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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飘荡在桥上与流淌在桥下的歌

英国伦敦泰晤士河伦敦塔桥

【一】发挥过那么多关键作用的地点

南斯拉夫电影《桥》里有一首歌《啊!朋友再见》当年传遍全国,曲调属于在男人嘴里哼起来特显潇洒的那种。电影里的英雄伴着潇洒的小调,就把桥炸了,有点“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味道。横跨两座大山之间的精美大桥被设计师自己亲手炸掉,让人看到了战争的残酷。电影《魂断蓝桥》的插曲(苏格兰民歌改编为《友谊地久天长》)更是流传广泛。与《啊!朋友再见》不同,这首忧伤的曲调后来等同于告别曲,被译为《祝你一路平安》,同时让人对告别地点——一座钢架吊桥心怀戚戚。此类情调又被一个时期折腾出来的徐志摩《再别康桥》,渲染得无以复加,文艺青年人人会背。

伦敦塔长臂

《魂断蓝桥》男主角的成熟和美丽女主角站在桥头别离的哀婉,之所以让中国人心领神会,大概与神话传说“鹊桥相会”有点关系。说起桥来,无论是四大神话之一“牛郎织女”里的“鹊桥”,还是四大民间传说之一“白蛇传”里的“断桥”,或者李白笔下“年年柳色,灞陵伤别”的“灞桥”,陆游笔下的“伤心桥”,刘禹锡叹息前朝的“朱雀桥”,都让人感到世事的无奈与伤感,甚至告别生命的路上也有一座想象出来的“奈何桥”。尤其“断桥”一词(越剧《白蛇传》的唱腔比陆游“驿外断桥边”更凄迷),一个“断”字,就把西湖苏堤上的那座拱形小桥定位为命中注定的“别点”。

无论什么桥都是生活中从一种状态跨向另一状态的界标,远及神仙,近及名人,都让天水茫茫“悠悠天下士,相送洛桥津”(卢照邻《咏史其二》)的地点带上了别样情味。

与缠绵故事相反的是“当阳桥”上的一腔豪迈和英雄霸气。曹操率五十万大军追杀刘备于新野,刘备不忍丢下百姓,逶迤拖沓日行十里,结果在长坂坡被曹军追上。幸好张飞赶到,当阳桥上单骑横矛,大吼三声,吓死曹将夏侯杰,曹军惊怕而退。于是,京剧里冒出了那句著名的唱词:“当阳桥头一声吼,喝断桥梁水倒流。”张翼德的威武形象活脱脱塑在了当阳桥上。大吼一声,吓退曹军,何等威风,这可不是夸张,也不是《三国演义》的“忽悠”,而是《三国志》的正史。

先主(刘备)闻曹公卒至,弃妻子走,使(张)飞将二十骑拒后。飞据水断桥,瞋目横矛曰:“身是张翼德,可来共决死!”敌皆无敢近者,故遂得免。

这段描述令人感佩,传诵千古。

由此想到,“桥”似乎是个被严重忽视的地点,那么多音乐、戏曲与文字与此相关,却没有充分书写一番。“鹊桥波里出”(任希古《和长孙秘监七夕》)的民间传说,“画桥飞渡水”(刘宪《侍宴长宁公主东庄》)的诗情画意,“轻轻地来”又“轻轻地去”的现代故事,都让人觉得,无论是现实版的桥,还是神话版的桥,都曾是发挥过关键作用的地点。

【二】水、桥、浪漫并列的界点

20世纪50年代出生的人,曾被“文革”时建成的南京长江大桥鼓舞过,到南京的人几乎没有不在上面“抒豪情、立壮志”的。意大利导演安东尼奥尼拍了一部记录“文革”的电影《中国》,据说没有“正面”反映“下面跑火车、上面跑汽车、两边走行人”的壮观景象,而是拍了桥下老百姓晒的床单,让根本没有看过(该片仅限“内部放映”)的“革命群众”批判了好一阵子。毛泽东为“武汉长江大桥”写的诗“一桥飞架南北,天堑变通途”,也是那个年代人人会背的句子,并被气吞山河的豪情所感染。无疑,跨越“天堑”的“通途”成为综合国力的象征,也成为建设者和领导建设者的气魄的载体。

南京长江大桥,建于1968年

真正让我感受到桥的艺术性是在到了欧洲之后。见惯了生活中朴素的桥,第一次见到装饰精美的桥才一宽眼界,回过味来,原来桥是可以这个样子的呀!欧洲人花费心思,把一个国家、一个城市、一条大河、一个关口上最重要的一座桥造成一件艺术品,借以宣示品位,表达气派。可见不但艺术家,而且领导艺术家的管理者都意识到,这个地点值得大张旗鼓、着力渲染、浓墨重彩、精心雕琢。于是,他们不惜财力,大张旗鼓,浓墨重彩,精心雕琢。

法国巴黎亚历山大桥侧影

巴黎塞纳河上的许多桥都堪称艺术品,最著名的当属“亚历山大”桥。位于“大宫小宫”和“拿破仑军事学院”之间的这座奢华大桥是为了纪念俄罗斯皇帝来访而建的,两边高大的桥头堡伫立着金灿灿的女神像和鹰雕,桥墩之间布满笑脸的胖乎乎的金色天使雕塑。沙皇亚历山大姓名的缩写刻在纪念牌上,让人想到十月革命后这个庞大家族死于非命前的风光。望着桥墩雕塑,感到西方文化中的这个跨河载体,竟然在超出实用方面达到了如此奢侈的地步。

意大利佛罗伦萨阿尔诺河“圣三位一体桥”

