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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对于为什么要逃跑,杜丘自己也不甚明了;逃出来后该怎么办,也没有明确的主张。是冲动驱使自己迈出双腿。只迈出一步,便发现身后已然集结起无边无际的浓重黑暗。葬送人生,甚至连生存本身都会葬送的浓稠的黑暗,从踏上逃亡之路的双脚下不断弥漫,在身后越积越重。

开弓没有回头箭。唯有勇往直前。为了活命,只能不回头地跑下去,躲开从身后袭来的吞噬他的黑暗触手。

杜丘已能感觉出警戒线正在拉起的迹象。他坐进在车站前拦下的出租车,从车窗往外看去,落日余晖的大街上,有警车风驰电掣地驶过。

矢村警部那张狂怒的脸恍然若现。杜丘本人也是在穿上鞋后才决定要逃跑的,因此,矢村的大意倒是情有可原。这会儿,他肯定在懊恼不已,后悔当初没有给这人铐上手铐。虽说是伊藤检察官要求这样做的,可到头来毕竟造成了杜丘的逃跑,矢村同样难辞其咎。或许,别人还会认为,下达紧急逮捕令却又不走正规程序,搜查一课的警部和检察官是企图欺上瞒下,以达到息事宁人的目的。甚至还会有人猜忌,人犯的逃跑也是他们串通一气的结果。

矢村已被激怒,加上他那酷似蝮蛇的阴暗性格,自己真能逃得出他的手心吗?再说了,逃到哪里才是个头呢?杜丘的心里一片茫然。逃跑,是因为担心这样下去自己真的会被扣上抢劫、强奸的罪名,可逃跑也并不会给事态带来任何转机,不过是给自己留下了一点儿好似走钢丝般的远走高飞的自由。

钢丝的前端通向何方还不得而知,而杜丘付完出租车费后,口袋里只剩下可怜巴巴的一点儿零钱了。

必须搞到现金。

这个迫在眉睫的问题愁坏了杜丘。想来想去,也找不出什么搞到现金的办法。他在银行倒是有一些存款,可手头没有银行卡。即便是有,走进银行也等于自投罗网。必须想到警察已经布下天罗地网的可能性。而到了明天早上,有关因抢劫、强奸遭到拘捕的检察官畏罪潜逃的报道一定会铺天盖地出现在报纸的社会版上。电视台播放自己的头像,周刊杂志大肆渲染,如此一来,杜丘的相貌便尽人皆知了。

如果不怕被趁机压价,把房子卖给房地产中介倒是个办法,可还要先回家取图章和房契。

跟亲朋好友联系同样有风险。

无论想到哪个主意,都会在背后看到矢村那冷酷的面孔。杜丘感到毛骨悚然。

——逃不掉了吗?

眼下,杜丘要面临的是晚上吃饭和睡觉的问题。万不得已的时候,倒也可以像流浪汉那样,睡电话亭或大楼的墙根儿,可这终归不是长久之计。而填饱肚子是重中之重。只有两条路,行乞或是翻垃圾箱,而哪一条对杜丘来说都是无论如何也做不来的,他的自尊心不允许。故事可以随便一听,可真到了如此境地,就必须要认识到逃亡生活的不易了。杜丘体会到,那些畏罪潜逃的罪犯尽管看上去胆大妄为,可内心该是怎样的惊恐不安。

从品川换乘电车,到池袋后下车,杜丘混在人流中出了西口。出口处可以看到三三两两的警察的身影。警察巡视人群的目光,似乎比平时更加专注。

正走在从西口通往七号环线的大街上的杜丘,看到前方两人一组的警察正朝自己走来,心中一惊。周围没有可供藏身的巷子。就算整个东京都的范围内都拉上了警戒线,可头像照片毕竟还没有张贴出来。举止可疑,一米七以上,身穿薄料蓝色西装的男子——通报上的内容想必不过如此。和警察打个照面也未必就能被认出来,不过杜丘对自己是否“举止可疑”并没有自信。

据说一线警察在人堆中搜寻通缉犯的窍门,凭借的就是观察对方看到警察时的眼神变化,以及受到盘问时的肢体反应。

杜丘像被吸进去似的走进一旁的咖啡馆里。他点了杯咖啡,身上的钱只够喝杯咖啡的。咖啡端上来后,他用双手捂着热腾腾的咖啡杯取暖,冷冰冰的心得到了些许温暖。可凝视着满勺的浓稠液体,又觉得它酷似自己内心的黑暗。

