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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谣言

在赫德镇医院里的一条走道上,站着一名护士与一名消防员。哈娜的大脑疲倦不已,而强尼的身体则劳累不堪。他们尽力不影响彼此,但效果也不怎么样。那是风暴后的第二天,他不间断地在森林里工作,而她则不间断地忙碌着其他所有的事情。住在熊镇的医疗人员无法赶到工作岗位来,原因是道路被倒下的树木阻断了。所以,哈娜和其他住在赫德镇的职员得加倍工作,但总得有人留在家照顾孩子们,这样一来就不可能达到平衡:在道路畅通以前,哈娜不可能回家,而由于强尼就是那个正在清理道路者中的一员,他也回不了家。就某个角度来说,这种情况概括了他俩与彼此的情感关系,以及他俩与社会的关系。有一次,哈娜在电视上听到一名婚姻顾问说:“一段婚姻的重点在于有着共同的目标,将目光投放在同一个位置。”她常会想,这么做的问题在于,如果他们总是盯着同一个地方看,那他们就永远看不到彼此。

“你希望我做些什么?”现在,强尼问道。他汗流浃背,全身脏兮兮的。

哈娜不知该怎么解释,于是只能一声长叹。风势一停下来,他就在外奔忙了。那就是他的工作。但在工作之外,他今晚还提议去协助另一名消防员的爸爸(此人需要人帮他把农地清干净),以及帮那位住在赫德镇的理发师更换一大片窗玻璃。哈娜从丈夫眼里看见了执迷,他认为他现在又得拯救全世界了,他以为自己有能力。她痛恨自己就是那个阻拦他的人,但如果她不这么做,没人会这么做。大家都以为他是钢铁人。

“你要不暂时休息一下,回家跟孩子们待上一个小时?这样他们就知道你还活着。也许你不该再以为,你能办好一切事情。”哈娜建议道。她全身的衣服皱巴巴的,满脸无奈,看起来亟须好好冲个澡,喝一杯葡萄酒,以及睡十六个小时。

她看得出来,自己最后那句话刺伤了他。她知道,今天他在外使用电动链锯工作,比其他人加倍努力,因为他昨天缺席了,现在想以此来进行弥补。当哈娜跟那个十八岁的疯癫少女安娜进入森林并给那名困在车里的妇人接生时,他得留在家里,而他在消防局的同事们那时就已经在城里努力救人了。其中一位名叫班特的消防员还被一棵树砸断了腿,这就是现在所有消防员都聚集到医院来的原因。来来往往的人都能发现这个事实,因为每过十秒钟就有一打男性的欢笑声从班特的房间里传过来。班特是一位备受喜爱的主管,笑口常开,绝少骂人,比强尼年长二十岁,也正是他给强尼安排了消防员的工作。那个时候,消防员可以自行在这一带进行招聘,而不像现在总是得经过一串复杂的招聘流程。强尼常会咕哝,这种流程“只是为了显示现在的一切都是天杀的公平,招聘来的无能消防员的数量得等同于有能力的消防员的数量,所以社会上就算再怎么小的团体都不会觉得自己被排挤”。在他的时代,人们可以直接从冰球队里被招聘,因为那些在更衣室里在你身旁待了大半辈子的男人可以确保,你会适合那个岗位,你可以学会做一个消防员。但你究竟能不能胜任,可就不是你能学习的。班特深知这一点。现在强尼感觉到,他背弃了自己的导师。那一夜,他本应该出现在那里。倒下的每一棵树,都归他管。每一条断腿,都是他的错误。

“我本该待在那里,我本来可……”强尼恼怒地开口。

“那也不会改变什么的!”哈娜回答。

这是她能说出的最自私的话,指称某个奉献出整个职业生涯来获得改变的人,其实手无缚鸡之力。她对此十分了解。

“我得……”他自言自语。

“我知道,我知道,对不起。”她回应道。他俩都感到羞耻。

许多年前,当他们开始一起生活的时候,强尼曾在某个场合说:“我没办法一直谈论我自己的感受,因为我可不像你,感情没有那么丰富。”这或许是哈娜听他说过的最蠢笨的话。感情没有那么丰富?他的感情就是那么丰富!她或许频繁地谈论自己的感受,但差别在于:他一直被自己的感受主导。也正是这一点使他成为一名优秀的消防员,或许也使他成为一个好爸爸,她爱上的就是那些感情。让他们的儿子们成为优秀冰球选手,使他们的女儿成为杰出花样滑冰选手的,也正是感情。如果你不敏感,不将每次失败视为你个人的失败,不把每次失利视为死亡,那你就无法在一个体育项目上出类拔萃。对你来说,这个项目就意味着一切。所以请别来跟哈娜谈论“感情丰富的人”,她就跟这样一个人生活着。

