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了,她没有带伞。对瑞秋而言,这只是倒霉的一天中的第一件倒霉事。
第二件事发生在她到书店的时候,当时她手里拿着钥匙,羊毛衫被雨水打湿了,贴在她肩上很沉重。她突然发现几天前的那个不速之客正站在门口等着她。
“哦,看在上帝的分上。”她喃喃自语。
瑞秋根本不搭理他,只顾拿着钥匙开锁,但钥匙却莫名其妙地插不进去,好不容易插进去了又拧不动。她努力开锁的整个二十秒,感觉就像过了二十分钟——瑞秋能感觉到这人就在她身后,还不耐烦地来回踱步。等她终于打开那该死的锁,走进门时,那个男人竟然要跟着她走进来。
“我们还没开始营业。”她说道,第一次与他目光相对。
“现在都九点多了。”那人愤愤地说。
“我们九点半正式营业。”
那个男人看了看表,无奈地噘着嘴。瑞秋不需要看表就晓得准确的时间。刚才公交车站的时钟显示八点五十七分,然后上坡走到她的小店要十三分钟。
那人很恼怒,倒吸了一口凉气。
“我只需要一分钟就行。”他说,显然不想再等上二十分钟。
瑞秋心想:好啊,那又怎样呢?
“我很乐意帮助您,但要在九点半之后。”
“我可以去别的书店,你明白吗?”
“那是您的权利,先生。”
瑞秋给了他一个僵硬的微笑,实在算不上专业级别的礼貌。接着,她打开了门,刚好可以溜进去,随后,对着那人一脸的不满关上了门。
瑞秋真心希望他能离开。瑞秋不稀罕他的钱,他不回来也没关系,如果一整天都没人来也没关系——有些时候就是这样。书店是瑞秋花钱买来的,小屋也是,瑞秋在小屋里藏了足够的钱来支付各种账单。她之所以开这个书店,只是因为她喜欢这些书,她发现许多封面破损、书页发黄的旧书,讲述了一个逝去的世界,记录了那个她仍旧记得、时而想念的世界。
另外,这个书店也让她每天都有事可做。如果只是无所事事地待在家里,六百年实在是太过漫长了。
瑞秋躲在书店狭小的密室里,其实大部分时间她都在看手机。这样一来,那人就没法透过窗户看到她,只能在窗外着急地走来走去。在九点二十七分,瑞秋决定去趟洗手间,她要确保自己没有早一秒钟——
一走进鞋柜大小的洗手间,瑞秋瞬间惊呆了。
瑞秋瞪大了眼睛,惊恐地发现镜子里有张小姑娘的脸。这个小姑娘的眼睛是深灰色的,皮肤是透明的橄榄色。她的鼻子又直又细,鼻尖微微上翘。她看起来像瑞秋……但刚才,瑞秋没有……
小姑娘从镜子里向外看着瑞秋。她看起来比瑞秋年纪小一点儿,还穿着校服。她的头发不像瑞秋的那么黑,她还扎着马尾辫,露出一双大眼睛。瑞秋肯定,之前从来没见过她。
她也肯定,从来没有梦到过这个女孩。
她是谁?
“预兆。”瑞秋悄悄地自言自语道,然后摇了摇头,“我讨厌预兆。”
这时,书店门前传来一阵声响,把她从遐想中拽了回来。瑞秋在洗手间连裤子还没来得及脱,就急忙赶到书店大堂,发现那个男人正扒着窗户往里看。当他看到瑞秋过来时,还刻意地戳了戳自己的手表。
瑞秋抬头看了看墙上的钟表,已经九点三十二分了。
“浑蛋。”她小声骂道。
于是,瑞秋走到门口,把门牌从“休息中”翻到“营业中”,扭动门闩后,她就直接转身走开了,并没有为那位在外面焦急等待的顾客开门。
“今天也没有经理来书店吗?”他冷笑着问,径直跟着她走到柜台前。
瑞秋绕到柜台后面,这样她和那人之间就隔着一个偌大的红木柜台,这让她感到更加舒服。这个古董柜台曾经是一个拍卖品,瑞秋花了好大工夫才把它弄得像样一点儿,给书店增添了些许光彩。
“我就是经理。”她厉声说道。
“你?你不过是个小丫头。”
如果当着这个人的面,骂他是浑蛋是不专业的,也是不可原谅的。但瑞秋在心里狠狠地把这句话重复了三遍之后,才决定张开嘴。
“今天您是想买什么特别的东西吗?”
