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青年钢琴家安天旭
A Clear Mind and Heart
Young Pianist An Tianxu
文字_康宁
法国启蒙思想家、文学家、哲学家伏尔泰为人类文明贡献了近乎无与伦比的精神力量,但他一生中最大的失误却在于对“钢琴”的评价。1709年,第一架使用弦槌击弦代替动物羽管拨弦发音的键盘乐器诞生,这个能表现声音轻重的新物件在演奏家们不遗余力的推动下经过了半个多世纪的进化,仍未得到人们的认可,就连耄耋之年的伏尔泰也对它不屑一顾,他断言“这新东西永远不可能取代羽管键琴的尊荣地位”“与拨弦古钢琴比起来,这简直是锅炉制造工的乐器”。
然而,伏尔泰万万没想到,未来两百多年中,他眼中的这个“钢铁怪物”占领了音乐的一方世界,来到这个世界的每位音乐家都像独自坠入浩瀚的宇宙,长久地巡游于黑白交织的多维空间中。
“钢琴家很多时候只面对着一架钢琴,他们必须独立思考,想得很深,也容易陷得很深。”二十四岁的钢琴家安天旭虽职业生涯刚开始不久,却有着超越同龄人的洞察力与见解。他习惯向自己不断发问,喜欢站在旁观者的位置观察自己,总是揭发自己的不足,再通过更高的标准复原后螺旋上升。安天旭用略带戏谑的语气解释自己的“不可理喻”,说周围的朋友甚至觉得他是个“不肯放过自己”的人。然而所有这些表现只因安天旭已经意识到,自己将毫无选择余地地进入一个世界,而打开这个世界的方法在于在彼时彼刻脱离一切,无任何目的,由最初的灵感生发,与这世界中另一位高大的思想者对话。他面对的是既具体又抽象的天地,只有音乐可以唤醒“声、色、香、味、触、法”的直观感受,也只有音乐像哲思一样无法描述。他没有将钢琴家视为展示者,而是将其视为苦行的冥想者,前进时承载着这件具有交响性的打击乐器背后深藏的一切密码。黑色的钢琴,黑色最适合冥想。
前不久,安天旭在国家大剧院举办了独奏音乐会并出版了同期录音专辑。音乐会以古拜杜丽娜的《恰空》作为开篇,繁复、紧张、数字化的音响率先营造出强大的磁场,随后普罗科菲耶夫《第六钢琴奏鸣曲》犹如排山倒海的巨浪反复袭来,不断挑战观众的听觉极限,虽然有柴科夫斯基《胡桃夹子组曲》轻灵、温柔的调节,但就在听众神经稍稍放松的片刻,斯克里亚宾《第五钢琴奏鸣曲》便推开了神秘主义大门,引导人们进入作曲家以自己骄傲灵魂创造一切的“狂喜之境界”。这是一次极其“硬核”的音乐体验,安天旭对曲目的设计大胆而强势,体力和毅力的双重考验并没有给他带来压迫感。他既善于掌控雷霆万钧的音场,又能使精致小巧的旋律闪闪发光。他以天空视角构思了整场音乐会,在完成的过程中仿佛有另一个自我处于俯瞰的观察位置,不断监视和调整演奏的结构,以免那个沉浸的自我淹没于数十万音符制造的海浪当中。
安天旭九岁考入中央音乐学院附小,后保送升入中央音乐学院附中,十六岁被美国柯蒂斯音乐学院钢琴专业录取并获全额奖学金。近十年,当代年轻钢琴家的演奏成熟度发生了质的飞跃,他们不仅越来越早地取得举世瞩目的成绩,而且随着年龄增长仍在发生日新月异的变化。安天旭在技巧上有着更高的追求,他说:“精湛的技巧实际上属于美学范畴。”干净的音响、扎实的触键、高速的跑动和具有爆发性的连续和弦虽能塑造强大的外形,但在他看来不免过于扁平。他向往复杂精细的技术,音乐于他而言就像一座雕塑,“面”是“体”的代表,“线”是“形”的定位,和声走向决定乐句关系,一些看似无关的音符实际暗流涌动,勾勒出诸多短暂而多变的内声部,有的线条平直稳定,犹如静水般安宁舒展,有的线条弯曲流动,犹如夜空中飞翔的精灵;踏板的精准使用能塑造出不同质地的声音,明暗各异的光影则是陈述中起伏的语气。不过这一切都还是表象,“技巧美学融合了演奏者的音乐品位和对音乐风格的理解,更具体地说,我认为达到美学层面的技术才能完全支撑起演奏者对音乐的想象”,安天旭这样诠释自己对技巧的理解。