2007年,塞纳河上第三十七座桥落成,直通左岸法国“弗朗索瓦·密特朗”国家图书馆,被命名为“西蒙娜·德·波伏瓦桥”。以这位女权主义学者的名字命名,足见当地人对于为国家和城市挣得荣誉的杰出人物的尊重。巴黎人像科学界为漫天星空上一颗新行星的命名一样珍视每一座桥的命名。大桥采用个人命名方式,也让在“集体主义精神”中长大的人感到突兀。无论是俄国沙皇,还是女性学者,都与集地名与河名于一体的组词方式不同(武汉长江大桥、南京长江大桥),不禁让人想到西方的通行理念:“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前提。”

卢浮宫边有一座不起眼的简易桥,栏杆上系满了锁。渴望一辈子拴在一起、或者怕一辈子拴不住对方的恋人,把希望寄托在一把把象征链接的锁上。选择地点也是与“水、桥、浪漫”并列的界点。

捷克布拉格查理大桥雕塑,始建于14世纪

查理大桥雕塑之二

查理大桥桥头堡一侧

横贯意大利佛罗伦萨的阿尔诺河上,有一座“圣三位一体桥”,始建于1567年,1944年德军撤退时被毁,1958年重建。原设计者是米开朗基罗,因而成为巴洛克艺术的典范。河边小路与桥的交会处,据说是但丁邂逅贝雅特丽齐的地方。艺术家亨利·豪里达据此画过一幅优美而伤感的画。传说中的地点和真实性当然已不可考,重要的是听到故事的过桥者会感到敬畏。走过两端桥塔,听到与《神曲》和但丁相关的传说,就像看见了桥面上飘动着的浪漫,自然觉得,上桥的目的不仅是为了过河。看来,意大利人与中国人一样,愿意把情人相约和相别的地点定在柔情似水的连接处,让唱着越剧的许仙与白娘子和唱着《神曲》的但丁穿越时空,若隐若现地浮在桥面上。

美国旧金山金门大桥,始建于20世纪初,是全世界第一座跨海斜拉式大桥

日本东京湾大桥

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毫无反抗能力的捷克斯洛伐克自知不敌德军,干脆投降,因而保留了布拉格城市的原貌,始建于14世纪的“查理大桥”也得以安然无恙。查理大桥的奠基时间是1357年9月7日5点31分,当地人写成回文数字135797531。桥长520米,宽10米,共有16个桥拱,这在当年可称“超大建筑”了。16个桥墩上面,各塑有一尊或一组雕塑。雕像姿态迥异,走过桥面,简直就像走过美术馆。大桥未用一钉一木,全是石材,略略发黑的灰色石头就是传说中加了蛋清的波希米亚砂岩。桥两端建有两座哥特式桥头堡,“马洛斯特兰斯卡”塔楼有多座小塔,对称塔尖布满浮雕。满桥雕塑无疑是这座六百余年的大桥最具看点的地方。

北京颐和园昆明湖的柳桥

【三】一曲哀婉的乡音

笔者游历不广,跨桥不多。在美国洛杉矶看到了建于20世纪初的第一座跨海斜拉式大桥,那是人类征服大海的首个见证,应了中国古诗词中的“轮势随天度,桥形跨海通”(陈润《赋得浦外虹送人》)的意象。香港接通新机场的“青马大桥”,循海而东西、南北两向,连接起三片陆地,气派非凡,也称得上“桥形通汉上,峰势接云危”(李世民《帝京篇》)。英国象征之一的伦敦塔桥、上海苏州河桥、天津海河的“万国桥”,都是这类机械提升的复制品,是西方人在中国建造机械桥的见证。桥面的升降装置,解决了大船过桥问题,《清明上河图》中的“洛阳桥”,过往行船的桅杆要人工放下才能通行。现在的机械化解决了这类关卡。那座凸显于画面的拱形大桥是存见不多的古代桥梁图像,见证了“汉家伊洛九重城,御路浮桥万里平”(杨师道《阙题》)的盛况。

北京颐和园昆明湖十七孔桥

中国人自古重视建桥,文献记录了大量桥名。《阿房宫赋》:“长桥卧波,未云何龙?复道行空,不霁何虹?高低冥迷,不知西东。”历史上的桥大多看不见了,20世纪连日子都过得紧紧巴巴的人,再无能力在桥上花工夫,只有侗族“风雨桥”(又称“廊桥”),依然像艺术品。小学课本读到的“赵州桥”似乎只是教导我们注重桥的实用性。

“轻看一线卢沟水,来到燕门桥上观”的卢沟桥,是随着中日战争进入生命视野的,那座桥的外观和艺术性已经排除在审美之外了。“卢沟晓月”淡出视野,人们只是在想到那场战争的导火索时才偶然想起它。与卢沟桥一样,颐和园昆明湖上的“十七孔桥”也与耻辱连在一起,而非鉴赏对象。前者见证了关乎中国人命运的重大事件,后者见证了置国家于不顾而独享寿诞的独裁者的自私。当年,建造颐和园的设计师经过精心计算,使十七孔桥与南回归线的日落点呈垂直状态,每年冬至前后几天,落日余晖会照亮全部十七个孔洞。一年一见的独特景观,足见设计者的良苦用心。天安门前的“金水桥”是皇家象征,石栏用乳白色大理石雕成,精美至极。正阳门前原来真有座“天桥”,原本是进入紫禁城的第一道桥,是真正意义上的“天桥”。然而,为了现代城市交通,这座北京中轴线上寓意非凡的精美石桥,于20世纪初被拆除了,如今只留下了一个地名。

