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TREME BALANCE : A Voyage of Víkingur Ólafsson
一如冰岛自由的海风和深邃而灵动的夜空,
维京格·奥拉弗森(Víkingur Ólafsson)的琴音精确、干净且富有层次,
极具个人辨识度,也融入了北欧故土的精神气质,
为全球音乐爱好者带来了别具一格的感官体验。
兼具高水平的古典音乐才能和富有开放性的音乐视野,
维京格在古典与现代之间游走翩跹,
探索并实践古典音乐在现代社会的最佳演绎之道,
为古典音乐开启了新的时代可能,
也让更多“Z世代”听众领略到了古典音乐的美妙。
文字_徐子尧
维京格·奥拉弗森诞生于冰岛的雷克雅未克,母亲是钢琴教师,父亲是建筑师与作曲家。这对父母在维京格尚未出生时便做出了一个疯狂但明智的决定——动用父辈遗产、花光所有积蓄并贷款购买一架施坦威钢琴,由此在维京格的灵魂中播下了音乐的种子,拉开了他钢琴人生的序幕。充满音乐的家庭环境使维京格在幼年时期便“如呼吸一般”自然地生发了对音乐的兴趣,他在琴键的起伏和音符的律动中找到了自己的语言,甚至早于他开口说出的第一句话。维京格的童年随着指尖在琴键上跳跃,但他并不是在父母严格教育下培养而成的“音乐神童”,而是被“放任”着与音乐本身产生纯粹的联系,在音乐世界中自由生长。
在音乐旅程中,维京格表现出一种“先感受、再实践”的倾向。他从少年时代便开始在父母的黑胶收藏中“冒险”,让自己每天沉浸在音乐中,这音乐或是来自母亲的古典主义和浪漫主义乐曲,或是父亲推荐的诞生于二十世纪末的新鲜声音,或是自己积攒零花钱购买的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的钢琴录音。多元音乐的交织环绕让维京格很早便形成了自己对音乐的观点与态度,为其后来平衡古典与现代的音乐之道奠定了基础。
茱莉亚学院的学习为维京格此后的职业生涯创造了条件,但童年恣意探索音乐的经历让他回避通过赢取钢琴比赛开启职业道路的常规方式,而是选择自己成立唱片公司、组织音乐节,全力以赴地投入每一场小型演奏会,由此收获越来越多的听众与音乐会邀约。硕士毕业八年后,维京格遇到了他的伯乐,于是签约德意志留声机唱片公司,继而凭借《菲利普·格拉斯:钢琴作品》(Philip Glass:Piano Works)和《约翰·塞巴斯蒂安·巴赫》(Johann Sebastian Bach)两部里程碑式的专辑崭露头角,赢得评论界的赞誉,荣获《留声机》杂志年度艺术家、肖克奖等多项国际大奖。经过多年的努力,他终于等来了成名时刻。
从雷克雅未克的安静角落到国际舞台的中心,维京格以独特的音乐风格和深邃的艺术洞察力赢得了世界的瞩目,而不断寻找属于自己的音乐表达也恰恰是他音乐旅程的核心。聆听、感受、思考、表达,维京格从不是一个埋头于乐谱和琴键的照本宣科的音乐匠人,而是一位热衷于在钢琴上思考和探索乐曲灵魂的音乐诗人。探索、尝试、自省、突破,维京格不断跳出自我的框架,以一种开放的态度探索自己的音乐之路,从《菲利普·格拉斯:钢琴作品》的冷峻极简,到《德彪西和拉莫》的浪漫细腻,再到《来自远方》(From Afar)的温暖亲切,他的每一张专辑都能给听众带来新的惊喜和令人屏息的绝妙体验。
短短几年间,维京格如震撼人心的风暴般席卷乐坛,其极具非凡独创性和表现力的现场演奏与专辑在听众心中形成了一道独一无二的听觉风景。正如《留声机》杂志的高度评价,“技巧的绝对闪耀,表达的精确掌控,以及解释的深沉内涵——令人赞叹的罕见组合”,维京格的音乐将传统和创新融为一体,既富有智性深度又充满艺术细腻,兼具技术层面的精准和精神层面的深刻,可谓极致平衡。
