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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里长城

那天下午,心情本来平平静静,既不快乐,也不不快乐。后来收到元月三日的《时代》周刊,翻着翻着,忽然瞥见一张方方的图片,显示季辛吉 和一票美国人站在万里长城上。像是给谁当胸猛捶了一拳,他定睛再看一遍。是长城。雉堞俨然,朴拙而宏美,那古老的建筑物雄踞在万山脊上,蟠蟠蜿蜿,一直到天边。是长城,未随古代飞走的一条龙。而季辛吉,《新战国策》的一个洋策士,不仅大模大样地站在龙背上,还亵渎地笑着。

“我操他娘!”一拳头打在桌上,把烟灰缸吓了一大跳,“什么东西,站在我的长城上!”

四个小女孩吃惊地望着他。爸爸出口这么粗鄙,还当着她们的面,这是第一次。

“爸爸。”最小的季珊不安地喊他。

没有解释。他拿起杂志,在余怒之中,又看了一遍。

“是长城。”他喃喃说。然后他忽然推椅而起,一口气冲上楼去。

在书桌前闷坐了至少有半个钟头,盛怒渐渐压下来,积成坚实沉重的悲壮。对区区一张照片,反应那样地剧烈,他自己也感到很惊讶。万里长城又不是他的,至少,不是他一个人的。他是一个典型的南方人,生在江南,柔橹声中多水多桥的江南。他的脚底从未踏过江北的泥土,更别说见过长城。可是感觉里,长城是他的。因为长城属于北方北方属于中国中国属于他正如他属于中国。几万万人只有这么一个母亲,可是对于每一个孩子她都是百分之百的母亲而不是几万万分之一。中国,他只到过九省,可是美国,他的脚底和车轮踏过二十八州。可是感觉里,密歇根的雪犹他的沙漠加州的海都那么遥远,陌生,而长城那么近。他生下来就属于长城,可是远在他出生之前长城就归他所有。从公元以前起长城就属于他的祖先。天经地义,他继承了万里长城,每一面墙每一块砖。

继承了,可是一直都没有看见。几十年来,一直想抚摩想跪拜的这一座遗产,忽然为一双陌生而鲁莽的脚捷足先登。这乃是大不敬!长城是神圣的,不容侵犯!长城是中国人长达万里的一面哭墙,仅有一面墙的一座巨庙。伏尔泰竟然说它是一面纪念碑,竖向恐怖,令他非常不快。也许,长城是每个中国人的脊椎,不容他人歪曲。看到季辛吉站在那上面,他的愤怒里既有妒恨,也有羞辱。

“竟敢吊儿郎当站在我的长城上!这乃是大不敬!”他立刻有一股冲动,要写封信去慰问长城。他果然拿出信纸来。

“长城公公:看到洋策士某某贸然登上……”他开始写下去。从蒙恬说到单于和李广说到吴三桂和太阳旗一直说到季辛吉的美制皮鞋,他振笔疾书,一口气写了两张信笺。最后的署名是“一个中国人”。

一个中国人?究竟是谁呢?似乎有标明的必要吧。他停笔思索了一会儿。“有了,”他从抽屉里拿出自己的一张照片,翻过面来,注道,“这就是我。你问大陆就知道的。”然后他把信纸叠好,把照片夹在里面,一起装进信封里。

“该贴多少邮票呢?”他迟疑起来,“这倒是一个问题。”

他想和太太商量一下。太太不在房里。一回头,太太的梳妆镜叫住了他。镜中出现一个中年人,两个大陆的月色和一个岛上的云在他眼中,霜已经下下来,在耳边。“你问大陆就知道的。”大陆会认得这个人吗?二十年前告别大陆的,是一个黑发青睐的少年啊!

愈想愈不妥当。最后他回到书房里,满心烦躁地把信撕个粉碎。那张照片也被撕成了八块。他重新坐下,找出一张明信片。匆匆写好,就走下楼去,披上雨衣,出门去了。

“请问,这张明信片该贴多少邮票?”

那位女职员接过信去,匆匆一瞥,又皱皱眉,然后忍住笑说:

“这怎么行?地名都没有。”

“那不是地名吗?”他指指正面。

“万里长城?就这四个大字?”她的眉毛扬得更高了。

“就是这地址。”

“告诉你,不行!连区号都没有一个,怎么投递呢?何况,根本没有这个地名。”

其他的女职员全围过来窥看。大家似笑非笑地打量着他。其中的一位忍不住念起来。

“‘万里长城:我爱你’。哎呀,这算写的什么信嘛!笑死……这种情书我还是第一次看见。王家香,我问你,万里长城在哪里?”