在台湾“台南艺术学院”,我惊奇地发现,他们竟然把江南水乡的一座小石桥原封不动地搬了过去。桥形略陡,像拉起的弓。台湾人征得当地人同意,把一块块石头编上号,小心翼翼运到台湾,再一模一样地拼接起来。校园之中“路转溪桥忽见”(辛弃疾《西江月·夜行黄沙道中》),一溪绕其下,一桥临其上,成为一方景致。令我好奇的是为什么他们愿意下那么大功夫平移一座无名小桥。一打听才知道,人家之所以愿意下那么大功夫平移这座无名小桥,是因为它建于一千年前的宋代!这让人感到台湾学者热爱传统的良苦用心,也看到当地人不重视保护古老文化的无所用心。如今,屹立千年的小桥朱颜未改,只是换了人家。在小桥的家乡,大大小小、长长短短、平平拱拱、弯弯曲曲的石桥、木桥、砖桥,正以极快速度消失着。如同白居易记录的苏州,“绿浪东西南北水,红栏三百九十桥”(《正月三日闲行》),据古建筑专家统计,如今剩下二百六十余座桥了。只有这些地方还原样不动托举着遥远的梦境。站在“小桥斜跨碧流沙”(华镇《还珠桥》)的岸边,仿佛听到吴侬软语唱出的民谣:“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它穿越桥底,与流淌千年的青绿溪流混为一曲哀婉的乡音。

【四】一生永不褪色的记忆端点

古桥搅动了我们怀念江南风景的情愫。“小桥流水人家”(马致远《天净沙·秋思》),“隐隐飞桥隔野烟”(张旭《桃花溪》),都是江南象征,是当地姑娘“妾年初二八,家住洛桥头”(崔颢《相和歌辞·相逢行》)的集体记忆。然而,小桥无存,碧溪被污,一座座钢架铁骨,飞来横去,面对如此景观,还能让人生出“江南水月”的诗情画意吗?陈逸飞画了一副乌镇的画,一座小桥呈现三面接连的独特形态。美国石油大亨哈默把这幅江南情味的画送给了邓小平,那里因此出了名,到乌镇的人,都到那座石径曲桥边留影。

扬州瘦西湖石桥

扬州的“二十四桥”到底是一座桥还是二十四座桥,至今纠缠不清,但恰恰因为纠缠不清,才充满神秘。 2014年,在扬州参加“金钟奖古筝比赛”。比赛结束那天,评委们一起畅游瘦西湖。音乐学院的教授们一时兴起,竟然在放着一排古筝的表演厅,面对瘦西湖的拱形小桥和五亭桥共弹《渔舟唱晚》。

此时此刻,湖光潋滟,天光澄明。早晨还笼罩着一层薄雾的湖面已在阳光下一片金黄,我一下子飘飘然了。这样的音响与姑且称之为“二十四桥”的背景真是绝配呀!如果听着“江南丝竹”而后面配上一座钢架大桥,或者面对“二十四桥”而配上一曲交响乐,该是多么煞风景呀!“小桥流水人家”飘着的就该是“玉人吹箫”,反过来说,“渔舟唱晚”缭绕的就该是“隐隐飞桥隔野烟”。这才是中国文化的无双谱!

新加坡钢铁桥

新材料,新样式,常能别出心裁,动人眼目。当代桥梁越建越多,越建越大,缩短了距离,节省了时间,提供了方便,当然应该充分肯定,但是否也该注意一下桥与当地文化的融合度,让“霞映桥红”的景致为有河、有江、有溪、有渠的地方“加分”。一位建桥人,既站在这边到那边之间,也站在现实与历史之间,更站在实用与文化之间。建桥方案应源于对地方文化和周边环境的理解,常要在“对景”中求取源自语境的构图。

桥与生活密不可分,许多地方以桥为名,如北京的“草桥”“天桥”,上海的“虹桥”,重庆的“化龙桥”,等等,国学大师钱穆在无锡的出生地叫“七房桥”。周作人写道:

与石板路有关系的还有那石桥。这在江南是山水风景中的一个重要分子,在画面上可以时常见到。绍兴城里的西边自北海桥以次,有好些大圆洞桥,可以入画……如张马桥、都亭桥、大云桥、塔子桥、马梧桥等,差不多都只有两三级,有的还与路相平,底下只可通小船而已。禹迹寺前的春波桥是个例外,还是小圆洞桥,但其下可以通行任何乌篷船,石级也当有七八级了。

“走过的桥比走的路都多”是老生常谈的俗话,“你走你的阳关路,我过我的独木桥”也是另一种划界划标的宣示。民歌中的桥更有单纯面相:“桥上客,纷如织。桥下水,水长流。”老百姓常把“行善”之举称为“筑路建桥”。钱穆记述过无锡荣家的杰出人物荣德生(荣毅仁之父)的事迹:

“我一生唯一事或可留作身后纪念,即自蠡湖直通鼋头渚跨水建一长桥。”蠡湖俗称五里湖,与太湖相连,鼋头渚本孤立太湖中,德生七十岁时,私斥巨资,建此长桥,桥长有七十大洞,宽广可汽车对驰,由此乃可从无锡西门陆路直达鼋头渚,行人称便。德生谓;“他年我无锡乡人,犹知有一荣德生,惟赖此桥。我之所以报乡里者,亦惟有此桥耳。”

桥的故事很多,每个地方都有一座桥与当地人的生活息息相关。老桥大半是当地人踏过多少遍的地方,因之一生不能忘怀。那些承载着桥畔人一生永不褪色的记忆端点,也成为一支飘荡在桥上与流淌在桥下的歌。桥上桥下的歌,之所以要不断地翻唱和低吟,原因盖出于此。

原载《品位经典》2015年第5期 epz7xLXxPutX6VgSuPXKpoGNw1YeB7YFQlQjYzsfr28I1HSXR0RbqEOipuXys9sz



