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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步定大步

奥地利萨尔茨堡

【一】晨曦初射 撒入心田

记不清什么时候第一次听到小提琴的琴声了,但还记得为了看乐队排练而爬上剧团旁边电线杆子偷窥的事。这一看不得了,迷上了,从此觉得再也离不开那种穿透心灵的声音。当我还跟着“文联”大院看门老人哼唱“聊斋俚曲”或者试图拉两下二胡时,已经看到略大一点的邻伴在练习小提琴了。两种“口味”对比,让自己觉得矮了大半截。对于渴望新奇的青少年来说,小提琴的冲撞实在太强烈了,以至难于控制不让脑子里的念头变为实际行动。1967年秋季,在家乡一家旧货商店因“破四旧”而货源充盈的柜架上,发现了一把线条优雅的小提琴,于是积淀于腹的琴声又一次涌满心间,因而长久凝望,无法移步。

俄罗斯莫斯科音乐博物馆提琴展区

捷克布拉格国家音乐博物馆小提琴展区

虽是旧货,标价依然望而生畏。再三乞求,家人竟然答应了我的奢求,父母与大姨凑了三十元钱,买下了梦寐以求的小提琴。这笔钱对于20世纪60年代的普通家庭来说是个不小的数目。一掷千金究竟值不值?我必须向家人证明,不但“物有所值”而且“物超所值”,因而一定要用琴弓挥出“非凡人生”来。少年时代的奢侈要求和喜出望外获得的“价值不菲”的乐器,成为我日后催促自新的动力源,真正改写了一生。

父亲毕业于华中师范大学音乐系,同在一个城市的还有他的演奏小提琴的同学“主音”(朱庆元)。老师的原名当时还不知道,因与音乐术语有关,一下就记住了。买下小提琴不久,便到“主音家”上了第一堂课。记得老师为了让我喜欢小提琴,没有一开始就讲操琴、持弓、空弦、指法,而是为我演奏了一支莫扎特《小步舞曲》。从此,生活中出现了莫扎特这个名字,也出现了《小步舞曲》这个既陌生又充满诱惑的异国曲名。

奥地利维也纳斯蒂芬教堂管风琴中部

外人自然想不到一件乐器会对一个人产生怎样的影响,更想不到一支乐曲会对一个人产生怎样的震动。人应该怎样描述生命里真正用心灵谛听的第一支乐曲以及久居心间、挥之不去的印象?直到后来看到国外民族音乐学田野考察问卷上近百个问题中的第一个“你学的第一首歌曲或第一首乐曲是什么?”才回过神来琢磨到,原来对一个人来讲,青少年时代学的第一支乐曲具有异乎寻常的意义,那几乎可以成为解读此后生命迹象的定向标。从幽暗世界秉烛前行的起点被“开篇”确立了,犹如悬窗开启,晨曦射入,灿烂阳光,洒入心堂。反观自己的生命史,才明白问卷设计者何以会把这个问题排在首位的原因。“开篇”的“基调”奠定了取向,塑造了口味。那支曲调呈现的模型,一点点放大,积淀心田,覆盖一生。当时自然没有能力认识第一支乐曲的导航意义和“点题”功能,相隔多少年后才能平心遥想其时的陶醉,并思忖第一口甘醇的发酵作用。巡观往昔,回溯旧途,以文字形式呈现于此,当然是因为人类学问卷提供的阐释空间和“破题”势能。

【二】小步舞曲 凿破鸿蒙

一般人当然不会记得“胎教”和牙牙学语时代的摇篮曲,不会记得懵懂时代右耳朵进左耳朵出的小令杂曲。但当人被告知即将踏入“音乐神界”,面对马上成为老师的长辈,拿着乐器开始第一课因而生出某种仪式感时,就会记得即将对未来产生巨大影响的第一支乐曲。那是一首拨动心弦的天籁。

《小步舞曲》的美妙旋律从老师指尖飘荡起来,我已魂不守舍。莫扎特的主题就这样出现了!不是来自大型乐团,不是位于敞亮厅堂,而是在鸽子笼般堆满杂物的楼道里。周遭任何事物都是与典雅的西方乐曲毫无相干、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凡界俗物。一支小提琴的单纯旋律,钻入心扉,凿破鸿蒙。