警察迈着长腿从门外走过。

杜丘从未感觉警察的形象会这般可怕。还不光是警察,人群中的每一个人都是如此。就凭人群中有人用手一指,对某一个特定的人大声指控,很快,被指到的这个人便会被打上烙印,落个人生惨遭断送的下场。这就好像恐怖的政治阴谋一般的噩梦,在街头角落里闪动着恰似植物子叶似的黑色眼睛,等待着牺牲者。

我成了逃犯?杜丘在心中默念。之前的人生已经消失在黑暗的尽头。他想,迄今为止,遭到自己指控的、经历了与自己眼下所体味到的相同恐惧感的罪犯,总共有好几十人了吧。这些人当中,或许有的人也是因为这样那样的恶意,或者牵强的证言证据而被冤枉的。足见这些人唯有通过逃亡才能挣脱强加于他们身上的锁链,为了获取逃亡所需的资金,或者出于饥饿所迫,便不得不铤而走险,在泥沼中越陷越深。

留给杜丘的也只有这一条路。不逃就会被人当成罪犯。他必须尽全力逃亡,然后查清究竟是何人设下的圈套。这需要一笔资金。而为了筹措资金,除了以身试法之外,别无他途。

他站起身,打了个电话。对方很爽快地答应了见面的请求。这么做未必保险,可杜丘为了获得一些逃亡的资金,也只能用这个办法了。

他走出咖啡馆,小心谨慎地躲着警察,前往千早町。

看到写着“江藤信吉”的门牌后,他按响了门铃。

他被人引进了客厅。不一会儿,江藤就走了进来。

“哎呀——”年过半百的江藤眯起镜片后的眼睛,显出狡黠之相,“没想到,杜丘检察官能光临寒舍。”

“我有些私事……”杜丘将视线从江藤身上移开,“碰巧到附近办点事……”

“哎呀,您能来真是太好了。”江藤满脸堆笑。他有个特点,越笑就越会显出凶相:“咱们喝上一杯怎么样?”

“可以。”看到江藤拿出威士忌,杜丘点了点头。

“我是刑事案件的律师,您是承办该类案件的检察官。可是,我们在这里绝对不谈公事哟,呵呵。”

“同意。”

江藤的言下之意很清楚:喝喝酒,谈天说地一番,然后拜拜。杜丘从装满杯子的琥珀色液体中感受到了屈辱。但是,这个液体在灼烧喉咙的同时,也顺带灼蚀掉了郁结在食道中的呕吐感。

“很爽吧?”

杜丘心里清楚得很,江藤嘴上说“很爽”,而心里却在说“你脸色好差啊”。

“我告辞了。”杜丘饮尽了杯中酒,说道。两人见面才不到五分钟。

“那好吧。”江藤并不挽留,一直送到玄关。

杜丘点头行礼。

“杜丘检察官,”等杜丘转过身,江藤将一个纸包递到他的面前,“您忘了件东西。”

杜丘默默地接过纸包——沉甸甸的。

他来到街上,寻找旅馆。他发现了一家庭院葱郁的旅馆,便走了进去。被人领进房间后,他点了啤酒,边喝边打开了纸包,里面有一百张面额一万日元的钞票。

明天一到,江藤就会知道,自己是个在案潜逃的抢劫、强奸犯。到了那会儿,他非把肠子都悔青不可。想到这儿,杜丘的嘴角露出一抹无声的笑。这笑发自仿佛冻成一块僵石的内心,透着一股寒气。这种深寒之感犹如置身于风雨交加的荒野,非一般的孤寂所能形容。终于,自己犯下了渎职之罪。不,自己已经不再是检察官了,那么,此举又该当何罪呢?

杜丘收取的这一百万日元,是某桩案件的嫌疑人、一家公司的老总交给江藤用于打点关系的资金。江藤私下里曾多次拉杜丘去喝酒,都被他拒绝了。检察官和律师一起喝喝酒谈不上是什么违法乱纪的行为,可是,这关乎肩负确保司法公正之职的执法人员的自尊。

自己不愿意堕落到跟一个无良律师勾搭成奸的地步。

不足半日的逃亡已使这种正义感布满灰尘、面目全非。真是惨到家了,他落寞地想。被追击的人是没有正义可言的。正义也好,法律也好,只在追击者那一边。杜丘知道,自己的身体已经刻上了刺青,再也抹消不去的刺青。

杜丘心里很明白,自己已经失去了明天。

而且,还包括过去……

女佣进了屋,说:“我们这儿有年轻姑娘。”杜丘回绝了。用讹诈来的钱买春,他对这种事毕竟还心有抵触。他觉得,这不过是良心的一点沉渣罢了,这种抵触感早晚会在逃亡的过程中消失殆尽。

