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杰明·欧维奇,”一个疲惫的声音通过机场嘈杂的扬声器吼道,“班杰明·欧维奇请到七十四号登机口登机。”班杰在一张长凳上醒过来,一半是因为自己的名字被点到,另一半则是因为泪水刺痛了脸上的伤口。他不知道现在熊镇是几点钟,他记不清时差是六小时还是八小时,但他认定,他过去这几个月来白天睡觉、整夜喝得烂醉的一个优点就在于,他会对时差产生免疫力。他坐起身来,因身上的疼痛呻吟着。
拉蒙娜某次曾对他说,他最大的问题就在于他有着一颗未经使用的大脑、一颗疲倦不堪的心,而他的双脚则只会往一个方向走。当然,她是对的。机场里的人都绕开那张长凳,他的嘴和鼻子的情况比他的双拳还要糟糕。在前往机场的路上,他碰到一件他本应该退避的事情。当你不曾学会退避的时候,事情就会发展成那样。
标示着起飞时间的看板闪动着,因此他拖着身子与登机箱,从长凳上起身,一跛一跛地朝自己的班机走去。经年累月以来,许多人对他的想象与认知都被证实是错误的,但假如拉蒙娜还在世,她准会说:最大的谎言,莫过于这个男孩子“被狗附身”。就算他真的曾被某一条狗附身,它老早以前就被吓跑了。如今的班杰明·欧维奇身上只剩下魔鬼。
* * *
当安娜在风暴肆虐后的第二天打电话给自己最好的朋友时,已经接近午餐时间,她没接电话。因此安娜做了唯一一件合情理的事,再打一次,一而再,再而三地拨打。最后玛雅颇为恼怒地接起电话。她在火车上。如果她不是刚巧坐在卫生间里,接电话本不是个问题。如果安娜不是固执地拨打视频通话,这就更不是个问题了。
“当人家把你的来电挂掉的时候,你不懂是什么意思吗?”玛雅一边咆哮,一边努力让手机在水槽边上保持平衡。
“你在拉屎?”满嘴塞着薯片的安娜无动于衷地问。
“噢,如果我在拉屎,而你同时在吃薯片,反正也只有我会觉得恶心。”
“我为什么要觉得恶心?我连屎都没看到!”安娜问道,同时将更多薯片塞进嘴里。
“你有毛病。”
“我?是你在讲拉屎。屎有什么问题吗?你生病了吗?”
“闭嘴!”
“它是不是黏黏湿湿的?它不应该黏黏湿湿的。”
“安娜,你到底想干吗?”
“喂,你还在吗?不好意思,我还在。我只是想问问,要不要我去火车站接你?”
“你没驾照。”
“所以呢?”
“我没力气跟你讨论这个。没事的,我坐公交车。”
“你为什么不打给你爸妈呢?”
“这样他们就会来接我。”
“是吗?”
“是的!”
“这不就是你的本意吗?”
“我的本意是不打扰他们。他们要思考的狗屎蛋已经够……你在干吗?你没事吧?”
“我只是把薯片吞进喉咙而已,现在屏幕上沾了口水。等等,我把屏幕擦干。”
“真迷人哪,安娜,真是迷人。”
“喂,你身旁摆的那个,是你的吉他吗?你拉屎的时候也带着吉他?”
“你这个贱人,我可是在火车上,我不希望它被人偷走!”
“你这笨蛋,谁会想要你那把破吉他!”
“能够回到家真是酷,真的。”
“嗯哼。不要净讲些屁话,你是太想念我了。”
玛雅露出微笑:“我想念我最要好的朋友。”
安娜语气软了下来,对着屏幕道:“我也想念你。”
玛雅对此当然忍不住想刺激她一下:“你真的应该见见我最好的朋友,她可比你有趣太多啦!”