小步定大步

奥地利萨尔茨堡

【一】晨曦初射 撒入心田

记不清什么时候第一次听到小提琴的琴声了,但还记得为了看乐队排练而爬上剧团旁边电线杆子偷窥的事。这一看不得了,迷上了,从此觉得再也离不开那种穿透心灵的声音。当我还跟着“文联”大院看门老人哼唱“聊斋俚曲”或者试图拉两下二胡时,已经看到略大一点的邻伴在练习小提琴了。两种“口味”对比,让自己觉得矮了大半截。对于渴望新奇的青少年来说,小提琴的冲撞实在太强烈了,以至难于控制不让脑子里的念头变为实际行动。1967年秋季,在家乡一家旧货商店因“破四旧”而货源充盈的柜架上,发现了一把线条优雅的小提琴,于是积淀于腹的琴声又一次涌满心间,因而长久凝望,无法移步。

俄罗斯莫斯科音乐博物馆提琴展区

捷克布拉格国家音乐博物馆小提琴展区

虽是旧货,标价依然望而生畏。再三乞求,家人竟然答应了我的奢求,父母与大姨凑了三十元钱,买下了梦寐以求的小提琴。这笔钱对于20世纪60年代的普通家庭来说是个不小的数目。一掷千金究竟值不值?我必须向家人证明,不但“物有所值”而且“物超所值”,因而一定要用琴弓挥出“非凡人生”来。少年时代的奢侈要求和喜出望外获得的“价值不菲”的乐器,成为我日后催促自新的动力源,真正改写了一生。

父亲毕业于华中师范大学音乐系,同在一个城市的还有他的演奏小提琴的同学“主音”(朱庆元)。老师的原名当时还不知道,因与音乐术语有关,一下就记住了。买下小提琴不久,便到“主音家”上了第一堂课。记得老师为了让我喜欢小提琴,没有一开始就讲操琴、持弓、空弦、指法,而是为我演奏了一支莫扎特《小步舞曲》。从此,生活中出现了莫扎特这个名字,也出现了《小步舞曲》这个既陌生又充满诱惑的异国曲名。

奥地利维也纳斯蒂芬教堂管风琴中部

外人自然想不到一件乐器会对一个人产生怎样的影响,更想不到一支乐曲会对一个人产生怎样的震动。人应该怎样描述生命里真正用心灵谛听的第一支乐曲以及久居心间、挥之不去的印象?直到后来看到国外民族音乐学田野考察问卷上近百个问题中的第一个“你学的第一首歌曲或第一首乐曲是什么?”才回过神来琢磨到,原来对一个人来讲,青少年时代学的第一支乐曲具有异乎寻常的意义,那几乎可以成为解读此后生命迹象的定向标。从幽暗世界秉烛前行的起点被“开篇”确立了,犹如悬窗开启,晨曦射入,灿烂阳光,洒入心堂。反观自己的生命史,才明白问卷设计者何以会把这个问题排在首位的原因。“开篇”的“基调”奠定了取向,塑造了口味。那支曲调呈现的模型,一点点放大,积淀心田,覆盖一生。当时自然没有能力认识第一支乐曲的导航意义和“点题”功能,相隔多少年后才能平心遥想其时的陶醉,并思忖第一口甘醇的发酵作用。巡观往昔,回溯旧途,以文字形式呈现于此,当然是因为人类学问卷提供的阐释空间和“破题”势能。

【二】小步舞曲 凿破鸿蒙

一般人当然不会记得“胎教”和牙牙学语时代的摇篮曲,不会记得懵懂时代右耳朵进左耳朵出的小令杂曲。但当人被告知即将踏入“音乐神界”,面对马上成为老师的长辈,拿着乐器开始第一课因而生出某种仪式感时,就会记得即将对未来产生巨大影响的第一支乐曲。那是一首拨动心弦的天籁。

《小步舞曲》的美妙旋律从老师指尖飘荡起来,我已魂不守舍。莫扎特的主题就这样出现了!不是来自大型乐团,不是位于敞亮厅堂,而是在鸽子笼般堆满杂物的楼道里。周遭任何事物都是与典雅的西方乐曲毫无相干、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凡界俗物。一支小提琴的单纯旋律,钻入心扉,凿破鸿蒙。

奥地利维也纳斯蒂芬教堂外景

短小动机缓缓移出,音符休止,迭相推进。装饰音点缀在乐句之间,闪烁迷离,最终化作一片密集的十六分音符,如木兰坠露,落英缤纷。

生命的火种,被琴弓撩拨,燃烧成一蓬烈焰。浑身发抖的状态持续了很长时间,直至离开老师家,走下楼梯而久久不能自持。虽然无法自持,因而无法思考,但一种朦朦胧胧的悸动涌上心间,那是少年时代少有的暗下决断:一定要把这支曲子拉下来!

此后是没完没了日复一日的练习。对于练习的枯燥,每个拿起乐器的人都有准备。兴趣被一天天打磨,手指疼了,脖颈红了,胳膊酸了,指尖出血了,揭去一层皮,留下血印子,这些都是家常便饭。一个令少年发狂的世界就在绵绵密密、如风如雨的音符中慢慢涌现,于是觉得生活可爱,世界美妙,艺术辽阔。自呱呱坠地到那时为止,哪儿都还没去过,既没有离开过家乡,也没离过开故土,但此时此刻,心中天地却已然不同,不但跃出了小天地,而且在知识系统上迈出了国境。“文革”设防的禁忌在“无法设防”的琴弦上被轻易突破。一首首练习曲和独奏曲,带着心灵跨越了时代阻隔、国界阻隔、语言阻隔、政治阻隔,获得了只有音乐家才懂得的超级滋养。惬意的“胜利大逃亡”!从喧嚣的学校和乱七八糟的世界回到家中,把小提琴架在肩上,一切便不复存在。所以,练习不为冬夏息,拉琴不为早晚怠。

终于有一天,老师允许我拉《小步舞曲》了。人生第一支乐曲在自己手下一段段衔接起来,每个音符都被放慢放大,每个音节都被细品慢咽,哪怕微小的休止符。虽然还不理解休止符的幽默感,却充分享受了脚尖点地的轻盈舞步。最后的十六分音符快板还一时应付不了,但已经开始急切地视奏了。终于攻克难关,在边拉奏边按节奏轻移碎步的得意中,完整呈现全曲!

