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巴龙:布达佩斯大扬琴
Echoes from Silk Road·A Carefree Journey
Cimbalom: Giant Dulcimer from Budapest
文字_杨灿、李鹏程
“丝绸之路”上的音乐是永恒流动的河川。
这无形的声音汇入文人的诗词里、藏经洞的壁画上、音乐家的歌声中。
在当今世界各地,很多音乐家依旧传唱着关于丝路的音乐,
以开放的姿态跨越古今、东西、雅俗之间的藩篱,
源自不同地域的声音就这样神奇地融入各类当代音乐风格。
我的脚步和耳朵曾一次次在陌生的世界流连忘返,
故于此“丝路回声”专栏分享所见所闻,
在“逍遥游”“乐人谈”“十问”三个板块中,
见证“丝绸之路”的精神和声音在当代的无限延伸。
这一抹新鲜的色彩和你处于同一时空,或许在未来某个奇妙的时刻,
你会在地球的某个角落听见他们在永恒歌唱。
《大侦探福尔摩斯2:诡影游戏》电影原声专辑封面
一座如童话般的粉色大酒店孤独地矗立在山巅之上,它曾经名倾一时,如今却逐渐失去了昔日荣光,濒临倒闭。在电影《布达佩斯大饭店》(2014)的开篇,主人公穆斯塔法还未出现,《穆斯塔法先生》(Mr.Moustafa)一曲就已经开始缓慢地为其铺垫。穆斯塔法优雅地坐在酒店沙发上一言不发,让周遭独行的旅客感受到了最深刻的孤单。配乐大师迪斯普拉特(Alexandre Desplat)频繁使用钦巴龙(Cimbalom)这一乐器营造出欢乐轻松的氛围,然而隐藏在这之下的却是穆斯塔法最难以言说的忧伤与孤寂。
伴随着钦巴龙清脆连贯的声音,穆斯塔法精彩纷呈的往事也被慢慢揭露出来。在《布达佩斯大饭店》里,钦巴龙现身在各个诙谐桥段,极具辨识度的梦幻音色与画面相得益彰。尽管这部电影是以匈牙利首都布达佩斯命名的,但故事内容实际上与其毫无关联,钦巴龙算得上当中最具匈牙利特色的运用了。
电影《布达佩斯大饭店》剧照
或许你并不熟悉钦巴龙的名字,但在《星际迷航3:寻找斯波克》《指环王》《大侦探福尔摩斯》《本杰明·巴顿奇事》等经典电影中,你一定感受过它的独特魅力。钦巴龙是匈牙利的民族乐器,其具体起源很难追溯。尽管早在公元前3500年的亚述浮雕中,人们就发现了类似的乐器,却并不清楚其究竟起源于何时何地,也无从得知它的演奏方式。亚述人(Assyrian)的纪念碑初现了它具体的模样,在《圣经》中我们第一次知晓了它的名字。
钦巴龙现身于欧亚大陆不同地区,拥有不同的名字、形制和音色,与不同的音乐交融。在欧洲,它有德西马(Dulcimer)、萨泰里(Psaltery)、海克布里(Hackbrett)、钦巴龙等名字;在西亚、南亚,它被称为桑图尔(Santur);在中国,它则被称为扬琴。这件“洋琴”在明末清初传入我国,最终像琵琶、二胡一样成了中国的民族乐器,并且更名为“扬琴”。与扬琴一样,钦巴龙也是经过了一系列改革之后,才更加显露出匈牙利本土化音乐特征的。
我国的扬琴由可折叠的琴架三面环绕支撑,而匈牙利的钦巴龙则有四条琴腿,体型更加庞大。除此之外,它们的演奏方式也不同。扬琴采用的是拇指、食指持竹演奏,琴竹由竹子和皮筋组成,演奏时更加轻便,皮筋可卸下或者反竹进行演奏,使得音响更为洪亮。钦巴龙则多为用食指、中指夹取木槌演奏,木槌顶部采用棉花包裹棉线缠绕,音色圆润。
十九世纪之前,钦巴龙是匈牙利流行的一种民间乐器,主要由吉卜赛人演奏。随着十九世纪下半叶民族主义的兴起,匈牙利人越来越需要一种乐器来彰显自己独立的身份。1874年,乐器制造商桑达(József Schunda)延长、改善了钦巴龙的音色、音域,还增加了止音踏板,这种新型钦巴龙很快便在中东欧地区扩散开来。这件大乐器像魔法黑匣子一般,让众多音乐家陷入了对其无尽的迷恋之中。
李斯特曾在写给桑达的信中对他进行了由衷的赞美:“您对钦巴龙所做出的划时代的成就,正如艾拉尔(Érard)对竖琴所做的一样。你们两位将这些古老的乐器从千百年的忽视中拯救出来,并赋予它们沙龙、独奏会和管弦乐队所需的能力,匈牙利民族和匈牙利音乐艺术界将会对您致以永远的感激之情,我这里谨代表匈牙利音乐艺术家向您致敬。”
早在十九世纪四十年代,李斯特在创作《匈牙利狂想曲》时,就曾试图让钢琴发出钦巴龙式的声音。在《匈牙利战争进行曲》(Ungarischer Sturmmarsch)和他亲自改编的管弦乐作品《第六号匈牙利狂想曲》中,他干脆直接运用钦巴龙来演奏。
到了二十世纪,柯达伊(Kodály Zoltán)在《哈里·亚诺什组曲》(Háry János)中,利用不同织体将清脆的击弦乐器钦巴龙与巴松、长笛、提琴等柔和的管弦乐器对比,它们相互映衬,交织出复杂而富有层次的旋律,在一众悠扬的旋律中强调了钦巴龙独树一帜的风格。同时期巴托克的《第一号狂想曲》(1929)开篇,缓慢进行的钦巴龙与快速跑动的小提琴配合得相得益彰。值得一提的是,钦巴龙在此除了采用木槌敲击外,还可以进行弹拨演奏。这种演奏方式的变换使得钦巴龙的共鸣减小,明亮的腔调转为柔和,为其极富穿透力的音色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
