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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过去的呼唤

水,到处都是水,冰冷地舔舐着她的皮肤,如蛇般游走,钻进她的耳朵、鼻子和嘴巴。

瑞秋使劲地扭来扭去,拼命地寻找水面,但她被水流完全包围,根本没有光亮能指引她找到水面。她慌乱地伸出手,在水里胡乱地拍打,在她面前的水流如同一只大手肆意挥舞。这只手太大、太有力了,然后,就击中了她。

这不是她的梦。

这是恩尼斯的梦。这只能是恩尼斯的梦。她有多少次做过类似的梦?上千次,还是上万次?但从来没有像这次这样的。之前的梦里,她一直都是站在岸边看着,看着恩尼斯掉入水中,看着水面不停地冒出泡泡,然后她无助地向他走去。她想去救他。

但这次不是。

即使知道梦里的不是她也没有用,她感觉自己在水里越陷越深。她的胸口胀痛,喘不上气来,四肢因寒冷和缺氧而感到刺痛。周围的水吞噬着她,推着她,拉着她,就是不肯放手。随后,理智消失了,瑞秋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心里无休止地尖叫。

她就要死了。在过去的六百年里,她渴望死去,乞求死去,但不是像这样死去。

绝不是像这样地死去。

她被困的身体已经放弃了挣扎,渐渐麻木。恐慌随即消失了,留下了一种怪异的平静,一种从未有过的平静。

她的眼前不断地闪烁着星星,但等到她在深渊中越陷越深时,所有星星都消失了,一个接一个的。

躺在床上的瑞秋猛地坐了起来,大口地喘着气,一只手捂着胸口。她的睡衣已被汗水浸透,贴在身上,浑身凉飕飕的。她伸手抓起身下的毯子,一把裹在身上。

天哪,这真是个梦啊!

不,这不是梦,是预兆。瑞秋没有预兆的能力……但她哥哥有。

瑞秋的哥哥——恩尼斯。瑞秋已经五百多年没有见到他了,但她每天都在想着他。如果不想他的话,她又怎么会每晚都梦见他呢?在被他抛弃的那个夜晚,瑞秋被那些愤怒的旅店老板当场抓住,手里还拿着一袋鼓鼓囊囊的赃款。从那以后,她每晚都会梦见恩尼斯。瑞秋因此被鞭打,伤口也感染了。她本该死的,但她没有。

没过多久,她就发现恩尼斯预见过这件事,警告他会有危险,这就是他逃跑的原因。又过了一会儿,她才把这件事情和刚才的梦联系起来,意识到恩尼斯曾经看到了他自己溺水而亡。他逃跑了——离开了她——但他并没有死。瑞秋明白,如果恩尼斯预见过这件事,她会感觉到的。

在那之后,十年过去了,瑞秋意识到自己不会变老。又过了十年,她发现自己死不了。

一百年过去了,瑞秋完全明白了一个可怕的事实:她永远不会死。

在数不清的闲谈中,她曾无数次听别人说:多么希望可以长生不老,多么希望可以永生,永远年轻。呵,让他们活去吧。过去的六百年对女人可不友好,当然,对瑞秋也是。虽然她的皮肤可能和她十七岁时一样,没有瑕疵,也没有皱纹,但在内心深处,她却感到伤痕累累,容貌早已被毁得面目全非。

或许在未来的某一天,人们真的可以长生不老,这个世界也会变得更加公平。瑞秋不知道,她希望自己不要活到那一天,她已经受够了。

她又想到了刚才那个梦。

经过这么久,梦里的人变了,这意味着什么?会有什么不同呢?溺水的恐怖场面在她的脑海中历历在目,她不寒而栗。如果这就是恩尼斯预见的事情,瑞秋就能理解他为什么离开了。

但那并不意味着瑞秋会原谅他。

瑞秋不由自主地摇摇头,看了看时钟,才凌晨五点,现在起床还太早——而且今天是周一,她的书店不用那么早开门——当然,她也不可能在书店开门之后再回来睡觉。她从床上滑下来,穿上拖鞋。屋里冷冰冰的,锅炉的指示灯又熄灭了。她现在可没心情花一个小时,让那个老旧的锅炉再次运转。但谢天谢地,小屋的厨房里有一个壁炉。这是一个小壁炉,烟囱一直没有清理干净,但它终于派上用场了。