【三】结缘莫扎特

1971年,当中学的同学还在为即将大难临头的“上山下乡”而不知所措时,我已经抱着小提琴坐在剧团乐池里了。小提琴是“铁饭碗”!投入没有白费,助我逃过一劫,不但在最需要感情抚慰的年龄找到了宣泄载体(不然青春活力向哪里发泄),而且获得了养活自己的技能。此时的小提琴就不仅仅是给予我情感享受的载体了,而且是度我出苦海的快舟。

我练习的第一首大型乐曲是莫扎特的《A大调小提琴协奏曲》。第一乐章慢板引子,是纾解青春忧伤的最佳旋律,第二乐章慢板也让我在自拉自吟中无数次落泪。到了大学,给同学刘泠弹钢琴伴奏,也是这首协奏曲。大学第一年钢琴考试的曲目也是莫扎特《A大调奏鸣曲》第一乐章“变奏曲”。想来真与莫扎特有缘。小提琴自说自话,独来独往,直到弹了钢琴谱才明白,三十二分音符组成的绵密音型上,任何“自由”都不存在。音乐家认识世界的方式是通过音乐,我竟然在相互制约的两个声部的乐谱之间认识了“自由建立在秩序之上”的大道理,进而认识了西方多声思维与中国单声思维的差异,或者说西方的秩序理性与中国禅理之间的差异。

《A大调小提琴协奏曲》第一乐章主部主题冲力无限,让我充分领略了左右奔突、上下翻飞的器乐语言。一支旋律,先直上云霄,再跌入低谷,周旋于四条弦上的四个八度之间,与四平八稳、音域不宽的中国旋律完全不同。西方音乐,点点滴滴,浸入心底,改变着演奏者的视野。

大学时代上“作品分析”课时常常疑惑,西方学者解释,这首乐曲充满作曲家少年时代的甜蜜和幻想。这与我的感受完全不同,我的感受是充满忧伤。为什么我的感受与西方音乐学家的解说南辕北辙?后来才明白,中国音乐,五声旋律,宽疏松漫,很少用到第四和第七级音,一遇“偏音”,自然产生忧伤感。西方音乐充满变化音,第四、第七级音是家常便饭。从小在五声环境下养成的听觉习惯,一遇变化音级就会觉得揪心乃至忧伤。这种源自“音乐本体”的背景让中国人觉得外国旋律忧伤。另一原因源自社会。那时听到的不是“强硬”就是“响亮”,小提琴提供了另一种语境且呈现于私人空间。这大概就是接受美学所说的特定群体因时代不同而有的不同感受。这当然与西方音乐学的解释或原指相左。后来听了莫扎特《安魂曲》才知道何谓“大悲痛”。相比而言,小提琴协奏曲真是充满少年的甜蜜与幻想,连忧伤都是少年的“愁滋味”。

那时的乐谱都是抄来的,“主音”老师有一本16开本硬皮的国外版小提琴曲集,我全部抄了下来。第一次看到莫扎特肖像,十分惊奇,怎么是个女的?当时还不知道欧洲有戴假发的传统,于是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性别。后来知道了戴假发的事,才放心确认从小视为偶像的对象果真不是女的。自从确认戴着假发像女人一样脑袋的作曲家的确是个男人,才对《小提琴协奏曲》的男性风格确信不疑。那绝不是女人织毛衣般一针一针织出来的柔软质地。

小提琴给了我职业,《小步舞曲》给了我甜蜜。不但从中获得了“精神食粮”,也获得了实实在在的“食粮”,所以怎能不对“种植”两种“食粮”的“原产地”投以敬仰。虽不能至,心向往之。住在萨尔茨堡的居民天天俯视眼皮子底下飘着莫扎特的萨尔茨堡河,是多大福分呀!

【四】寻找莫扎特

2011年8月,中央民族乐团要到萨尔茨堡演出。欧洲最有影响力、已有九十多年传统的“萨尔茨堡音乐节”是西方交响乐独领风骚的聚集地,此处吹响的“集结号”从来没有“他者”的声音。欧罗巴坚守传统,中国乐团的申请没有获得“第91届萨尔茨堡音乐节组委会”的认可,但作为外围活动,也算一种参与。如同1998年中央民族乐团第一次进入奥地利维也纳“金色大厅”,萨尔茨堡市政厅广场“国际会议中心”也非专业音乐厅,属于一般演出场所,那里的演出是艺术节的“准资格”。世界毕竟变了,中央民族乐团还是见证了东方文化逐渐踏入欧洲世袭领地的缓慢脚步。

8月5日中午到达萨尔茨堡,距晚上演出还有大半天时间。大家站在剧场前的巨大树冠下等待指示。萨尔茨堡市长沙登要接见团长和指挥,大家自由活动,团员们乐得鸟兽散。

莫扎特出生地门口牌子

莫扎特故居标志

萨尔茨堡,真的到了!终于从对音乐史没有产生过任何影响的城市来到了对音乐史的任何领域都产生过巨大影响的“音乐之都”。整个欧洲的甜蜜好像都源自莫扎特,街面上到处摆的巧克力就是这样表示的。萨尔茨堡当然知道“老居民”的价值,巧克力外包装上都印着覆盖着女人般头发的莫扎特。各国游客十分买账,无人不在咀嚼“莫扎特”。凡是“他”出现的地方,总能看到喜悦的目光和蠕动的嘴唇。虽然莫扎特生前没有多少甜蜜,但巧克力却在旅游时代让他的名字与甜蜜连在一起。

