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暴后的第二天,亚马大清早就醒来了。他系着慢跑鞋的鞋带,就像已经忘了怎么系似的。他从公寓和那栋由租赁公寓构成的楼房里偷偷溜了出来,像一只老鼠那样沿着房前的阴影跳动,仿佛他接下来要做的事罪大恶极。当然,实情与此完全相反。但如果他失败了,他不愿被人看到自己做过尝试。
法提玛看到他离开公寓房,但假装没有察觉。她在内心里欢唱着,但努力抑制住自己的脚趾,不让它们循着节拍舞动。他在风暴中来到路上迎接她,当他们在夜里回到家时,他低声说:“妈妈,我让你失望了,我很难过。”她则一如往常地答道:“只要你没放弃,你就不会让我失望。”
所以现在他再度跑动起来。他先是逡巡着,带有耻辱感地跑了几步,随即便全速冲刺起来。自从今年夏天以来,尽管焦虑和酒精让他的体重超标,但他的双脚渴望奔跑已经很久了。现在它们只需要重新学习一切,再度变成一部机器,这样一来大脑就可以被关闭,而身体则不会停止。最近这几年以来,他已经多次听到别人说他多么有“才华”,但使用这个字眼的那些人对冰球一无所知。他们说到“才华”,仿佛它不用付出就能获得。说得倒像是亚马自小学低年级以来并没有每天早上最早到冰球馆,最晚回家;说得倒像是他没有年复一年地比其他所有人都更努力锻炼,溜冰的时间比别人多出几千个小时,不断跑动直到呕吐,在自家公寓房里挥击着空空如也的罐头,直到双手受伤、邻居们暴怒不已;说得倒像是冰球并没有让他付出与所有想要出类拔萃的人相同的代价——一切。
关于才华,他唯一学到的是:唯一有价值的才华,是那种通过训练才能获得的才华。挺过去。当他今天开始慢跑时,他就已经气喘吁吁。然而他一离开住宅区,就以最快的速度冲刺,从“洼地”向上冲往森林,直接奔入被风吹倒散落一地的林木间。有那么几次,他惊恐地跳开以闪避掉下来的树枝与被连根拔起的树木——风暴过后的森林可比风暴中的森林更危险。但除了这里,他无处可跑。假如他在小镇里慢跑,他势必避免不了那些对他评头论足的目光,那是他无法承受的。鉴于今年春季发生的一切,他不知道冰球馆是否还欢迎他。现在他只能靠自己了。他在山丘最高点的一处空地停下脚步,在风暴前它还并不存在。一个隐形的拳头已将此地原有的植被一扫而空。如果他的双眼没有因为疲惫导致的呕吐而泛着泪水,他从这里几乎就能望见整座小镇。过去他在这两地之间往返跑一百次都不会气喘如牛,而如今他感觉自己像个上楼梯就喘不上气、心脏病即将发作的年迈酒鬼。
不过不管怎么说,他已经在这里了。他再度跑动起来,一路跑回他过往活动的地方。
* * *
“你们说什么?你们把她放在车子里?”当殡仪馆的负责人最终现身时,他脱口而出地喊道。
那是风暴过后的第二天,全城一片混乱,但这名男子仍身穿西装和皮鞋。这名头发灰白的男子给人的印象是,从十五岁开始,他看起来就已经是个六十岁的人了。
“这次的情况有点特殊。”彼得说。
“她的身上还系着安全带。”提姆咕哝着。
如果是在另一座城市,面对的是另一名男子,这名负责殡仪馆业务的男子对此或许都会说出有欠思考的不太好听的话。不过现在眼前这人是臭名昭彰的提姆·雷诺斯,而这里是熊镇。所以这名男子只是轻咳一声,低声对彼得说:“通常事情不是这样处理的。真的,事情通常不是这样处理的。”
彼得理解地点点头,以风暴、断电、惊恐导致自己做出不周详的决定作为借口。他没有提及提姆,而是将这件事情揽在自己身上。他徒劳无功地试图营造出充满友情的话题,询问那名男子:“你觉得今年的冰球队表现如何?”