这时,老男人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看向橱窗。她怀疑他是故意来找碴儿的。面对瑞秋这突如其来的问题,他一下忘记了自己来书店的理由。走吧,她想,赶紧滚吧。
“橱窗里有一本书,”他终于说出来了,“叫《爱丁堡往事图册》。”
确实有这本书。这本书很不错,瑞秋把一扇橱窗的陈列品都围绕着它摆放,所以她真的、真的不想把它卖给这个尖酸刻薄的讨厌鬼。
“我能先看看吗?”还没有等到瑞秋回应,老男人追问道。
该死。
“请稍等。”瑞秋急促地回答道。她打开侧面的一扇小门,里面是一个很深的橱窗,她探身往里够。等到身体完全伸展开来时,她才能用手指够到这本书。这本图册比一般书的尺寸要大,瑞秋只能从那些华丽展品中间的一个空隙里把书取出来。当回到柜台前时,她内心绝望地抓紧这本图册。
“是这本吗?”她问。她其实很想把书扔给他,但她绝对不会这么粗暴地对待这本图册的。
“没错。”他赶紧伸出手,把书捧起来,小心地翻阅着,眼神里充满了敬意。如果是这个星球上的其他人的话,这种神情会很可爱。“太美了。”他抚摩着书的封面,自言自语道。但当他转头看向瑞秋时,他的眼神变得犀利起来。“这本书你应该给我百分之二十的折扣,因为之前那本凯鲁亚克的书有问题。”
瑞秋一听,气得说不出话来。
“什么意思?”
“就是上次那本杰克·凯鲁亚克的书。书皮都有水渍了,我还是原价买的呢。这本书你给百分之二十的折扣,多少能弥补一点儿我的损失。”
“那本书的水渍是你弄的。”瑞秋斩钉截铁地说,不容置疑,“价格就是书上的价格,没有折扣。你可以买,也可以直接离开。说实话,我更希望你直接离开。”
让职业性的礼貌见鬼去吧。
瑞秋说完,伸出手,想把书从他手中拿回来,可他却猛地把书往回一抽,捂在自己胸前,瑞秋根本够不着。此时的老男人看起来就像一个蹒跚学步的孩子,当被告知要归还糖果时,把糖果紧紧地攥在手里。于是,瑞秋绕出柜台,一副要从他手中抢回那本书的架势。
“等等,等等。”他抬起一只手说,“拜托,拜托。”
瑞秋停了一下,怒火还在心中燃烧。
“这本书不是买给我自己的,”老男人告诉她,“这是买给我妻子的。她——她的记忆在衰退,但有时候她会想起过去的事情。对她来说,这本书是个宝贝。”
该死的,他怎么不直接哭呢?现在,他刚刚的愤怒已经消失了,看起来一脸憔悴,一副要垮了的样子。
心都碎了。
“我不会给你打折的。”瑞秋咬牙切齿地说,“如果你想买这本书,就得全价买。”
老男人没有继续抱怨,他拿出信用卡靠近刷卡机。刷卡机发出了欢快的嘀嘀声,与店内尴尬的氛围格格不入。当老男人离开时,他只是带走了书,却没有带走沉重的悲伤。瑞秋发现自己瘫坐在凳子上,她真希望现在是下午五点,而不是上午十点。
她必须去趟洗手间了,刚才她被那个洗手间镜子里的陌生女孩吓得心慌,所以她正考虑在柜台的众多抽屉里,找到一块 “五分钟后回来” 的门牌,然后去马路对面咖啡店里的洗手间。她还可以在那里喝上一杯不错的饮品——他们的焦糖星冰乐加了鲜奶油和巧克力碎——但那样的话,她就是个胆小鬼。她该怎么办呢?她能一辈子不去书店里的洗手间吗?