萨尔茨堡市政厅“国际会议中心”离“莫扎特故居”不过几百米,穿过市政广场就是。“市政广场”名为“米拉贝尔宫”,巨大的花园后来成为电影《音乐之声》的拍摄地。米拉贝尔宫装饰豪华精美,楼梯扶手边站立着一排排雕塑。我们并不着急,游逛广场,用相机记录征程。广场上布满鲜花,树木雕塑间插其中。天空中大团大团的白云静止不动,将薄薄影子投在花坛和草地上。透明空气,香气四溢。我的心底自然延续着对莫扎特出生地的亲切感情,觉得呼吸都带着小步舞曲的轻盈。

奥地利市政花园,电影《音乐之声》在此拍摄

四处寻找路标,箭羽指向四面八方,一块标着“莫扎特故居”,一块标着“莫扎特出生地”。“一个都不能少”,穿过狭小过道,终于在小巷深处发现目标。站在人生奏响的第一首乐曲的诞生地,意义非同寻常。莫扎特,我就站在你的家门口!站在你出生的房间里,看着你弹过的钢琴,注视你的手稿,仰望你不同年龄的肖像以及半是地图半是绘画的城市原貌图。狭长屋子里挤满了来来往往的参观者,人们默不作声,对作曲家的摇篮毕恭毕敬。手稿放在调亮的灯光下,笔迹清晰可见。就是这一份份黑白草稿照耀了世界,不但让整个世界非同以往,也让我的世界天地霄壤。陈丹青说:“若世界起火,先抢救‘贝九’乐谱。” 要是能跑,我大概会先到这儿。他留下的乐谱虽然潦草却清晰可辨,并非只有专业人士才能分辨,可见莫扎特快步如飞的写速和干干净净的作风。那可不是单旋律啊,每一秒钟的每一声响,都意味着总谱上十几个声部的数十次点划。人们听到的几分钟的快乐曲调都意味着几天的劳作。据说他每天按时写作,准确到可以用来调整时钟。他将生命的所有时间用于写作,一页页,一首首,一摞摞,一柜柜,如川如河,多到让人难以相信都是出自仅仅活了三十五年的作曲家之手!

【五】曲微旨远 节短旨长

萨尔茨堡指挥家卡拉扬出生地

从故居返回剧场,要跨越萨尔茨堡河。金色阳光,洒遍河滩,河水丰沛,穿城而过。蜿蜒碧绿的河床中,流水舔着两岸草根,快活地流过每一栋房舍。卡拉扬的老宅位于桥头一侧,童年卡拉扬把脚丫浸泡于蔚蓝河水中时曾做过怎样的飙升之梦?站立桥头,遥望从每个角度都能看到的矗立山头的灰白色城堡,不禁想起启动人生的第一支旋律。河床上飘拂的爽风,让几十年前初识的《小步舞曲》若断若连,蜿蜒流来。小提琴像一道桥梁,连接着“看得见”的世界和“看不见”的世界,让“看得见”的流水和“看不见”的流水,汇入我的人生长河。我把第一座记忆的城堡上溯到这座城池;把第一片记忆的沙洲上溯到这条河道;把第一支用心弦感知的乐曲上溯到这位音乐家。站在桥头用一支旋律呼唤我前行的就是莫扎特。

萨尔茨堡河两岸教堂

莫扎特对自己的作用大概有许多个没想到:没想到自己的乐曲竟会点燃那么多年轻人的梦,更想不到会点燃远在天边的中国少年的梦,让一群身处艰难时世、方向莫辨的年轻人找到了前行目标。他送来的何止是音乐,何止是一首乐曲,那是对生命认知的方式和超脱凡俗的载体。《小步舞曲》一直揪着我的心,却绝不是哀伤,那是开锁启扉的一片天光。扯了半辈子的朝圣心结,终于在萨尔茨堡释然了。莫扎特离开萨尔茨堡两百五十年了,接受他的人其实没什么不同,依然喜欢而且越来越喜欢他的单纯,像《小步舞曲》一样,步履稳健,格调透明。

离初奏此曲已经过去了四十多年,旋律却记忆犹新,甚至站在莫扎特故居脑海里流过那支旋律时,手指头还止不住按小提琴指法下意识地动弹。一辈子听过的乐曲够多了,听来听去依然对这首小品玩味不尽。对于我来说,人生“开篇”真是“曲微旨远,节短旨长”。毋庸置疑,莫扎特指下的一“小步”,推动我迈出了一大步。

原载《品位经典》2015年第1期 epz7xLXxPutX6VgSuPXKpoGNw1YeB7YFQlQjYzsfr28I1HSXR0RbqEOipuXys9sz



生命节拍
——保加利亚记程

索非亚亚历山大·涅夫斯基东正教大教堂

2008年初,跟随文化部(现为文化和旅游部)外联局代表团,到保加利亚首都索非亚参加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人类口头与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第三次国际会议”。2月19日到达索非亚,为了沟通,赶紧学了几句简单的保加利亚语,在纸头上标注大使馆的朋友现教的几个问候语的音标。车子有点颠簸,笔也滑来滑去,怀疑下车后还会不会认出只有自己才明白的拼音。在饭店办完入住手续,急不可耐冲入房间拉开窗帘。三分之一山脉、三分之一树林、三分之一城市的辽阔景象尽收眼底。索非亚坐落于维多莎山脉下,横亘于整个城南的巨大山脊覆盖着成片的森林和积雪。一眼望不到头的雪松,在阳光下泛起一片晶莹。

索非亚双重风格的建筑

【一】印证记忆与敲碎想象

清晨,坐在餐厅落地窗前看居民带狗跑步。一排排汽车有序停靠,如同树木成列。中午到一家原木搭建的小餐馆就餐,桌椅、墙壁、地板、楼梯全是原木,满眼古朴,让人把当地风味忽略不计了。下午驱车游览维多莎山。汽车在盘山道上爬行,雪亮刺目的阳光把高大树木的光影撒在一栋栋原木建造的房舍上。一段道路旁堆积了一大片个头如同小房子一般的石块,据说是火山爆发时滚落山涧的“石瀑”。雪衣一盖,尖利顿失,俨然绸缎。