王家香摇了摇头,捂着嘴笑。

“一封信,只有七个字。”另一位小姐说,“恐怕是世界上最短的信了吧?”

“才不!”他吼起来,“这是世界上最长的信。可惜你们不懂!”

“这个人好凶。”围在他身后的寄信人之一忍不住说。

他从人丛中夺门逃出来,把众多的笑声留在邮局里。

“你们不懂!”他回过身去,挥拳一吼。

冒雨赶到电信局,已经快要黄昏了。

那里的职员也没有听说过什么万里长城。

“对不起,先生,”一个青年发报员困惑地说,“这种电报我们不能发。我们只能发给一个人或者一个团体,不能发给一个空空洞洞的地名。先生,你能够把收方写得确定些吗?”

“不能。万里长城就是万里长城,不是任一扇雉堞任一块砖。”

“好吧,”那职员耐着性子说,“那就为你找找看。”

说着,他把一本奇厚无比的地址簿搬到柜台上来。密密麻麻的洋文地名,从A一直翻到Z,那青年发报员把眼睛都看花了。

“真对不起,先生。没有这个地名啊。如果是巴黎、纽约、东京,甚至南极洲的观测站,我们都可以为你拍了去。可是……”

“万里长城,万里长城你都不知道?”

“真对不起,从来没有听说过。先生,你真的没有弄错吗?”

他被气得话都说不出来。一把抓过电报稿子,扭头就走。

“真是个怪人。”青年发报员摇摇头。

街上还在下雨。他的雨衣,他的雨衣呢?这才想起,激动中,竟已掉在邮局里了。“管它去!”在冷冷的雨中他梦游一般步行回家去,他的心境需要在雨中独行,他需要那一股冷和那一片潮湿。自虐也是一种过瘾。其实他不是独行。他走过陆桥。他越过铁路。他在周末的人潮中挤过。前后左右,都是年底大减价的广告,向汹涌的人潮和市声兜售大都市七十年代廉价的繁荣。可是感觉里,他仍是在独行。人潮呼啸而来,冲向这个公司那个餐厅冲向车站和十字路口,只有他一个人逆潮而涌,涌向万里长城。万里长城。好怪的名字。这大都市里居然没有一个人听说过。如果他停下来问警察,问万里长城该怎么走,说不定会给警察拘捕。说不定明天的晚报……

顿然,他变成了一个幽灵,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孤魂野鬼。没有人看见他。他也看不见汽车和行人。真的。他什么也看不见了,行人,汽车,广告,门牌,灯。市声全部哑去。他站在十字路口,居然没有撞到任何东西!他一个人,站在一整座空城的中央。

“万里长城万里长,”黑黝黝的巷底隐隐传来熟悉的歌声,“长城外面是……”

那声音低抑而且凄楚,分不清是从巷子底还是从岁月的彼端传来,竟似诡异难辨的电子音乐,祟着迷幻的空间。他谛听了一会儿,脸颊像浸在薄薄的酸液里那样噬痛。直到那歌声绕过迷宫似的斜巷和曲巷,终于消失在莫名的远方。

于是市场一下子又把他拍醒。一下子全回来了,行人,汽车,广告,门牌,灯。

终于回到家里。家人都睡了。来不及换下湿衣,他回到书房里。地板上纷陈着撕碎了的信。桌上,犹摊开着杂志。他谛视那幅图片,迷幻一般,久久不动。不知不觉,他把焦点推得至深至远。雉堞俨然,朴拙而宏美,那古老的建筑物雄踞在万山脊上,蟠蟠蜿蜿,直到天边。未随古代飞走的一条龙啊,万里长城万里长。雨声停了。城市不复存在。时间停了。他茫然伸出手去,摸到的,怎么,不是他书房的粉壁,是肌理斑驳风侵雨蚀秦月汉关屹然不倒的古墙。他愕然缩回手来。那坚实厚重的触觉仍留在他掌心。

而令他更惊讶的是,季辛吉不见了,那一票美国人怎么全不见了?长城上更无人影。真的是全不见了。正如从古到今,人来人往,马嘶马蹶,月缺月圆,万里长城长在那里。李陵出去,苏武回来,孟姜女哭,季辛吉笑,万里长城长在那里。 bRY1qxo0zTQtaJyVWoDAuSRvf/qUZpGlgsWB7pUbnQc3aSzgb/lLdbs0mntSkAw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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