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最令人无法承受的一点,就在于世界只会继续运转。时间才不在乎呢。太阳在风暴过后的第二天早晨照常升起,像取笑我们那样,映照在一座支离破碎的小镇与备受蹂躏的森林之上。其实有两座小镇。假如拉蒙娜如今还在世,她想必会指出,一切都是成双成对的:“其中一方会赢,另一方则会成为死鬼。”这里有两座小镇、两个俱乐部,而且也总有两名冰球员:一个在球队里占有一席之地,另一个则到毛皮酒吧的吧台去。“一切必成双:我们看得见的与看不见的,一面在上,另一面则在下。”她过往总是如此咕哝着。有一点很可能必须得承认:她经常会灌下一整杯酒,有时就会像操作纵帆那样,费力地挤出这样一句击中人心的妙语。但当她精神集中时,她会俯身凑到吧台桌上,温柔地拍拍某人的面颊,说:“这一带的所有人及一切都是联结在一起的,无论我们愿不愿意。”她说得对,这里布满各种隐形的针线与弯钩。所以在她死时,一切事物与所有人都停顿了片刻。
“为所有忠贞的女人和可信任的男人干杯,不管他们在哪里。对你们这些废物来说,该滚回家啦!”当她按铃示意接受最后一轮点单时,她总会如此喊道。介于黄昏与黎明之间,那座由酒精构成的小绿洲已经消失了。秒针再度开始跳动,人们不情愿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阅读充满怒气的短信。在穿越黑暗返家的路途上,那些“反面”踉跄着回到“正面”,赢家重返现实生活,他们确信的是:我明天仍能重返此地。不过在某天早上,拉蒙娜不在了,而太阳仍然升起,这真令人无法理解。它居然还能升起,居然还敢升起。
* * *
风暴过后的第二天,许多人打电话来描述发生了什么事情。对所有接听电话、收到通知的人来说,震惊的程度同样明显。然而,最出乎预料的通话想必都是最先打来的电话。
找上拉蒙娜的是提姆,因为他是最早想念她的人。我们会说:那是在风暴降临后的第二天大清早,当时风暴仍在持续肆虐。提姆离那里有半天的车程。拉蒙娜禁止他在熊镇从事那种类型的多元化销售工作,而当风暴平息时,他正在从事这些工作。她知道他如何谋生。她能做的就是让他别在她的近旁做这种业务,因为他就像所有年轻人那样,会在她没看到的时候找到更恶劣的勾当。提姆从来没有真正得到过父亲或母亲的照顾,而天杀的,拉蒙娜也没有意愿去尝试担任这种角色。但在她能够表达自己的情感,而他同样能够以自己的情感回应的前提下,她会制定极为稀少的规定,而他会遵守这些规定。他们过去就是这样做的。
当他看到气象报告时,他打电话给她。当她没有接听时,他便知道出问题了。她永远不会承认,当他在路上的时候,她总会将手机放在近旁。他掉转自己那辆旧萨博车的方向,彻夜逆风而行,以他能力所许可的最高速度驾驶在几乎完全无法通行的道路上,而后踢开毛皮酒吧的门。黎明时分,风暴总算放开这两座已经支离破碎的小镇,只剩下仍在拍击窗户的雨。他坐到拉蒙娜的床边,像个小男孩也像个大人那样哭了起来。当我们还小时,我们为自己所失去的人感到伤痛;当我们长大后,我们为了自己而感到伤痛。他是为了她的孤独而哭泣,也是为了自己的孤独而哭泣。
“所有我认识的讲道理的人都有两个家庭:一个是将他们生下来的家庭,另一个则是他们自己选择的家庭。你无法决定第一个,但对于第二个,你给我听清楚了,你得负起责任!”每当“那群人”中的几个在某场冰球比赛后闹事,或是撬开别人的车库偷走冰上摩托车,或是打错人但提姆没有及时阻止他们时,拉蒙娜就会这样对他咆哮。对于所有跟随他的白痴,她直接认定他有责任。当他生起闷气,询问为何是由他来负责任时,她怒吼道:“因为我的想法比你高明!”