厚厚积雪,如梦如幻。然而,我却怎么也体会不到压抑的少年时代阅读《战争与和平》描写雪域时那份强烈的冲撞——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瑟瑟发抖、无以复加、如顶天下苦剧般的激动。如今,面对少年时代渴望飞身而入的东欧,本该“火烈具举”的情感却没有想当然地唤醒。身临其境,一一目验,尽去蔽障,红日满窗。何以没有出现阅读时物我两忘、如醉如痴、闭卷合眼、珠如雨下的泪目?大大小小的教堂随处可见,色彩深浓的11世纪壁画,漫山遍野的平林漠漠,方块砾石的街衢,广场大桥栏杆旁吹着口哨、戴着毛茸茸大帽子的男孩,地摊上裹着大围巾的东欧小贩……渴慕已久的景物、风物、事物、人物,触手可及。蓝天白云,凌空当头,湿润气息,吞进肺腑。然而心里为什么没有出现憋了半辈子、承载了半辈子、应该在与眼前景物对接时随之而来的颤抖?忽闪着大眼睛的东欧姑娘擦身而过,却没有少年时代遭遇“笑语盈盈暗香去”的触景生情以及未曾看清面庞而仅有视觉的暂留效应就想入非非的激情澎湃?无与伦比的亚历山大·列夫斯基大教堂在阳光下灿烂夺目,这类阅读中被拔高数倍因而与现实的低矮形成强烈反差的景物,没有产生触碰灵魂、强抵命门的刺痛,如同在莫扎特出生地看到鼎鼎大名的作曲家真迹,却找不回第一次见到印刷乐谱时眼前一亮、双手发抖的触电感——乐谱封面上缪斯女神怀抱竖琴的优美,让少年的我如遭电击,产生了触摸琴弦、触摸艺术、触摸女神、几乎窒息的狂烈心跳。

保加利亚国家歌剧院夜景

年龄真的让人失去幻想?生命力超级旺盛、血气方刚的少年,异乎寻常的想象以及超越贫困的精神翅翼,在现实欲望的满足中,在临近迟暮的衰竭中,真的干涸枯竭,麻木如斯?住在世界上最舒适的希尔顿饭店,早餐丰富得无以复加,金发碧眼的服务生像天使一样在红格桌布之间飘来飘去,巨大落地窗外精致无比的藤蔓像垂落的瀑布……恰如阅读那般真切。然而,富足的代价却是麻木!此时此刻,我宁愿以现有的富足换取那份飘逝的敏感——炸起鸡皮疙瘩因而在想象力超级旺盛的岁月给我以支撑的敏感,以及遥不可及的距离中靠想象抵达的隔空梦幻。

索非亚原皇宫,现国家美术馆

年轻时为之热血澎湃的景色,于半百之年幸运面对,却遭遇了意想不到的心如止水。不禁为垂垂老矣的麻木而惊叹不已!年龄让人迟钝到无动于衷。

历尽艰辛,跨越国境,却因迟暮,感受索然。大雪如绒变为白露为霜,杨肥燕瘦变为荆门村姑。消除了距离反而拉大了感知尺度。真的不知道是为实现了少年梦境而欣喜还是为失去了少年幻想而黯然?人至中年,万事皆休。人们都要为“走马兰台类转蓬”(李商隐《无题》)而黯然,都要为“安得情怀似往时”(李清照《偶成》)而伤怀。假如真实没轮到自己头上,或许会付之一笑。如今,却不由得不对年龄产生的心如枯井深怀恐慌。

转念一想,不再急切趋附的背后不就是求真务实的鉴别?听什么信什么,岂独有害生活,而且贻害认知。迷信渐除,日至清醒。从这个意义上看,幻灭是件好事。人必须走进真实,不因无从鉴别而盲从幻想。许多认知都是通过否定甚至残酷的批判,达到实事求是的境界。因阻塞而沉湎已然结束,连厌恶物质时代的理想主义者都在置办旅游行装、迈进真实了。

人人都要面对迟暮,与少年梦幻隔空相望。没人能够拯救与少年对视时的心如灰井。然而,人们还是渴望借助无与伦比的想象,恢复晚年才能珍惜的梦境,像诗人重现童年,像成人羡慕青春。所以,偶尔从现实中脱离出来,把早年阅读获得的快乐变成一个相对于现实、值得珍藏的朦胧存在。如同鲁迅在《朝花夕拾》回忆儿时的口味:“他们也许要哄骗我一生,使我时时反顾。”

修道院内

修道院一角

俄罗斯波克诺夫修道院(黄天来摄影)

【二】山山寒色 树树秋声 ——修道院

听说参观修道院,不免阵阵激动。那与其说是一个旅游点,不如说是激发想象的源泉。西方小说几乎没有不提这个词的,神秘字眼伴随着潜藏的爱情与压抑的生命——我们阅读时的状态。远离尘世,寂静无声,香气满室,生机勃勃。伴随苦行僧的灵修和嬷嬷的面无表情,大胆的偷情和热烈的相爱,在一间间鸽子笼般的密室中传递。