对她来说很幸运的一点是,这是一通视频对话,安娜只能对着屏幕挥拳。即便如此,玛雅还是忍不住闪躲了一下。上回玛雅在家时,安娜本来只是想开开玩笑,却不巧真的打到她,这导致她随后一周在睡觉时都不能触压那侧肩膀。
“为我演奏点什么吧。”安娜说道,对着那把吉他点点头。
“我只为我最要好的朋友演奏。”玛雅笑着说。
“你啊!如果我的心还在,这会让我超级伤心的!”她回嘴。两人都咧嘴大笑。
随后玛雅拉开吉他包,掏出那把吉他,坐在一列颠簸行驶的火车上,在狭窄的卫生间里,为自己最亲的人演奏。安娜就喜爱她这一点。新的曲调搭配旧的歌词——
我和你,我和你
现在让全世界来这里
他们不知道我是谁
这是他们前所未见的
他们是地位的象征物与空洞的欲望
你是无畏的双眸与上膛的枪
就让他们去说,他们无力给予
就让他们去恨,我俩就是一支军队
就让他们叫喊,就让他们打击
就让他们走,让他们离开
他们当中,不曾有人如此认识我
而我也从不需要别人
该落下的,就让它落下
让你我对抗全世界
无论这担子是沉重还是轻盈
总是如此,那都无所谓
我和你,我和你
现在让这该死的世界来这里
吉他最后的几声弦音在屏幕之间回荡着,直到空间将所有回音都咽下为止。在玛雅这边,火车轰鸣作响;在安娜这边,发出声音的则是烘衣机。她正在清洗爸爸的床单,玛雅不需询问就知道:他再度喝醉了。当安娜清洗衣物或床单时,为了排遣孤独,她总是会打电话。两人至少沉默了十分钟。随后安娜说:“很动听的一首歌。你最要好的朋友为此一定会很开心的。”
玛雅笑了起来,吉他在她的肚皮上跳动着。
“你真是个笨蛋。”
“嗯。这位就读音乐学校的女生,假如有笨蛋世界杯的话,你想必是不能参加的,因为你已经针对笨蛋比赛偷吃禁药了。评审团只会说:不,不行,其他人是这么努力地想成为笨蛋,而很显然,你小时候就已经滑进了一个装满笨蛋果酱的酒桶,如果你参加竞赛,那就太不公平啦!”
玛雅咧嘴大笑,她几乎能肯定,整列火车的人都听到了她的笑声。她才不在乎呢。一连数个月以来,她和安娜隔着大半个国家,但只要一通电话就能拉近她们的距离。在那之后,两人就变得似乎不曾分离过。仿佛恐怖的事情不曾发生过。
“我很难过。我那时候不知道家里这边遭了风暴,我本该……”玛雅刚开口,就被安娜打断。
“你闭嘴。你怎么会不知道?!”
“我想你。”玛雅小声道。
“你一到家就打电话给我。”安娜低声回答道。
玛雅做了保证。她想着:那些在人生中没有像安娜这种人相伴的人,居然还能过着人的生活,真是不可理喻。反正她会感到头疼。
她俩挂了电话。玛雅将吉他装进吉他包,背着出了卫生间。那个吉他包还是她搬离熊镇时用的那个。当时她十六岁,现在她十八岁。她在维达的葬礼后就离开了熊镇,现在她由于要参加拉蒙娜的葬礼而回到熊镇。她不知道自己感到难过的原因,究竟是怀旧、伤感,还是真心的哀悼。她与拉蒙娜其实几乎素不相识,但当某些人死去的时候,那感觉就像绑着气球的绳子断了。我们哀悼的并不是她本人,而是没有她以后我们所失去的。
玛雅好奇的是,哪些人将会出席葬礼。她最好奇的是,班杰是否会出席。那个破烂的吉他包的最深处的一个夹层里还放着她在他俩离开熊镇前写的最后一段歌词。
失控的爱
内心最深层的探险
我希望你能够找到出口
我希望你能够有个快乐的结局
她频繁地想到他,想到那个就她所知最狂野、最孤独的人。
* * *
班杰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不思念任何人,但当心脏触及衬衫胸口口袋里的机票时,那面由烟和酒精构成的防护盾却变得越来越薄弱。他手里拿着一张明信片,那是他打算寄给拉蒙娜的最后一张明信片,明信片上只有寥寥几个字,不过他想,她应该还是会很开心地将它悬挂在酒吧的墙壁上。从很久以前开始,他就不再指望有人会为他感到骄傲,不过他希望,拉蒙娜至少不认为他丢人现眼。
他在前往机场的路上找到了一家酷似毛皮酒吧的酒吧。假如你想知道他的改变有多么细微,你只需知道一个事实:他四杯酒下肚后,就跟两名对他的长头发和文身颇有微词的男子大打出手。假如你想知道他的改变有多么显著,那你只需知道:这回他打输了。他已经不如过往身强力壮,动作不再那么敏捷,也许甚至不再那么狂野。
他的一只眼睛被打肿,鼻子被打出血。对于疼痛,他倒没觉得有什么,至少这还算是一种感觉,而他对任何事物有所感觉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他纳闷着:当他回到熊镇时,熊镇将会如何看待他。在离开的时候,他是个冰球选手和同性恋。如果他不再具备前者的身份,他不知道他们对于他后者的身份是否会有所宽容。熊镇喜爱的是赢家,他很早就了解到这一点。只要你赢、一直赢、不断地赢,你几乎可以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不过现在呢?现在他对任何人都已经不具任何价值。
