还要用那双总是水光潋滟的瞳眸朝她们瞟一眼,尔后嫣然一笑。
这长着一张妩媚盛艳的脸,就足够勾人了,偏偏还有一副妖娆惑人的身段。从侧首望去,越发显得腰细不堪一握,丰盈呼之欲出。
林婉柔想起坊间对郦妩的各种评价,尤以“祸水”、“尤物”居多,忍不住暗暗感慨。
又想起跟自己无话不谈的兄长曾说:“你这小友,若非生于太平盛世,长于权贵之家,且又得家人盛宠,否则这般模样,早就沦为了权贵争夺的玩物,更不知会被传成何样……”
可如今虽生逢太平世,长于权贵家,又得家人宠,郦妩在情之一事上,仍然坎坷。
偏她还是个痴情种,明知与那人根本不可能,依旧痴心不改。
林婉柔忆起从前明媚恣肆神采飞扬,如今却萎靡慵懒,看起来蔫耷耷的郦妩,只觉满心爱怜。
她瞥了一眼郦妩红润润的唇,笑道:“这些冰碗你少贪饮一些,不然到了小日子,又要喊腹痛。”
“林姐姐你怎么跟胡大夫一个语气。”郦妩抿完最后一滴汁水,这才心满意足地放下雪白的汤匙。
一直侍立在旁的丫鬟琥珀连忙端来淡盐水,郦妩漱了口,然后用琉璃递来的白帕擦干唇上的水珠。
她站起身,笑吟吟地对林婉柔与唐燕如道:“走吧,让你们等久啦。”
“你还知道我们久等了。”唐燕如也被自己的侍女扶起身,没好气地道:“我们早就放下了碗箸,就你还在那里慢吞吞地吸着汁水。”
“实在是好喝嘛。”
“出息,你这国公府的大小姐还缺那点冰水?”
“在家里祖母叫人盯得紧,不让我喝。”郦妩说完又瞥向琥珀和琉璃,“你们回去不许说。”
琥珀和琉璃连连点头:“是。”
“你呀,等到肚子痛的时候,就知道错了。”林婉柔伸出葱指戳了她额头一下,“你祖母是为你好。”
“她才对我不好呢,家里就她对我最严厉了……我现在连出门都没以前自由。”
唐燕如抬头望了一眼一直守在外面门口,犹如一尊门神似的抱剑少年,幸灾乐祸:“怪谁?还不是你自己造成如今的局面。”
郦妩不吭声。
林婉柔看着她郁闷的神情,笑着摇摇头,岔开话题,“听说太子殿下归京两日了,陛下和娘娘正在为他筹备遴选太子妃一事。”
“对对对,我娘也跟我说了。”唐燕如连连点头,神色郁闷,“我爹昨日就已经将我的画像送入宫了……他怎么那么急!”
林婉柔瞥向郦妩,“阿妩,你家里大概也会将你画像送往宫里。”
“送就送呗。”郦妩心不在焉,微微低下头,任由侍女给自己戴好帷帽。
三人起身走出雅间,往木质楼梯走去。
千味居三楼楼梯口一左一右两个雅间,郦妩他们在右,快要走到楼梯处的时候,左边那个雅间的门也恰好打开了。
两方人在楼梯处相遇,郦妩接下来的话便落入了所有人的耳里。
“——反正萧衍也不会选我做他的太子妃。”
周遭忽然一片寂静,静得连对面人的吸气声都清晰可闻。
听见郦妩直呼太子名讳,沈星北吓得脸都快青了,手一动,差点就拔出了自己的随身佩剑。
郦妩这边,站在她身后不远处的小少年也摸向自己腰间的剑,冷淡又秀丽的眼睛紧紧盯着沈星北。
萧衍扫了一眼沈星北,沈星北这才没有妄动。
意识到气氛不对,郦妩抬头一望,看到萧衍,顿时仿佛见了鬼似的,美目圆睁。
这也太巧了,说曹操,曹操就到。
像是要确认个清楚似的,郦妩忍不住一把掀开了帷帽,“萧……呃,太子殿下!”