她总是能让他充分发挥自己的潜质。其他人只认定他是个暴力的疯子、罪犯、流氓,但她看出他是个领袖。他深爱隶属于“那群人”的小伙子们,但他得将他们管理好。他深爱自己的妈妈,但他得对她负责。她喜欢那种让她对一切都毫无感觉的药片,他因此反而得感受一切。当他弟弟维达去世的时候,他妈妈讲述道:冬季,她偶尔会在湖面上看到那些欢乐的家庭——妈妈、爸爸、边溜冰边发出欢笑的小孩,其乐融融地住在一切都妥帖且美好的屋子里的家庭。“我常会假装那就是维达,那个小孩子,他生在一个这样的家庭里。”用了药物的她迷糊不清地对自己的大儿子耳语着。她没有希望提姆获得这样的待遇,只希望维达得到这样的待遇。由于她太需要提姆,反而无法想象他有着不一样的人生。
拉蒙娜知道这一点。她了解:这种持续对他人负起责任会让一个年轻人变得沉重起来。这一点从外表上看不出来,但他的心会缓慢地被铅块填满。当事情变得乱七八糟、不可救药时,在半夜里将提姆视为第一个谈话对象的人实在太多了。唯有在深夜时,在即将熄灯锁门的毛皮酒吧里,他才能够稍微放松肩膀,松开原本握紧的双拳。他在那里喝了最后一杯啤酒,面颊被拍了一下,拉蒙娜询问他“感觉怎么样”。从来就没别人对他这么做过。
因此,就在风暴最后终于远离的那天大清早,他坐在她的床沿,希望亲口告诉她:她是对的。一个人有两个家庭,而她就是他选择的家庭。
他从她床头小桌上的那包烟里抽出一根,最后一次跟她一起抽烟。她看起来总是很生气,就连死时都不例外。对此,他突然笑了起来。现在如果她身处某处的天堂,那维达想必也在那里了。他心想:这么一来,我那位弟弟将会被骂个狗血淋头,因为他竟敢比她早走一步。随后他小心地合上那个老女人的眼皮,轻拍她的脸颊,耳语道:“代我问候那个小浑蛋。还有霍格。”
然后提姆就只是呆坐在那里,不知该如何处理遗体,或者说不知道该打电话给谁。在他的生活中,拉蒙娜是最符合“正常成年人”定义的人,但他并不知道,当正常成年人失去其他正常成年人时会怎么做。所以,他最后打给了彼得·安德森。
这令人无法理解,但或许也是理所当然的。那些年来,彼得担任熊镇冰球俱乐部的体育总监,成为“那群人”痛恨的一切事物的主要象征(由有钱男性、独享特权的一小撮精英组成的团体操控俱乐部,仿佛俱乐部是属于他们的),双方对彼此恨之入骨。“那群人”甚至在报上刊登彼得的讣闻,还在网上发布消息,使得一家搬家公司把电话打给了他毫不知情的太太。
后来在彼得辞去体育总监的职务后,彼得与提姆在毛皮酒吧的吧台边结束了敌对关系,不过他们从未成为朋友。当时,拉蒙娜以机警的目光监看着这一切。然而,现在提姆也没有其他通话对象了。他有点希望彼得能一把挂断电话,却最终听到他温和地应道:“等等,等等。提姆,你说什么?”
顿时,话语从提姆口中流泻出来。
“见鬼去,她死了。”他抽噎着。
“死了?”彼得低声说。
“嗯。”提姆硬挤出这一声。现在他似乎只能发出声音。
“老天爷,老天爷。提姆,你还好吗?”彼得问道。
由于提姆过去从未被任何成年男子问到这个问题,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嗯。”
“你现在在哪里?”彼得问道。他努力保持镇静,就像不愿意将一头小鹿从自己的空地上吓跑。
“在车里,跟她在一块儿。”提姆的抽泣声细若蚊蚋。
“跟……谁?”彼得问。
“跟拉蒙娜!”