她的手抖得厉害,划第一根火柴时,直接把火柴掉到了地上,还好第二根划着了。她做早饭的时候,炉火已经很旺,厨房里也已经热烘烘的了。屋子的面积很小,就算把屋子里所有的门都敞开,室内还是可以保持一个不错的温度。

如果瑞秋穿件毛衣,或许她能在没有锅炉的情况下,撑到明天。

瑞秋吃早饭时,又想起了那个梦。为什么梦变了呢?为什么是现在呢?恩尼斯一定做了什么,虽然她想不出他到底做了什么,但她很确定恩尼斯没有死。问题。

全是问题,却没有答案。

再加上女巫突然出现在她的店里……嗯,瑞秋不喜欢巧合。

她把碗和勺子扔进水槽里,对于那些避免不了的事情,她也无可奈何。瑞秋走到玄关,用双手撑着地面,双膝跪下,把佩斯利图案的长条地毯往后拉了拉,免得光着的脚踩在冰冷的木地板上。她看了看通往地下室的小门,门上的黄铜把手在晃动的灯泡的灯光下,好像在对她眨着眼睛。这就是她会买这个破旧的小屋,并且甘愿忍受漏风、破烂的锅炉以及其他所有缺陷的原因。因为它有个地下室。

地下室的空间狭小,没有窗户,但瑞秋让电工设法在里面接了一根电线,所以至少还有一盏灯。瑞秋小心翼翼地走下布满裂纹的石阶,进入地下室,她仿佛能感觉地下室在欢迎她的到来。地下室里有两面墙是裸露的水泥,另外两面墙则是和屋外一样的砖,地板是水泥地。这个狭小的空间里不仅有股霉味,还很压抑,瑞秋用她自己织的帘子盖住了墙壁,还在地面上铺了草席,这样她长时间跪在上面就会舒服一些。对了,她还有个坐垫。腿抽筋的时候很难集中注意力。

架子上摆满了不同年代的瓶子,这些瓶子都是瑞秋花了很长很长的时间收集来的,在角落里还放着一张小桌子。但真正让地下室变得满满当当的是一根残存的树桩,虽然它在地下室显得格格不入。树桩的底部很宽,足以立起来,能达到一米二高,大约是到瑞秋腰部的高度。瑞秋一个人费了好大劲才把它弄到这里,就算她相信别人会帮助她,她也不会允许任何人触碰这个树桩。

她的血曾经流到这棵树上。

她曾经和这棵树一起被焚烧。

她走到树桩跟前,伸手去摸那发黑的树皮,摸上去凉凉的。几百年来,她一直重复着同样的动作,这块树皮已经被她摸得滑滑的。当时,她被绑在这棵树上,火焰在她的身上高高燃起,她还记得背靠着的那块树皮很粗糙,她不顾一切地扭动着身体,拼命想挣脱……这根树桩总能给予她奇异的力量,能让她因此获得慰藉,她用手指轻轻地抚摩着树桩的表皮,找寻她曾经苦苦雕刻的符号。

火焰,保护,能量,生命,真相。

女人。

还有其他的符号。它们对着她歌唱,刺痛她的指尖,随时准备回应她的呼唤。

在她意识到自己要做什么之前,就已经不由自主地走到了那些架子旁边。她准确无误地从架子上取下了熏香和干的薰衣草叶,停顿片刻之后,抬头看了看一个小盒子。那个小盒子放得比较高,她必须踮起脚尖才能够到。拿盒子时,她的手指关节碰到了地下室顶。她把这些东西都放在树桩下面,然后从桌子上拿起一根火柴擦着,接着用这根火柴去点燃散布在房间各处的蜡烛。由于蜡烛太多,火柴就要燃尽,差点儿烧到了她的手指。瑞秋晃灭了那根火柴,又从火柴盒里抽出一根,随即跪到地上,把熏香放在陶瓷托盘上,这个托盘是她在书店对面的一家小精品店里买的。