她突然将帷帽一掀,别人不打紧,沈星北看清她的模样后,整个人直接痴了过去,两眼发直地望着她,目不转睛。肤色微深的俊颜上,瞬间浮出红色。
东方珏和陆鉴之也忍不住多看了郦妩两眼。
首先反应过来的林婉柔与唐燕如,对萧衍弯腰行礼,两人又扯了扯直愣愣站在那里的郦妩。
要说郦妩虽然被家人溺宠,但也懂礼数,对天潢贵胄也知敬畏,只是过往太子殿下给她留下的记忆大都不甚愉快,所以私下里才敢胆大包天,直呼太子名讳。
如今大庭广众,又被林婉柔她们扯了一下,她回神过来,连忙匆匆一礼,算作补救。
萧衍是在场之人里最淡定的,面上波澜不兴,声色不动。不过大概由于在边关军营磨砺数年,此刻面无表情的样子,便显得那张原本俊雅的脸有些冷峻凌厉,让人看着心里发憷。
好在对于郦妩的大胆冒犯,萧衍似乎并未在意,只朝郦妩淡淡地扫了一眼,然后便让她们三人平身。“起来罢。”
东方珏对郦妩三人笑了笑,打了招呼。
陆鉴之用并拢的折扇拍了拍还在神魂出窍的沈星北,压低声音:“回魂了,小傻子!刚刚还一脸不屑,这会儿只一眼就看呆了吧?”
沈星北涨红了脸,立即醒神。从陆鉴之的话里,意识到眼前这位绝色佳人就是那位传说中的郦大小姐,他顿时讷讷不吱声。眼睛却往郦妩那个方向偷偷瞄了一眼又一眼。
是他妄自揣测了。大晋第一美人,绝对名不虚传。
陆鉴之微微一笑,又转头看向旁边的太子。
却见萧衍唇边也勾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可他的脸色却淡定甚至漠然得很,连一丝多余的眼风都没再扫向郦妩那边。那几不可见的笑,应该也是在笑沈星北的痴,却并不是因为别的什么而生欢喜。
陆鉴之暗暗赞叹。
那郦大小姐的模样,任谁见了都得多瞅两眼,也就太子殿下定力好,竟然毫不动心。
也是,身为东宫主子,什么绝色美人没有见过,兴许太子殿下见过比这少女更动人的女子。
更何况,这少女虽然生得极美,但却不是太子喜欢的类型。太子殿下欣赏倾慕的可是谢家大小姐那样端庄温婉、大气沉稳的女子。
萧衍的目光掠过郦妩,在她身后某处略微一顿。
瞥了一眼站在郦妩身后的小少年,又多看了两息。
直到出了千味居,上了马车后,萧衍才缓缓开口:“她身后那个小孩,年龄看着不大,身手应该不错。”
陆鉴之、东方珏、沈星北三人:“……”
他们在看美人,殿下注意的却是人家侍卫的身手。
半晌,东方珏道:“那个小孩,虽然才十二三岁,却是郦大人从万绝谷花重金请来的绝顶高手。”
“万绝谷的绝顶高手居然来给一个大小姐做侍卫?”沈星北满脸匪夷所思。“至于吗?莫非有人要暗杀郦大小姐?”
陆鉴之也调侃一句:“总不能是怕有人将郦大小姐给掳走吧?”