彼得只是对着话筒呼吸,等待着,希望听到:这只是一个玩笑。这并不是玩笑。
“提姆,你把她放到车子里?”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正要来找你,可是我不想让她独自在那里!”提姆隔着听筒嘶吼着、抽泣着,像是在自我防卫。
彼得在另一端极其深沉地长叹了一口气,随后要求提姆将车停在路边。他可能不知道驾驶一辆装着一具死尸的老旧萨博车确切属于哪种罪案分类,但他很确定一定有合适的分类。
“你就停在那里。我会来接你。”
提姆照做了。这感觉很奇怪,不仅是因为坐在他旁边的拉蒙娜已经是一具死尸,还因为这辈子不曾有人来接他。
* * *
许多人在打电话。起先是由一个邻居打给另一个邻居,电话一通接一通地响着,直到在犬舍里忙碌的爱德莉·欧维奇接到一通电话。当她听到关于拉蒙娜的消息时,她得打一通电话到远方的某处。
“班杰。”她小声道,尽力以谨慎的口吻将一切告诉他。她听见他崩溃了。
他毫不犹豫地起身,收拾行李离开。现在他正睡在地表另一端,在一个机场里的长凳上。他的一只眼睛青中带红,肿得很厉害。他的鼻子因擦干的血迹和污渍而呈现黑色。他现年二十岁。最近两年来,他以这种既沉醉又自由的方式过日子。只有既年轻又能永垂不朽的骗子才能这样做。在地表的这个区域,太阳正从窗外升起,开启新的一天。天气够暖和,足以让人赤裸着上半身在永恒的海滩上做日光浴。但班杰正飞向遥远的北方,飞向冰球小镇与零摄氏度以下的气温。
证实时光机永远不会存在的证据,就是它不曾被发明出来,而且未来也不会被发明出来;如果它真被发明出来,某个深爱班杰的人立刻就会使用它,回到此地阻止他。某人将会站在此地,扣住他的胳膊,笑着说:“喂,别管什么飞机啦!来吧!我们到海滩去,我们喝杯啤酒,我们来买一条船吧!”如此一来,一切将要发生的事情就永远不会发生。要是有人在此时现身,阻止他回家就好了。我们就是通过这种方式确知:时光机并不存在。因为班杰并不知道:爱他的人比他所想的还多。
* * *
就在风暴后的第二天,这栋位于熊镇市中心的别墅恢复了供电,电脑再度启动。里欧·安德森已经记不起来,自己最近一次体验到如此洁净、单纯的快感究竟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人生重新开始。某人打电话给他的爸爸,里欧可不在乎电话内容是什么,但他听到爸爸挂上电话后,马上打给了妈妈,告知有人死了。里欧没听到是谁死了。妈妈已在赫德镇的办公室里待了一整夜,听到消息后她立刻开车回家。她一踏进门,爸爸立刻就出去了。两人只是极其迅疾地互望了一眼。当他们各自奔忙的时候,仿佛爱情还能等待。他们似乎还以为,在某个美好的日子里,只要他们将渴望的一切都说出来,那么所需的全部时间就会被魔法催生出来。里欧并未告诉任何人,他有多频繁地想到他在他们离婚时该如何解决一切现实问题,他们的住房问题,以及他该如何在两地之间来回搬运电脑。感觉上,一切已经进入倒计时阶段。
大门在爸爸身后掩上。妈妈走进厨房,拨打更多通电话。里欧关上自己的房门,回去打电脑游戏,像是已经服下止痛药一般吐了一口气。他不必再费心思多想。对其他人来说,闪动的屏幕与耳机里的枪响是无法忍受的噪声,但对他而言,这可意味着冥想。当那条短信声传来时,他才将目光从屏幕上移开片刻。是他姐姐发来的短信,开头写着“我要回家了”。他露出微笑。
在熊镇另一片区域的一栋狭窄得多的房屋里,马特奥坐在电脑前。这两个男孩子年龄相同,打着同样的游戏,而马特奥的姐姐也正在返乡的路上。但他并没有微笑。
* * *
“我要回家了。”玛雅在短信开头是这么写的。她妈妈才刚打电话给她描述了现况,并向她说明她完全没有必要回家,一切都很好。因此,玛雅在收拾自己的行李时给弟弟写道:“不要告诉爸爸跟妈妈,他们要是知道了,只会想来接我。我坐火车。你要对爸爸好一点,因为关于拉蒙娜,他实际上的感觉比外表看起来更难过。好吗?爱你哟!”里欧只回复了“好”,但他微笑了。他想念姐姐。在她搬走的时候,他获得了她的房间。他完全以自己的电脑为核心,对房间进行改装。一张符合人体力学的椅子(他所希望获得的圣诞礼物)、新的耳机、新的显示屏。他已经非常善于利用一个事实:就算他的双亲不喜欢他游戏世界里的暴力,但和他在外面的真实世界里混上一整夜相比,他们还是比较接受前者。
