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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无声处听凤鸣
——布鲁塞尔乐器博物馆观后记

比利时布鲁塞尔乐器博物馆正面

【一】综括万汇 悉备一庐

穿过21世纪的街道,进入20世纪的博物馆,聆听19世纪的音乐,面对18世纪的绘画,抚摸17世纪的工具,观赏几个世纪叠加在一起的文化,一点不觉得有什么不舒服。古老乐器,现代陈设,穿越时空,就是参观音乐博物馆的乐趣。

“布鲁塞尔乐器博物馆”是世界上历史最久远、名声最显赫的专业博物馆,自1877年就开始了为“学术目的”而收集乐器的工作。馆址位于比利时王宫附近,周边聚集着一排公共文化设施,博物馆、美术馆、音乐厅、布满雕塑的广场。宫阙楼阁,朱门石壁,门墙阶梯,窗棂楣柱,置身其中,迷不可出。乐器博物馆在一栋老式五层楼中,外表陈旧,很不起眼。入口处右边购票,五欧元一张,左边衣帽间,脱外衣寄存。

比利时布鲁塞尔乐器博物馆中国藏族筒钦与黄泥鼓

二楼展示世界各国乐器,中国、印度、泰国,非洲、澳洲、南美,五洲俱全。三楼西方管乐器,部分弦乐器和键盘乐器,楼梯口设有书店和礼品店,出售与乐器相关的书籍和唱片。四楼西方弦乐器和键盘乐器,上面还有图书馆、管理机构、音乐厅、餐厅。

博物馆正在举办“中国乐器展”,一组“雅乐”,归置一处。欧洲人总把中国人想象为一成不变的样子,如同拖着辫子的清代遗老等早已隐退历史的模样。如果把陈旧器物依然作为中国象征,堂而皇之地摆放大堂,很容易给参观者造成当代中国仍处于旧时代的印象,像那些迎合西方口味、展示中国阴暗面的电影。正好有二十多位比利时中学生到这里上音乐课,无疑,他们对中国的印象就此种下了。一边旁观,十分纠结。既想让人家认真看,又愿意让他们匆匆走过。中国变化太快了,古老乐器早被当代人从头到脚改造过了好多遍,眉目音声,渐与曩异,索器质之,迥若两物。作为音乐家,我不知道到底是让人家了解“改革”的崭新好,还是让人家了解一成不变的传统好。“布鲁塞尔乐器博物馆”曾与中国艺术研究院协商举办“中国乐器展”,即借展“中国音乐研究所乐器陈列室”的部分藏品。但院领导没同意,时任所长的我也无所用力。到了这里才知道,人家靠自己的藏品也能开辟中国专区。虽然对主办者的东方音乐学术水准略欠满足,但人家毕竟专辟台阁,毕恭毕敬介绍中国人的创造,还是让人敬佩。数量不小的乐器,总会让参观者多多少少仰视中国的古老文化。

琉特琴系列弹拨乐器

1867—1870年旅欧的王韬在《漫游随录》中记录了他的感受:

非徒令人炫奇好异、悦目怡情也。盖人限于方域,阻于时代,足迹不能遍历五洲,见闻不能追及千古;虽读书知有是物,究未得一睹形象,故有遇之于目而仍不知何为名者。今博采旁搜,综括万汇,悉备一庐,于礼拜一三五日启门,纵令士庶往观,所以佐读书之不逮而广其识也,用意不亦深哉!

鲜为人知的乐器多难指名,典籍上的名称多难指实。两厢比照,器名一统。一丛丛,一簇簇,一族族,一波波,扑面而来。

一根笛子,势单力薄;一排笛子,排山倒海。

一把提琴,孤掌难鸣;一排提琴,鳞次栉比。

一架竖琴,形单影只;一排竖琴,气势如虹。

一架钢琴,孤立无援;一排钢琴,雷霆万钧。

布鲁塞尔乐器博物馆印度乐器展区

在这里,从简单雏形到机械满体,从不同年代到并集现代,举目望去,蔚为壮观,一路看来,眼界大光。

试举一例:数十把小提琴、中提琴、大提琴,同聚一柜,分层罗列。体型长长短短,个头大大小小,琴头奇形怪状,漆色赭褐幽明。世界上最早的音乐博物馆,从百余件东方乐器开始,到囊括世界上的所有乐器为迄,藏品超过八千余件,据说仅各种式样的手风琴一项就达千件,可谓聚天下珍宝于一庐。