“我不看体育比赛。”男子简短地回答。
提姆朝天翻了个白眼,彼得看到后还以为他要昏倒了呢。那名男子走进殡仪馆。彼得叹了口气,也跟着走进去。那名男子打了几通电话,安排拉蒙娜遗体的处理事宜。彼得和提姆就像两个呆坐在校长办公室羞耻不已的小男孩,通过阅读用裱框固定在墙上的、颇受欢迎的讣闻诗句来消磨时间。“对于生命所赐予的最美丽的蝴蝶,请别说:什么都没有留下。”其中一张纸上印着这样的句子。提姆从侧面用手肘推了彼得一下,笑着说:“她想必会很痛恨这个,嗯?我们就把这个印在墓碑上!”
彼得大笑出声,引来经营殡仪馆的男子的凝视,他咕哝着“这是什么荒唐行为”,以为他们听不见。提姆因此高声大笑起来,“哈哈哈”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为此,彼得在之后的几分钟里不得不一直向经营殡仪馆的男子道歉。
彼得阅读墙上的其他诗句,其中一句是:“当妈妈们死时,人们就失去了基本方向之一,人们会失去半数的呼吸,人们会失去一片空地。当妈妈们死时,杂草将四处横生。”
“这根本不押韵!”提姆说。
“来聊聊你对诗歌的渊博专业知识吧。”彼得捉弄他。
“蓝色的紫罗兰,红色的蔷薇;给我一杯啤酒,让我来打死鬼!”提姆笑着回道。
彼得朝那一整排诗句框中最远端的那个框点点头,说道:“我觉得她会喜欢那个的。”
提姆读了那段文字,顿时沉默下来。那上面写着:“有那么一天,你会成为在很久以前活过的人。”他点点头。最近,当一个造访毛皮酒吧的老头一如往常地抱怨她给啤酒涨价,但她本人已经醉到无法想到羞辱人的全新辞令时,就回答:“是,是,我们大家都会死,在我们死掉以前,我们所爱的一切都会被夺走。该死的臭老头,不要再如此自怜自艾啦!”这番话就像那个裱框里的诗句一样精彩。
经营殡仪馆的男子清了清嗓子。现在他显然十分急切地想把自己的访客赶快打发走,便问他们:“你们打算在哪天举行葬礼?”彼得之前压根儿没考虑过这一点,但在推算日程后说:“必须在星期天举行。”
头发灰白的男子看来惊恐不已。
“后天?不可能的!正常情况下,我们至少应该等到……”
“下周不行,因为驼鹿的狩猎季开始了。”彼得神情凝重地说。
“下下周也不行,因为冰球球季开始了。”提姆神情更为凝重地说。
“所以必须在星期天举行。”彼得下了结论。
头发灰白的男子低头狠瞪着自己的行事历,挤出这么一句:“这周日已经预定了一场葬礼。两场葬礼在同一天举行?在熊镇?事情真的不是这样处理的!”
与此同时,提姆欢快地轻轻踢着彼得的小腿肚,咯咯笑道:“你知道我们该在讣闻上写些什么吗?‘拉蒙娜已经离开了我们。现在天堂里的啤酒可是天价。’”
彼得斜眼瞄了他一下,内心突然充满了某种许多年来不曾感受过的怒火。他回答道:“是,讣闻的确能算是你精通的领域。你在我的讣闻里写了什么?”