东方珏笑了起来:“那确实有可能。”
毕竟这种事还真的发生过,而那个胆大妄为、肆无忌惮,当初求娶不成,就欲强行掳走郦大小姐的“小魔头”,如今怕是也要回京了。
目送萧衍那一行人走远了,郦妩她们三人这才缓步走出千味居。
外面道旁依旧挤满了围观群众,望见郦妩出来,顿时激动地蜂拥而上。
奈何佳人帷帽遮面,看不真切,又有佩剑侍卫守护在身侧。而那少年侍卫看起来年纪虽小,却满身煞气。一双狭长秀丽的眸子冷眼扫来时,竟让众人遍体生寒,不敢上前造次。
三位姑娘同乘一辆马车。马车是郦妩的,这位大小姐被家人娇养长大,一应用品都是极尽最好。马车也是华丽、宽敞、舒适。两侧有铺了软垫的长椅,尾部还有一个可供躺卧的小榻。
上了马车,唐燕如掀起侧面车帘,正望见那小少年一个纵身就跃至马车旁边的马背上,随车骑行。那利落轻盈的姿势,很明显是轻身功夫已臻至化境。
唐燕如合上帘子后,有些艳羡地开口:“赶明儿让我爹给我也弄个武功高强的侍卫来。”
“你以为万绝谷的高手是那么容易请得动的。”林婉柔笑道:“再说咱们有普通家丁护卫就够了,用不上绝顶高手。”
郦妩摘了帷帽正懒懒地倚在车壁上,手里捏着纨扇百无聊赖地转动,闻言也跟着道:“你自己都会功夫了,要什么侍卫?”
唐燕如想想也是,她自己出身武将世家,会些功夫,一般宵小足以应付,确实用不上什么侍卫。又想起一直想习武却被其母亲拦阻的郦妩,不由地哼笑:“阿妩,你若是有高强武功,想做什么?”
“我想当个女侠,仗剑游历江湖,看遍大好河山,还想……”郦妩叹了口气,颓然道:“可是……想也没用啊。”
坐在她旁边的林婉柔拍了拍她的手背,柔声道:“少看那些乱七八糟的话本子,不着调,还平添烦恼。”
郦妩点了点头。
心里却着实艳羡话本子里或仗剑江湖,或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快意人生。
想当初,她也曾任性妄为一意孤行做过许多傻事,到头来却磨平了棱角,依然难以挣脱束缚。
思虑间,马车停在了琳琅阁前。
坐在后面马车的侍女们纷纷下车,来到主子的马车前,掀了帘子,搀着自己的主子下来。郦妩照例戴好帷帽,跟着林婉柔与唐燕如进了琳琅阁。
琳琅阁是一间售卖各种精巧小玩意儿的店铺,掌柜的吴娘子看到郦妩进来,立即迎上前,笑盈盈道:“新制的桃花笺,已给姑娘留了一匣了。”
“有劳吴娘子了。”郦妩笑着点头。琉璃立即上前接过匣子,付了银钱。
林婉柔与唐燕如对视一眼,纷纷摇头。
这花笺作何用,她们心知肚明。
唐燕如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等各自挑好东西走出琳琅阁时,她忽地灵光一闪,一拍手道:“我看你呀,若是武功高强,只怕是要当个女山匪,将你的子瑜哥哥押回山寨,给你当压寨夫君……”
郦妩想象了一番女山匪强抢世族公子的画面,忍不住“扑哧”一笑。转眸间,余光瞥见了某一处,却陡然笑容凝滞,眼底雾气氤氲。
她今日大概有什么言灵附体,话语间提起谁,便能遇到谁。
琳琅阁隔壁铺子停了一辆马车,马车前正站着一名男子。
那男子身量极高,如松如柏,挺拔修长。