“我会很小心,不会有什么危险的,我们最主要的工作就是把树锯断,指挥交通……”强尼努力说明道。

“不要跟我说这些!当发生火灾的时候,你都怎么告诉孩子们的?单纯就数据来看,你在高速公路上出车祸的概率要比葬身火海大得多!”她斥骂着。

“我会回家吃晚饭的。我保证,我明天会开车送孩子们去冰球场的。”他的声音因良心不安而不住地颤抖着。

“你要用什么来送他们?我们得去把车弄来……”她叹了一口气。她对他说话的口气充满愤怒,而她为此生着自己的气。

那辆迷你巴士仍停在安娜爸爸的家门前,风暴之中,她将它留在了那里。

“我今晚就去取车。只要我们清干净路面,其中一个小伙子就可以先送我一程。”强尼确认道,他压根儿没想到那是辆天杀的烂车。

她缓缓地点头:“对不起,我就是太累了。这里的情况太混乱了。一切真的是……乱七八糟。你有没有收到教练们的电子邮件?所有的孩子们都得去……”

她赶紧停住话头,但太迟了。

他直接爆发道:“知道,去熊镇的冰球馆练球!我在消防局听到别人这么说了!真是天杀的无耻、不要脸,嗯?现在对于他们让我们借用他们的冰球馆的善心、义举,我们当然要心怀感恩啦!他们那座花费了数百万进行装修的球馆当然能挺过风暴,而我们的球馆只能崩塌!在这之前,区政府本来应该装修我们的球馆……”

他打住了,他知道,当他变成这副德行的时候,她是无法忍受他的。但是熊镇将他内心最坏、最丑恶的一面全都暴露了出来。

“是啊,是啊,我理解,可是事情就变成这样啦。”她决绝地下了结论。

他再也受不了,高声斥骂道:“因为我们无所作为,放任不管,事情才会变成这个样子!你知不知道我们今天先被派往哪里清理路面?是到熊镇,清理通往他们冰球馆的道路,清理通向由天杀的‘尾巴’经营的天杀的超市的道路。就像赫德镇的道路都不需要清理似的,就像这里都没住人似的。”

刚开始他还义愤填膺地高喊着,到最后只是沮丧地小声嘟囔。其实,被列为最优先处理的是通往这家医院的道路,但她理解他的意思。如果区政府说某个小镇比另一个小镇重要,那到最后居民们也会这么认为,尤其是那些情感丰富的人。她凑上前去,双手贴住他的面颊,低声道:“我们尽力而为就好,好不好?我们不能掌控的事情,就不要管它了。专心处理你能有所作为的事情吧。”

他满是胡楂儿的嘴角微微地抽搐着,点点头道:“好的,我的天使。”

她打了他胳膊一下,他亲吻她,时间比在工作场所被视为合宜的亲吻时间要稍微长一些。他低声说他爱她,她则回敬他一堆肉麻、亲昵的话,最后反倒不好意思地笑了出来。

“现在,在你那些玩伴把这整家医院掀翻之前,快把他们带回森林里吧。”她一边说,一边朝着那条走道点点头,消防员们那轰鸣着的说话声仍从班特的房间里传出来。

强尼乖乖听话,但在离开前,他急切地喊道:“你想听一段好玩的故事吗?这是班特说的!”

“亲爱的,我没时间……”她努力拒绝,不过,当然啦,已经太迟了。

“听听!有个名叫亚伦的猎人死于一场火灾。你听过这个故事吗?没听过?不管怎样,亚伦脸部烧伤太严重而无法识别,因此医院打电话给他的两个最要好的猎友,请他们来停尸间一趟。他们看了那具死尸,却无法从面孔上来判定这就是他,所以他们要求医生们将尸体翻个面。医生们虽略感惊讶,但还是照做了。当亚伦赤裸着的尸体脸朝下趴着时,其中一位朋友就说:‘不对,这不是亚伦。’另一位朋友说:‘不对,这绝对不是亚伦!’医生们挠了挠头,问道:‘你们怎能如此确定?’这两位朋友坐立难安,说道:‘嗯,亚伦有一种特殊的生理……缺陷,他有两个屁眼。’医生们凝视着这两位朋友:‘两个屁眼?’他俩点点头:‘是啊,两个屁眼。’医生们不可思议地确认道:‘对此你们确定吗?’这两位朋友看起来有些犹豫,不过随后说:‘这怎么说呢……我们没有真正看过它们……可是从我们小时候开始,大家总是这么说:看哪!有着两个屁眼的亚伦来啦!’”