他的旅途是如此漫长,历经的时间是如此长久,就是希望找到所有答案。不过没人能找到所有答案。你只能找到更多具人体、更多座舞池和更多个充满宿醉的清晨。宿醉是如此沉重,让你连眨眼都感到疼痛。新生活并不存在,旧生活则以不同的版本推陈出新。他一夜又一夜地梦见自己跟凯文逗留在那场派对上。那场派对已经过去快两年半,但他每次一闭上双眼,这情景就不断地涌现,永无止境。
他俩小时候总是一起做所有的事情,班杰从不离开凯文。当一些小男孩找到自己第一批最要好的朋友时,那可是他们最初的真爱。那时他们还不知道什么是“爱”,但他们正是以这种方式学到了什么是“爱”。爱就像爬上一棵树,就像跳进一个水洼,感觉你的人生似乎只有一人陪伴,而你甚至不愿意跟这个人玩捉迷藏——因为一旦没有了他,你连一分钟都活不下去。对绝大多数男孩子来说,这种爱当然会随着时间逐渐变得淡薄;对某些人来说,它永不止息。班杰横跨了整个世界,却还是没能找到一个让自己不再因为仍然爱凯文而自我憎恨的地方。
在这两个男生还小的时候,他们轮流在对方家里过夜,看关于大英雄的漫画杂志,聊着不会对别人提起的噩梦。班杰有时会从某个极为恐怖的梦中挥舞着双臂醒来,这时凯文就得将身子缩起来,以免自己的鼻子被打到。当他们在巡回赛中和其他男孩子一起睡在体操大厅时,凯文会在夜里偷溜起来,将班杰睡袋的拉链一直拉到下巴,这样万一有人不慎弄醒他,他就不至于在凯文赶来解围前挥动拳头。每年夏天,这两个男孩子会一同到森林里独处。他俩会在湖里裸泳,一连数星期睡在没有人知道的孤岛上。凯文每年冬季都是全镇最闪耀的冰球球星,而班杰则被看台上那些老头称为“保险公司”。原因在于:如果你欺负了凯文,班杰就会追在你后面跑,班杰会一路追打你,直到世界的尽头。班杰是凯文最要好的朋友,凯文是班杰人生中的至爱。
所以,这是班杰的错,而他也知道这点。他的工作就是帮凯文挡住所有人,也帮所有人挡住凯文。当初要是班杰留在那场派对上,凯文就不会强奸玛雅,一切就能够如常地继续过下去。当玛雅来到派对上时,班杰看到凯文盯着她瞧的眼神,假如他没有吃醋,假如他在凯文要求时留下来,玛雅的人生就永远不会破碎。她本可以过得很快乐,而凯文现在肯定已经被选入美国国家冰球联盟了。或许没人能得知关于班杰的真相,不过他并不在乎。他牺牲了“一切如常”,而选择当自己。他现在或许还在打冰球,这样或许值得。因为他渴望着过去那种简单的生活:只管赢。这样的话,我们就爱你。他渴望为他人打架,渴望在一群人当中活得有意义。如果敌队球员敢动他的队友,他会让他们害怕他跳过防护挡板冲出来。他想念更衣室、鞋子里的刮胡泡沫,以及坐在公交车最后一排,将花生扔到波博和其他白痴的头上。他渴望教练像狗主人轻拍小狗脑袋那样用手掌敲打他的头盔,因为那时班杰就知道,他做了正确的事。他渴望有所归宿,就算那是个谎言,也比迷失在真相中好。
所有人都有着无数虚假的个性,而表现哪种个性则取决于我们交流的对象。我们披上让自己窒息的伪装,假装着,只是为了融入。在两人最后一次见面时,班杰对凯文说的最后一番话是:“我希望你找到他:你一直在找的那个凯文。”他不知道凯文是否真的做到了。班杰一直在试图寻找一个他能够忍受的班杰,但尚未成功。
他终于登上了飞机。他用力系紧安全带,并将双手都压在安全带下,这么做是为了防范在被摇醒时出手打到别人。
然后他睡着了,梦见了时光机。这是他做过的最恐怖的梦。
* * *
当电力再度中断时,里欧走进厨房,坐到餐桌旁,和妈妈共处了一会儿。他坐在她身旁的椅子上,而非正对着她。他们吃着三明治,喝着巧克力牛奶。即便是一个十四岁的青少年,也不由得觉得这种感觉分外美好。要让某人像她一样变得那么高兴,竟然可以这么容易。
马特奥通过地下室窗口溜进邻居家,躺在地板上,在黑暗中聆听着他们的声音。他再度尝试着打开那个武器柜,但这回也没能成功。
里欧完全没跟妈妈提姐姐回家的事情。这将是一场惊喜。
马特奥多么希望能打电话给姐姐,告诉她,不管她现在人在哪里,就停留在那里,他不希望她回家。她想待在世界上的任何地方都行,就是千万别回家。在游戏中将里欧爆头的喜悦很快就烟消云散,里欧仍然拥有马特奥没有的一切。
“一切必成双:我们看见的与看不见的。”拉蒙娜往常总是这么说。两场葬礼。分处两栋房屋内的两名十四岁少年,各自等着自己的姐姐。两名年轻女子正在回家的路上,她们正要返回自己永远无法真正逃离的故乡。只是其中一人是坐火车回家,而另一人则是被装在骨灰瓮里带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