容颜清俊,气质尔雅。午后微风拂动他的广袖,头顶灼亮天光笼罩在他的身上时,似乎给他镀了一层神光,让人乍然间仿佛瞧见了九天神祇。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那些美谈佳话里总是少不了这一句。而每每提到“公子世无双”,人们便不由自主地想起宁国公府的世子容谨。
容谨,字子瑜。郦家大公子郦殊的挚友,郦家大小姐郦妩痴心恋慕之人。
可惜,纵使郦大小姐生得千般娇万般媚,哪怕二人门当也户对,也改变不了她晚生几年,等她情窦初开时,心上人却早已与宋家大小姐定了婚约。
郦妩怔怔地看着那个如清风朗月般端方高雅的男子,自他成亲之后,她已经很难再见到他了。
她几乎是有些痴痴地望着他,脚下步子甚至不自觉地往前迈了一下。
林婉柔连忙将她拉住,不赞许地对她摇了摇头。
郦妩定住脚步,这才发现容谨微微欠身,正将一名身量纤长细瘦的女子扶下了马车。
那是宋家大小姐宋莹,如今的宁国公府世子容谨的世子夫人。
郦妩在过去只见过宋莹两面,却对她印象极为深刻。
一是因着容谨的缘故,所以郦妩对她颇多关注;二则是宋莹因为体弱多病,身材较之寻常女子,显得更为纤瘦,彷如细柳,真正的弱不禁风。
当初容谨便是为了履行婚约,等宋莹养好身子,足足等了三年才娶。
“别看了。”林婉柔将郦妩往她们的马车那边拉。
她们两个最是了解郦妩对容谨的感情有多深,连唐燕如这样大大咧咧的性子,都有些替郦妩难受,跟着林婉柔将郦妩拉上马车,看着郦妩沮丧忧伤的神情,叹气道:“天下好男儿千千万,这个咱想不了的,就忘掉啊,乖……”
郦妩垂着眼皮,手指攥紧纨扇玉柄,没有吭声。
这天下好男儿大概也有很多,但他们都不是子瑜哥哥。
可祖母之训,父母之教,兄长之言,挚友之劝,也让她知晓,她不能肆无忌惮行事,不能不顾道德纲常再行纠缠。
马车载着郦妩的满腹心事,缓缓离去。
扶着宋莹的容谨,回头朝远去的马车望了一眼,尔后收回目光。
*
郦妩回到府中,玲珑和玛瑙立即便吩咐婆子备好了热水。天气炎热,她从外面归家,必是第一时间先沐浴一番的。
琉璃和琥珀伺候郦妩沐浴。
待郦妩从浴桶中起身,年纪小的琥珀忍不住脸红地垂下眼皮,用宽大的棉巾将郦妩白嫩的身子裹住,吸掉水珠,一眼也不敢多看。
琉璃用棉帕给郦妩绞干湿发,又伺候郦妩穿衣,看着那快要裹不住的高耸峰峦,也羞得面色发红,低声道:“姑娘这小衣又得重做了。”
自及笄后,郦妩不仅身量快速拔高,那曲线也跟发酵的面团一样疯长,每隔半年都得重做一次小衣。
寻常外边穿的衣裙会从京都知名绣坊购置,但内里一应衣物,都是由府中的绣娘绣制,至于小衣亵裤则是由贴身侍女亲自缝做。
郦妩的四位贴身侍女里,琉璃年纪最长,绣工也最好。郦妩的贴身衣物都是由她所做。
伺候好郦妩穿了小衣和亵裤,外裙还没有穿,琉璃和琥珀就将郦妩扶进了内室。
内室拔步床前放了一张铺了干净褥单的美人榻,郦妩走过去趴在上面。小衣仅有脖颈和后面细细的两条系带,她这样趴伏着,便露出线条极美的雪背,和浅浅的脊窝与腰窝。
早就准备好一应物具等候在那里的玲珑和玛瑙打开了一个扁圆瓷罐,将里面盛放的香露倒在那雪白的背脊上,再慢慢地按摩揉开。
琉璃拿来装着熏香和银丝炭的空心鎏金球来给郦妩烘头发。
身为安国公府唯一的嫡女,郦妩从小就金尊玉贵,又经过这样长年累月的从头到脚精心细护,养得简直比宫里的那些金枝玉叶还要娇嫩。