这就是少年时代阅读薄伽丘《十日谈》并无数次翻看让人心惊肉跳的插图的强烈印象。少男少女的偷情插图,看起来不但兴奋而且发狂。初耽寓目,怦然心动,再度凝视,不忍移目。表面上看,修士像一个模子扣出来的,穿着一律,表情一律,行为举止和说话腔调一律,没有悲喜,没有爱恨,把摆不上台面的欲望关在鸽子间里,如同我们那时羞羞答答把个人欲望关进响彻云霄的口号中一样。具有破除中世纪枷锁意义的读物,成为屡禁不止的“热销书”。虽然公开场合受限但实际生活截然相反。洗脑造成的是玩世不恭,拒绝纯洁,不管戒律建立在多么神圣的口号上。于是修道院的戒律对接于知青点的戒令。修道院释放的生命越线,对应于一幕幕现实版的爱的死去活来。眼皮子底下的一本正经变为月夕花晨,直击中世纪黑暗。《十日谈》中修道院的“一百个”故事与知青点“上百个”故事搭联。知青小屋与修道院的分隔格子,成为中世纪与本世纪、中国与外国、表面与私下的对应关联。故事大体相似。

把女人与和尚分开是不可能的,至少在中国文学上是如此。和尚的故事,往往是女人的故事,而女人的故事也往往是和尚的故事。在东西方是一样的,在一般世俗人的心里,对那些独身主义者总是暗怀恶感,因为他们向天下宣称他们没有男女之欢的生活,不同于一般人。而对独身主义者暗怀的恶感,就增强了薄伽丘《十日谈》小说的流行。再者,和尚与女人之间的艳闻,比商人与女人之间的艳闻可就使人觉得精彩多了。

这大概就是我们这代人对修道院充满好奇的理由。当然,真正的修道院从没去过。山间道路,七拐八绕。汽车沿山涧,顺河而行。穿过黑越越的森林,高大树木把枝丫探到河床上,丰沛河水在风中翻滚。拐弯空阔处,闪烁出一片杏黄色的光,叫不上名字的花丛分布于山坡。森林层层叠叠,长宽均看不到头。

听到钟声,就看到幽闭深谷的修道院了。它比想象的还要古老,建于中世纪。十个世纪前,一群人给荒山野岭带来了声息。修士远离尘世,幽闭河谷,用大山与世隔绝。院子由一圈三层木楼包围,幽幽诉说着外人无法探知的岁月。午后的阳光,像几百年前一样照射到中心“经堂”。主殿光线幽暗,黑黑的壁画和陈旧的座椅老态龙钟。据说这把座椅是第一位主持人布道用的遗物。不禁黯然,上面流泻过多少真诚与虚伪、誓言与谎言?

想不到的是,修道院住了很多人。面庞清秀的年轻修士神情悠闲,像在避暑休闲。远离城市,寻找孤独,是流行的“理疗”。大部分住客暂避寒舍,就是为了清修。游人退去的晚间,年轻的生命该如何消弭?好歹他们的日期是有盼头的。

游客不多,带孩子的旅游者为修道院增添了一点市声嚣嚣的热闹。小路两侧摆满摊位,同中国庙会一样,不同的是,小贩并不向客人兜售,三三两两,闲坐一旁,友好地对游客点头微笑。游客若不主动上前,他们也不主动打招呼。小商品没什么特点,不吸引人,粗俗简陋,绝对不如中国旅游点的纪念品那么琳琅满目,但女同胞们还是在那里收集一些小饰物。地方很小,眨眼工夫转完了,早返下车原地,在一家外形典雅的露天咖啡屋里落座,等待返程。旅游点服务周到,环境温馨,让人觉得不该把有这么多漂亮姑娘的咖啡屋建在离修道院这么近的地方。信仰圣地开发为旅游点,中外一样,学术界嚷嚷着把旅游意识驱除出文化圣地并引经据典地说国外如何的说法都不切实际。保加利亚修道院周边的老百姓与中国村民一样,绝不放过游客,只不过不追得那么紧罢了。

【三】“后现代”表述下的小镇

汽车穿过东欧平原。一车外国人,因为语言隔阂和礼貌,相互之间不怎么说话,个个面对车窗,沉默观望。代表们被拉到一座古老的小城普罗夫迪夫(Plovdiv)——保加利亚古老建筑保持最完整的小城镇。入口处有一方建于数百年前的小公园。大大小小的石墩布满街衢,所有房子均为两层。石墙木牗,采光充沛。温暖的壁炉,超前的自来水设施,涂满鲜艳色彩的家具。

普罗夫迪夫(Plovdiv)古镇两三层楼房,19世纪保加利亚民居的典型

领队让大家自由行一小时。鹅卵石窄街,石垒回廊,一条条小街,不知所终。房屋外表,色泽鲜艳,如同走进博物馆。路边小院都建有花园。草坪、花圃、矮树、篱笆,搭配别致。隔几户人家就有一座小教堂或祈祷间。中午正好走到一家餐厅,主人精心设计,衔接紧密,充分利用空间。餐厅里飘着浓浓的中欧情调。房间是异国的,饭菜是异国的,音乐是异国的,谈话是异国的。不觉有点沉迷和醺醺然。良辰美景,赏心悦目,四美相集,难上加难。此时此刻,就是千载难逢的“兰亭”了。

总以为建筑越新越好,古镇却提供了一个“逆现代化”的模板。既然“个性十足的后现代”比之“高楼大厦的现代”更适人居,那么传统社区就提供了“逆现代化”的活标本,证明比之高楼大厦更宜居的理念。我们在乎大,力气都用在都市上,但欧洲的都市化早被颠覆了,几百年前的小镇照样可以成为保加利亚的地标。“小城故事多。”山西平遥、云南丽江,无疑都属于同类。国家形象是什么样子,取决于各种因素,但基本样态可能很简单。比起无差异的现代都市,小城体现的国家形象同样耐人寻味。中国大城市的外观已经达到相当水准,是时候转向让人获得精神沉静并体现人性化的宜居轨道上来了。身处保加利亚小镇,才能感受到生活所需的那种不紧不慢的节拍。

原载《品位经典》2014年第1期 epz7xLXxPutX6VgSuPXKpoGNw1YeB7YFQlQjYzsfr28I1HSXR0RbqEOipuXys9s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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