“那可不是我……”提姆受辱般地吼道。彼得发出高亢的笑声,这使得这名负责殡仪馆事务、头发灰白的男子真的真的非常懊悔自己今天早晨接听了电话。
* * *
亚马打了一辈子冰球,他知道每一间更衣室都是制造陈词滥调的工厂。在那里,你对绝大多数的废话会习以为常,到最后,你对它们会充耳不闻。但是,唯一烙印在他脑海里的,是年老的甲级联赛代表队教练苏恩常会叫喊的一番话:“你唯一能有所表现的日子就是今天。对于昨天和明天,你什么屁事也做不了。但是你可以在今天做点什么!”当亚马感到喉咙灼烧、双腿发软时,他在脑海里狂热地重复这番话。他唯一能想到的是,回程的路途有多远。今天,就只有今天。
他在那一小片林间空地上站起身,俯瞰着“洼地”,以及那位于下方远处的租赁式公寓住宅区。比起其他各区,它受到风暴摧残的程度更轻微,原因就在于它是沿着那个向旧碎石采掘场延伸的斜坡修筑的。在整座小镇的另一边,位于山丘上能够直接俯瞰整座湖泊的最为富裕的“高地”区,情况就比较严重了。当暴风袭来时,它才不管你是否有钱,它将最宽敞的别墅的屋顶掀翻,把贵得不可思议的柴油烤肉炉吹起,并砸在刚擦拭得闪闪发亮的落地窗上。在亚马的记忆中,这是熊镇有史以来第一次出现向上层社会延展的不公义。每次因幸灾乐祸而感觉全身暖热时,他就知道,当他的人生在今年夏天一落千丈跌到谷底时,其他所有人肯定也有这种感觉。
他从小丘陵上往下方跑动,而后停下脚步,喘着气,双手撑在膝盖上,然后再转过身去,跌跌撞撞地往上冲。“体育总是能告诉我们真相,在计分板上,任何东西都无处遁形。”当他还是个小孩的时候,熊镇的所有成年男子都这么告诉他。这一带的男性极其认同这种俗语:“压力即特权。”“只有输家才找借口。”“态度战胜阶层。”当生活中的其他领域充满了灰色地带时,比赛结束时鸣响的哨声对他们而言是一种简单、明了的解脱。在冰球世界里,我们知道赢家是谁,因为赢家就是会赢。这让你能够极其容易地与体育共存,就连对亚马来说也是如此。但最后,这让人无法忍受。
去年的此时,他十七岁。大家都知道他前途无量,不过那时还没人谈到美国国家冰球联盟。熊镇冰球俱乐部是位于遥远森林里隶属于某个较低层级联盟的俱乐部,只有在出现某个不世出的天才时,经纪人和球探才会被引到这里来。去年的秋天,人们开始谈论他。去年的冬天,越来越多的人在议论他。到了今年一月,人人都在热议他。他长高了几厘米,多长出了几千克肌肉,一切在突然间水到渠成。他在冰面上为所欲为,仿佛他的时间过得比其他所有人都要缓慢,他感到自己是永生不死的。仅仅在三年前,那时十五岁的他还做着一个不可能的梦:和凯文、班杰、波博及其他人一起在青少年代表队里效力。随后,他突然就进入了青少年代表队。那时的甲级联赛代表队似乎还高不可攀,但突然间,他就达到了那个高度。冰球界的一切是如此迅疾:一次转会,一场比赛,一整季就这样呼啸而过。去年冬天,一切都在高速地旋转着,导致他到最后失去了根基。
那也是从爱开始的,而且总是从爱开始。他每场比赛都会进球,超市里的那些老头将他和他妈妈拦下就只是为了跟他们握手,告知他们整座小镇都以他为傲。那些过去常在他稍微走近时就用手捂住装着钱包的裤袋的人,突然表现得像他的亲戚一样。当然,他们喜欢捏捏他的上臂,咯咯笑着打趣着说他“需要多练点肌肉”。有时候,别人还会奚落他:“早年,运动器材与设施管理员在熊镇的每场比赛前会准备五米长的缝线,有时候这些缝线还不够用。这时候球员就只能将银色胶带贴在眉毛上,然后继续比赛!”对于他宁愿从冰面上跳开都不正面干架的行为,他们也不欣赏。他被认定为有点像软脚虾,但当他赢球的时候,他们爱他。当他那些出身“洼地”的朋友来看比赛时,他们皱了皱鼻子,不过他就是能赢,一直赢,不断地赢。一开始,那些出身于“洼地”的小孩在街上打曲棍球的时候,会高喊“我是亚马”,然后那些出身于“高地”的小孩也开始这么做,最后就连那些在赫德镇的小鬼也这么做,不过他们是背着自己的双亲喊出这几个字的。