奥地利维也纳斯蒂芬教堂外景

短小动机缓缓移出,音符休止,迭相推进。装饰音点缀在乐句之间,闪烁迷离,最终化作一片密集的十六分音符,如木兰坠露,落英缤纷。

生命的火种,被琴弓撩拨,燃烧成一蓬烈焰。浑身发抖的状态持续了很长时间,直至离开老师家,走下楼梯而久久不能自持。虽然无法自持,因而无法思考,但一种朦朦胧胧的悸动涌上心间,那是少年时代少有的暗下决断:一定要把这支曲子拉下来!

此后是没完没了日复一日的练习。对于练习的枯燥,每个拿起乐器的人都有准备。兴趣被一天天打磨,手指疼了,脖颈红了,胳膊酸了,指尖出血了,揭去一层皮,留下血印子,这些都是家常便饭。一个令少年发狂的世界就在绵绵密密、如风如雨的音符中慢慢涌现,于是觉得生活可爱,世界美妙,艺术辽阔。自呱呱坠地到那时为止,哪儿都还没去过,既没有离开过家乡,也没离过开故土,但此时此刻,心中天地却已然不同,不但跃出了小天地,而且在知识系统上迈出了国境。“文革”设防的禁忌在“无法设防”的琴弦上被轻易突破。一首首练习曲和独奏曲,带着心灵跨越了时代阻隔、国界阻隔、语言阻隔、政治阻隔,获得了只有音乐家才懂得的超级滋养。惬意的“胜利大逃亡”!从喧嚣的学校和乱七八糟的世界回到家中,把小提琴架在肩上,一切便不复存在。所以,练习不为冬夏息,拉琴不为早晚怠。

终于有一天,老师允许我拉《小步舞曲》了。人生第一支乐曲在自己手下一段段衔接起来,每个音符都被放慢放大,每个音节都被细品慢咽,哪怕微小的休止符。虽然还不理解休止符的幽默感,却充分享受了脚尖点地的轻盈舞步。最后的十六分音符快板还一时应付不了,但已经开始急切地视奏了。终于攻克难关,在边拉奏边按节奏轻移碎步的得意中,完整呈现全曲!

【三】结缘莫扎特

1971年,当中学的同学还在为即将大难临头的“上山下乡”而不知所措时,我已经抱着小提琴坐在剧团乐池里了。小提琴是“铁饭碗”!投入没有白费,助我逃过一劫,不但在最需要感情抚慰的年龄找到了宣泄载体(不然青春活力向哪里发泄),而且获得了养活自己的技能。此时的小提琴就不仅仅是给予我情感享受的载体了,而且是度我出苦海的快舟。

我练习的第一首大型乐曲是莫扎特的《A大调小提琴协奏曲》。第一乐章慢板引子,是纾解青春忧伤的最佳旋律,第二乐章慢板也让我在自拉自吟中无数次落泪。到了大学,给同学刘泠弹钢琴伴奏,也是这首协奏曲。大学第一年钢琴考试的曲目也是莫扎特《A大调奏鸣曲》第一乐章“变奏曲”。想来真与莫扎特有缘。小提琴自说自话,独来独往,直到弹了钢琴谱才明白,三十二分音符组成的绵密音型上,任何“自由”都不存在。音乐家认识世界的方式是通过音乐,我竟然在相互制约的两个声部的乐谱之间认识了“自由建立在秩序之上”的大道理,进而认识了西方多声思维与中国单声思维的差异,或者说西方的秩序理性与中国禅理之间的差异。

《A大调小提琴协奏曲》第一乐章主部主题冲力无限,让我充分领略了左右奔突、上下翻飞的器乐语言。一支旋律,先直上云霄,再跌入低谷,周旋于四条弦上的四个八度之间,与四平八稳、音域不宽的中国旋律完全不同。西方音乐,点点滴滴,浸入心底,改变着演奏者的视野。

