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现任检察官化身抢劫、强奸恶魔”。
杜丘看到报纸上的这则大标题,是在第二天的清早。报道几乎占据了半个社会版。
刨根问底式的报道背后,记者的言外之意很明显。矢村下了逮捕令却又不给犯人戴上手铐,这分明是自导自演的假搜查。
报纸上登出了人像。杜丘扔掉报纸,往前走去。人像登出后的头一两天是极其危险的。
报纸上的照片常给人一种与本人不像的印象。特别是抢劫、强奸之类凶犯的照片,人们看照片时往往带有相当大的成见,总觉得照片中的人面相凶恶,怎么看怎么像犯罪分子。实际上,等见了真人,很多时候反而会觉得此人慈眉善目。到头来,这种错觉会救了逃犯。可杜丘对自己的面相没有信心。他心里清楚,区区三天,自己已然开始面带凶相了,脸上的憔悴也加深了这种感觉。他觉得,自己跟照片里的人像极了。
他在电影院和弹子房
里消磨了一整天。杜丘以前从不打弹子,进去后才明白,这玩意儿真能打发时间。而且,杜丘回想了一下,还从未见过有哪个罪犯是从弹子房里被抓走的。
晚报上登出了后续报道。警视厅和检察厅分别发表了声明:坚决不护短,誓将在逃检察官捉拿归案。而吸引杜丘目光的,则是另外一篇报道:两位证人为了躲避媒体,均搬出公寓,去向不明,故无法进行采访。
玩失踪了……
刹那间,他觉得很无望。连报社记者都不知去向的人,自己一个逃犯,又能有什么招儿呢?话说回来,这两个人隐去行踪的理由又是什么呢?被强奸的水泽惠子这么做尚属情理之中,她是为了躲避报纸和周刊的纠缠;而身为一个大男人的寺町俊明,又有什么必要这么做呢?警方对此丝毫没有提及。他们是把去向告诉了警方,还是说连警方都瞒着,偷偷躲了起来?
杜丘心想,这下麻烦大了。反击的第一步就过早地出师不利。这样一来,第二步便无从谈起。
——要不,到公寓管理员那儿去打听打听?
要说从哪儿还能得到点儿线索的话,那就非公寓管理员莫属了。就算不知道这两个人搬去了哪里,但搬家公司的名字总该记得一些吧?
杜丘等了一整天。时近午夜,他来到水泽惠子曾住过的新宿西大久保的公寓。从歌舞伎町进入旅馆街,走到尽头,便看到了这座斑斑驳驳的砖泥造二层公寓楼。他以为警察早已布下了天罗地网,便小心翼翼地靠近那栋楼,可是怎么也看不出有警察布控的迹象。矢村怎么可能不在这个地方张网以待呢?他觉得其中有诈,便打算过其门而不入。可往深里一想,矢村再怎么怒火中烧,他渴望的猎物毕竟还是杀人犯。对于偷鸡摸狗的“小人物”,他大概不会盯住不放、死缠烂打的。
杜丘豁了出去,敲响了大门口管理员室的门。里面出来的保不齐就是刑警,他做好了逃跑的准备。开门的,是一个年逾六十,看上去性子很倔的老人。
“您是管理员吗?”杜丘边说边飞速往室内瞥了一眼,没发现有别人。
“我就是房东。你是哪一位?”
“我有话说。”杜丘说着,硬生生挤进门里,“您不用担心,只是跟您打听点儿事。”
“我没什么好担心的。要论打架,你这样的身板不在话下。”老人绷着脸说道。
“不瞒您说,我就是被控告到您的公寓进行抢劫的原检察官。”
杜丘在试探老人的反应。如此单刀直入是有原因的。老人似乎过着独居生活,报纸杂志刨根问底也没能打听出证人的下落。所以他有一种预感,就算老人知道点儿什么,可要是话不投机,那也休想叫他开口。杜丘认为,要想套出答案,唯有做到开诚布公。他在检察官的生涯中学到,自亮家丑有时能起到打动人心的效果,对倔性子的人来说尤其如此。
“是这样啊,那你就进来吧。”老人似乎并不怎么惊讶,稍顿片刻后,扬了扬下巴,“说吧,想打听什么?”
“是关于水泽惠子的事。”
“我什么都不知道。跟警察和报社记者也是这么说的。”
“警察也在调查她搬到哪儿去了吗?”杜丘总觉得有些不对头。
“看着像。不过,你怎么想起要找水泽惠子的……”隔着小炕桌,老人用枯槁的目光盯着杜丘。
“我是被冤枉的。”
“这个我知道。”
“您、您知道?”