“我把所有的音乐都看作是当代音乐——我不做区分。”穿梭于数百年音乐中的维京格对时间和音乐的划分有着自己的理解。在他看来,百年的时光在宇宙的历史中只是眨眼一瞬,所谓“古典音乐”的分类标签是有待商榷的,即使是已经刊印在五线谱上的乐曲也在不断地和时代发生新的关联,在今天焕发着新的活力,因为每一次演奏、每一个将音乐符号转化成美妙声音的过程,都是演奏者基于个人理解重新诠释作品艺术内核的二度创作。
维京格直言,演奏者们必须在时代风格与个人风格之间取得平衡。他认为,当人们演奏过去的乐曲时,由于演奏乐器和演奏方法的与时俱进,以及时代变化造成的音乐理解上的差异,不可避免地会演奏出与以前有所不同的音乐,人们正在重塑过去的音乐、创造新的音乐。这一观点的形成或许可以追溯到维京格沉迷于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钢琴录音的少年时代,他高度赞同这一时期演奏者们先站在作曲家的角度去深度理解作品,再进行个人诠释的风尚。维京格将这种“解释性即兴”作为其艺术表达的核心,他的每次演奏都是在重新探索和发现音乐的无限可能,通过不同的演奏让听众在过去的音乐中捕捉到一些可以感同身受的现代元素。
精湛的演奏技巧对维京格而言是必需的,但绝不是唯一的,作品艺术和情感内核的表达才是其更高一层的目标。维京格对音乐持有一种自由的、孩子般的热情和探索精神,每逢弹奏别人写的作品时,他都会不断地回到这些作曲家身边,想象当时作曲家的创作过程,推演作曲家想要表达的情感内容,与作曲家进行跨越时空的“交谈”。维京格的音乐犹如一只牵引我们的风筝,按下琴键,拨动风筝线,用音符绘制情感的风景,带领我们穿越时间和空间,在巴赫的复杂旋律中穿梭,在德彪西的色彩中滑翔,领略顶尖音乐家们创造的艺术图景,让我们在聆听乐曲时产生灵魂的震颤与精神的共鸣。
维京格戏称自己为“记得互联网出现之前的最后一代”的代表。从CD时代迈入移动播放时代,他置身其中地感受到了大众在日常听音乐时的碎片化转变,于是在制作自己的大多数专辑时,预设了“不是一次听完”的场景,精心选取并奇妙地编排短小精悍的乐曲和选段,以适应现代听众的习惯,并且鼓励听众以自己喜欢的方式去聆听音乐。维京格也敏锐地发现了向新一代听众传播古典音乐的新机遇,积极运用社交媒体来展示他的音乐,与听众互动,制作视频与音频系列节目。他曾在疫情期间于空荡荡的哈帕音乐厅中直播演出,吸引了全球数百万听众的关注。在拥抱现代技术来增强听众音乐体验的同时,维京格也在自己的音乐中保留了一些来自旧时代的“略微粗糙的美感”,录音中未经刻意处理的美妙底噪,以及《来自远方》专辑中对普通立式钢琴配合毛毡的创造性使用和对立式钢琴机械噪音的精心录制,不仅拉近了音乐与听众的心理距离,也将音乐在听觉美学层面上向更高一级推进。
维京格《巴赫:哥德堡变奏曲》唱片封面
在音乐史上,巴赫的作品是一轮永悬不落的月亮,无数演奏者都沐浴在其迷人的艺术光晕下,但只有行业中的顶尖者才敢揽月入怀,将巴赫的重要作品录制为专辑。维京格·奥拉弗森即一位极佳的巴赫解读者,对巴赫的演绎微妙地平衡了新旧风格,将演奏巴赫的艺术提升到了一个全新的、令人难以置信的高度。
巴赫是维京格“一生的音乐挚爱”。在他看来,巴赫之伟大不仅在于其留下的佳作数量之丰,也不仅在于其作品广度之阔和深度之厚,更在于巴赫的音乐对新的想法、风格和情感有着内在的开放性,这使得巴赫的作品并没有停滞于其定稿的时代,而是始终联系着过去、现在和未来。维京格视巴赫为一扇通往自己和宇宙的窗,认为每个人都必须找到属于自己的巴赫。因此他不断地对巴赫进行动态解读和演绎,在一种严苛的态度和爱恨交织的情绪中审视自己过去和现在的演奏录音,将巴赫作为衡量自身发展的标尺。