刚在地板上打了个盹儿,杜丘就被一个短梦惊醒了。他梦到,在茫茫人海中,水泽惠子正用手指着自己。

水泽惠子。

杜丘想破脑袋也无法化解的苦恼再一次袭来,不停地抓挠着大脑的内壁。水泽惠子也好,寺町俊明也罢,自己跟他们都素不相识。因此只能认为,一定有人事先收买了这两个人,唆使他们去报假案。

杜丘正在调查的案件有四宗。其一就是江藤律师提出贿赂的那宗,因此,这一件可以去掉。剩下三件中的两件,都没有严重到非要把检察官诬陷成罪犯不可的地步。要说有可能性的,就是这最后一件了。

八月二十九日,身为厚生省医务局医政课技术官员的朝云忠志,死在世田谷区自家的院子里。经查,他是吞服了毒药阿托品。从各方面情况来看,警视厅搜查一课的矢村警部认定,案件属于自杀。唯独杜丘力主此案有他杀的嫌疑。警视厅做出的判断,不是一名检察官说推翻就能推翻的。因此,他单枪匹马地展开调查,以期找到真凭实据。

人死的前一天晚上,朝云家来过三位客人,一直耗到将近凌晨三点。这三个人分别是:厚生省药政课课长北岛龙二、朝云的同事青山祯介,以及东邦制药的营业部部长酒井义广。

杜丘将调查重点放在了酒井身上。在被控抢劫的那个晚上,他就是在跟踪这个酒井。酒井收买了水泽惠子与寺町俊明陷害自己,这么推测未尝不可。不过,多少有些牵强附会。

警视厅认定死者为自杀,未予立案。这种情况下,仅凭一名检察官单枪匹马地调查,要想找出他杀的证据,简直难于上青天。即便凶手真是酒井,他也没有害怕杜丘的必要。只要还没有找到一鳞半爪的证据,杜丘就没有能力动用搜查指挥权差遣矢村。对于这一点,那帮家伙还是清楚的。更何况,跟踪调查才刚刚开始。

可他们还是出手了。如此看来,杜丘所进行的包括跟踪在内的一系列行动,还是在某些地方逼近了此案的要害——尽管杜丘自己根本没有意识到。

——会是这样吗?

任凭再怎么天马行空,再怎么大胆地想象,他还是看不出一丝端倪。

可是,事情也只能这么解释了,否则便无从推测谁是幕后主使。因为,这怎么看也不像是以前调查过的罪犯所进行的报复。

——只能从水泽和寺町身上寻找答案了。

黑暗中,杜丘目光炯炯。

当初,自己尚存一线希冀,以为是认错了人,只要找那两个人问个明白,问题便迎刃而解。然而,自己家里冒出了那些所谓的被抢钞票。从那一刻起,这种希冀便灰飞烟灭了。进行搜查之前,那个眼如鹰隼的矢村,还有目光威逼的伊藤检察长,一定把两个报案人都盘问了个底儿朝天。这种情况下,杜丘再去追查这两个人,也不可能轻而易举地撬开他们的嘴。很显然,一旦坦白就会被追究报假案的罪名,因此,他们肯定会摆出强硬到底的架势。

不过,明知如此,杜丘也只能奋起反击了。幸运的是,还有从江藤那里讹诈的一百万日元,用这钱可以逃上好一阵子。不论这两个人愿不愿意说,都要不择手段地撬开他们的嘴。出来反击的风险很大,也许会落入矢村布下的罗网——这家伙肯定已经埋伏好了。虽说一旦被逮住,反击也就无从谈起,可这么一直逃下去的话,就永无洗清冤情的那一天了。

危险不在话下。虽然对遭到围捕后自己能否全身而退并无自信,但也总不能像怯懦的狐狸那样一味战战兢兢地躲在洞穴里。该出手时就要出手。自己只是一匹被卸去利爪的瘦狼,对于跟警视厅抗衡会有多少胜算,内心深处并无任何底气。可是,也只有放手一搏了。再者说,倘若能攻破两人诬告的壁垒,也许就能揭开隐藏其后的厚生省医务局药政课与制药公司之间那吞噬了自己的惊天丑闻。

遭受如此迫害的杜丘,在黑暗中闪动着平静而充满斗志的目光。 6hGulyN5ijwI1lpzQ2iQOpN5CP+3bZgzlto1hDqeO4xceRznTSEF4r3N/xAakb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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