“我对看相识人略通一二。再说了,犯人是不会找水泽惠子的。不过……”老人截住话头,看着杜丘,“你也是个有勇无谋的人。这会儿,警察正往这儿来呢。”
“警察!”杜丘欠起身子。
“你要跑吗……”
“我不想被他们抓住。”
“那倒也是。可人家想抓你啊,每隔二十分钟……”
老人闭上了嘴。外头传来自行车捏闸的声音。杜丘拎起鞋子,冲向窗边。老人打手势拦住了他,指了指壁橱。事发突然,杜丘一时犹豫不决,这时敲门声响起,他决定听天由命,钻进了壁橱。假若老人想出卖自己,那就只好束手就擒了。
心脏跳动剧烈,他甚至担心自己的心跳声会传到站在门口问话的警察的耳朵里。
门关了,听得出自行车骑远了。杜丘钻出壁橱。
“好了,这下我也成共犯了吧?”老人压低嗓门儿笑着说。
“是这么回事。”
“我看政府那些人不顺眼,偏就这么干……”老人嘴上这么说,眼神里闪现着说不出的落寞。
“多谢您帮了我,改日……”
“得啦,”老人说,“反正天天都闷得发慌。不过呢,我知道的也不多啊。水泽惠子是九月九日搬到这儿的,九月十九日就搬出去了。就这些。”
难道说,九月九日搬过来,十二日遭到入室抢劫,十七日在新宿站向警察指认罪犯,十九日就失踪了?
这可不是什么巧合,很明显有事先设计好的迹象。
“您知道她搬家时用的是哪家搬家公司吗?”
“哪儿用得着搬家公司啊。她来的时候手里就拎着个包,走的时候还不是拍拍屁股就走人?她好像说过,两口子吵架,要分开过一段日子。我想人家也许是又和好了,不愿意再招惹上报纸啊杂志什么的,所以才避风头去了。”
“原来是这样……”
如此一来,便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这就等于用手捯线,可捯到一半,线被掐断了。估计警察也想不到人会消失,做笔录的时候一定没有认真核实户籍。一般情况下,受害人笔录里只填写现住址,以及职业、年龄。
眼下,水泽惠子隐匿了行踪。不过,既然女方是因为夫妻吵架搬到这里暂住,即便她报案时用了化名,考虑到个中缘由,那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警察受理她报的强奸案时,亦是顾及到了这个隐情。
可是,寺町俊明也失踪了。虽说警方在杜丘家中发现了被抢的钞票,但为何不加大力度搜寻这两个人的行踪呢?还是说,正在暗中布局?
“检察官先生。”老人的目光像看自己的孙子那般柔和,“我一直以为水泽惠子是受害者,不想给她惹麻烦,所以,有件事我没跟任何人提过。”
“什么事?”
“腾退屋子的时候,我瞅见了她包裹上的地址。”
“地址上写了什么?”
“石川县能登半岛的西部不是有个景点,叫能登金刚吗?那儿有个叫生神的村子。收件地址就是那儿。我的老家就在从那儿再往前的轮岛,所以记得很清楚。”
“您看到收件人的名字了吗?”
“我只瞅了眼地名。”
“您能告诉我这些真是太好了,非常感谢。”
杜丘深深地鞠了一躬。他忽然觉得,老人的身上颇有一些侠义之气。若要跟正被警察追缉的流窜分子打交道,哪怕这人看上去不像是个罪犯,那也非得有些侠义之气才行。
从不断下沉的绝望之渊中看到一线曙光的杜丘,感觉自己就像是一只渴望他人恩施的野犬。不过寥寥数日,身上却已散发出走投无路的野犬的气息。今后,自己这只野犬在追踪之路上能跑多久呢?
他千恩万谢一番,来到了屋外。
杜丘走进一条窄巷,打算往新宿站方向去,便向左一拐。突然,他看到一名骑自行车的警察从大楼的拐角冒了出来,不禁感觉身子一颤。跑的话就会引起怀疑,再说也无路可跑。还没想好怎么办,警察已经骑到身边,用手电筒迎面照过来。杜丘闭上眼睛,用一只胳膊遮着,把脸侧向一旁,感觉全身的血都在往上涌。可是,警察什么也没说,咔嗒咔嗒地蹬着车子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