维京格对巴赫作品的现代化诠释和非传统的演奏风格,与格伦·古尔德(Glenn Gould)的演奏理念相契合,这也让他被称为“冰岛的格伦·古尔德”。尽管这一赞誉颇有争议,维京格本人也对这一称号不置可否,但其2023年推出的全新专辑《巴赫:哥德堡变奏曲》还是让人再次感叹他具有媲美古尔德的大师魅力。
巴赫的《哥德堡变奏曲》被维京格称赞为“历史上最伟大的键盘作品”,录制《哥德堡变奏曲》是维京格追逐二十五年之久的梦想,也是他在签约德意志留声机唱片公司后原本希望制作的第一张专辑内容。有趣的是,维京格对《哥德堡变奏曲》的最早接触恰恰就是古尔德1955年那版著名的录音,当时十四岁的维京格被古尔德诠释的《哥德堡变奏曲》的纯粹直观性、巴赫的肢体性、作品的书写性深深震撼,他坦言“这是我花了很多年才捕捉到的东西”。事实上,维京格在制作《巴赫:哥德堡变奏曲》专辑中遇到的曲折关卡也正是古尔德带来的,他受到古尔德1981年重录版本中每个变奏之间具备精确速度关系的影响,反复实验以确定变奏间的理想速度,但直到第一次正式录音时才发觉自己走进了名为“控制”的误区。显然,维京格并不是古尔德的盲目追随者,与古尔德后期试图给整个音乐结构强加某种连贯性或者凝聚力的实践不同,维京格对《哥德堡变奏曲》的演绎是强调和享受每一首变奏曲的多样性和独特性,并让这些特质自我展现。因此,他的录音作品听起来更加清透,更加富有趣味性,也让听众能够更容易地感受到他对巴赫语言驾轻就熟的松弛感以及对演奏本身的一以贯之的愉悦。
比起将《哥德堡变奏曲》视为神圣不可侵犯的纪念碑,维京格更倾向于将这部作品看作是“一部在钢琴上思考与梦想的百科全书”。鉴于《哥德堡变奏曲》和巴赫绝大多数作品一样没有音乐标注,维京格将固定在五线谱上的音符转化为了可供自由理解的音乐文本和即兴再塑的演奏材料。他认为巴赫音乐的诗意叙事永远不应被其中的数学元素和规律所遮蔽,别开生面地以人类生命历程的视角解读《哥德堡变奏曲》的三十二个部分:咏叹调是对生命诞生的赞歌,前十四首变奏是幸运顺遂而愉悦的童年,突然放缓而忧郁的第十五首变奏曲是人生中猝不及防第一次经历悲剧,法国序曲风格的第十六首变奏曲是走出阴霾、迎接重生,接着又在第二十一和第二十五首变奏曲中再度遭遇挫折失意,重振面对生活的勇气,末尾叠合民间音乐“集腋曲”(Quodlibet)的变奏以一种巴赫家族聚会的传统描绘了眷恋家庭的暮年,最后回到既是生命起点也是生命终点的咏叹调。在这种浪漫的诠释中,维京格演奏的《哥德堡变奏曲》贯穿着人性化的心跳,将蕴藏在完美结构的形式中的无数超凡诗意、抽象沉思和深沉悲情一一呈现。
在尊重音乐本身的基础上大胆演绎,在自由与格律、揉弦与严格的节奏之间找寻平衡点,维京格在“拥挤的巴赫录音领域中成为一股清新之风”。他在巴赫音乐的纯粹结构中用自己的、比例恰当的色彩进行了填充,用一种立体鲜活的演奏方式赋予了其时代活力。于是,《哥德堡变奏曲》也就变成了一棵宏伟而生机勃勃的橡树,在名为“维京格·奥拉弗森”的光合作用下,穿过时空的罅隙,为当代的音乐爱好者们源源不断地输送名为“惊喜”的氧气。
2024年,维京格将继续其历时九个月、共计八十八场的《哥德堡变奏曲》巡回演出,并将带着这部作品来到中国——他十六岁开启人生第一次巡演的国度,用他极致平衡的音乐哲学和充满诗意的演绎,引领中国听众进一步描绘自己心目中的巴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