大学时代上“作品分析”课时常常疑惑,西方学者解释,这首乐曲充满作曲家少年时代的甜蜜和幻想。这与我的感受完全不同,我的感受是充满忧伤。为什么我的感受与西方音乐学家的解说南辕北辙?后来才明白,中国音乐,五声旋律,宽疏松漫,很少用到第四和第七级音,一遇“偏音”,自然产生忧伤感。西方音乐充满变化音,第四、第七级音是家常便饭。从小在五声环境下养成的听觉习惯,一遇变化音级就会觉得揪心乃至忧伤。这种源自“音乐本体”的背景让中国人觉得外国旋律忧伤。另一原因源自社会。那时听到的不是“强硬”就是“响亮”,小提琴提供了另一种语境且呈现于私人空间。这大概就是接受美学所说的特定群体因时代不同而有的不同感受。这当然与西方音乐学的解释或原指相左。后来听了莫扎特《安魂曲》才知道何谓“大悲痛”。相比而言,小提琴协奏曲真是充满少年的甜蜜与幻想,连忧伤都是少年的“愁滋味”。

那时的乐谱都是抄来的,“主音”老师有一本16开本硬皮的国外版小提琴曲集,我全部抄了下来。第一次看到莫扎特肖像,十分惊奇,怎么是个女的?当时还不知道欧洲有戴假发的传统,于是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性别。后来知道了戴假发的事,才放心确认从小视为偶像的对象果真不是女的。自从确认戴着假发像女人一样脑袋的作曲家的确是个男人,才对《小提琴协奏曲》的男性风格确信不疑。那绝不是女人织毛衣般一针一针织出来的柔软质地。

小提琴给了我职业,《小步舞曲》给了我甜蜜。不但从中获得了“精神食粮”,也获得了实实在在的“食粮”,所以怎能不对“种植”两种“食粮”的“原产地”投以敬仰。虽不能至,心向往之。住在萨尔茨堡的居民天天俯视眼皮子底下飘着莫扎特的萨尔茨堡河,是多大福分呀!

【四】寻找莫扎特

2011年8月,中央民族乐团要到萨尔茨堡演出。欧洲最有影响力、已有九十多年传统的“萨尔茨堡音乐节”是西方交响乐独领风骚的聚集地,此处吹响的“集结号”从来没有“他者”的声音。欧罗巴坚守传统,中国乐团的申请没有获得“第91届萨尔茨堡音乐节组委会”的认可,但作为外围活动,也算一种参与。如同1998年中央民族乐团第一次进入奥地利维也纳“金色大厅”,萨尔茨堡市政厅广场“国际会议中心”也非专业音乐厅,属于一般演出场所,那里的演出是艺术节的“准资格”。世界毕竟变了,中央民族乐团还是见证了东方文化逐渐踏入欧洲世袭领地的缓慢脚步。

8月5日中午到达萨尔茨堡,距晚上演出还有大半天时间。大家站在剧场前的巨大树冠下等待指示。萨尔茨堡市长沙登要接见团长和指挥,大家自由活动,团员们乐得鸟兽散。

莫扎特出生地门口牌子

莫扎特故居标志

萨尔茨堡,真的到了!终于从对音乐史没有产生过任何影响的城市来到了对音乐史的任何领域都产生过巨大影响的“音乐之都”。整个欧洲的甜蜜好像都源自莫扎特,街面上到处摆的巧克力就是这样表示的。萨尔茨堡当然知道“老居民”的价值,巧克力外包装上都印着覆盖着女人般头发的莫扎特。各国游客十分买账,无人不在咀嚼“莫扎特”。凡是“他”出现的地方,总能看到喜悦的目光和蠕动的嘴唇。虽然莫扎特生前没有多少甜蜜,但巧克力却在旅游时代让他的名字与甜蜜连在一起。

萨尔茨堡市政厅“国际会议中心”离“莫扎特故居”不过几百米,穿过市政广场就是。“市政广场”名为“米拉贝尔宫”,巨大的花园后来成为电影《音乐之声》的拍摄地。米拉贝尔宫装饰豪华精美,楼梯扶手边站立着一排排雕塑。我们并不着急,游逛广场,用相机记录征程。广场上布满鲜花,树木雕塑间插其中。天空中大团大团的白云静止不动,将薄薄影子投在花坛和草地上。透明空气,香气四溢。我的心底自然延续着对莫扎特出生地的亲切感情,觉得呼吸都带着小步舞曲的轻盈。