大家突然间开始谈论美国国家冰球联盟、职业选手的人生、数以百万计的收入。亚马努力地不去听那些东西。当他在深夜协助妈妈清理冰球馆的时候,妈妈持续不断地说:“要心怀感谢,保持谦卑。”然而,当坚信你可以一路攻顶的人够多时,你最后很难不相信你自己。然后,“可以”就变成了“将会”,“将会”接着会成为“必须”。现在,你必须一路攻顶。希望变成了压力,喜悦变成了压力。当他打进两球时,超市里的那些老头不再夸奖他——因为他本应打进三球。在赛季开始时,如果他能挽救熊镇冰球俱乐部,使其免于降级命运,他们就很开心了;当他们在跨年之际领先整个系列赛时,这种表现突然就变得不够好了,那时所有人就开始谈论俱乐部应该可以获得晋级。就在这几个月里,所有人的话题从亚马为这座小镇带来的东西转变为他对它的亏欠。因此他低下头,更卖力地练习。感恩,感恩,再感恩。谦卑,谦卑,再谦卑。
他做了大家所要求的一切。他做对了所有的事。然而,一切仍陷入了深渊。
* * *
在那名头发灰白的男子问及“该怎么解决付款问题”之后,彼得与提姆就离开了殡仪馆。彼得察觉到,一旦话题转移到账单上,提姆竟能够如此无声、迅疾地从一个地方偷偷溜走。当彼得走出来的时候,他正倚在车旁抽着烟。
“你是否能送我回家?”彼得问。
提姆点头如捣蒜,头低得几乎要触及沥青路面。
“当然,那当然。还有,你……我是说,我能不能,我是说……毛皮酒吧的所有文件、账户,还有……那些成年人的玩意儿,你是否能帮助我处理?还有葬礼,你能不能……你知道的……”
彼得不快地清了清嗓子:“难道你不应该请某个跟拉蒙娜更亲近的人帮忙吗?”
“谁和她更亲近啊?”提姆真诚地问道。
彼得有些无言以对,感到自己像是当胸挨了一拳,因此没有说“不”。他什么都没说。他们只是回到毛皮酒吧。他给蜜拉发了一条短信,告诉她他会在外头待上一两个小时。她只回复了“好”。他在手机上又画了几分钟,但没再多写什么。
拉蒙娜的记账本看起来像是经过了编码处理,以便掩盖引向一处由海盗所挖掘的藏宝地点的线索。但实际上,一切都指向积欠的税款与逾时而未结清的附加税申报表。彼得打了一个又一个电话,一次解决一件事情。他对这种良好的感觉,这种再度让某件事井然有序的感觉,惊讶不已。有那么一瞬间,这让他深刻地想起了自己担任体育总监的那段时光。他因此几乎要怀疑,拉蒙娜是故意死掉来恶搞他的。
“你看到那个没有?你的照片当然要被挂在最好的位置啊,完美先生!”提姆边说边指着那一排挂在墙上的熊镇过往冰球选手们的照片。
彼得斜瞄了一眼自己年轻时的照片。他从来就不喜欢它,那是在他们几乎要拿下全国冠军的那一个球季拍的。它提醒他,他从来没能达到大家对他的要求。他暗自想着“有那么一天,你会成为在很久以前活过的人”。随后,他漫不经心地问:“你是什么意思,‘完美先生’?”
提姆咯咯轻笑着说:“酒吧里那些老头总是这么称呼你,因为拉蒙娜总是唠叨个不停,说你在所有事情上的表现都这么好,是你让身处这座小镇的我们产生了不可能的梦想。她一直重复这些话,因为你白手起家,最后成了人上人啊!”
彼得满脸通红,灼热感一路延烧到喉咙。他这辈子再没听过比这个更不适合形容一个人的昵称了。
“就差一点。”他呢喃着。
提姆看见他的双肩塌了下去,因此不再多说。他在一面墙壁的下面找到一张照片,将它从弯钩上取下来,小心地将它放在吧台桌上。在照片中,拉蒙娜和维达并肩而站,两人都面带笑容。彼得看到这张照片,但没说什么。一连数小时,他俩打扫了酒吧,将各种文件分好类。当他们最后再度开始交谈时,唯一的话题就是冰球。现在是秋天,此地的新年就是从此时开始,从一个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的新球季开始。那时人们就可以忘记过去的事,怀着不可能的梦想,转而讨论起自己所希望的一切。
提姆去了卫生间,把手机留在了吧台桌上。在收到一条短信时,它振动了一下,但彼得没有反应;它连续振动了十次,他依然没有任何反应。各种谣言已经传了开来,人们开始闲聊,但还没跟彼得闲聊,因此他并不知道,今天政客们和“尾巴”在会议上决定了哪些事情。他有所不知的是,此刻每当提姆的手机在吧台桌上移动几厘米,整个社会同时也在移动,往错误的方向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