加上天生丽质,雪肤玉骨,那模样身段,只要看过的人,必终生难忘。
因此,自郦妩长成之后,安国公府的门槛都要被求亲的媒人给踏破了。奈何郦妩心有暗属,家人宠她,她不点头,便谁也无法奈何。
那承亲王世子萧诀,上门求娶三次均被拒,乃至做出想要强掳的疯狂举动,差点就闹到了御前。
幸而未成事且双方最终为了顾全儿女名声,只好压下此事,私下里调解。承亲王送了许多赔礼,又将萧诀遣至边疆苦寒之地磨炼捶打,这事才算作罢。
往事暂且不表。
此刻,等一应护养都结束,郦妩才被伺候着穿好衣裙,头发还未来得及梳理,外面就有丫头进来传话,说是国公爷请郦妩过去书房。
几个丫头连忙匆匆地给郦妩梳顺了头发,挽了个简单发髻,连发饰都未来得及佩戴。
吕嬷嬷从外头进来,见郦妩发髻松松散散便走出庭院,头上连个簪钗都无,不由轻呼道:“我的姑娘诶,这怎么也不收拾一下就出门了。”
“没事,是父亲叫我,自己家里,随意些也无妨。”郦妩摆摆手,带着玲珑出门。
吕嬷嬷欲要再说两句,但一想起往年容世子常来府中时,郦妩在家中不管去哪里都会盛装打扮才会出门。而如今……
唉。她望着廊庑下郦妩远去的身影,叹了口气。
郦妩的父亲郦崇便是如今的安国公。他是郦家大房嫡长子,袭了爵位,娶的是明月郡主,生有一儿一女,郦殊和郦妩。看着美满风光,但夫妻长期分居两屋,感情不睦甚至都不掩饰。
不过,郦崇和明月郡主夫妻感情虽然不睦,但疼爱郦妩倒是如出一辙,甚至比一般父母还要偏爱十分。仿佛要将那些无法宣泄的爱意都放在郦妩身上,以至于对她几乎溺宠。也幸得郦老夫人常在旁边敲打,才没有将郦妩养得太歪。
郦妩进了郦崇的书房,发现竟然是宫里的画师来了。
她不由地想起今日在千味居时,林婉柔与唐燕如的对话,皇上和皇后娘娘要给太子遴选太子妃。当时林婉柔说郦妩的画像应该也会被送往宫里。
这速度也太快了,才说起这事,宫里画师就到她家了。
既是为太子选妃,那么权贵重臣之家尚未婚配的女儿自然是逃不掉的。
怪只怪她任性,又被家人宠着纵着,拖至如今十六七岁了,还未曾定亲。
待郦崇将官面上的话过了一套,郦妩便在窗棂旁的椅凳上坐下,漫不经心地对画师道:“画吧。”
寻常女子估计得回去细致地收拾打扮一番,再给画师塞点银子说些美言,让其尽心。
但郦妩想着自己只是走个过场,懒得用心,也没那个心情。
毕竟太子殿下又不喜欢她,更是瞧不上她,他见过她太多蠢事荒唐事,还曾亲身耳听目闻过她跟容谨倾诉衷情。
所以,谁都有可能会成为太子妃,唯独她不可能。
要给郦妩画像,沐画师却有些犯难了。
去别家画像,各家自然都是塞了银子,说尽好话。到这安国公府,国公爷虽然也敷衍了几句客套话,按惯例给了不少银子,可沐画师却有些汗颜。
过往别人塞银子是为了让他们多多润色,画得美些。
可面对这位郦大小姐,他却为难了。
笔墨丹青不仅无法描摹这位大小姐的一半丽色,更是不可能将她画得比本人更美了。
他这个银子收得,简直心虚惭愧。
沐画师打起十二分精神,流着虚汗,画了大半日,唯一能做出的润色便是给郦妩空无一物的发髻上添了些簪钗步摇,再给她空荡荡的耳垂补了个耳珰。
至于她的样貌与神韵,能抓住十之六七,已是用尽他平生的才艺功力了。
沐画师擦了一把汗,搁笔直起身。
郦妩坐在那里大半日也是耗尽了耐心,见状连忙问:“可是画好了?”