在这座小镇的另一端,马特奥坐在一个小房间里的地板上。他连的是邻居们的无线网络。他的双亲在工厂上班。当工厂的办公与文职部门将老旧的电脑与机器注销,把它们扔进一个回收箱时,马特奥将它们抢救出来,用它们的零件重新组成自己现在的这台电脑。当然了,他的双亲不知道他有这台电脑,这是他们永不会允许的。马特奥的家里不允许打游戏,他们也几乎完全不看电视。马特奥虽然不认为上帝会对此有什么异议,但从来没有反抗过。他的家庭活在沉默与恐惧中。这并不是因为马特奥害怕自己的双亲,他们可从来没打过他。原因在于,他们总是对自己的子女实行另一类型的控制——耻辱、罪责、沮丧,堪称魔鬼最有效的工具。
在城市的另一端,当里欧阅读玛雅的短信时,他的双眼仅从游戏中移开了几秒钟。当他转过身再度面对电脑时,看到已经有人把他爆头了。他的微笑消失了。
在开枪之际,马特奥在屏幕前握紧了拳头。他跟里欧上同一所学校。不过他相当确定:里欧甚至连他是谁都不知道。他们年龄相同,却活在截然不同的世界里。其中一人就算没有开口要求,也会有人帮他把三明治准备好,而另一人则只能饥肠辘辘地坐在一栋空屋子里。其中一人的双亲虽然毫无宗教意识,但他仍然会收到一张符合人体力学的昂贵座椅作为圣诞礼物;另外一人的双亲虽言必称上帝与耶稣,却连圣诞节都不庆祝。不管从哪方面来说,马特奥所没有的一切,里欧全都有。所以,电脑游戏以一种真实世界永难企及的方式创造了公平。在游戏中,一名坐在地板上使用二手电脑的男孩可以找出一个周围全是最新、最贵科技产品的男孩,等对方分心,而后一举将他爆头。
马特奥在那一秒钟里握紧拳头,感到自己是个胜利者。随后,电力再度中断。
* * *
彼得沿着路肩走了过来。他头发乱糟糟的,穿着一条破旧的牛仔裤和一件肮脏的绣有大熊图案的绿色连帽上衣。提姆羞赧地摇下那辆萨博车的车窗,仿佛自己是因为超速而被拦下的。
“你啊,永远都不把安全摆在第一位。”当彼得看见提姆给拉蒙娜系着安全带时,他只是略带讽刺地点点头。
提姆不知该如何回应,只是喃喃道:“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觉得把她放在后备厢里是不对的。”
拉蒙娜坐在副驾驶座上,看她的表情,她似乎随时都会醒过来,会因提姆开车像个老太婆而狠狠地臭骂他一顿。彼得先是闭上双眼,而后再缓慢地睁眼。片刻间,他有点想将手轻轻地搭在她的脸颊上,不过最后还是作罢。
“好了,提姆,现在我们来处理这件事吧。”他说道。
在整个童年时期,提姆一直在训练自己不在外人面前哭泣。彼得也是如此。今天,他俩的知识都起了很大的作用。彼得拨打了所有正常成年人都会拨打的电话,他们小心地将拉蒙娜搬到后座,缓慢地驶向镇中心。殡仪馆没有到营业时间,不过它的门上挂了一块写着电话号码的牌子。在这一带,那个在工作上会与死亡照面的人只在必要时上班。他们得等上几个小时,他才会现身。此时穿越林间的道路来到这里,简直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在他们等待的这段时间里,彼得听到一阵嗡嗡声。起先它还在远处,就像钟形玻璃罩内侧一只恼人的飞虫。随后它扩大成一片嘶嘶声,他用手指头挖了挖双耳耳孔,仿佛那是他的幻觉。直到他听见喊叫声,看见一棵树倒在离车身不远的地方,他才知道那是什么——电动链锯在他们周围各处奏起一首升降有致、不断轰鸣的交响乐。阳光才刚微微透进来,风暴才刚平息下来,但森林里已经满是清理断裂的树干与废弃物的人。彼得注意到,他们当中有许多人是消防员,但没有人需要动员,都自发地前来帮忙。风暴与人类的竞争始终是不对等的,然而从长远来看,人类总能凭借韧性取胜。
“我不知道拉蒙娜生病了,我希望自己当时在场。”提姆突然踌躇地说道。
彼得短促地点点头,他多么希望自己能说些安慰人的话。
“她年纪大了,提姆,这不是谁的错。拉蒙娜是爱你的。”这就是他能说出的最好的话。
提姆的鼻尖上下抽动,但幅度小到让人难以察觉。
“她也爱你。”
“提姆,那并不像她对你和维达那样。对她来说,你们就像她的儿子一样。”