虽然精湛的技术和过人的才华已经展露无遗,但是安天旭仍然否认自己是个天才。在他看来,与索科洛夫、齐默尔曼等青年时代就展现出完整个人风格的艺术家相比,他仍在探索和尝试中寻找属于自己的定位。2019年,安天旭获得柴科夫斯基国际音乐比赛钢琴组第四名,并被组委会授予“自信与勇气”特别奖,他出色的演奏令评委和观众刮目相看,冷静应对突发情况给人们留下极其深刻的印象。回想起比赛中的奇遇,安天旭坦言自己瞬时的表现确实称得上有自信、有勇气,但这只是过程的一小部分,是旁人可见的部分。虽然柴科夫斯基音乐比赛使他进入一轮较长时间的精神聚焦,但是每天看似枯燥的备战状态暂别喧嚣、脱离俗物,反而让他更为澄明淡定。安天旭在心无旁骛的惯性中找到了技术、精神、身体最舒展的状态,犹如打通任督二脉,豁然贯通了之前积累的种种认识,于是对自信与勇气有了更为深广的定义——是“明心见性”后散发出来的天然气质;是透视自己的真心,发现自己的本性,然后忠于心性,了无杂念坚定地做对的事;是外观清静,内观光明,自然而然达成的自我和解与自我认同。那一刻,安天旭在演奏拉赫玛尼诺夫时体会到前所未有的感动,这是二十年来他给自己最大的褒奖。
“艺术的表现是人们对世界的态度,艺术家的表达折射了他们的人格。”安天旭说。人们经常听到强音爆裂、粗粝激狂的贝多芬,却可以从自我抒怀、端正合宜、轻导洪流的贝多芬诠释中立刻辨识出孤注一掷的李赫特;近代演奏家习惯强调拉赫玛尼诺夫坚持传统的一面,将他的《第二钢琴协奏曲》浸泡在蜜汁中吮吸甘味,而拉赫玛尼诺夫本人1924年和1929年的录音,却声如其人般的真诚腼腆又严峻潜沉、线条鲜明。顾随先生说:“不论派别、时代、体裁,只要尚成一诗,其诗心必为寂寞心。”尤以隋末唐初诗人王绩《野望》中的“东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为最,寂寞心是繁华之后的灯火阑珊,是热望浓情后脱离恣意的蓦然觉醒,是酒残星冷泠然闲卧时的无我之境。安天旭循着这些轨迹向回追溯、向前眺望,他经常问自己:“到底如何在尊重原谱和彰显个人风格之间找到平衡?同一首作品的演绎各有千秋,审美的共通之处在哪?”如今,文明的进程已经大大超越了人的情感进化速度,如果演奏者的时代、空间、思维、文化都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那些诞生于百余年前的作品是否会出现“忒修斯之船”悖论?原始之船与修复之船的区别与取舍是由来已久令人困惑的问题,然而,人们总会在迷雾中发现破题的线索。“我们会跟着时代改变一些东西,但有一些东西可以是不变的。”安天旭的答案一如他所追求的,是“有风骨”。
演奏之外的安天旭很安静,面对关注甚至有点羞怯和腼腆。他喜欢倾听他人,耐心、诚恳地思考外面的信息和声音。他将聆听视作一种积累,通过聆听观察不同性格,体会不同见解。他喜欢读书,怀念顾随穿长衫、品诗家、贯西学,侃侃而谈的潇洒遗风;敬仰托尔斯泰坚持人道主义理想,叛离贵族阶级,素身放弃特权,以极大悲悯心为苍生写下传世巨作的伟大实践;也感念自幼诵读儒家,被“吾日三省吾身”“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浸润而塑造的精神底座。音乐作品中蕴含着众生之相、百类之情,读书和静心沉入生活是对生命热忱谦卑的态度,“你所看到的、读到的一切,最后都会出现在那些作曲家的作品当中”,任何一位钢琴家都不可能弹遍世上所有的作品,但是他们能从无关音乐的情境中找到灵感,发现同样存在音乐中的人间精华。
未来的日子对于安天旭来说很单纯,他想把琴弹好,弹得更好。“一个人的天资总是在生活道路的开端就存在着,不过当时他自己和别人都不认识,伴随着成功,他才确定自己可以做某些已经得到人们赞扬的工作。”安天旭对英国哲学家休谟的话深以为然,在研习钢琴演奏的十二年时光中,他曾尝试通过做“不擅长的事”蜕变为更好的自己,但现在他更清楚依照自己的本心本性才可能通达极致境界。安天旭同样意识到,钢琴家之路越是往后越是孤独,越是没有外物可依靠,越需要强大的内心支撑,而此时的他,只决定一步步坚实地前进下去。接下来,他还想深入研究勃拉姆斯、李斯特和贝多芬的晚期作品,对梅特纳和米亚斯科夫斯基的音乐也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同时他强烈期待能与中国作曲家合作,演奏新的、具有现代性的中国风格作品。虽然这些内容已经占据了安天旭的绝大部分天地,但他仍然没有忘记邓泰山告诉他的“有空去看一部电影”。
俄罗斯诗人巴尔蒙特曾经将人的内心情感分为分寸感和超限度、无限度感两方面,而艺术风格的形成与变迁正是这两种因素不断矛盾撞击的结果。安天旭的内心也时不时发生内敛克制与热情奔放的对话,只不过无论碰撞多么激烈,总有钢琴这方广阔世界接纳它的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