熏香的烟雾立刻飘了起来,萦绕缥缈,甜美而刺鼻。瑞秋吸了吸鼻子,忍住想打喷嚏的冲动。她从来不喜欢这个味道,在这个密闭的空间里,烟雾悬在空中,厚厚的、浓浓的。

瑞秋不顾太阳穴里已经开始产生的悸动,抓起一把干干的薰衣草,撒在树桩底部,干花瓣在闪闪发光的乌木映衬下,就像一朵朵美丽的紫色浪花。树桩很喜欢薰衣草,这很不幸,因为瑞秋不喜欢它们刺鼻的味道,就像她不喜欢熏香一样。但是没关系,一会儿她就什么也闻不到了。

她小心翼翼地拿起那个小盒子,打开它。里面的东西剩得不多了,但话说回来,一点点就足够了。她用手指在盒子里捏扯下几根干燥的鬈发,把它们放进有熏香的托盘里,看着它们,一开始好像还能抵住火的炙烤,但很快就开始冒烟了。瑞秋弯下腰,吸了一口气,开始感觉到身体有了变化。

渐渐地,她脱离了自己的身体——她的手,搭在大腿上;她的腿,蜷缩在她身下的地面上;她的眼睛,也在地下室昏暗的烛光下闭上了。唯一能把她束缚住的是她的声音,当她开始吟唱时,喉咙微微地颤动着。

瑞秋试着静下心来,清空自己的思绪。当和熏香一起焖烧的小鬈发释放出气体时,她感觉自己在摇晃。她的意识飘忽不定,她伸出手,寻找联结。她尽量不去看,也不去想。因为她的经验告诉她,会有什么展示在她眼前,所以她最好能满足于此。

毕竟,愤怒的灵魂可不受人待见。

她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什么东西。它停留的时间很短,还没等她把注意力转向它,它就消失了,但她捕捉到了它闪过时的色彩与运动轨迹。兴奋的、接连不断的、响亮的笑声,还有棉花糖和爆米花的味道,是一个……嘉年华?

可能吧。

她张开意念的双臂,表示欢迎,希望幻觉能再次回到她的脑海中。然而它并没有,但别的事情发生了。一股巨浪淹没了她的意识,顿时什么也看不到了。她想往后退,但波浪缠住了她的身体,把她死死地压住,迫使瑞秋接受它冰冷的分量,直到她感觉自己就要被压碎。

瑞秋猛地睁开眼睛,一声刺耳的尖叫在这狭小的地下室中回响,这是瑞秋的尖叫。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意识到自己正躺在地上,于是她慢慢地爬了起来,肌肉僵硬酸痛,好像自己真的被巨浪击打了一样。她希望是自己的脑子坏掉了,但她的思维却清晰敏锐。地下室已经没有熏香的刺鼻气味,也没有她烧过的薰衣草的味道。她躺在地板上昏迷多久了?

她看了看表,睁大了眼睛。都下午三点了,看来已经过去了几个小时。

好吧,这就解释了为什么她感觉自己被打了一顿。

既然错过了午餐,瑞秋觉得早点儿吃晚饭也未尝不可,她弯腰捡起熏香托盘和薰衣草。她停顿了一下,把托盘放回原处,手里捧着紫色的花瓣。她轻轻地拿起一朵,用手指拨了拨。

花湿透了。

究竟是怎么回事?她的心怦怦直跳,仔细检查了地面和树桩的底部,都是干的呀。她又看了一眼头顶上,确认顶上没有渗出任何东西。

她迷惑地坐了回去,凝视着这些花。这些幻觉不是她的,她对此从来没有怀疑过。是恩尼斯溺水了。那为什么自己突然也被拉进水里了?

她又想到了她所看到的那一闪而过的、逼真的光亮,一眼瞥见的嘉年华。那和它有什么关系?

恩尼斯会在那里吗?她没有看到他在那里,没有听到他的声音,也没能感应到他的存在。她甚至没有从这个地方感受到任何一种情感,没有恐惧,也没有喜悦或不祥的预感。没什么可继续下去的了。

瑞秋觉得自己的努力收效甚微,但还是拍了拍树桩,表示感谢。她感觉很疲惫,然后便上楼去了。比萨,也许吃块比萨会让她感觉好些。 3puKmrT6EtAAxSVTlScBJPAn/TzK66TP4Naz06MKw1eeA/w+OcLpesFxFORhFF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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