“你可以的。”她对自己说。
她又看了一眼书店门口,真希望这时能有位顾客进来。又等了一会儿,还是没有任何顾客,瑞秋从凳子上起来,坚定地向书店后面走去。等走到那个小洗手间的门口时,瑞秋停下来深吸一口气,随后推门而入。
这次镜子里是她自己的脸。
瑞秋宽慰地松了一口气,同时又有点儿失望,她闭上眼睛,暗自庆幸。但当瑞秋再次睁开眼睛时,那个女孩又回来了。
这一次,她不是一闪而过。这一次,她在镜子里待了很长时间,足以让瑞秋看到她眼里充满深深的疑虑,而且嘴角向下拉着。不管她是谁,显然,她对某件事不高兴。
眨眼间,小女孩又消失了,但她的样子已经清晰地印在了瑞秋的脑海中。如果瑞秋再次见到她——在现实世界里见到她——肯定会认出她来的。
这一天剩余的时间感觉很长。这场雨似乎把她所有的顾客都赶走了,在这一天的大多数时候,书店里只有瑞秋一个人。通常在这种情况下,她会很高兴。由于那位脾气暴躁的老男人买了一本很贵的画册,即使她不卖别的东西,那天的收入也会超过平常。趁着这么安静的时候,她可以重新布置一下橱窗,或者试着清理书架上的灰尘,无论她用鸡毛掸子清理了多少回好像都无济于事,那些灰尘依然堆积得厉害。但问题是,那一天并不是只有她一个人在店里,不完全是。她能感觉到那个女孩的存在,像一个不安的灵魂,挥之不去。虽然不一定是恶意的,但是那种感觉……很奇怪。就像一个陌生人坐在她家的客厅里,不解释自己是谁,也不解释自己为什么坐在那里。这种感觉太难受了。
更痛苦的是,她试图在每一个镜面中去寻找那个女孩。书店前面的大橱窗、密室里微波炉的玻璃门,还有洗手间里的镜子。那天瑞秋去洗手间的次数比平时多得多。她甚至把红木柜台擦得闪闪发亮,只是想在柜子的台面上找到点儿什么,但什么也没找到。她能感觉到那个女孩无处不在,但瑞秋无论在哪里都看不到她。瑞秋感到极度不安,仿佛那个女孩是故意躲了起来,然后等待一个完美的时机,跳出来对着瑞秋大喊:“嘘!”
总算熬到了下午五点,瑞秋已经快崩溃了。她不顾一切地想回家,但如果那种感觉还是如影随形怎么办?一想到就连她睡觉时,都有双可怕的眼睛在暗处始终盯着她,瑞秋不禁打了个寒战。终于,她下定决心,赶紧回家。锁门时,她又与那该死的门锁搏斗了一番。外面的雨下得很大,一滴滴雨珠落到人行道上又弹了起来。她转过身去,冲过马路,推门走进了对面的那家高档咖啡店。
咖啡店里人很多,不少顾客被大雨淋得身上湿乎乎的,室内的空气温暖得让人不舒服,所有的窗户都蒙上了一层雾气。她点了一杯心心念念了一整天的高级饮料,然后又买了一根咖啡店做的法式长棍面包。之前,她把吃剩的千层面放在了冰箱里,本来打算当作今天的晚餐,但它应该还能再放一天。此时的瑞秋改变了主意,她并不着急回家,以防……
就这样,她在熙熙攘攘的咖啡厅里坐了一个多小时。在这里有陌生顾客的陪伴,自己的存在显得那么悄无声息。最终,她起身走向公交车站。外面的雨虽然停了,但天空一点儿也没变亮,还是阴沉沉的,这和瑞秋的心情倒是很相配。当她走到公交车站,想起了星期二为什么不适合加班时,心情更加沮丧。那个橄榄球俱乐部的训练场就在车站旁边,队员们刚结束训练,也都挤在站台前,等着回家的公交车。
这些壮硕的小伙子站在一起,浑身是泥,一身臭汗。他们好像在运动后格外亢奋,一群大块头闹闹哄哄,互相推搡,不时发出阵阵笑声。
幸好,当瑞秋的那班公交车来到的时候,那群大块头中只有一个人上了车,其余的人都在继续等待,去往别的目的地。那时正处于通勤高峰期的尾声,车上没有几个空位。瑞秋只好走到后面,找了一个空位坐下来。橄榄球男孩跟在她的后面,在她对面坐了下来,朝她歉疚地做了个鬼脸,然后就埋头玩起了手机。瑞秋的手机放在口袋里,已经快没电了,因为她在书店里用手机播放了一整天的音乐,却忘了充电。公交车颠簸启动,再次并入车流之中。车窗和咖啡店的窗户一样雾蒙蒙的,遮住了外面的风景,瑞秋坐在车里,外面啥也看不到。闲来无聊,她四处打量,发现有人把一份免费的报纸落在她旁边的座位上了。于是,她想伸手拿过来,但在半途却突然停住了。