提姆挑眉道:“你在开玩笑吗?你知不知道这老太婆是怎么夸赞你的啊?我真的痛恨这一点啊。我认为你是那种优越感强烈、自以为比我们大家都优秀的浑蛋,就因为你滴酒不沾,或者类似这种的狗屎蛋。可是她啊……是的,你知道的……直到她说到你老子是怎样的人。我直到那时才了解到,你的成长过程糟透了,但最后你还是过得很好,所以她才那么夸赞你。”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情况不一样,当时的爸爸们……不太一样。”彼得低声说着,但他知道这并非真实原因。提姆的年纪只有他的一半,但他的父亲也是那副德行。
“说自己的老爸是个浑球儿,总没关系吧。”提姆说道,声音听起来并不惊讶,让他像个不曾见过没有暴力倾向的成年人的小男孩。
彼得望着他,对他格外单薄的身材感到惊异不已。看见提姆时,他内心总有这种感觉。他或许是这座森林里最令人感到恐惧的男子,但从远处看,他可能会被误认为待在寄宿学校的上流阶层青年。他头发整齐利落,身体颇为放松,双眼并非总是充满阴郁。相反,他通常看起来是近乎欢愉的,宛如一个淘气的小男孩。彼得心想:这真是一件诡异的事情。暴力的资本原来是这样运作的:你从一个男人的外在看不出这一点,一定要在他的近旁才能感受到。
熊镇老一辈的冰球支持者喜欢谈论那些“被狗附身”的球员。当彼得还年轻的时候,他们就说他欠缺这种特质:“彼得·安德森?是啊,他拿着冰球杆的时候是很有才华,不过他被狗附身了吗?并没有啊。”彼得也深知这一点。就算在冰面上被攻击了,彼得也拒绝打架。这让一部分男人不信任他,导致其他人挑战他,彼得学会了辨识这两者的区别。许多男人可能会谈论打架,但事到临头,每个人心里总得跨越一道坎——从我们要学会成为那种和平的生物到我们必须成为足以将一个人撕碎的猛兽。对每个不同的个体来说,这道坎的长度也会不同。像彼得的爸爸这类人,内心的坎是最短的。不过,提姆呢?彼得可不曾坐在像他这样的人旁边。他内心没有坎,只需跨出一步,他个人的滩头就会坍塌。从外在来看,他和其他一百个男人并无区别,但他内心则完全是一条斗犬。
因此,这时的彼得只是不胜烦扰地揉搓着自己的胡楂儿,用推辞般的语气回答:“哎呀,更糟糕的爸爸大有人在。现在我自己也有子女了,我常常感到我自己做得也并不那么理想……”
提姆将目光转向窗边。他或许本该将内心所想说出来:他见过一些很混账的爸爸,而彼得并非其中之一。或许彼得本该也对提姆说点什么,询问一下他的感受。但这两名男子都不知道该怎样调整措辞,所以他们到最后反而只能聊冰球。这就是体育活动最美妙的地方:它是永远聊不完的。
“你觉得今年的队伍如何?”彼得出于礼貌,其实也出于好奇地问道。过去有段时间,大家将自己的意见强加在他身上,现在他对此还有点想念。
“这好像该由你来告诉我吧?”提姆先是嗤之以鼻,而后才意识到:彼得对现在这支球队的了解比他要少。因此他几乎想为此道歉。
彼得缓缓地摇摇头:“提姆,你知道这座小镇里的人总是在讲八卦。而当他们被问到‘你是怎么知道那个的’时,他们只说‘你知道的,人们会瞎扯的’。我现在再也听不到这种话了。人们从来就不是要找我闲聊,他们只会跟体育总监闲聊。”
提姆略带歉意地点点头。彼得辞职已有两年,而俱乐部至今仍未任命新的体育总监,他们以一个由教练及少数理事会成员组成的“决策委员会”来代替他的职务。这本应是一场大灾难,但反而凑巧地遇上俱乐部多年以来战绩最佳的一季。这么一来,像彼得这样的人很难不觉得自己也许就是问题所在。提姆理解这一点。他知道喜爱一个不愿再与自己有任何瓜葛的俱乐部是什么感觉。
“我可不可以问……你在……我是指,你白天都在干吗,离开冰球以后?”提姆问道。
“我都在烤面包。”彼得说。
“面……包?”
彼得点点头。他看了看时间,以及那条杂乱的道路。
“如果要我老实说,我其实不是特别喜欢面包。所以,如果我们现在真的要聊些什么,你大可以说说你对球队的看法,因为现在没有拉蒙娜了,我也没人可问了。”
看提姆的表情,他觉得这似乎是个陷阱。
“好的。……我想这支球队需要两样东西。第一是亚马得出赛,但现在任何一个死鬼都不知道他哪根筋不对劲。第二是……你知道的,我们今年春天差点赢下整个系列赛,但就在临门一脚的时候,我们退缩了。我们需要一个宁死不退的人,一个有着……”
他搜刮着正确的字眼,像极了一个正竭力避免骂脏话的家长。
“一个被狗附身的人。”彼得帮他说了出来。
提姆笑了起来:“你这么说话听起来挺像拉蒙娜。”
彼得摇了摇头:“不,我只是说话比较老派。”
提姆笑了起来:“但是你说得对,我们就缺他,背号十六的球员。”
他不需要说出那个名字。彼得知道那个名字。全镇的人都知道那个名字。