沐画师没敢应。
画是画完了,可他觉得没画好。
郦妩微微抬手,一直候在一旁的玲珑连忙上前将她扶起身。她走到画架旁端详了一番,目光落在画师补出来的耳珰上,停留了几息。
她自小娇气怕疼,至今十六七岁了,都还未穿耳洞,是以常年都没戴耳珰。
这画师给她补上耳珰,看着还挺新鲜的。
郦妩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耳垂,笑着说道:“可以了,有劳。”
沐画师又擦了一把汗,目送这位大小姐走了,这才小心翼翼地卷起画轴,准备回宫里交差。
心里暗道这位郦大小姐,不仅容貌出色,气度也非凡。他都没将她的颜色神韵完全画出来,她竟然也就这么知足了。
不过,哪怕就只凭这十之六七的姿容,也足够藐视所有佳人了。
沐画师心忖,这大概就是这位“第一美人”的底气,所以没与自己计较。
*
郦妩回到自己的听雨苑时,天色已渐渐暗下来,到了掌灯时分。
吕嬷嬷没有张罗人摆上晚膳,而是站在廊下,等郦妩回来,便迎上前道:“郡主叫姑娘去菡萏斋用晚膳。”
吕嬷嬷口中的郡主便是明月郡主,安国公夫人,郦妩的母亲。
明月郡主住的菡萏斋是安国公府内最美的地方。屋宇沿湖而建,廊庑连着水榭凉亭。夏秋季节,可以坐在凉亭下,看满池荷花,清风拂面,馨香怡人。
晚膳便摆在水榭凉亭中。
郦妩到的时候,明月郡主正倚在凉亭阑干旁,望着暮色下的满池荷花出神。
芙蓉出水,清艳脱俗。
明月郡主也如那出水芙蓉一般,清艳无双。三十好几的人了,依然清丽丰美,耀眼夺目。
听到郦妩走近的脚步声,明月郡主转头过来,依旧年轻貌美的脸上,带了些笑意,朝郦妩招了招手:“央央,过来。”
郦妩儿时对廊庑下挂着的风铃发出的泠泠之声十分感兴趣,明月郡主便给她取了央央这个小名,出自“龙旂阳阳,和铃央央”(注1)。
郦妩走到明月郡主身旁,很自然地偎过去,抱着她的胳膊,娇娇地喊:“娘。”
明月郡主出身高贵,性情清冷,对谁都一副淡淡模样。她虽生了郦殊和郦妩两个孩子,但是郦殊沉稳板正,不爱黏人,且又长得跟安国公郦崇一模一样,所以便被她疏远许多。
唯独待郦妩不同。这个女儿不仅长相肖似自己几分,而且生得极好,任谁见了都心生怜爱。因此对郦妩十分的纵容宠溺,也爱她这般黏着自己。
“饿了没?”明月郡主摸了摸郦妩的脑袋,拉着她在凉亭里的桌子旁坐下,石桌上早已摆满了丰盛的饭菜。
郦妩摇了摇头:“不饿,就是坐了半日,腰都坐酸了。”
明月郡主问:“宫里的画师来过了?”
郦妩点头:“嗯。”
明月郡主瞥了她一眼:“入宫虽然荣华,可宫门深似海,去了可就不自由了,你可愿意?”
这话其实问了也无太大意义,毕竟也不是自己愿不愿意所能决定的。但身为父母,总得问问儿女想法,好给她些劝慰或开解。
不过,郦妩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那么多千金大小姐,也不一定就会选上我了……放心吧娘,太子殿下他不喜欢我的,肯定不会选我。”
明月郡主目光落在女儿娇嫩鲜妍的脸上,沉默不言。
半晌,她缓缓开口:“你还记得吗?其实说起来,太子殿下还曾是你的救命恩人。”
这就不得不提起两年前的一件事了。
当初郦妩听说容谨要娶亲了,伤心欲绝。在家里一时闹着让家人想办法,让她给容谨当平妻,一时又恨自己还不如生作普通人家女儿,可以给容谨当妾,至少可以跟他在一起……诸般不如意后,又吵着嚷着要出家做姑子……
种种疯魔,让从来都宠她纵她的家人也忍不住将她狠狠地训了一顿,并让她在祠堂里罚跪自省。
郦妩却趁夜想办法支开侍女随从,学话本子里那样,取了件男子衣裳,束了头发作男儿打扮,一匹快马从后门逃离了家。
也是从小被家人溺宠坏了,做起事来任性妄为,胆大包天,不顾后果。