哈娜以前就听过这个故事,但她还是笑了。她并非觉得这个故事好笑,而是在嘲笑他。

“好笑吧,啊?”他心满意足地咯咯笑着,这种心满意足也感染了她。

“好了,快走吧。”她叹了口气,但这口气在被呼出时变成一阵笑声。

所以最后他还是照办了,带走了其他消防员,整群人咧嘴而笑的声音久久不散。他们就像亲兄弟,这几乎把哈娜逼疯了,但同时又让她嫉妒不已,他们简直就像是另一个家庭。他们当中的大多数人从小时候起就是朋友,而如果你有了这样的玩伴,你就永远不需要真正长大。他们以前一同上学、打冰球,现在一起钓鱼、打猎,闲聊起他们不会修理的车子与他们无法理解的女人,在举重练习凳上较量。他们是同事、爸爸、消防员。这群人都是。

“你要一起到外面抽根烟吗?”一名匆忙走过的护士问道。这当然只是玩笑话,因为她很清楚哈娜在多年前就已经戒烟了。

“假如我又开始抽烟了,我保证会跟你去!”哈娜微笑着。

她随后悄悄地从八卦喷泉(在其他地方,那里或许被称为“职员休息室”)旁快步走过。一如往常,她刚好来得及给自己弄一杯咖啡,但还来不及喝下就收到了别人的召唤。不过在弄咖啡的时候,她还是听到了人们的闲聊。他们当然聊冰球啊,不然还能聊什么?可是今天他们的语气不一样。这是一个混杂的工作场所,半数职员住在熊镇,另外半数住在赫德镇,大家都学会小心翼翼地避开体育话题,就像世界上其他地方的人们面对宗教或政治时所采取的态度。可是今天来自熊镇的职员们并不在场,所以“恰巧”有许多人说出了自己的真实感受。

一开始有人抱怨赫德镇的青少年代表队得在熊镇练球。随后有人说,有流言说区政府根本就不会重建赫德镇的冰球馆。之后另外一个人说,她听说政客们的秘密计划其实就是利用现在这个机会,将两个俱乐部合并。

“如果是这样,他们打算裁掉哪一个?”有人问。

“你觉得会是哪一个?当然是钱最少的那个!”另一人厉声说。

“这样熊镇要靠谁的钱来过活?出资给他们的冰球馆进行装修的,难道不是区政府吗?难道住在赫德镇的我们只能缴税给他们的俱乐部?”

哈娜沉默地在咖啡机旁等着。她知道这场讨论将走向何处,这种讨论一直都有,只是讨论内容在最近这段时间变得越来越糟糕。哈娜多么希望自己不赞同他们,希望她是此处代表真理的声音,但事实上她只是默不作声。因为她理解。医院总是流传着更大规模裁员的风声,或许会直接被裁撤掉。假如连区政府都威胁要裁撤冰球队,那么对所有牵连其中的人来说,完全不去清理通往熊镇的道路恐怕还是最稳妥的,直接砌一堵墙算了。

当然了,哈娜是个伪善者,她自己很清楚这点。所有砸在赫德镇冰球俱乐部的税金,难道不会在多年以后给医院带来更多的效益吗?那当然。但当她自己的孩子在冰面上时,其他任何东西就都不存在了,全世界都为之失色,她为此又准备牺牲什么?蠢问题。有什么是她不敢做的?此外,来自冰球的税金始终不曾被用于医院,其实根本就不是事实。它们被用于风力发电厂,被用于某种关于该如何教导袋狸通过水彩画来表达自己情感的政治性调查或其他无中生有的名目。不管怎么说,冰球总会有所回馈。整座小镇不分老少总能对某件事产生热情并团结起来:大家对熊镇恨之入骨。当然了,赫德镇上也有不喜欢冰球的人,但此举在这里简直被认定为等同于性倒错。你在家里做什么是你的私事,但请把这个闷在自己心里。

她听到茶水休息室里的某人有个小叔,而这个小叔提到了“熊镇商业园区”。

“他们想对此保密,可是,现在他们要给所有位于赫德镇的企业家提供办公室!要是这样,这里还剩下什么?”

“你们有没有看到,俱乐部因为风暴而修改了甲级联赛代表队的赛程表?他们不确定从南方北上的球队能不能到这里,所以你们知道我们第一轮要对上谁吗?熊镇!”

“不是吧。”

“可是你想想,这该是怎样的一个机会啊?他们不能裁掉一个战无不胜的俱乐部,所以要是我们赢了……”

“我们光是打赢这个作弊的俱乐部还不够!我们要打垮他们!”

“要开战啦!”

“不管怎样,真是不希望那个天杀的亚马出赛……”

“如果他碰巧骨折呢?或许碰巧会发生意外呢?”

他们笑着,仿佛这是件有趣的事情。讨论就如此继续着。哈娜没能再听下去,有人在走廊上喊她的名字,她将那杯咖啡原封不动地放到流理台上,然后跑起来。她及时想到,她希望她那些傻头傻脑的儿子在明天去熊镇练球前别听到这所有谣言,因为这将一如往常地引发争吵。她更希望强尼,这个最傻头傻脑的家伙,也别听到这些谣言。

当然,这已经太迟了。 JRuY0Frk9azgROHRwhroXh73iJy6fepedMT9EM3HkBvxRA/+hcsSG0L74vjV0lT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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