自从被打上匈牙利的民族烙印之后,钦巴龙便成了许多音乐家的宠儿。除了音乐界有不同的名人为它编写教材之外,音乐学院也开设了相关的专业教学,甚至出现了《钦巴龙在家庭中》杂志。
如果说匈牙利作曲家们的创作或许包含了一丝对本民族音乐的爱护与偏袒的话,那么其他国家作曲家对钦巴龙的痴迷则足以证明它强大且独特的魅力。1910年,德彪西曾短暂访问过布达佩斯,市内一家吉卜赛风格的咖啡馆里有个乐队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此时,德彪西一定联想到了那首完稿不久的圆舞曲——同样有着忧郁感的钢琴曲《比慢更慢》(La plus que lente)。
两年后,德彪西将钦巴龙用于此曲的管弦乐版。吉卜赛乐器的狂放热情同慵懒的慢华尔兹相映,这种碰撞为慢华尔兹注入了更多活力。长笛、单簧管和小提琴的旋律像是漂浮在云端之上,但钦巴龙的出现则让听众在梦境与现实之间徘徊。咖啡馆里的吉卜赛音乐或许是一场忧郁的梦,而钦巴龙则是这场音乐梦境的“入场券”。
斯特拉文斯基曾这样回忆道:“我喜爱上了钦巴龙这件乐器。我喜欢它简洁的构造以及演奏家直接与每根琴弦的接触——手指之间夹着木棍在每根弦上进行弹奏——还有乐器的梯形形状。”他在芭蕾音乐《雷纳德》(Renard,1915—1916)、《婚礼》(Les noces,1917)的原始配乐、为十一件乐器而作的《拉格泰姆》(Ragtime,1918)以及《四首俄罗斯歌曲》等作品中都使用了钦巴龙。
当各国作曲家把钦巴龙摆到自家客厅的钢琴边上时,这种极具异域风情的音响便悄然叩开了二十世纪音乐的大门。
01 钦巴龙演奏
02 匈牙利先锋派作曲家库塔格
二十世纪下半叶,作曲家们更多地将钦巴龙指向荒诞、梦境与现实。
匈牙利先锋派作曲家库塔格(György Kurtág)不再局限于钦巴龙的匈牙利民族特色,在《八首小提琴和钦巴龙二重奏》(1961)、《冬夜记忆》(In Memory of a Winter Evening,Op.8,1969)、《碎片》(Szálkák,1973)、《为女高音和扬琴而作的七首歌》(1981)、《为两架钦巴龙而作的十三首作品》(1982)、《为单簧管和钦巴龙而作的三首作品》(1996)等作品中,传统钦巴龙与现代写作技法熔为一炉。
《舍赫拉查德2》(Scheherazade 2,2014)是美国作曲家约翰·亚当斯(John Adams)创作的戏剧交响曲,钦巴龙在其中有着举足轻重的位置。亚当斯明确指出想要“写一部有趣、富有想象力,充满异国情调和挑衅性的艺术作品”。钦巴龙毫无疑问充当了“异域”的角色。《舍赫拉查德2》由小提琴独奏,钦巴龙蕴藏于背景中,既与其他旋律协调,又饱含尖锐的冲击。亚当斯赋予了这个被滥用的故事以新的视角、深度和色彩。钦巴龙对他来说不仅仅是表达迥殊风韵的手段,更是现代交响乐团中一个“额外的音色维度”。
美国作曲家约翰·亚当斯
除了立足于先锋派的音乐中,钦巴龙在电影配乐里也频频闪现。在《大侦探福尔摩斯》主题曲《意乱情迷》(Discombobulate)中,汉斯·季默(Hans Zimmer)采用钦巴龙演绎出意乱情迷的东欧曲调,将剧情的振奋和刺激展现得淋漓尽致。为了创作出他钟情的吉卜赛音乐,季默一路追溯至曾被奥匈帝国统治的斯洛伐克。他坦言这是不同文化的碰撞交融。音乐联合着人类,而乐器则是连接生命的圣树。
霍华德·肖(Howard Shore)曾在《指环王》系列里多次利用钦巴龙来表露不同的色彩。在第一部《护戒使者》配乐《霍比特人》(Concerning Hobbits)中,钦巴龙仿佛是低语着千年玄秘的老者,远离尘嚣的霍比特村庄在轻盈畅快的曲调下显现出世外桃源般的安乐,令人心神向往。然而在第二部《双塔奇兵》中,钦巴龙的音调摇身一变,成为阐发咕噜阴险狡诈的利器。咕噜是个精神分裂的霍比特人,他怪异的行为在快速跑动的钦巴龙衬托之下更显紧张和阴森。无独有偶,在科幻惊悚片《力量》(The Power,1968)中,米克洛什·罗兹萨(Miklós Rózsa)也大量使用了钦巴龙来渲染恐怖氛围。
无论是在古典乐还是在新兴的摇滚乐、电影音乐中,钦巴龙都展现了其独具特色的一面。这种与生俱来的差异令人着迷。神秘色彩之下的它还有多少未被发掘的惊喜?如同独坐山峰上的布达佩斯大饭店,这个大扬琴等待进入更多瑰丽的“梦境”。
本文为浙江音乐学院科研平台开放基金资助项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