原来,之前的读者已把这份报纸翻了个底朝天,报纸被半折着,内页上的一则广告让她大吃一惊,错愕不已。上面一行鲜红色的文字告知读者们,有个游乐园即将开业,一张旋转木马的光影照片占据了报纸下面的大部分空间。瑞秋以前没有见过这张照片,但那一闪而过的色彩顿时勾起了她昨天占卜时的记忆,也就是在水淹没她所有感官之前所看到的景象。
不,今天千万别再那样了。
“你不是预兆。”她对着报纸嘀咕道,根本没有理睬对面那个男孩向她投来的诧异目光。瑞秋拿起报纸,决心证明它不过是一份普通的报纸而已。报纸在她手里的感觉是实实在在的,虽然因为被翻看了多次,纸张有点儿下垂。为了确保这种感觉万无一失,她把报纸递给对面的橄榄球运动员。
“你想看吗?”她问。
男孩惊讶地抬起头看着她,目光从她的脸上快速转移到她手里的报纸上。惊讶总好过惊吓,他没有把瑞秋看作一个给他虚无之物的疯子。
“不用了。”他说,微微一笑,“谢谢。”
他继续低头看手机,她心想,这男孩笑得真帅。由于训练,他的一只眼睛有点儿黑眼圈了,但他的牙齿仍然完好,洁白整齐。瑞秋识趣地哼了一声,又看回手中的那份报纸,还是那一则广告。这只不过是巧合罢了,并不是预兆。
“嘉年华的所有乐趣。”她不由得读出声来,但声音很小,没人听见。她多久没去过嘉年华了?她正想着这件事,这时报纸上出现了一滴水滴,浸湿了报纸,纸上的墨随即变得有点儿模糊。紧接着,一滴接一滴。瑞秋抬头看了看,车顶上并没有滴水,也没有潮湿的迹象,更没有什么裂缝。
她又低头看了看那则广告,现在它已经湿透了,报纸也湿得厉害,她只是用手指轻轻一摸,那则广告就从中间被撕开了。
天哪,这就是个该死的预兆。她惊恐地想把报纸扔到一边,透过风挡玻璃,看向公交车的前部——
就在这时,一辆卡车向他们疾驰而来。
瑞秋过了几秒钟才意识到出了什么事——卡车正行驶在他们的车道上——就在那一刻,它撞上了他们的公交车。
卡车没有完全撞上来。卡车司机试着在最后一秒钟冲回他那边的车道,所以当卡车砰的一声撞上他们时,撞出了一个角度。瑞秋感觉到有股突然停止的力量,把她向前甩出座位。然后,当公交车开始滑向路边时,她的身体也跟着侧向一边了。世界似乎慢了下来,她有片刻的时间,透过一个孩子用手在凝结水汽的车窗上擦拭过的缝隙,向外望去。人行道上一个人都没有,但有一堵看起来很坚固的砖墙,朝他们冲过来。
当公交车的后轮撞到人行道上时,人行道的路沿石能阻止它继续向前,却阻止不了它的冲力。整辆公交车开始倾斜,瑞秋被甩过长椅,砰的一声撞到窗户上。那堵墙阻止了公交车完全翻倒,让车停了下来,伴随而来的是车体框架弯曲的刺耳声音。瑞秋撞到的窗户已经碎了,随着车身侧翻,她从窗户里摔了出去,被车体框架压在下面。
人行道又湿又冷,到处都是碎玻璃。在更糟糕的事情发生之前,瑞秋还有片刻时间来接受眼前的一切。受车身重量的影响,车体的框架已被压弯,整辆车又下降了几英寸,瑞秋被困在了车体下面。
瑞秋的臀部和左腿突然感到一阵剧痛。她受到了惊吓,出于本能,她试着从痛苦中挣脱,但无能为力。此时,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尖叫。
尖叫,继续尖叫。
她不停地尖叫,直到喘不过气来,就只好躺在那里,轻轻地喘气,等到她有足够的力气能够暂时抵抗胸口的疼痛。呼吸顺畅时,她又大叫了一次。
“喂!喂,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她正要再叫的时候,一个声音打断了她。她惊讶地呼出一口气,然后她的肋骨收缩了一下。
“喂?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她抬起头,透过窗户向外看。就在她上方几英尺的地方,之前坐在她对面的那个男孩正低头看着她。他的太阳穴上有一道伤口,血顺着他的脸流了下来,但除此之外,他好像没事。
当他看到瑞秋望着自己时笑了。这时,瑞秋发现男孩别的地方也受伤了,他掉了一颗门牙,就是上门牙左边的那颗。
“嗨!”