那头,郦府的人发现郦妩不见了,阖府上上下下都急疯了,又得顾忌郦妩的名声,不敢大张旗鼓,只能派人暗地里去寻。
这头,郦妩被后半夜的一场瓢泼大雨浇得狼狈不堪,又因为雨地湿滑,她骑术不精,摔落马下。最终人马两散,她还滚了一身泥水。
郦妩在四野漆黑的官道上,孤零零地站在深夜暴雨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一生锦衣玉食,荣宠尊贵,往日里连鞋袜沾了一点泥水都要娇气地哭嚷的少女,此刻却滚了满身泥水,被暴雨兜头浇淋,从未有过的委屈与狼狈。
也是这一场雨,将她彻底浇了个清醒。
她头一次生出悔意,想要回家。
可这雨夜里,别说是马车人影,就连个鬼影都没有。
可能是人伤心绝望到极致,反而什么都不怕了,郦妩心里想着,此刻便是来个阴魂鬼物,她都敢与之作伴了。
鬼是没遇到。
蒙蒙雨夜里,官道上行来了一辆宽敞的马车。那马车外观朴素,也无任何徽记,乍一眼瞧上去普普通通,但是拉车的马儿体魄健壮,四蹄有力,非一般普通的马儿,而是战马。
战马受军府管制,这马车里的人,绝对非一般的贵人,兴许还有可能是熟人。
郦妩心下一喜,立即便冲了上去。
战马极其灵敏,嘶鸣一声,扬蹄止住了步伐。
马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撩开,郦妩看清了马车中的人。
正是当朝太子殿下与一名儒雅男子。
那一次,便是陆鉴之所说的“有幸见过一面”。
当时郦大小姐一身朴素男装,满身泥水,头发凌乱,按理说跟“第一美人”之称应该相差甚远。
可绝色美人即是绝色美人,哪怕落魄了,也还是美人。
四野漆黑,只余马车里照明的夜明珠透出的亮光落在少女身上。
她束起的头发,早就因为这一路的折腾和雨水的冲淋而松散开来。因着马车较高,她微微仰头,滴滴雨水顺着她披散的长发往下流淌,乌黑发丝贴着娇嫩的面容,衬着那双明媚雾眸与白肤红唇,艳极近妖。
不仅不显狼狈,反而让人想起了那些鬼怪志话里的魅惑艳妖,趁着雨夜出来勾人。
更别说那被雨水淋湿的衣料,贴服地裹在她妖娆的身段上,因为激动而剧烈鼓动的胸脯,一起一伏,直接让陆鉴之撇开了眼睛,非礼勿视。
萧衍的表情倒是很平淡,甚至在雨夜里看到完全不该出现在这里的郦妩,似乎也并不吃惊。
只沉默地任由郦妩爬上马车,也未嫌弃她满身脏污泥水,抬手解下自己身上披着的大氅扔给了她。
相比外面湿冷的雨夜,车厢里显得暖和多了。可是乍然一冷一暖,郦妩裹着萧衍的大氅依旧瑟瑟发抖。
陆鉴之拿起小桌上另外一只干净杯子,倒了杯热茶给她。
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陆鉴之虽然有满腹疑问,但也知这些事关姑娘家清誉,不太好问出来,只好保持缄默。
萧衍也没有开口,连寒暄都省了。
其实也无须问。
从过往对这姑娘的了解,以及知晓近期容谨要娶亲了,此刻的一切便都明了。
只是他也不曾想到这姑娘行事如此大胆,竟然敢一个人私自离家出走。到底是儿女情长冲昏了头脑,还是被家人溺宠过度,肆意妄为至此。
等到萧衍将郦妩送至郦府,郦家人自是无比感恩,搂着郦妩边哭边道谢。
因为过往的龃龉,郦妩向来对萧衍是口敬心不敬,那回也头一次态度无比诚恳地对萧衍说了一句:“谢谢太子殿下。”
但萧衍并未理她,面无表情地朝郦家人颔了颔首,然后就头也不回地转身回了马车,离开了郦府。
……
回忆过往,郦妩也觉当初的自己有多荒唐。
萧衍见识了她种种幼稚尴尬和肆意妄为,瞧不上她,她也明白。
因而,他又怎么可能会选她为太子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