奥地利市政花园,电影《音乐之声》在此拍摄

四处寻找路标,箭羽指向四面八方,一块标着“莫扎特故居”,一块标着“莫扎特出生地”。“一个都不能少”,穿过狭小过道,终于在小巷深处发现目标。站在人生奏响的第一首乐曲的诞生地,意义非同寻常。莫扎特,我就站在你的家门口!站在你出生的房间里,看着你弹过的钢琴,注视你的手稿,仰望你不同年龄的肖像以及半是地图半是绘画的城市原貌图。狭长屋子里挤满了来来往往的参观者,人们默不作声,对作曲家的摇篮毕恭毕敬。手稿放在调亮的灯光下,笔迹清晰可见。就是这一份份黑白草稿照耀了世界,不但让整个世界非同以往,也让我的世界天地霄壤。陈丹青说:“若世界起火,先抢救‘贝九’乐谱。” 要是能跑,我大概会先到这儿。他留下的乐谱虽然潦草却清晰可辨,并非只有专业人士才能分辨,可见莫扎特快步如飞的写速和干干净净的作风。那可不是单旋律啊,每一秒钟的每一声响,都意味着总谱上十几个声部的数十次点划。人们听到的几分钟的快乐曲调都意味着几天的劳作。据说他每天按时写作,准确到可以用来调整时钟。他将生命的所有时间用于写作,一页页,一首首,一摞摞,一柜柜,如川如河,多到让人难以相信都是出自仅仅活了三十五年的作曲家之手!

【五】曲微旨远 节短旨长

萨尔茨堡指挥家卡拉扬出生地

从故居返回剧场,要跨越萨尔茨堡河。金色阳光,洒遍河滩,河水丰沛,穿城而过。蜿蜒碧绿的河床中,流水舔着两岸草根,快活地流过每一栋房舍。卡拉扬的老宅位于桥头一侧,童年卡拉扬把脚丫浸泡于蔚蓝河水中时曾做过怎样的飙升之梦?站立桥头,遥望从每个角度都能看到的矗立山头的灰白色城堡,不禁想起启动人生的第一支旋律。河床上飘拂的爽风,让几十年前初识的《小步舞曲》若断若连,蜿蜒流来。小提琴像一道桥梁,连接着“看得见”的世界和“看不见”的世界,让“看得见”的流水和“看不见”的流水,汇入我的人生长河。我把第一座记忆的城堡上溯到这座城池;把第一片记忆的沙洲上溯到这条河道;把第一支用心弦感知的乐曲上溯到这位音乐家。站在桥头用一支旋律呼唤我前行的就是莫扎特。

萨尔茨堡河两岸教堂

莫扎特对自己的作用大概有许多个没想到:没想到自己的乐曲竟会点燃那么多年轻人的梦,更想不到会点燃远在天边的中国少年的梦,让一群身处艰难时世、方向莫辨的年轻人找到了前行目标。他送来的何止是音乐,何止是一首乐曲,那是对生命认知的方式和超脱凡俗的载体。《小步舞曲》一直揪着我的心,却绝不是哀伤,那是开锁启扉的一片天光。扯了半辈子的朝圣心结,终于在萨尔茨堡释然了。莫扎特离开萨尔茨堡两百五十年了,接受他的人其实没什么不同,依然喜欢而且越来越喜欢他的单纯,像《小步舞曲》一样,步履稳健,格调透明。

离初奏此曲已经过去了四十多年,旋律却记忆犹新,甚至站在莫扎特故居脑海里流过那支旋律时,手指头还止不住按小提琴指法下意识地动弹。一辈子听过的乐曲够多了,听来听去依然对这首小品玩味不尽。对于我来说,人生“开篇”真是“曲微旨远,节短旨长”。毋庸置疑,莫扎特指下的一“小步”,推动我迈出了一大步。

原载《品位经典》2015年第1期 nTAeWlOng7xRs3YLdWIr94ASGgiiZINimZoh0PANxCyBnAdIRh+eC8dia5ohjSJ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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