“嗨!”她嘶哑地回答。她在地上微微挪动了一下身子,试图减轻车体压在她身上的重量,但她能做到的只是让自己的背部在满是玻璃的地上痛苦地摩擦。
“这里。”男孩向她伸出一只手,“我把你拉上来。”
“不行的,”她告诉他,“我被卡住了。”
这时,他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了,他使劲将身体向前倾,试图看看瑞秋的身体被车体框架压住的位置。
他并没有伤得很重,至少和公交车比起来不算严重,但瑞秋却感觉,他挪动时身体像一头大象,沉重地压在她身上,她被压得生疼。
她痛得大叫一声。他猛地往后退,一脸惊恐。
“对不起,对不起!”她听到一阵沙沙声,抬头一看,原来他敲碎了旁边的窗户,然后从那里爬进来。公交车底下的空间太窄了,他只好艰难地爬向她。“嘿!”他好不容易爬到她身边,喘着气说。
他可以从这个位置看到瑞秋的整个身体,发现车体框架压着她的下半身,让她无法挣脱。
“天哪!”他小声嘀咕道,使劲咽了下口水。然后,他瞥了她一眼,露出带着歉意的表情。“我,呃……我的意思是。”
“我觉得情况没有像看起来那么糟。”瑞秋说,“压得我确实很痛,但我觉得还不至于被压死。我的脚趾和身体都还有知觉,只是我出不来。”
“好的。”他听后如释重负,接着回头看了看她身后,然后爬到车体的后面,皱起眉头来。
“怎么了?”瑞秋问。她无法转头去看那个方向。
“噢,嗯,救援队很快就会到,公交车司机叫了救护车、警察,还有公交车公司的人。”他咧嘴笑了笑,“但是,嗯,你现在的处境有点儿尴尬。现在有一堆汽车就停在这辆车后面,我觉得消防队要想过来救你,可能没有足够大的空间。他们……嗯,可能需要一些时间。”
“哦。”她躺了一会儿,疼痛的感觉开始传遍全身,下半身的寒冷使她的肌肉紧绷,轻微的颤抖都会让她的身体很难受。她突然注意到,自己的牙齿在打战。那可不是个好兆头。
几乎在同一时间,男孩似乎也注意到了这个情况。
“你很冷吧,”他说,“这里。”
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想轻松地脱掉衣服并不容易,但他还是设法脱掉夹克,当他把夹克从左臂上拽下来时,他疼得哆嗦了一下。然后,他把外套盖在瑞秋的身体上,她立刻感到一阵暖意。
“你也会冷的。”她一边说着,一边紧紧抓住了那件厚厚的外套。
“我没事。”他坚定地说。
那好吧。她才不会对这份礼物挑三拣四。“谢谢。”
他点了点头,然后站了起来,透过窗户,瑞秋的视线里已经看不到他的头和肩膀了。
“下面有个女孩。”他喊道,“她被压在公交车下面了。”
“什么?”她听到了惊恐的叫声,可能是公交车司机的声音。紧接着,瑞秋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感觉那人正向她走近。
“不要过来。”杰米急切地喊道,“别靠着那个东西,你会伤到她的。”
“该死的。该死,真是该死。她还有意识吗?回答我,她还没死,对吗?”
尽管是说她自己,瑞秋还是想笑。肯定没死,她心想,你不用担心那个。
“她神志清醒。”男孩告诉司机。
“好,好的,那就好。”明显感觉司机松了一口气,“孩子,你出来吧,我爬下去和她一起等待救援。我不希望你出什么事,好吗?”