【二】五彩斑斓与价值向度

布鲁塞尔乐器博物馆钢琴展区一角

一个世纪前,欧洲各国工匠不约而同地开始做起相同的事,即把传统乐器提升到适合现代表达的高度。他们互相借鉴,不断创新,一件乐器刚在一个作坊里稍加改进,又被另一个作坊汲取精华,提炼提升。能工巧匠,竞相红紫,对工艺的改进和对音响的追求到了无所不用其极的程度。他们越来越容不得不悦耳的动静,甚至一点杂音也不容。质料不断改进,音色日益细腻,功能日趋拓展。最后,音响世界彻底改变于机械登场和科技介入的时代。作坊变工厂,手工变机械。性能良好的新型乐器让世界逐渐认同了“标准化”。“现代化、世界化”以消灭“多样化”“个性化”为代价,民间的“多样化”戛然而止于“工业化”时代。“工业化时代”是“标准化时代”,抹去棱角,去掉土腥,产品被打制得无比时尚。“现代”成了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标准件”,再也没有了“个性”。这是工业文明的普照,也是古老文化的沦陷。现代音乐家说不上到底是从音响角度赞赏这一结果好还是从文化角度叹息这种统一好。

布鲁塞尔乐器博物馆花色小提琴

演奏琉特琴的姑娘,约1658年(美国大都会博物馆)

好歹,博物馆让祖孙数代“悉备一庐”,让人知道这条路是怎样走过来的。传统乐器,质料薄脆,分散稀少,难以流传。19世纪开始的收集,目的有二,一是人文主义的,一是殖民主义的。前者是学术,后者是猎物。驱使动因,各怀目的。开始是兴趣所致,了解异文化,后来是学术意识越来越高涨。无论如何,收集还是为音乐家打开了视野,看到了原理相同、模样却全然不同的另类表达。博物学家,筚路蓝缕,使人类的创造未被战火吞噬。如今,大多数老器物在原生地已不复存,只能在博物馆里看到了。私人藏家,各有专攻,或某类藏品,或某地藏品,或某时藏品;附着了音乐记忆、历史记忆、工艺科技等因素的专业博物馆则呈现出诸多向度。

博物馆像一口深潭,凸显不同理念。多样性自然是削弱欧洲中心论的最好证明。既有“弦鸣、气鸣、膜鸣、体鸣”四大分类,也有“文化圈”分类,地区为经,类别为纬。世界文化,聚拢一地,主线副线,平等并列。如果仅示西方钢琴而没有中国古琴、印度西塔尔和印尼甘美兰以及非洲木琴,人们既会对博物馆失去兴趣,也会对博物馆失去信任。体现20世纪视野的布置,即使不附解说词,也应让人获得“各美其美、美美与共”的观念。

【三】对抗时间 留住历史

博物馆不但让人沉浸于实物,说明文字(英文、法文、西班牙文)及配图同样引人入胜。展品上方与之相配的照片、油画,既展示背景,也呈现活态。贵族府邸,豪宴雅集,音乐巨擘,游吟诗人……画面把演奏式样和风靡一时的生活细节描绘出来,使观众有了理解起点。几幅油画栩栩如生,反倒让现实有点虚拟了。

最生动的是一间“乐器作坊”实景——意大利小提琴制作大师斯特迪瓦利工作室。房间一般大小的玻璃房里,形态各异的工具散布桌面。切割的木料,雏形的部件,粗制的面板,成型的指板,打磨的琴头,繁杂满屋。从零件到半成品,从半成品到成品,一条龙制作,有模有样。小桌上挂着斯特迪瓦利肖像,一副老花镜摆放在桌面。让世界陶醉于他手中“神器”的主人仿佛刚刚起身,步出作坊,去舒展一下疲惫的腰身。作坊如剖面,凝冻了制作史,不仅让人了解了生产过程,也明白了乐器故事。

意大利小提琴制作大师斯特迪瓦利作坊模拟展区

第一次参观国外音乐博物馆,之前听到过对专业博物馆及民间展品价值的怀疑。站到音乐博物馆里,面对数以千计、琳琅满目的藏品,就不再怀疑博物馆各分支的真实价值了。人们永远说不清世界上到底存在过多少乐器以及它们为什么千姿百态又相互联系,进入博物馆就可以摸到互通血缘的脉息了。博物馆对抗时间,留住手艺,更重要的是留住了一个行当创造的因工业时代而止步不前的原生样态。无名工匠留给了寂寞的后人一大笔消除寂寞的财富,而博物馆让这份财富不再寂寞。

比利时布鲁塞尔乐器博物馆管乐器,像一只大蜘蛛

虽然光线幽暗,还是抓紧拍照。有人说:“有些事你现在不做就永远不会做了。”翻看相机里的一堆照片,越来越觉得不虚此行。待了差不多大半天,走出展厅时,眼睛不免被阳光晃了一下。在三楼书店买了一本《世界乐器》(World Musical Instruments),算作纪念。

原载《中国文化报》2012年9月17日第3版
又载《品位经典》2012年第6期 S5JdzgMFLVNUNPIv0f18EBS7wKle19DVOdQ4Wuc3IXGFhdHe+8ZnbF/337BLcdp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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