“我留下来陪她。”男孩回答。
“现在,孩子——”
“我不想冒犯你,但我觉得你肯定进不来。这地方太窄了。”
瑞秋先是听到轻轻的脚步声,然后一个脑袋从公交车的侧窗探出来,就是男孩爬下来的那扇窗户。公交车司机一脸严肃地打量着她,又低头看了看公交车、人行道和那堵保命墙之间的一小片空隙,正是那堵墙阻挡了公交车,没让车完全压到她。
等到救援队想办法把公交车的轮子摆正时,瑞秋可能会很难解释自己是如何幸存下来的。
这时,司机显然明白男孩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了。
“好的,我知道了,那好吧。我是不想让你受伤,不过——”
“我要留下来。”
“好吧,我会告诉救援人员你们在哪里的,好吗?我想,他们随时都有可能到来。”
说完,公交车司机就先不管他们了,于是男孩重新爬下来,蹲在她旁边。他朝瑞秋尴尬地笑了笑,然后帮瑞秋整理了一下夹克,让夹克能更多地盖住她的肩膀。
“你不用陪我的。”瑞秋告诉他,尽管她内心不想让他离开,“我没事的。”
“我不会丢下你一个人的。”他坚定地摇了摇头,然后调整了一下姿势,慢慢坐到她身边,“我叫杰米。”
“你好,杰米,我是瑞秋。”
“很高兴认识你。”他说,然后停顿了一下,“嗯,我的意思是,虽然环境不是很合适,但是,你知道的……你好。”
“你好。”瑞秋痛苦地笑了笑。
杰米回头看了一眼她的腿。“很疼吗?”
“嗯,是的。”
“但受伤总比失去知觉好,对吧?”
“我也这么觉得。”她从来没有想过,如果她的脊髓断了,她的身体会怎么样。她不会死,但这并不意味着她不会瘫痪吧?她从来没有伤疤——虽然这些年也曾有过很多次危险——但她一点儿也没变老,她的皮肤神奇般地保持着恩尼斯抛弃她那一天的状态。
恐惧在她心里挥之不去,她稍稍动了动脚趾来确定。一阵闪电般的疼痛贯穿她的双腿,她发出嘶嘶声。
“什么?怎么了?”杰米猛地把手举到公交车上,好像做好了准备,一旦它突然压到他们身上,就把它举起来。
“没事,没事。我只是在确定我的脚趾是否还有知觉。显然,我能感觉到。”
“哦。”他放下双臂,交叉放在肚子上。他现在只穿着一件橄榄球衬衫,因为他殷勤地把夹克当毯子送给了瑞秋,他冷得双臂起了鸡皮疙瘩。“希望不会等太久。我是说,已经十分钟了。”
只有十分钟吗?瑞秋觉得自己已经在地上躺了好几个小时。
“你想玩个游戏吗?”杰米建议道,“不去想它了?”
“玩什么?”
“眼睛间谍?”
眼睛间谍?瑞秋这一生中从未玩过这个游戏,整整六百年了。
“好吧,继续,你先来。”
“我用我的小眼睛发现了一些以B开头的东西。”
瑞秋看着他,确信杰米不可能知道她所想的事,发现他的嘴唇在微微颤抖。
“如果答案是公交车,我就要把自己从这该死的东西下面拖出来,然后把你塞到我的位置上!”
“不是公交车。”
“不是吗?”
“嗯,好吧,是公交车,但现在我拼命想找到其他以B开头的东西。”
她笑了,马上就后悔了。“噢!”
杰米的手向她挥动着,但他似乎不愿碰到她被夹克盖住的任何部位。相反,他弯下腰,用他的一只手抓住了瑞秋的手。
“对不起,”他喃喃地说,“不开玩笑了。”
“没关系。”瑞秋回答。她现在开始感到麻木,她真的、真的希望这只是因为太冷了,“我很高兴你在这里。我很高兴我不是一个人。”
“我不会离开你的,”他保证道,“我会在这儿陪着你。”
“谢谢。”她答道,但说话有些含混不清了。杰米俯身贴向她,担心地皱着眉头。瑞秋能看到他的脸,干涸的血和那双绿色的眼睛,眼睛上有棕色的小点,与他脸颊和下巴上沾着的泥浆很相配,但他周围的世界变得越来越模糊了。
“瑞秋?瑞秋,你得保持清醒。瑞秋?”
“我——清——醒。”但一切都消失了,甚至连杰米不停地大声叫着她的名字,都无法阻止她滑向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